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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海島的夢二

山音 川端康成 3406 2018-03-21
“我終於爬不上富士山了,老矣!”信吾在公司裡嘟囔了一句。 這句話是突然冒出來的,他覺著蠻有意思,嘴裡就又反复嘟囔了幾句。 也許是昨夜夢見松島①,才冒出這句話來的吧。 信吾沒有去過松島,竟然夢見松島,今早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信吾這才察覺到,到了這把年紀,自己還不曾去觀賞過日本三景中的松島和天橋立②。因公出差九州,中途下車去看安藝的宮島③,那是在過了遊覽季節的一個冬天了。 ①松島,位於日本宮城縣松島灣內外,共有大小260多個島群。 ②天橋立,即京都府宮津市宮津灣的砂洲。 ③宮島,即嚴島,位於廣島灣西南,也是日本三景之一。 一到清晨,夢只殘留片斷的記憶了。不過,島上松樹的色彩、海的色彩卻鮮明地留落下來。那裡就是松島這個印像也是很明晰的。

在樹蔭下的草地上,信吾擁抱著一個女子。他們膽怯怯地躲藏起來。兩人好像是離伴而來。女子非常年輕,是個姑娘。自己的年紀已經不清楚了。從與這個女子在松樹叢中奔跑的情形看來,信吾應該也很年輕。他擁抱著女子,感受不到年齡的差距。信吾就像年輕人那樣做了。但是,也不覺著自己變得年輕,也不覺著這是往事。如今信吾已是六十二歲,夢中卻是個二十多歲的樣子。這就是夢的不可思議。 夥伴的汽艇遠遠地駛去了。一個女子獨自站在這艘艇上,頻頻地揮動著手帕。 在海色的襯托下,手帕的白色,直至夢醒還留下鮮明的印象。信吾和女子單獨兩人留在小島上,卻絲毫也沒有什麼惶惶不安的感覺。信吾看見海上的汽艇,可他總認為從汽艇上是看不見他們隱藏的地方的。

就在夢見白手絹的地方醒過來了。 清早一覺醒來,不知道夢見的那個女子是誰。姿影已了無印象。連觸感也沒有留下了。只有景物的色彩卻是鮮明的。那里為什麼是松島?為什麼會夢見松島?這也不得而知。 信吾沒有見過松島,也沒有坐汽艇到過無人的小島上。 信吾本想探問家里人,夢中夢見顏色是不是神經衰弱的表現,可他欲言又止。 他覺得做了擁抱女子的夢,這是怪討厭的。只是,夢見如今自己變成年輕,倒是合情合理,是很自然的。 夢中的時間是不可思議的。它使信吾獲得了某種慰藉。 信吾心想,倘使知道那個女子是誰,這種不可思議就可以迎刃而解吧。在公司裡,他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著香煙。這時,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門扉打開了。

“早上好!”鈴木走了進來。 “我以為你還沒來呢。” 鈴木摘下帽子,掛在那裡。英子趕緊站起來,準備接過他的大衣,可他沒有脫大衣,就落坐在椅子上。信吾望著鈴木的禿頭,覺得滑稽可笑。耳朵上的老人斑也增多了,顯得很骯髒。 “一大早的,有何貴幹?” 信吾忍住笑,望瞭望自己的手。根據季節,信吾的手從手背到手腕也時隱時現一些老人斑。 “完成了極樂往生的水田……” “啊,水田。”信吾回想起來了,“對,對,作為水田的香奠回禮,我領受了玉露茶,這才恢復了喝玉露茶的習慣。送給我的是上等玉露茶啊。” “玉露茶固然好,極樂往生更令人羨慕。我也聽說過那樣的死法,但水田不願意那樣死。” “唔。”

“不是令人羨慕嗎?” “像你這號人又胖又禿,大有希望哩。” “我的血壓並不太高。聽說水田就怕腦溢血,不敢一人在外過夜吶。” 水田在溫泉旅館裡猝然逝去了。在葬禮的儀式上,他的老朋友們都在悄悄議論鈴木所說的極樂往生的事。不過,不能說水田是帶著年輕女子住旅館,就推測水田的死是極樂往生的。怎麼能那樣推測呢?事後想想,有點蹊蹺。但是,當時大家都有一顆好奇心,都想知道那個女子會不會來參加葬禮。有人說,這女子是會終生難過的。也有人說,倘使這女子真心愛這男人,這也是她的本願吧。 現在六十多歲的這一夥人,大都是大學的同屆同學,他們用書生的語言海闊天空地胡說了一通。信吾認為這也是老醜的一種表現。如今他們彼此仍以學生時代的綽號或愛稱相稱。這不僅是彼此了解對方年輕時代的往事,有著一種親切的懷念的感情,同時也摻雜著一種老朽的利己主義的人情世故,這些就令人討厭了。水田把先逝的鳥山當作了笑話,如今別人也把水田的死當作了笑柄。

參加葬禮的時候,鈴木執拗地談論極樂往生。信吾想像他如願地實現了這種死法的情景,就不寒而栗,說:“這把年紀,也未免太不像樣了。” “是啊。像我們這些人也不會再做女人的夢啦。”鈴木也平心靜氣地說。 “你爬過富士嗎?”信吾問道。 “富士?富士山嗎?” 鈴木顯露詫異的神色。 “沒爬過。這是什麼意思?” “我也沒爬過。結果沒有爬過富士山,人就老了。” “你說什麼?莫非有什麼猥褻的意思嗎?” “別胡說。”信吾忍不住笑了起來。 英子把算盤放在靠房門口的桌子上,她也竊竊地笑了。 “這樣看來,沒爬過富士山,也沒觀賞過日本三景就了結一生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啊。日本人當中,爬過富士山的佔百分之幾呢?”

“這個嘛,恐怕不到百分之一吧。” 鈴木又把話頭拉了回來。 “可話又說回來,像水田這樣幸運的人,恐怕是幾萬人中之一,甚至幾十萬人中之一羅。” “這就像中彩票。不過,遺屬也不會高興的吧。” “唔,其實,我就是為了他的遺屬而來。水田的妻子找我來了。”鈴木言歸正題,“託我辦這件事。” 鈴木邊說邊將桌上的小包裹解開。 “是面具,能劇的面具。水田的妻子希望我把它買下來,所以我想請你給看看。” “面具這玩藝兒,我不識貨啊。如同日本三景,雖然知道是在日本,自己還沒看過呢。” 有兩個裝面具的盒子。鈴木從口袋裡將面具拿了出來。 “據說這個叫慈童①,這個叫喝食②。兩個都是兒童面具。”

“這是兒童?” 信吾拿起喝食麵具,抓住穿過兩邊耳孔的紙繩在觀賞。 “上面畫了劉海兒,是銀杏型。這是舉行元服③前的少年。還有酒窩呢。” “嗯。” ①慈童,日本能劇的面具之一,象徵品格高尚的少年的面具。 ②喝食,日本能劇的面具之一,象徵英俊青年的面具。 ③元服,日本男子成人時的冠禮。 信吾很自然地把兩隻胳膊伸得筆直,然後對英子說:“谷崎君,請把那兒的眼鏡遞給我。” “不,你呀,這樣就行了。能劇面具嘛,據說觀賞的時候,要把手抬高一點。 按我們老花眼的距離,應該說這樣正合適。再說,面具眼睛朝下看,面帶愁容……“ “很像某一個人。是寫實的。” 鈴木解釋:人們說面具眼睛朝下,面帶愁容,表情顯得憂鬱;眼睛朝上,面部生輝,表情就顯得明朗。讓它左右活動,據說是表示心潮的起伏。

“很像某一個人吶。”信吾又嘟噥了一句,“很難認為是個少年,倒像個青年哩。” “從前的孩子早熟。再說,所謂童顏,在能劇裡顯得滑稽。仔細地瞧,是個少年吶。慈童,據說是個精靈,是永恆少年的象徵。” 信吾按照鈴木所說的,活動著慈童的面具,欣賞了一番。 慈童的劉海兒發是河童①的童髮型。 ①河童,日本的一種想像的動物,水陸兩棲,類似幼兒形。 “怎麼樣?買下來吧?”鈴木說。 信吾將面具放在桌面上。 “人家拜託你,你就買下吧。” “嗯。我已經買了。其實水田的老婆帶來了五具,我買了兩具女面具,另一具硬塞給了海野,剩下就拜託你啦。” “什麼?是剩下的?自己先留女面具,也未免太任意啦。”

“女面具好嗎?” “就是好也沒有了。” “那麼,把我的帶來也可以啊。只要你買,就是幫了我的大忙。水田是那樣的死法,我一看到他妻子的臉,就不由地覺得她太可憐,無法推掉啊。據說,這兩具面具的做工要比女面具好。永恆的少年,不是挺好的嗎?” “水田已經故去。鳥山在水田那裡曾長時間地觀賞過這具面具,如今鳥山也先於我們辭世了。看著它心裡不好受啊。” “慈童面具是永恆少年,不是很好嗎?” “你參加過鳥山的告別式了?” “當時有別的事情就先告辭了。” 鈴木站起身來。 “那麼,好歹存放在你這兒,慢慢欣賞吧。你若是不中意,發落給誰都可以。” “中意不中意都與我無緣。這具面具相當不錯,讓它脫離能劇,死藏在我們這兒,豈不使它失去生命了嗎?”

“嘿,無所謂。” “多少價錢?很貴嗎?”信吾追問了一句。 “唔,為了備忘,我讓水田夫人寫了,寫在紙繩上呢。大概就是那個數字,還可以便宜一點吧。” 信吾架上眼鏡,剛攤開紙繩,眼前的東西變得清晰的時候,他看到了描畫慈童面具的描線和嘴唇美極了。他差點驚叫起來。 鈴木離開房間之後,英子馬上走到桌旁來。 “漂亮吧?” 英子默默地點了點頭。 “你戴上試試好嗎?” “唷,讓我戴,豈不滑稽可笑嗎。再說,我又是穿的西服。”英子說。 可是,信吾一把麵具拿走,英子自己又將面具戴在臉上,把繩子繞到腦後係好了。 “你慢慢動動看。” “是。” 英子依然拘拘謹謹地站著,活動了面具的各種姿態。 “好極了,好極了。”信吾情不自禁地說。只要一動,面具就有了生氣。 英子身穿豆沙色洋服,波浪式的秀發耷拉在面具的兩旁逼將過來似的,可愛極了。 “行了吧?” “啊!” 信吾讓英子馬上去買能劇面具的參考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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