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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I 蒙馬特爾山丘上的無政府主義者(一)令人敬愛的紀堯姆

巴黎的盛宴 达恩·弗兰克 9752 2018-03-21
這真美妙!真有趣味!真令人佩服! 莫尼,你是一個真正的超天才詩人。 快來我的臥車裡擁抱我吧, 我想你想得快發瘋了! 紀堯姆·阿波利奈爾 一種能夠包羅所有繪畫流派的藝術即將在蒙馬特爾山頂上誕生,畢加索、馬克斯·雅各布和紀堯姆·阿波利奈爾是這一正在形成的新生藝術的首批勇士。 馬克斯·雅各佈於1904年結識了紀堯姆·阿波利奈爾。一天,畢加索在一個名叫奧斯丹佛克斯的酒吧認識了紀堯姆·阿波利奈爾。第二天,他帶領馬克斯·雅各布也到聖拉扎爾附近的這個酒吧會見了這位詩人。奧斯丹佛克斯是一個馬車夫及等候火車的人們歇腳的地方。阿波利奈爾住在母親在巴黎遠郊維伊奈的家,因而,他每天都要來此等火車。 首次見到阿波利奈爾,馬克斯立即就為他的英俊傾倒。他一眼就看出此人無疑將與他爭奪在畢加索心目中的最高地位。紀堯姆·阿波利奈爾是一位天生英俊的青年:身穿英國外套,坎肩上還斜掛著一條手錶鏈,梨形腦袋,長臉龐,尖尖下巴,活像月球上的皮埃羅Pierrot,古代意大利啞劇中的人物,身著白裝,面抹白粉。下凡。馬克斯的這一番描繪,同畢加索於1908年為他的第二位詩人朋友作的畫像如出一轍。

馬克斯·雅各布對阿波利奈爾的看法與所有以後接觸到他的畫家、作家、詩人、藝術品商、出版商、無數的朋友,甚至某些敵人,完全相同。 馬克斯看見他時,紀堯姆·阿波利奈爾正坐在一張桌邊,嘴裡叼著一個小小的煙斗。他一邊向畢加索和馬克斯·雅各布伸出一隻白生生、軟綿綿的手,一邊同鄰桌的商人們繼續聊著天。 他博學多才,天文地理、人文歷史無所不知。他對周圍的人們一會兒論述愛情文學,一會兒談論貝特羅納Petrone,生卒年不詳,拉丁文作家、詩人。 、尼祿Neron(37—68),54—68年在位的羅馬皇帝。 、羅馬皇帝貝迪那克斯、美國冒險家布法羅·比爾、法國詩人保爾·福爾;他從衣袋中掏出一本、兩本、三本書,好像他的衣服皺褶間藏著無數各種各樣的作品:散文、詩歌、哲學及各種學科的珍貴作品。紀堯姆·阿波利奈爾不停地掏出書,遞出去、收回來,對在場的人們大聲地朗讀著、講解著,忙得不可開交;他興奮地微笑著即席作出一首四行詩,談論世界上的隨便一座城市,小聲地哼哼一些歌曲,生動地描繪一個情景或一道菜的味道,要一杯啤酒品嚐;接著從抽屜似的衣袋中摸出一本《白色雜誌》,要求大家認真思考一下其中提出的問題。

他突然站起身,大聲宣布: “走!咱們散步去!” 接著,他帶領著一大批離奇古怪的文人和藝術家,口中哼著小曲到巴黎市閒逛。他們時而停下腳步記錄點兒什麼,時而突然提議找一輛車一起去聖居居法公園。 此人好奇心甚強,永不滿足。他對一切新的、出乎意料的、奇特的東西都感興趣。有時他在一些正在砌牆的泥瓦工身邊停住腳步,長時間地仔細欣賞他們的手藝,然後十分認真地小聲嘀咕道:“泥瓦工確實是一項真正的職業,與作詩不同……” 他的文化知識出奇的豐富,會五種語言,閱讀十分廣泛,對尼克·卡特、方托馬斯以及美國冒險家布法羅·比爾情有獨鍾,從不遺漏任何一期有關的雜誌,常常是邊走路邊如飢似渴地閱讀。 他高興地說:“閱讀是一件收益最大,並且富有詩意的事情,何樂而不為呢?”

他把他的連載小說贈送給朋友。很快,他的崇拜者就把位於克里西大街的蒙馬特爾圖書館擠得水洩不通。人們一整天一整天地在那裡閱讀。每天晚上,人們都要在一起評論小說中人物的冒險活動。馬克斯·雅各布甚至考慮過創立一個“方托馬斯朋友聯合會”。稍晚些時候,在文學藝術界出現了超現實主義流派。創立這個流派的人們的寫作速度之快近乎自動化,他們不正是在有意無意地創作著超現實主義的散文詩嗎?而桑德拉斯發展到用他作品中主人公的名字作一首詩的題目。更有甚者,有人後來創作出《莫拉瓦季納》作為《方托馬斯》的續集。除了冒險活動中的魔鬼與狂暴之外,這兩部作品無任何相似之處,一部完全出於作者的想像,另一部完全是根據出版社預先擬定的提綱寫作的預定作品。皮埃爾·蘇維斯特(天才的字形研究者、舊汽車業餘愛好者)和他的黑人朋友馬塞爾·阿蘭(《載重汽車》雜誌的記者,《1001種汽車保養手冊》的作者)接受了這一項寫作任務。

阿波利奈爾向他的朋友們講解在文學創作中如何應用《方托馬斯》的寫作方法。而上述兩位作者都為法耶德出版社寫作:他們倆每個月必須交出大約400頁的一本書。出版商的要求十分簡單:必須比加斯東·勒魯Gaston Leroux(1797—1871),法國作家兼記者,主要寫作偵探小說。寫得好。 蘇維斯特和阿蘭發明了一種拼湊法。他們在三天之內按照已經制訂好的大綱編撰一個故事:首先制訂大綱,然後兩人抽籤決定各自寫哪幾章,萬一某些章節寫砸,可以用別的章節替換。接著,二人便關起門來,各自在自己的房間開始了閉門造車。他們或者對著錄音機口述,或者對著打字機直接往蠟紙上打。結果呢,從文體的角度來說,一小時之內,編造出從語法上顛三倒四的一百多個句子。

在承認作品的文體毫不考究、“過於隨便”的同時,阿波利奈爾十分欣賞作品毫無約束的想像力,再說作品的出版恰好配合了慶祝《方托馬斯》誕生的廣告宣傳運動。 阿波利奈爾的文學作品中也不乏豐富多彩的人物形象,他不僅寫詩、詞、散文、記敘文、愛情小說、評論文,也喜愛書法。鑑於當時的社會思想潮流,由於害怕招惹事端,他把其最優秀的作品(畢加索認為是他從未讀過的最美的作品)《11000鞭》,包上假封面,藏在書櫃最高處。 結識馬克斯·雅各布和畢加索幾個月之後,阿波利奈爾擔任了一份神秘的體育雜誌的負責人。畫家畢加索還為該雜誌畫了三幅詩人的素描畫像:裸體、肌肉發達得如同舉重運動員、小腦袋上一雙看到一名田徑運動員的強健體魄時驚呆的眼睛。後來他成為出版商,承接了兩套書的出版任務,一套名叫《愛情師傅》,另一套叫《收藏家的小匣子》。他在這兩套書中發表了阿里丹Aretin(1492—1556),意大利作家、劇作家、諷刺詩人。和薩德Sade(1740—1814),法國作家。侯爵的全部著作,為這些著作擺脫禁閉作出了貢獻。

他無論走到哪裡都十分討人喜歡,因而他的心情經常十分舒暢。在巴黎的晚會上,身穿燕尾服的紀堯姆·阿波利奈爾走到夫人太太們面前,必恭必敬地向她們致意,親吻她們那潔白細嫩的小手。在這種場合和在別處一樣,他也拿出學者的姿態發表長篇大論,像孩子一般發出平庸的傻笑,以最不雅觀的小丑似的滑稽動作向上流社會人士表示最美好的敬意。有一天,他竟然在同伴們驚異的目光下,愛上了一個猶太男子,並且雙雙進了玫瑰街的一家妓院,還厚顏無恥地問妓院的女監管,她的妓院是否執行宗教的有關規矩。 他買《時代》周刊,向賣報的商販說他患有慢性腸絞痛,如果《時代》周刊能夠刊登一些有關這種病的研究文章的話,也許對治好這種頑症有益。 他時而也搞些惡作劇。在從路邊糕點舖的櫃檯前經過時,將腳抬起放在擺放在外邊的糕點攤上,放個臭氣熏天的屁,走了。

在他文靜老實的時候,還為弗拉芒克做香水蒲公英芥末梨…… 初次與他接觸留下的印象與他的上述所作所為截然不同。系領帶、穿坎肩、掛錶鏈、愛好舒適享受、銀行職員、相信迷信、喜歡算命、謹慎小心,避免從梯子底下經過;住在位於維伊奈的母親家豪華的房子裡,孩童時代在鋪著真絲地毯如同意大利、尼斯、摩納哥的豪華大飯店的樓梯上度過,完全是一個典型的資產階級公子哥兒的派頭。他的真實姓名是維廉·阿波利那斯·德·科斯托維斯基。父親原是西西里島王國軍隊的一位軍官(並非人們長期以來一直認為的天主教會一位高級教士),母親為教皇貼身侍衛中一個波蘭軍官的女兒。 在他出生後幾年,其父親離家出走。父親走後,關於他神秘的羅曼故事被傳得沸沸揚揚;人們不難想像其母親科斯托維斯卡也是一位情場老手。她處事靈活、追求自由,經常帶領其子女出入賓館、飯店、賭場,生活極度放蕩。在如此家庭背景下成長起來的紀堯姆成為那個時代的德雷福斯派人物,開始接近極端自由主義思想,並且同一家黑色報紙《街頭藝人》合作,為該報撰寫文章。

在法國,紀堯姆·阿波利奈爾是一個無國籍的外國人。他與馬克斯·雅各布相識時,與馬克斯相反,他已經在《戲劇藝術雜誌》和《白色雜誌》上發表了大量文章。 《白色雜誌》的主編——作家費利克斯·費內翁——因為同情無政府主義被判刑,馬拉美Mallarme(1842—1898),法國象徵派詩人的代表。曾經出面為他辯護。 《白色雜誌》的編輯班子享有盛譽,阿波利奈爾也算其中的筆桿子之一。先後參加過該雜誌編輯組的人還有下列著名的法國作家:左拉、紀德、普魯斯特、韋萊納、雅里、克洛代爾、萊昂·布呂姆、奧克塔夫·米爾博、朱爾·勒納爾、於連·本達…… 阿波利奈爾與阿爾弗雷德·雅里以及梅西拉斯·戈爾堡等幾個朋友創辦了一家雜誌《埃索普希臘寓言家。的宴席》。總編是安德烈·薩爾蒙,一共發行過九期。 1904年,他在此雜誌上發表了《腐朽的巫師》。

阿波利奈爾為了生存,什麼都乾過:幾年前,當他剛滿20歲時,他寫了一本愛情小書《米勒利,或一個不貴的坑》。該書是靠藏在先生們的大衣內和女士們的裙子下才發行出去的;在此之前,即當他母親、弟弟阿爾貝和他本人放棄了原來富裕豪華的生活來到巴黎時,詩人(阿波利奈爾)撰寫過一些廣告性質的廉價文章;曾經代替一些著名小說作家撰寫過在《晨報》上連載的一些愛情小說;為得到少得可憐的一點兒酬金,代替一名大學生撰寫過一篇關於革命時期作家的博士論文。 詩人們就是這樣生活的:不從事新聞報刊工作的,就在報紙上發表一些短篇;時而是無聊的雜訊,例如多熱萊斯;時而是藝術專欄文章,例如薩爾蒙;時而是一些劇本,例如萊奧托;也發表一些短篇小說,例如阿蘭-富尼埃;或者為一些書店寫黃色淫穢書籍,例如讓·福爾、阿爾弗雷德·雅里、皮埃爾·馬克·奧爾朗,後者在此類作品上籤上了他的真名實姓:皮埃爾·迪馬爾塞。

在畢加索和馬克斯·雅各佈到他們新朋友的辦公室等他下班的時候,阿波利奈爾沒完沒了地列舉他的各種專長與能力,因為他曾經擔任過秘書與法語家教,而且還有一個速記員文憑。他們二人都驚訝地凝視著他,而他卻感覺良好,不停地繼續吹噓自己: “我書寫的速度同說話一樣快。” “這對您有用嗎?” “沒有用,絲毫沒有用……” 他不像薩爾蒙或雅各布那樣經常伏案疾書,他不需要桌子,或者說很少需要。 他與埃里克·薩蒂來往得更頻繁。因為他在與埃里克從阿爾庫勒步行前往蒙巴那斯的路途中,曾經親眼看到薩蒂在昏暗的路燈下記錄著他創作出的樂曲的音符,散步結束時,他的作品也就完成了。每當回憶起那次經歷,他的心情十分激動。於是詩人也學著作曲家的樣子,哼著小曲(永遠是同一支曲子)在巴黎市內散步。他甚至根據曲子的節拍構思出一首詩《一隻蜜蜂在一朵花兒上飛翔》的陰陽韻腳。後來馬克斯·雅各布寫道:“這首詩作得十分美妙。他(阿波利奈爾)為增加拉長音符而在單詞中增加一個音節,為減少縮短音符而從單詞中刪除一個音節。”一天晚上,保爾·萊奧托應阿波利奈爾與他妻子的邀請來他家做客,吃驚地聽到女主人在謄清丈夫的這首詩的同時,哼出了這支曲子。 表面上看來,阿波利奈爾很富有,其實他很窮。他日常開銷的部分錢是由其母親——他稱呼為“媽媽”——擔負的。他酒量很大,而且只喝朗姆酒和威士忌。 弗拉芒克和德朗在維伊奈阿波利奈爾的母親家——位於一個公園中央的碩大的別墅——見到了科斯托維斯卡。她手執長鞭,正在遛她的兩隻塞特種黃褐色長鬈毛獵犬。兩位詩人立即想到或許長期以來,她也正是使用同一條鞭子馴服她的情夫——某位名叫韋伊的先生(馬克斯·雅各布以為他是紀堯姆的父親,其實他搞錯了)的。鄰居們都證實這的確是事實。韋伊先生是銀行職員,他曾經為科斯托維斯基的兩個兒子找工作而東奔西跑。 科斯托維斯卡的小兒子是一位很穩重、文靜、老實的青年人。他的思想比較接近馬爾克·桑尼埃Marc Sangnier(1873—1950),法國政治家、記者。於1902年創建了天主教雜誌《西龍》,一生致力於社會天主教運動。的《西龍》宣傳的社會民主天主教思想。由於他比較理智,母親十分欣賞他,事事願意徵求他的意見。她也愛另一個兒子,即詩人紀堯姆,然而常常是以保護者的姿態出現,她對這個兒子的所作所為絲毫不理解。她認為他是個十足的廢物,既掙不來錢,也不會幹任何體力勞動,幾乎什麼都乾不了。他從不攢錢,可又總擔心沒錢。她渴望他不做詩人,應該找一個固定、穩定而且受人尊重的銀行職員的職位。詩人?詩人是什麼? 紀堯姆每次把母親錢櫃內的錢全部裝入自己腰包的時候,從沒想過要還,因為他愛母親。他時時處處護著母親,避免她受到任何傷害。馬克斯·雅各布寫了一首歌,頌揚他的母親。而每當同伴們嘲笑他時,就在一起唱這首歌,為此,紀堯姆把馬克斯狠狠地咒罵了一通。 其歌詞如下: 快娶阿波利奈爾的母親吧, 阿波利奈爾的母親, 那樣看上去將會像什麼? 那將會像什麼? 表面上看來,他像個聽話的小孩子。母親幾乎沒有讀過她兒子的任何著作(兒子也從未給她郵寄過)。當她偶爾瞅了一眼《異端分子首領》時,便立即閉上眼睛,書中那些無法理解的淫穢下流故事簡直讓人無法入目。一天,她遇見保爾·萊奧托,他說: “我的另一個兒子也在寫書呢!現在在墨西哥的那個!” “他寫的是哪方面的書呢?” “他寫的東西十分複雜……他在為一家金融報寫文章。” 在他母親眼裡,紀堯姆有點兒令人難以容忍。當他21歲在德國的雷納尼當家庭教師時,母親總把他當做還穿著小短褲的孩子對待。信中常問他每天在幹什麼;他的錢是如何花的;他是否想家;命令他為了學好德語,必須每天讀當地的報紙;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將錢放在公文包裡,當心被比他狡猾的扒手偷竊……她還因為聖誕節期間他未給家裡寫信而斥責他,吩咐他為了牢固起見,往信封上貼郵票時多蘸些唾沫;應該買雙鞋了,但價錢不得超過八馬克;如果不喝奶,吃飯時一定要喝葡萄酒或啤酒;千萬不要做蠢事……她問他是否定期更換被罩和床單,洗得是否乾淨,壞了的衣物是否已經修補好,是誰為他修補的……她用令人無法相信的口吻命令兒子給她回信,但她不希望收到像從前那些如同一個傻瓜寫的那種信。最後,母親懇求他修改書寫錯誤: 寫信時,你要用點心,好不好?一個受過教育的孩子經常出現拼寫錯誤,真丟人。我明白這些都是你粗心大意造成的錯誤,但是,假如給他人寫信也犯此類錯誤,他們將會把問題看得很嚴重,那就真把我們的臉全丟光了。 [摘自1987年發表的《紀堯姆·阿波利奈爾與其母親及弟弟的通信錄》] 阿波利奈爾在媽媽家一直住到27歲。離開家之後,他28歲和29歲時,每個星期日都去探望母親,並且每次必定給媽媽帶去一包需要洗的衣服,也帶一些自製的果醬去。作為交換,吃飽喝足之後就離去了。 媽媽不喜歡他的朋友:無論是蒙馬特爾的朋友,還是弗拉芒克和德朗。阿波利奈爾首次帶這兩位朋友到媽媽在維伊奈的家時,是因為他們當時身無分文、餓得前胸貼後背。他想在媽媽家中,他們無疑可以飽餐一頓。他本以為母親一定會邀請他們三人同其他賓客共同進餐。然而,他們被領入了位於台球室與音樂廳之間的候見室。在書櫃上的一個大金屬籠子里關著一隻瞎眼猴子,它也餓瘋了,將鍍金鐵條啃得面目全非。 飢腸轆轆的三個朋友坐在硬椅子上一言不發。聽見隔壁房間傳來的刀叉撞擊聲,饞得直流口水。晚飯開始,菜一道接著一道,冷盤、熱菜、奶酪和甜點,任何人也沒有想到叫他們去一起吃。連那隻猴子也在默不作聲地聽著。當賓客和女主人撤離之後,他們三位才被領進餐廳。因為母親不願意見到三位詩人,也不願意讓她的客人見到他們。 無疑,他們吃的只能是其他人的殘羹冷炙。 紀堯姆·阿波利奈爾繼承了他母親貪吃的毛病。夏加爾曾經寫道:“酒在腹中翻江倒海之時,也不耽誤他大塊大塊地吞肉。”紀堯姆貪吃,一吃起來總是狼吞虎咽,吃菜一盤接著一盤,直至酒足飯飽為止。 在席前,他總是精神煥發,喜形於色,挺胸凸肚,衣領大張,腰帶鬆開,等待著衝鋒的信號。信號一旦發出,立即向酒菜衝上去。除了帶血的肉以外,他什麼都愛吃,所以他挑選的種類最多。動物五臟和糕點是他的偏愛。他邀請朋友吃晚飯時,親自下廚做奶油、奶酪加香料的煨飯。 阿波利奈爾下館子吃飯,真可以算作一景:脖子上圍著餐巾布,衣服的假領子敞開著,雙手抓著一隻雞,大口大口地啃著,嘴巴沾滿著肉屑。在整個一頓飯過程中,他始終喜笑顏開,總是笑得合不攏嘴。吞下兩份牛肉和三份牛排之後,突然站起身來,說:“等著我,現在我必須去茅房解大手。”他非常熟悉巴黎最好的廁所,常指導他的朋友去這家或那家廁所。 重新回到桌邊後,詩人停止用餐,但必定還要一杯咖啡和一份肉湯代替餐後的助消化酒。 他們常到詩人夏蒂埃在蒙馬特爾的家聚餐,一旦德朗和弗拉芒克在場,他們總玩誰吃得最多的遊戲。規則很簡單:吃下菜單中的所有菜,一輪結束,開始第二輪,誰首先吃飽停下來,誰就是輸家。輸者被罰款。在這樣的遊戲中,輸家從來輪不到阿波利奈爾。 阿波利奈爾每到餐館,手往衣袋裡一摸,臉刷地變白,接著驚叫道:“糟了,我忘記帶錢包了!”每當他玩“朱爾·德巴季叫喊要奔赴色當”的把戲,騙吃騙喝時,他就自然地成為遊戲中的輸家,直至弗拉芒克說:“別擔心,今天輪到我請客了。”他才算得救了。 於是,他又精神大振,立即一下子端走三份菜。 紀堯姆經常將媽媽錢包裡的錢拿光。母親在一生中經歷過各種酸甜苦辣,有過順境,也有過逆境,但她總能學會適應環境。紀堯姆也經受過許多艱苦的磨煉,但他從未像莫里哀的話劇《吝嗇鬼》中的主人公阿巴貢那樣(在毛線襪裡)積攢過錢。他有一個很充足的理由:他經常很窮,從未富有過,所以他沒有毛線襪子。他經常像孩子一樣,身上只有六個蘇。 蘇波Soupault(1897—1990),法國作家。曾經講過:在戰爭期間,阿波利奈爾在證券大樓的審計處工作,他常陪同阿波利奈爾去上班。他們每天從銀行街經過,那裡有一個舊貨商。阿波利奈爾在一些店鋪攤位前停住腳,什麼都看:舊鑰匙、帶墨水的筆桿、人物半身像、陶器、秤砣和尺子……他對那些物品總是讚嘆不已。問商人: “這個罐子賣多少錢?” “10個蘇。” “10個蘇啊?” 他仍然興致勃勃地端詳著,突然放下,噘著嘴說:“10個蘇,太貴了。” 他抓起一個舊煙斗,撫摸著上面的海泡石和歐石南根,欣賞著煙斗的拐彎處,問: “這個煙斗呢?” “兩個蘇。” “兩個蘇?它可不值這個價錢呀!” 他傷心地繼續趕路。第二天,他再次回到那個攤位前,儘管罐子降為五個蘇、煙斗為一個蘇,他仍然什麼也不買。 如果你想讓他發怒,有一個辦法十分靈驗:當著他的面打開他的壁櫥,假裝偷竊某樣東西。於是他便命令、請求、懇求別人將屬於他的那件寶貝還給他。他友好地嘲笑著你,一定要把東西要回去。他的這一弱點人所共知,人們也不怪罪他。只是必須知道,絕對不要向他提任何要求,也不要向他要任何東西。 阿波利奈爾花錢十分吝嗇,但為了愛情卻慷慨大方、不遺餘力。認識畢加索和馬克斯·雅各布的時候,他剛從倫敦回到法國。三年前,他在米羅家中遇見過一位名叫阿妮·布萊登的女孩。當時他擔任這個家庭的小女兒加布里埃爾的法語家教,而漂亮的英國姑娘阿妮負責教她英語。他對她一見鍾情,瘋狂地愛上了這位姑娘。姑娘回英國後,他追到倫敦,目的是不惜一切地碰碰運氣。姑娘的家庭富有,已經為她創造了享受貴族生活的一切條件。後來她到了德國的雷納尼,他追到雷納尼。這一遷移行動使得他忘記了另外一個心愛的人——琳達,並且為他周遊德國和撰寫有關這個地區——雷納尼的文章創造了可能。在《被謀殺的詩人》和《異端分子首領》中有關的幾段十分令人讚賞。 在他的內心深處,小加布里埃爾的英語家教比教法語的工作重要得多。他把已經寄給過琳達的求愛詩寫給阿妮,而且後來他還將同樣的詩寫給過其他姑娘。但她們中的每一位都一直以為她是惟一收到這首詩的女孩子。他用法語給她寫信,而她用英語給他回信。他們兩人都看不大懂對方的信件,但對阿妮來說,這是顯而易見的事:他在追求她,愛她,而且他也許能夠得到她。 “從肉體上講,那時我是愛他的,但我們雙方的思想距離太遠。”她後來推心置腹地對別人說。 然而,在寫給阿波利奈爾的信中,她以“親愛的……”稱呼他。 他們兩人保持了近一年的秘密愛情關係。後來是阿妮主動地中斷了這種關係:“科斯特羅”(阿妮這樣稱呼他)是一個野蠻暴躁的人,而阿妮姑娘純潔而內向。一天,他帶她到一座懸崖邊,強迫她立即作出接受或拒絕的決定,說: “要么你嫁給我,要么我把你從這里扔下去。” 她認為這樣的交易不公平,並且最終說服了他。第二天,她逃走了。紀堯姆被徹底地拋棄了。 這並非第一次,也絕非最後一次。這些女士拋棄他,說明她們不喜歡他。他為此十分痛苦,如果他稍微聰明點,就應該接受這些教訓。他給所有他追求的女士都寫詩代信,一開始是為了征服她們,接著是為了繼續交往,最後是為了重新開始。他的情慾像疾風暴雨,熱烈而奔放。他的追求有感情因素,也有性慾因素,他一旦愛上誰,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任何人都無法阻止。阿妮不願意接受他嗎?他不信。然而,她堅決地拒絕了他的懇求。 他回到巴黎。在一段時間內,他與一個鄰居婦女調情。當他獲悉阿妮回到英國後,他急忙趕去英國,再次向心愛的人建議劫持她離開英國,同他結婚、生育、發財,給她買毛皮大衣和圍巾,嚇唬嚇唬那個令年輕姑娘時刻想著的家庭。一天,他設置了一個騙局:他邀請阿妮到一個阿爾巴尼亞作家朋友的家中共進晚餐。阿妮的家長批准外出,但晚九點必須到家。那次晚餐僅僅是一次紀念性的活動而已。九點的鐘聲敲響,阿妮注意到隔壁房間有人在活動。她上前去一看,阿爾巴尼亞作家的一位女伴正在鋪床。 “這個房間是為誰準備的?”她問。 “給咱們倆呀!”“科斯特羅”美滋滋地回答道。 氣憤的阿妮不辭而別。九點十分,阿妮回到了自己的家。但被憤怒的父母關了禁閉,不得再出家門半步。 紀堯姆再次垂頭喪氣地回到巴黎。他就這樣放棄了嗎?第二年,他又去了倫敦。這一次,他向意中人建議伯爵夫人的頭銜。 “阿妮,咱們逃往法國吧,阿妮,你到底還想要什麼呢?” “什麼也不要!”阿妮大聲地吼道。 由於詩人的頑固堅持,阿妮厭倦了。她跨出了新的一步:為了躲避阿波利奈爾的糾纏,她越過英吉利海峽和大西洋,到了大洋彼岸。從此,他們兩人永遠地分開了。阿波利奈爾從未試圖追尋她去美洲…… 與路易絲在斷絕關係十五年之後收到阿波利奈爾的詩作《Calligrammes(圖案詩)》一樣,阿妮後來也收到阿波利奈爾的詩作《失戀歌》: 永別了狼狽的假愛情 與棄我而去的女人 與去年在德國 我失去了的女人 我再也無法見到她了。 1904年從倫敦回到巴黎時,阿波利奈爾離開他在銀行的工作崗位,擔任了《股民指南》的總編。他對股市一竅不通,還必須不懂裝懂。當他成為與他交往甚深的藝術家們的行吟詩人,同時用手中的筆為繪畫服務的時候,許多愛搬弄是非的人(雖然不一定出於惡意)又舊調重彈,認為他對繪畫一竅不通。 他寫有關藝術的作品還很少,他仍然到處發表演講。他的朋友圈子裡不僅有畢加索和馬克斯·雅各布,還有他十分敬佩的作家阿爾弗雷德·雅里,以及他在從維伊奈到巴黎的火車上遇見的兩位野獸派畫家弗拉芒克和德朗。他的小朝廷就這樣組成了,但他們沒有固定的活動場所。 1904年,畢加索第四次從西班牙回到法國後,他的朋友陶瓷雕塑師帕克·杜里奧為他們騰出了他在蒙馬特爾山上拉維尼昂街的作坊。這是一座稀奇古怪的房子,建於1860年,原來是一個鋼琴生產車間。他們用木板把它隔成幾間後,這里便成了藝術家們的官邸。由於房子建在半山腰,於是入口開在最上層。為了進各自的房間,人們必須在進大門後往下走,首先進入夏天火熱、冬天冰凍的昏暗過道。每個房間由朝蒙馬特爾山頂開的大窗戶採光。這座房子裡有幾個衛生間,惟一的水龍頭在二層。下層的天花板就是上層的地板。房子的隔音效果十分糟糕,相鄰房間的任何響動相互都聽得見:唱歌聲、叫喊聲、腳步聲、床舖的吱嘎聲,以及時不時的呻吟聲……木質地板絲毫不妨礙鄰居之間相互了解他人家裡發生的一切事情,甚至他們的任何動作。所有的門幾乎都關不上。 但是,畢加索為他們終於有了落腳地而興奮不已。他以貪婪的神情,欣賞著這座與眾不同的奇特的全木建築。他給房子起了個名字,叫“獵人館”。這座簡陋的房子酷似塞納河上洗衣婦們搓洗衣服的平底船,於是馬克斯·雅各布有了一個新主意:給這座房子起名為“洗衣船”。從此以後,“洗衣船”這個名字將逐漸地從拉維尼昂街出發傳遍全世界。 (圖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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