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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I 蒙馬特爾山丘上的無政府主義者(一)皈依者

巴黎的盛宴 达恩·弗兰克 14670 2018-03-21
人們都談論馬克斯·雅各布。我看見一隻蟲子在牆根閃閃發光,這是馬克斯·雅各佈在偷聽。 雷蒙·凱諾Raymond Queneau(1903—1976),法國作家,超現實主義者。 一位男子從沃拉爾德家出來,沿著蒙馬特爾大街小巷,在煤氣燈藍熒熒的燈光下緩慢地向上攀登著。他的衣著十分奇特:一件布列塔尼牧羊人的披風,灰色粗呢面、大紅法蘭絨裡子。光禿禿的大腦袋,窄小的肩膀,一張幽默詼諧的嘴巴,一對眼珠時而轉動,時而固定不動,戴著一隻單片眼鏡。從看上去端莊的舉止和優雅的風度中,時刻流露出他和蒙馬特爾山上的繪畫學徒們一樣,處於窮困潦倒的境地。 當人們問到他的童年,他便說自己三歲時,被一幫波希米亞人劫持,剔去骨頭,切成了碎片。幾年之後,有人在師範學院的石板廣場上撿到了他。

請千萬不要相信他的話,此人其實是一位詩人。 他還有其他一些能夠幫助自己獲得成功的藝術手段:不斷地作畫。在坎佩爾Quimper,法國布列塔尼地區菲尼斯太爾省的首府,馬克斯·雅各布的故鄉。中學時,他的圖畫老師將他視為一個蹩腳的畫家。這只能表明這位老師缺乏洞察力。 他的父母希望兒子上師範學院,而他自己卻選擇了參加殖民軍。鑑於他的體力與肺活量不足,被排除在被徵募者之列。一天,他既無行李也無衣物,僅憑錢包角落裡剩餘的幾個法郎,隻身來到巴黎。他很快就發現,依靠畫筆和毛筆無法養活自己。於是,他輪番從事著教授鋼琴、家庭教師、僱員、藝術評論家、清潔工、木工、訴訟代理文書、售貨員和保育員等下等人才從事的工作。

他十分貧窮,之所以能有比較講究的衣著,是因為他在坎佩爾當裁縫的父親時不時慷慨地資助他。他朝著克里西大街走去,他需要在那裡會見一位藝術家。不久前,他在昂布魯瓦茲·沃拉爾德家看到過在那裡展出他的64幅油畫,這位藝術家不是別人,正是巴勃羅·畢加索。 來者到底是何人呢?他正是畢加索至死不渝的朋友——馬克斯·雅各布Max Jacob(1876—1944),法國作家,其作品中充滿辛辣與幻想。 。 畢加索的畫讓雅各佈著迷。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位畫家的畫十分獨特,色彩的明暗搭配非常和諧,與印象派的畫作完全不同。儘管有人開始迷戀雷諾阿和德加的畫,但總的來說人民大眾不喜歡印象派畫。被馬克斯·雅各布稱為“偉大的裝飾畫家”的那些藝術家們的作品,簡直無法同畢加索的繪畫相提並論。那些人都被認為是德拉克洛瓦Eugene Delacroix(1798—1863),法國畫家,堅持浪漫主義,與法國官方的學院派古典主義抗衡。他在藝術上的革新成就,加強了浪漫主義畫派的地位和影響。青年時代的作品反映了他對被壓迫民族的同情。代表作《1830年7月27日》,以像徵和寫實的手法相結合,歌頌了法國資產階級共和派反對王權復辟的鬥爭。他的畫風是構圖氣勢宏大、色彩絢麗、強調對比關係,重視對人物情感和動勢的描繪。主要代表作有:《阿爾及爾婦女》、《十字軍進入君士坦丁堡》、《但丁和維吉爾在地獄》等。和魯本斯Pierre Paul Rubens(1577—1640),法國佛蘭德斯地區的畫家。青年時代開始習畫。 1600年至1608年在意大利研究文藝復興和17世紀繪畫的表現技法。他創作的神話、歷史、宗教、肖像、風景和風俗畫等作品,構圖富有氣勢、色彩絢麗。的弟子,但他們充其量也只能屬於在牆壁上胡塗亂抹的那一類。畢加索的筆法既不同於西涅克,也有別於模仿象徵主義的畫家,例如皮維斯·德·夏凡納和莫里斯·德尼Maurice Denis(1870—1943),法國畫家和藝術評論家,象徵畫派的理論家,1890年前後法國獨立畫派成員。 。他的畫沒有圖魯茲·勞特累克的作品中表現出的那種尖酸、刻薄與辛辣,稍微溫和一點兒。然而……

他(畢加索)模仿上述所有人的筆法,但他模仿的手段十分高明、十分巧妙,使得人們在如此眾多的畫中難以感覺出來。給人留下的只是一種全新而且獨特的人格魅力。 [摘自在南特舉行的“美術博物館研討會”材料] 馬克斯·雅各布進入畢加索與馬尼亞克合住的套房,終於見到了畢加索。在正在酒精爐上煮豆角吃的十多位西班牙人炙熱的目光注視下,他勇敢地向畢加索表達了他對他的欣賞與迷戀。畢加索對他表示感謝。兩人互道祝賀,相互恭喜、緊緊握手、緊緊擁抱,但相互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西班牙人聽不懂對方的法語,而法國人對西班牙語更是一竅不通。他們感受到的,只是一股通電似的暖流從他們身上流過,一種磁鐵似的引力將他們二人緊緊地吸引在一起。

畢加索向來人展示了他的所有作品:堆放在一起的十來幅畫好的畫布,接著邀請拜訪者同他的伙伴們一起吃一起喝。晚餐結束後,他們一起唱歌、跳舞。儘管語言不同,但貝多芬的樂曲成了他們共同的讚美曲。交響曲結束之後,他們一起演奏吉他,直至深夜。 第二天,馬克斯·雅各布邀請他的新朋友畢加索到他的住處做客。像往常一樣,畢加索帶著他的那一幫西班牙夥伴。馬克斯為所有在場的人大聲朗讀他的詩作,但除了他抑揚頓挫的語調與連說帶比畫的手勢之外,這些人甚麼都聽不懂。然而,對他們來說,這就足夠了。畢加索激動得熱淚盈眶,他稱馬克斯·雅各佈為當代最偉大的法國詩人。為了感謝對他的誇獎,“當代最偉大的法國詩人”將自己僅有的最珍貴的物品贈送給他的奉承者:一件丟勒Durer(1471—1528),德國畫家、雕塑家。創作的木雕,他收藏的一張張埃皮納勒Epinal,法國的一座省會城市。的圖片,以及他當時擁有的全部杜米埃Daumier(1808—1879),法國素描畫家、油畫家和雕塑家。的石板畫。

畢加索拉馬克斯·雅各布加入了他那個西班牙幫。他們整夜整夜地一起說笑,一起唱歌、跳舞。 他們這幫人有好幾個窩,供他們活動。第一個是位於拉維尼昂街名叫盂特的小酒吧,蒙馬特爾布特山丘的無政府主義者們都來這裡聚會。一排三間房子,但一間甚似一間的昏暗陰森。在煤油燈下的這個酒吧,看上去更像是藍色的。該酒吧的老闆是一位個子矮小的男人。他頭戴廚師帽,長鬍鬚,穿咖啡色絨褲,腳登一雙靴子,腰里系一條紅色法蘭絨腰帶。他名叫弗雷德里克·吉拉爾,外號弗雷德。他的酒吧向所有窮人及所有被排擠在城市以外的人開放。他雖然不識樂譜,卻常彈吉他,有時也拉小提琴;他還會唱巴黎的抒情歌曲,而且經常有來幫忙的其他藝術家與他合唱。酒吧外常常有許多下等人在溜達閒逛,有娼妓、流浪漢、逃兵、偽造假郵票的等各種蒙馬特爾山布特山丘上的常客。

盂特這個標誌為啤酒的顏色,意味著在這裡既不出售燒酒,也不出售開胃酒,只有啤酒。弗雷德把帶有大量泡沫的啤酒直接從啤酒罐子裡倒入酒杯。沒有桌子,他們把酒桶當桌子用。有時他也給客人們上火腿煎雞蛋。聽到外面傳來槍聲時——流氓團伙經常搞的惡作劇——他安慰他的移民朋友們說:“請不用擔心,如果警察來,我就把你們藏起來。”所有人都十分擔心,害怕被驅逐出境,但是,有弗雷德這位巴黎的無政府主義者在照管他們,他們可以稍微放心一些。 弗雷德比西班牙幫中年齡最大的人還大幾歲。他十分理解這些像中學生一樣生活的自由人,他們沒有居住在蒙馬特爾山下的那些人肩上擔負的沉重的社會責任與家庭負擔。在這裡,惟一的家庭,就是朋友們組成的這個大家庭。社會,就是他們的藝術創作和放蕩不羈的生活。李貝塔德與貝那老爹的話不偏不倚、準確無誤地表達了畫家與詩人們的生活方式:行為偏激,語言狂躁。畢加索和馬克斯·雅各布二人也無異於其他人,同樣是整天過著放蕩不羈的生活。

1902年,畢加索回國短住數月。返回巴黎之後,他與一位雕塑家朋友合租了旅館的幾個房間。他的繪畫作品銷售狀況不佳,令他非常失望,生活深深地陷入了貧困之中。僅僅比他年長五歲的馬克斯·雅各布像爺爺般地照顧著他,馬克斯稱他“小傢伙”。為了掙點兒錢養活他們二人,馬克斯向其表兄領導的“巴黎—法國”百貨商店提出當搬運工,表現出他令人難以置信的慷慨品格。詩人每天掃地,推著小車挨門串戶地為客人送貨上門。他與畢加索平均分攤他掙來的錢。然而,好景不長,八個月之後,他終因“體力不支”被辭退。 這兩位朋友共同生活在馬克斯在伏爾泰街租的一個房間內。毋庸置疑,他們這種浪蕩公子的生活十分艱難。一天晚上,他們倆朝窗戶外觀望時,產生了一個共同的想法。畢加索首先回過頭來,拉住馬克斯的胳膊,說道:

“不應該整天只這樣胡思亂想,應該做點兒什麼。” 他們兩人輪流睡覺:夜間,馬克斯睡覺,畢加索畫畫;白天,巴勃羅睡覺,馬克斯工作。當馬尼亞克、貝爾特·韋伊以及昂布魯瓦茲·沃拉爾德拒絕購買畢加索藍色時期的繪畫作品之後,當晚上他們兩個在一起時,“巴黎—法國”百貨商店的僱員馬克斯·雅各布就給他的西班牙朋友打氣、鼓勁兒。 有那麼幾天,馬克斯·雅各布以馬克希姆·費布爾的名義去了一些畫廊。以這個有錢的收藏家的身份進到畫廊後,他問道: “你們有畢加索的畫嗎?” 大多數的回答是否定的,他們都不知道畢加索是何許人也。馬克斯裝出驚訝得目瞪口呆的神情,說: “怎麼?你們連他都不知道?他可是個天才的畫家啊!像您這樣的畫廊,不展出具有如此影響的藝術家的作品是多麼大的失策啊!”

對於畢加索來說,馬克斯就是他的保護神,他不僅僅幫助他,同時也使他發現了直至那時對他來說還是霧裡看花、茫然不解的文學界。畢加索一如既往,永不停止地不斷學習、不斷吸收新知識。他自己也承認,他的一生是索取的一生,從不奉獻。 在馬克斯·雅各布眼裡,一切事情都十分簡單:畢加索是他一生中認識的最偉大的人物。後來,他曾說過:“他是我走進生活的大門。”從宏觀至微觀,他都十分敬佩畢加索。例如,他迷戀畢加索精巧的梳妝打扮,當畢加索選擇一雙同其當天穿的褲子相匹配的鞋時,馬克斯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 詩人歌頌畫家,畫家描繪詩人,二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繼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法國著名詩人。與德拉克洛瓦、左拉與塞尚之後,他們二人上演了一幕那個時代最優美動聽的文學與繪畫結合的芭蕾交響曲。在他們之後不久,出現了其他的詩人與畫家的默契配合:特別是萊歇與桑德拉斯。畢加索本人後來也吸引了薩洛蒙、阿波利奈爾、科克托、艾呂雅、布勒東、勒韋迪Reverdy(1889—1960),法國詩人。 、勒內·夏爾……然而,他是在馬克斯·雅各布的幫助下才發現了隆薩爾、魏爾倫、維尼、波德萊爾、蘭波以及馬拉美,為他打開了詩歌領域的廣闊視野,這是他一生中最易動情的領域。馬克斯·雅各布是畢加索幫的首要支柱,而且也是繼西班牙幫之後的畢加索派的首要支柱。他為他們的交往,為他們與文學藝術界的保護人保爾·普瓦雷及雅克·杜塞的會見提供一切可能的方便……

畢加索並非惟一受到詩人馬克斯·雅各佈如此多方面慷慨資助的人。但有無法否定的證據證明,如果沒有馬克斯·雅各布,“蒙馬特爾山會失去其靈魂中最閃光的部分”。 [摘自1942年在日內瓦出版的弗朗西斯·卡爾科的著作《另一生活的回憶》中《20歲在蒙馬特爾》一文。 ] 首先在蒙馬特爾一帶居住與活動,繼而到蒙巴那斯一帶居住與活動的文學家、藝術家們熱愛馬克斯·雅各佈到了瘋狂的地步。他到任何地方,都會受到人們的歡呼和鼓掌歡迎,並且為他組織歡迎活動。他身穿黑色燕尾服、頭戴大禮帽,戴著他那有名的單片眼鏡,在一些觀點相互對立的人文圈子中往來,受到所有人的歡迎與愛戴。資產階級欣賞他的聰明、詼諧,與他們相似的外表以及有點像頑童似的風趣話語;窮朋友欣賞他對朋友的慷慨大方、與他們分享他的一切,甚至寧可自己受窮也接濟朋友的優秀品質。他原來是個信奉猶太教的布列塔尼人。後來他仍然是布列塔尼人,但改為信奉天主教。他光彩奪目,“品質高尚、熱心腸、才智橫溢、誠實正直、愛幫助人、好開玩笑、會打扮,缺點是喜歡搬弄是非、愛諷刺挖苦嘲笑別人”。 [摘自1942年在日內瓦出版的弗朗西斯·卡爾科的著作《另一生活的回憶》中《20歲在蒙馬特爾》一文。 ]但是他十分敏感,脾氣不好,容易衝動,能哭會笑,好在也知錯就改,勇於向受到傷害的人道歉。女士們喜愛他的風度翩翩,喜愛他那無可挑剔的行為舉止。而他呢?他卻偏偏只愛男人。 有幾個女士深深地愛過他,最少一個,最多三個。第一位名叫塞西爾,後來她改成萊奧尼小姐,小說《聖馬托雷爾》中的馬托雷爾的情婦。馬克斯·雅各布周圍的人都不認識她。如果馬克斯·雅各佈於1904年寫給阿波利奈爾的信可信的話,當時他正打算同她訂婚: 昨天我忘記對你講今天晚上我有事。我答應參加一個訂婚晚宴……是的!是我自己的訂婚晚宴:再過兩三個月,我將要結婚。這封信就是我發給你的請柬。 [摘自1953年在巴黎出版的馬克斯·雅各布的《通訊錄》] 塞西爾小姐當年18歲,她在“巴黎—法國”百貨商店工作。他們兩人之間田園牧歌般的溫柔愛情十分短暫。按照馬克斯·雅各布的說法,他之所以終止他們之間的愛情,是因為他太窮,無法幫助她。在打發她走的時候,他都哭了。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的一天,馬克斯·雅各布正同胡安·格里斯和皮埃爾·勒韋迪坐在皮卡爾咖啡館外的平台上喝咖啡,一位婦女從他們面前經過。馬克斯·雅各布的臉突然變得通紅,結結巴巴地喊出:“塞西爾!……”在場的人同時抬起頭來,目光集中到了一個既不漂亮也無風韻的胖女人身上。大家看見她旋風般地從他們面前那條街的街角消失了。 在真正成為別人的情夫之前,馬克斯·雅各布已經成為他那個時代的一名偉大詩人。在亞歷山大體詩、自由詩及散文詩諸方面的文筆都同樣靈活敏捷,同樣精彩簡練。但是,他十分謙虛,從不宣揚自己,總以他是小字輩為藉口把他人推到前台,而抹殺自己的才能。在20世紀初及後來的歲月中,他才真正獲得了人所共知的名望。然而,對一個詩人來說,獲得名望並不意味著他就能隨之變得富有起來。 阿波利奈爾發表他的詩作《酒精》時,法國文學雜誌《法國信使》的評論家喬治·杜阿梅爾在他的評論文章中寫道:《酒精》一書中的某些詩是剽竊了魏爾倫、蘭波和莫雷亞斯Jean Moreas(1856—1910),法國詩人,原籍希臘。的作品,而其餘的是受到了馬克斯·雅各布的啟發。但後者卻提筆反駁杜阿梅爾,說他的論點是錯誤的:他自稱在同阿波利奈爾相識之前,沒有寫過任何詩。這是謊言。後來瓦萊里·拉爾博曾經說過,馬克斯·雅各布的最大優點就是甘願貶低自己。 20世紀30年代,出於身無分文、一無所有的境遇所迫,馬克斯·雅各布竟然同意登台演戲。每天晚上,在舞台上,面對爆滿的劇場,他總是以下列台詞開始他的演出:“女士們,先生們,你們都不認識我,沒有人認識我。然而,我的名字被收入到了《拉魯斯》Larousse,法語百科全書詞典。詞典。” 他是詩人,不是小說家。有區別嗎?有一天,他對皮埃爾·貝阿恩解釋二者間的區別時說:“小說家寫'一條綠色連衣裙',而一個詩人卻寫'一條草色連衣裙'。”當時一位與馬克斯同住在巴黎一個小房間的年輕人夏爾·特雷內也在場,他證實了這是事實。 馬克斯·雅各布曾經在他工作的一家企業裡上過課。一天,該企業的領導找他談話說:他們的最大供應商的兒子去世了,希望他為葬禮寫份悼詞。馬克斯·雅各布十分認真地對待老闆交給的這項任務。他對該供應商家的情況作了調查,在悼詞中以事實做論據,對死者在經濟、金融、思想以及公民義務方面的功績進行了充分的頌揚。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搞錯了讚揚的對象:死者是個孩子,他還沒來得及作出上述功績呢。 他的第一篇小說《卡布爾國王與高萬廚房學徒》是專為獲獎的小學生而作。該學校為非教會學校。他的小說寫完後,校方不得不要求他將其中的“教堂”改為“市政府”,將“神甫”改為“小學老師”,這樣才能符合實際。馬克斯·雅各布確實是個地道的無神論者,但是他更配獲得倫理道德教育者的榮譽勳章。 他常常手頭拮据,拿不出錢,但他的許多作品都是自費出版、自己發行的。其中《聖馬托雷爾》(1911)(畢加索親自使用腐蝕銅版法為該書製作了插圖)及《包圍耶路撒冷》(1914)是在卡恩維萊付預訂金後才得以出版的;《顯花植物》及《搖骰杯》同樣是自費出版的。當他在“巴黎—法國”百貨商店當僱員時,畢加索就曾經勸告他說:“你應該生活得像位詩人,而不是像個苦力。” 畢加索的建議不僅指他應該拋棄手中的送貨車,而且要拋棄一種繪畫手法。因為馬克斯·雅各布畫的是形象藝術水彩畫,使用的是顏料、大米粉、香煙煙灰、煙道中的黑灰、咖啡以及塵埃。為了把自己的新愛好——寫作與紙牌算命——恰當地安排在日常生活中,他放棄了直到那時他一直從事的其他許多職業,但他始終沒有放棄過繪畫。 馬克斯·雅各布會看手相,會根據咖啡渣為他人算命,也略通神鬼魔法及占星術。他贈送給朋友們的一些吉祥物、護身符、畫、寶石、銅片或鐵片上,刻有許多別人完全看不懂的象形文字和各種各樣難以辨認的符號。儘管占星學家雅各布勸他們把這些護身符隨時帶在身上,否則厄運就會臨頭,但是多數人仍然把這些沉甸甸的物品壓在箱底收藏起來。這樣一來,馬克斯·雅各布的敵人卻時刻在他們的手包中或衣袋裡帶著一個沉甸甸的鑄鐵塊或厚厚的花崗石…… 他在《強硬派》一書中公佈了約瑟夫·卡約的占星術後,人們都將他視為星相學家。從那時起,人們都找他為他們預測未來。蒙馬特爾區的小人物常常請他算命,然後付給他一碗湯或一雙襪子;服裝師普瓦雷在徵求馬克斯·雅各布的意見之後,送他一套衣服作為酬勞;上流社會為這位如此風趣而奇特的小個子男人所傾倒,他們的夫人女士們邀請馬克斯到奧特伊和帕西赴晚宴,他的出席是她們極大的榮幸。 馬克斯的幽默、風趣、詼諧的性格是家喻戶曉的,具有傳奇色彩。除了寫作與繪畫的天賦之外,他也很擅長模仿他人。他模仿他的父母(他的母親會唱輕歌劇)、政治人物、小酒吧中的歌舞明星:他捲起褲腿、汗毛外露,玩高踢腿,模仿那些邊唱邊叫的舞蹈女演員尖聲叫喊;或者肩披一塊破紅布當圍巾,扮演遭受侮辱的老婦人……他悄悄地對朋友說:“能使他人高興是我的愛好與追求。” 一天晚上,在“機靈兔”酒館發生了一場鬥毆,這是那個時代巴黎貧窮階層人們中的家常便飯。一個客人被開酒瓶用的起子在肚子上挫了一下,受傷了。這樣的傷害不多。輕罪法庭要求馬克斯·雅各布作為目擊者出庭作證。他來了,西裝革履,穿著整齊。法庭要求他提供證詞。他的聲音很低,並且故意將“s”發成“z”,別人聽不清楚任何東西,只有“起子”一詞例外,大聲說了十遍。法庭庭長發火了,把他趕回旁聽席。他開始邊假裝哭哭啼啼邊嘟嘟囔囔地說,如果他早知道別人這麼欺負他,他就不來了…… 每次的晚會上,他的幽默及模仿表演最受歡迎。上層社會的人也請他為座上客。次日,這些人沿著蒙馬特爾的山麓緩慢地向上攀登,為的是去找這位年輕人給自己算一卦。有時,漂亮的資產階級先生太太們也不惜降低身價,來蒙馬特爾山與這些窮苦的下等人為伍。在多熱萊斯的作品中,不乏那些穿著燕尾服的先生來蒙馬特爾參觀畫家的畫室的情景。與其說他們是來購買繪畫作品,還不如說是來貪婪地覬覦畫家面前的模特兒,他們一定在猜想這些模特早已成為畫家的情婦了。而那些女士太太來蒙馬特爾,當她們看到陳舊的煤油燈、骯髒不堪的斯巴達式廚房兼浴室及那些屬於本地部落時代的生活習俗時,個個驚訝得目瞪口呆……當走下火紅的汽車或者由穿黑色制服的馬車夫趕著的漂亮馬車時,她們個個提心吊膽、局促不安。好在蒙馬特爾山上還有許多樹,這很不錯……她們拎起沙沙作響的連衣裙,匆匆忙忙朝拉維尼昂街7號趕路。因為她們一直不認識那個精通魔法、能夠預測未來一切的神秘占星學家。她們親愛的著名服裝師保爾·普瓦雷經常建議她們去開開眼界。當她們推開門,進房間一看,便立即從長期令她們陶醉的崇拜中跌落到當代詩人們的生活現實之中。 這是多麼不幸的結局啊! 1907年,馬克斯·雅各布居住在一個院子深處,位於兩間房子夾角處的一間儲藏室,開門正對著一排排的垃圾桶。這個房間與他通常居住的一樣,既窄小又昏暗。房子主人剛剛將這個破舊房間內存放的垃圾清除出去,又以每年100法郎出租給了他。居住在此房間的詩人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他寫作用的筆只值兩個蘇,天天吃牛奶泡米飯,乘坐電車也須向他人借50生丁。為了盡快還錢,他必須勒緊腰帶過幾天。他微薄收入的大部分都花在了從早到晚開著照亮這個房間的煤油燈上。當人們向他表示同情時,他樂呵呵地大聲嚷嚷道:“現在的政策是煤油比大米貴啊!”在這之前,他還經歷過更加困難的處境呢:兩三個冬天,房間完全沒有火,而且他連大衣也沒有,每天只有一斤麵包。 他做家務活十分認真仔細。屋裡只有一張由四個磚垛支撐著的繃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木箱子,裡面放的全部是他寫作的手稿。在他的一再堅持下,房東才同意他在鋁材屋頂上開個天窗。在最大的泥灰牆上畫有黃道十二宮圖、一張耶穌像、馬克斯的一幅自畫像(當時他蓄有鬍鬚)以及各種題詞,其中一條特別顯眼:永遠別去蒙馬特爾! 每星期一是馬克斯的接待日。他非常好客,對顧客總是十分熱情。每位顧客到來,他總到門口迎接,並且請他們在房間的一個角落就座,因為已經有數位本區的居民等在那裡。談話被迫中斷時,他一定會向被打斷的人作出解釋。 本來有一個四扇的漂亮屏風將房間隔成兩個部分。一天,他把屏風送給德國的一個業餘藝術愛好者。事情是這樣的:一天,這位德國人為“洗衣船”的畫家們購買了幾塊畫布,為了表示謝意,馬克斯把自己的一些手稿(也許甚至包括《聖馬托雷爾》的初稿)送給他。當這位德國人許諾一定把這些手稿配上銅版雕塑畫出版發行時,馬克斯·雅各布看著他,激動得熱淚盈眶。當對方遞給他幾張紙幣時,他感覺幸福得如同進入了天堂。接著,那位德國人提出將屏風讓給他,作為對他的獎賞,馬克斯欣然同意了。然而,多麼遺憾啊!那四扇屏風是畢加索專為他畫的。人們後來得知那位年輕的德國藝術業餘愛好者名叫達尼埃爾-亨利·卡恩維萊時,突然明白其實那位德國人真正感興趣、夢寐以求的正是那個屏風。 千里迢迢來見馬克斯·雅各布的夫人們立即被他屋子裡的惡劣氣味驚呆了:香煙、煤油、燒香以及乙醚等發出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熏嗆難聞。香煙味,因為馬克斯吸煙;煤油味,因為室內哪怕白天也必須用煤油燈照亮;乙醚味,因為馬克斯一刻也離不開乙醚,所以他房間的“味道比藥房的味道還重”。摘自1925年發表的安德烈·瓦爾諾的《年輕畫家的搖籃》一書。 皮埃爾·布拉瑟爾Pierre Brasseur(1905—1972),戲劇與電影演員。從1925年起至去世,他主要從事電影演員的工作。敘述了馬克斯·雅各布同他的一次談話,談話清楚無誤地反映出了這位只有兩至五個成員的詩人流派——德洛伊教派Druidisme,德洛伊是高盧時代布列塔尼地區凱爾特民間教會的頭目。他們的任務是領導宗教活動,教育青年一代和製定法律。教會的理論立足於人的思想轉化。頭目的思想矛盾: 誠實正直是一座小屋,屋內永遠繚繞著香爐散發的香味,但它卻令人不快。然而這個小屋卻是人們能夠找到的惟一出路;而不道德的天地就要廣闊得多,它散發著香甜甘美和酒精氣味,並有許多出路,然而,人們一個也找不到;請當心點,因為這個天地十分迷人,進去就難得出來。 [摘自1986年發表的皮埃爾·布拉瑟爾的《我雜亂無章的生活》] 馬克斯·雅各布也曾經想成為一位聖人。他相信此事就發生在1909年9月22日下午4點鐘。那一天,當他按通常的時刻回到家中時,發現耶穌出現在房間的牆上,並給予了他一些默示。耶穌的默示從根本上改變了他的生活。馬克斯·雅各布對此事作瞭如下敘述: ……我脫下大衣之後,正準備像富有的資產階級那樣穿拖鞋時,我吃驚地大叫一聲。我看見在牆上有一個生靈。我趕緊雙膝下跪,眼淚汪汪。一個真實的人落到我身上,我一動不動,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我覺得它向我揭示了一切。當我的目光落到這個無法磨滅的生靈身上時,當即就覺得渾身的肌肉全部被掀掉,只聽到兩個字:死,生。 [摘自1953年在巴黎發表的馬克斯·雅各布的《我的皈依》一文] 以下的敘述更加熱情奔放: 我從國家圖書館回來,放下背包,到處尋找我的拖鞋。一抬頭,我看見在牆上有一個人!有一個人!有一個人落在地毯上:一陣電閃雷鳴就將我的渾身扒得精光,我的肌肉落到了地面上!啊!永遠不會忘記的那一秒鐘啊!啊!真的!啊!請饒恕我吧!它身後是一幅風景畫,而且是我從前畫的一幅風景畫。而他呢!既溫順又風度翩翩!瞧他那肩膀,瞧他那行為舉止,多麼漂亮啊!他身穿黃色真絲長袍,佩戴藍色飾物。他轉過身來,我清楚地看見了那張安詳而神采奕奕的臉…… [摘自《為馬克斯·雅各佈在德朗西逝世50週年而作》一文] 在馬克斯·雅各布的一生中還接受過其他的默示,大多數都十分滑稽離奇。 1914年12月17日,正當他舒舒服服地坐在電影院內,聚精會神地看著保爾·費瓦爾的影片《黑衣幫》中教士與武士人物的苦難生活時,一個討人嫌的人過來在他的身邊坐下。馬克斯不得不拉緊一點他的大衣,嘴裡嘟嘟囔囔抱怨著,把胳膊放在座椅扶手上,重新聚精會神地看他的《黑衣幫》。後來他的眼睛不經意地向右邊偷偷地掃視了一下時,他被驚呆了,被嚇壞了,立即感覺天旋地轉、頭暈目眩:剛才就座的人是耶穌本人。他同常人一樣安詳地坐在旁邊的座位上,手臂和腿都交叉著放在面前。他還在吮吸冰棍呢!馬克斯·雅各布立即雙膝跪地,銀幕上的電影不見了,電影院的大廳裡只剩下他自己。 另外一次,他正在教堂內做彌撒時,聽見一個聲音在叫他: “馬克斯!你會變得很醜的!” 畫家回過頭來,想看看到底誰在同他說話呢?一位渾身雪白的婦人。 “啊!聖母瑪利亞!”他尖叫一聲,“不,聖母!我向您保證您誇張了!” 馬克斯本人向安德烈·比利講述了他的這一次不期而遇。人們並沒有在意他的胡言亂語,幾天之後這一切就全部煙消雲散了。而對馬克斯·雅各布來說這些奇遇非同小可,它們促使他從此加快了皈依天主教的步伐。 自從那位身穿帶藍色飾物的黃色真絲外衣的造訪者出現在他牆上的時刻起,他便開始積極地作著必要的準備。然而,事情並非他預料的那麼容易:聽了他的講述之後,阿貝斯Abbesses,位於蒙馬特爾聖心大教堂西南側山腰。廣場的聖-讓-巴蒂斯特神甫發出一陣冷笑,聖心大教堂的神甫與前者相同。他們為什麼持這種排斥態度呢?馬克斯·雅各布猜測“他們也許是聽到過一些關於我的壞話”。 朋友們聽到他努力準備皈依的打算後,哄堂大笑。馬克斯·雅各布希望認做教父的畢加索建議他用“Fiacre”fiacre,在法語中意為馬車或馬車夫。做洗禮名。馬克斯反對,一方面因為此名字十分怪異,這是園丁和車夫領班的名字,另一方面因為此詞彙也暗示出了他的喜好。 在同嘲諷、譏笑及教會設置的一切障礙作了頑強的鬥爭之後,詩人——這位蹦蹦跳跳的悲劇性丑角終於獲得了他渴望得到的:在對他信仰的真實性進行了長期考察之後,西翁的神甫——此種性質的皈依的專家——最終接納他為新基督徒。馬克斯經過長期的不懈努力終於皈依了天主教。馬克斯·雅各布的那位寬宏大量的教父——畢加索也同意用“Cyprien(西普里安)”替代“Fiacre”作為馬克斯的洗禮名,因為,“Cyprien”既是公元3世紀迦太基主教的名字,也是他(畢加索)本人名字的組成部分。 耶穌對他的默示以及他本人皈依天主教的事,絲毫沒有改變這位新天主教徒的生活與行為方式。在信仰方面,他比老天主教徒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祈禱,甚至是不斷地祈禱。他的朋友們簡直搞不明白,他為何要如此經常地祈禱呢?弗拉芒克從中看出一種自我虐待狂的享樂。因為西普里安同樣也有發展新教徒的熱情,但方式十分特別。一天晚上,在皮卡爾街的一間陋室裡,他企圖規勸一名妓女改信天主教。為了能夠盡快地說服她,他跪在她面前,拉著她的雙手: “請您與信仰緊緊擁抱吧!” “信仰在哪裡呢?” “請擁抱它……” “但是在工作中,這是完全不可能的!” 那位小姐窘迫地看著面前這位教士對她的回答驚訝不已的樣子。她注意到對她講述天使以及小基督故事的這個人戴著單片眼鏡,禿頭,穿著一件破舊但整齊得無可挑剔的黑色大衣。此時,馬克斯·雅各布的保護人進了屋。一看便可知道來人對事情的看法與馬克斯截然不同。他匆忙走向“騙子”,揪著衣領將他拉起來,緊緊抓住他的手,捏斷了他的兩個手指。 馬克斯並未就此終止其活動,不久他重新開始,不過換了地方。不久以後,他深感蒙馬特爾的教堂對他不夠用了。他應該到更遠的地方去,到任何神甫都不認識他的地方去。他應該懺悔,因為他除了對男人的興趣之外,還對毒品愛不釋手,搞花樣翻新的惡作劇,對懺悔人竊竊私語,使懺悔人及旁邊的黑衣道士都十分反感。 在回家的路途中,馬克斯繞道聖拉扎爾火車站的夜間藥店,買一瓶乙醚。回到家,他關起門來,一邊吸乙醚,一邊對上帝和聖母瑪利亞說話。他稱呼他們為“你”,他像對自己的好朋友那樣向他們講述他一天的生活。他的鄰居和看門人經常、十分經常地說,那濃濃的白色煙霧帶他(馬克斯)上了小小的朵朵白雲。他吸了之後,舒適、快樂得如同天仙。而這些鄰居和看門人雖然都不情願,但也被動地聞到從他房間散發出來的那種苦澀的香氣。 周圍的人們喜歡他,所以總把有關他的醜聞統統掩蓋起來。住在阿貝斯街的所有人都認識他。他聽著那里人們的喧嘩聲,向其他人講述在阿貝斯街的趣聞逸事。他對雜貨店老闆也必恭必敬,好像他們是王公貴族一般。人們也願意對他講知心話,但是他的確可靠嗎?鬱特里羅到處宣傳說,有一天,馬克斯·雅各布唆使他吸毒之後,曾經試圖姦污他。誰相信呢?為什麼選擇鬱特里羅呢?蒙馬特爾的人們都有著各自的看法,有人相信這一位,也有人相信另一位。馬克斯·雅各布還有一點不合常規:他不愛蒙馬特爾。他不相信蒙馬特爾的那些“被抒情歌曲愚蠢地美化了的妓院小老闆”、那些“造假的小人”以及“小流氓無賴”。他更喜歡巴黎工人與資產階級的人情味兒。他住在蒙馬特爾,是因為他的朋友們在那裡。他們離開蒙馬特爾時,他緊隨其後,立即離開了那裡。由於偶然出現了一個奇蹟,他才得以獲得了移居國外必不可少的手段。 什麼奇蹟呢?一次車禍。 1920年1月的一天,當他在馬路上穿行時,被一輛汽車撞倒,身上受了幾處小傷,為此他獲得了一筆賠償金。他悄悄地對弗拉芒克說:在車禍之前,他無數次地向聖母瑪利亞禱告,請求她幫助他,她終於顯靈了,可憐他了。聖母沒有逼迫他去乞討或餓死,而是為他製造了一起車禍。有了保險公司賠付的保險金,他的生活稍微有所改善,或者說僅僅是沒有過去那麼壞了。 在1944年去世的前夕,馬克斯·雅各布沒有把世界看得漆黑一團、一無是處。他仍然看到事物好的一面。在兩個警察的押解下,他給朋友們發出幾封信。在其中的一封裡,他寫道,兩位警察對他“十分客氣”。 他之所以說警察對他十分客氣,是因為他們同意為他發信。但是他們還是將他押往德朗西。在被捕前數個星期,馬克斯·雅各布來到他藏身的盧瓦爾河邊的聖伯努瓦教堂。在該教堂的登記簿上有如下記載:馬克斯·雅各布,1921年(到達日期)—1944年。他當時十分清楚地預感到自己正走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於是他給聖伯努瓦教堂的神甫寫瞭如下信件:神甫先生: 請原諒一個瀕臨死亡的人在仁慈的警察的容許下給您寫這封信。我想對您說我過一會兒就要起程去德朗西了。我還有一些要皈依天主教的人。我堅信上帝,也堅信我所有的朋友們。 我感謝上帝讓我已經開始走上了殉教的道路。 [摘自《為馬克斯·雅各佈在德朗西逝世50週年而作》一文] 他被關押到德朗西集中營並非因為他信奉天主教,而是因為他曾經信奉猶太教。他多次給朋友們發出求救信,要求他們幫助他。基特利、科克托、薩爾蒙以及其他幾個人,都曾經同納粹德國的秘密警察蓋世太保和德國當局交涉過。他們終於在1944年3月15日接到了釋放馬克斯·雅各布的命令。然而,為時已晚,馬克斯·雅各布已於十天前死於急性支氣管炎和肺炎。 他最後發出的幾封信中的一封是寫給安德烈·薩爾蒙的。信中他求薩爾蒙找到畢加索,懇求畢加索來救救他。 人們不知道畢加索到底為營救馬克斯做過什麼,即使他做過點什麼,也無人知曉。有人譴責他對其恩人的遭遇無動於衷,另外一些人責備他做得太少,其他人原諒他,說因為他是無國籍人,他本人的安全當時也在受著威脅。 馬克斯·雅各布對畢加索深深的而且經常是過度的愛,給他帶來過許多的痛苦。詩人患有嚴重的偏執狂。安德烈·薩爾蒙曾經講過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表現了馬克斯·雅各布是個極度敏感的人。一天,薩爾蒙給馬克斯·雅各布讀了一首他寫的詩,詩的主人公是一條蛇。馬克斯回到他家時,畢加索見他在哭:原來他認為薩爾蒙是將他比做一條蛇。 僅僅畫家(畢加索)未給詩人(馬克斯·雅各布)回信這一點,就足以使後者痛苦萬分。這在他們二人的來往信件中,表現得很清楚: 畢加索1902年寫給馬克斯: 我親愛的馬克斯,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給你寫信了。這可不是因為我把你忘記了,而是因為我工作太忙。 畢加索,1903年: 我親愛的馬克斯,我再次向你聲明,我沒有經常給你寫信,請別誤認為是我忘記你了……我拼命地工作,想做我想做的其他事,我不能沒有麵包吃。再說我也不能整天遊手好閒,那樣太讓人難受了。 馬克斯,1904年: 你未收到上一次我寄給你的明信片嗎?出於擔心,我給你寄這張明信片。對我來說這可不是件小事,因為我身上一共沒有兩個蘇。為了發出這張明信片,我不得不賣掉幾本書。我的房子就是你的,這一點就沒必要說了…… 馬克斯,1906年,寫於他的故鄉坎佩爾: 親愛的朋友,我於明天(4月16日)晚上8點出發,後天早上9點咱倆就可以在咱們的家見面了。咱們能夠重逢,我能夠再見到你,我親愛的朋友,是多麼令人高興的事啊! [摘自1994年舉行的國家博物館會議期間的文章《馬克斯·雅各布與畢加索》] 我們可以引述無數他們之間的來往書信,得出的結論是相同的:畢加索總在工作,而馬克斯總在等待。 朋友們都知道他還有一個表達感情的“竅門”,從他的書信的簽字中更能看出他對收信人所抱有的感情:當雅各布這個名字(Jacob)中的第一個字母拉得很長、落得很低,意味著他深深地愛著對方;當這個輔音字母縮短,說明儘管信中有大量的使人認為對他的友誼最純潔的甜言蜜語,但他其實並不愛對方。在給畢加索信中籤字的第一個字母“J”如同伸出的舌頭,總是拉得很長。 1927年,在畢加索長期的沉默期間,在寫給讓·科克托Jean Cocteau(1889—1963),法國現代派作家、詩人、電影工作者。的信中,馬克斯·雅各布發怒了,他寫道: 我對他非常生氣!啊!不! ……不! ……不!他害怕嗎?可他害怕什麼呢?害怕我要求他邀請我吃午飯?害怕我向他要三個法郎嗎? ……他是在逼迫我中斷我們在拉維尼昂街建立起來的親密無間的關係嗎?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這種關係就已經死了,早已不存在了…… [摘自1994年舉行的國家博物館會議期間的文章《馬克斯·雅各布與畢加索》] 再晚些時候,保爾·萊奧托Paul Beautaud(1872—1956),法國作家、回憶錄作者和戲劇批評家。證實說: 只有在自己絕對身無分文、一貧如洗的時刻,馬克斯才去見畢加索。在畢加索到巴黎之初,馬克斯幫過他很大的忙。他當時在一家新產品商店當店員,薪水很低。這是專門為了解決畢加索吃飯、繪畫所需而想出的新招。馬克斯好像是一位從來不知道向他人索取的人。畢加索對他說:“餵,馬克斯,怎麼樣?還好嗎?”馬克斯回答說:“哎!不行。你是知道的,一無所有,絕對的一無所有。”畢加索說:“好了,好了,馬克斯,人們都知道你有錢。”在此時,馬克斯·雅各布仍然與通常一樣,微妙地回答道:“是的,畢加索,我知道,為了你,我必須有錢。” [摘自保爾·萊奧托1961年發表在法國報紙《文學報》上的文章] 馬克斯·雅各布臨終前對他最老的朋友、兄弟、同伴畢加索保留的最後印象,是1937年1月1日在盧瓦爾河邊聖伯努瓦的一頓飯。好像這是在詩人遭到不幸之後,畫家親自到詩人藏身地惟一的一次探望。他在其兒子保羅和多拉·馬爾的陪同下,乘車於天快黑時到達聖伯努瓦。他們在一起共進晚餐。在就餐期間,馬克斯使用他的通靈手藝玩意念懸浮把戲,畢加索一直在嘲笑他。在整個晚餐期間,畢加索一直口氣生硬、居高臨下,一直以救世主的身份自居。臨走時,畢加索向馬克斯建議將他一起帶回巴黎,詩人驚呼道:“啊!不行!” 馬克斯·雅各布眼巴巴地看著他刻骨銘心地愛著的人在汽車發動機的轟響中,頭也不回地向首都巴黎去了,遠離他朝北方去了。 七年之後,當輪到他朝北去時(那是因他孩童時期信仰過猶太教而被押往德朗西的集中營),馬克斯想起在聖伯努瓦的晚餐期間,他與畢加索的一段對話。 詩人問畫家: “你為何1月1日來看我?” “因為1月1日是家庭團聚的日子。” “你搞錯了,1月1日其實是萬靈節(相當於中國的清明節——鬼節)。”馬克斯反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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