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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音二

山音 川端康成 1867 2018-03-21
妻子保子比信吾大一歲,已經六十三了。 他們生育了一男一女。長女房子生了兩個女兒。 保子顯得比較年輕,不像比丈夫大。這倒不是說信吾已經怎麼老了,而是一般來說,妻子總該比丈夫小,所以自然而然地就有這種感覺了。這跟她個子雖矮卻結實、健康有關吧。 保子長得併不美,年輕時當然顯得比信吾大,於是不願意跟信吾一道外出。 從什麼時候起人們才自然而然地按一般常識以夫大妻小來看待他們的?信吾想來想去,也弄不清楚。估計是五十五歲以後。按說女方老得快,然而事實卻相反。 信吾在去年花甲之年,吐了一點血。可能是從肺部咯出來的,可他不肯接受大夫的仔細診察,也沒好好療養,後來倒也沒出什麼毛病。 他的身體並沒有因此而衰老。毋寧說皮膚反而變得光澤潤滑了。躺了半個月,從眼睛和嘴唇的氣色來看,彷彿返老還童了。

以往信吾沒有患結核的自覺症狀。六十歲第一次咯血,總覺得有點淒愴,於是不大願意讓大夫診察。修一認為這是老人的固執,信吾卻不以為然。 保子或許是很健康吧,睡得很好。信吾曾經想過:半夜裡自己大概是被保子的鼾聲鬧醒的吧。保子自十五、六歲起就有打鼾的毛病,據說她的父母為矯正她這個毛病煞費苦心。她結婚後不打鼾了,可是五十歲以後又復發了。 信吾心情好的時候,就捏住保子的鼻子搖晃。鼾聲還不停息,便抓住她的喉部搖動。而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感到長年伴隨自己的她已經老醜了。 今晚信吾心情不好,他擰亮電燈,眄了一眼保子的臉,抓住保子的喉部搖動,微微滲出了一點汗。 在妻子停止打鼾的時候,乾脆伸手摸摸她的身體?信吾這麼一想,不由心頭掠過一陣莫名的哀傷。

他拿起枕邊的雜誌。天氣悶熱,他又起身打開一扇木板套窗,蹲在那裡。 這是一個月夜。 菊子的連衣裙掛在木板套窗的外面,呈現出一片令人討厭的灰白色。信吾凝望著它,心想:大概是忘了收進來吧,也可能是有意讓夜露打掉上面的汗味兒? “知了,知了,知了。”庭院里傳來了蟲鳴聲。那是左側那棵櫻樹上的蟬鳴聲。 信吾有點疑惑,蟬會發出這樣可怕的聲音嗎?確實是蟬啊! 有時蟬也害怕做惡夢嗎? 蟬飛了進來,落在蚊帳的下緣處。 信吾抓住蟬,蟬沒有鳴叫。 “是只啞蟬!”信吾嘟噥了一句。不是那隻會叫的蟬。 為了不讓蟬再誤認亮光飛進來,信吾使勁將蟬扔到左側那棵櫻樹的高處,但沒有反應。 信吾抓住木板套窗,探出身子望瞭望那棵櫻樹,不知蟬是不是已經落在櫻樹上了。月夜已深,讓人感到其深邃一直伸向側面的遠方。

再過十天就是八月了,蟲仍在鳴叫。 彷彿還聽見夜露從樹葉上滴落在另一些樹葉上的嘀答聲。 於是,信吾驀地聽見了山音。 沒有風,月光晶瑩,近於滿月。在夜間潮濕的冷空氣的籠罩下,山丘上樹林子的輪廓變得朦朧,卻沒有在風中搖曳。 信吾所在的走廊下面,羊齒葉也紋絲不動。 夜間,在鎌倉的所謂山澗深處,有時會聽見波濤聲。信吾疑是海浪聲,其實是山音。 它很像遠處的風聲,但有一種地聲般深沉的底力。信吾以為是耳鳴,搖了搖頭。 聲音停息。 聲音停息之後,信吾陷入恐懼中。莫非預示著死期將至?信吾不寒而栗。 信吾本想冷靜地確認一下是風聲?濤聲?還是耳鳴?可又覺得怎麼會有這些聲音呢。然而,他確實聽見了山音,恍如魔鬼鳴山而過。

夜色充滿潮氣。一道陡峭的斜坡前彷彿立著一堵黑魆魆的牆。其實,那山不過是信吾家在庭院裡修築的小山,牆就恍如切開兩半的蛋立在那裡。 牆的旁邊和後面都有小山,鳴聲似乎來自信吾家的後山。 透過山頂林木的間隙,可以望見幾顆星星。 信吾將木板套窗關上,同時想起一件怪事。 大約十天前,信吾在新建的酒館裡等候客人。客人沒來,卻來了一個藝妓,後來又來了一兩個。 “把領帶解下來吧,怪悶熱的。”藝妓說。 “嗯。”信吾聽任藝妓解領帶。 他們並不相識。藝妓將領帶塞進信吾放在壁龕邊上的大衣兜里,然後談起她的身世來。 據說兩個多月前,藝妓同修建這家酒館的木匠險些雙雙殉情,當他們要咽氰化鉀時,藝妓懷疑那分量能否順利地致死。

“那木匠說:沒錯、這是致死量,這樣一份份包好就足以證明分量都裝足了。” “是誰給裝的?人家會不會為了懲罰而在分量上做手腳呢?我追問他這是哪兒的醫生或藥房給的?他不肯回答。你說奇怪吧,打算一道殉死的,卻不肯講出來。 真不明白。 “ “你是在說單口相聲吧?”信吾想這麼說卻沒有說出來。 藝妓堅持著要請人鑑定藥的分量之後再去殉情。 “我就這樣把它帶到這兒來啦。” 信吾心想:這真是件怪事。他耳朵裡僅僅留下“修建這家酒館的木匠”這句話。 藝妓從紙盒裡掏出藥包,打開讓信吾瞧了瞧。 信吾瞧了一眼,“唔”地應了一聲。那究竟是不是氰化鉀,他不得而知。 信吾關著木板套窗,想起了那位藝妓。

信吾鑽進被窩,但不能把六十三歲的妻子喚醒,述說自己聽到山音所引起的那種恐懼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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