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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上)

荊棘鳥 考琳·麦卡洛 9387 2018-03-21
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神父的那輛嶄新的戴姆勒汽車①在那穿越一片長長的、銀白色的草地的小路上向前行駛著,路上佈滿了車轍的印痕、強烈的陽光刺得他半閉著眼睛。他思量著。這條通往德羅海達的道路沒有給他帶來什麼年輕時代的回憶,這不是愛爾蘭那可愛的霧氣迷漫的綠色草地。德羅海達會是什麼樣呢?沒有戰場、沒有權力的寶座。這是一點也不假的。這些日子他的幽默感有所收斂,但其強烈程度卻不減往日。他在頭腦裡勾畫出了一個克倫威爾②式的瑪麗·卡森的形象,她正在濫施她獨特的、帝王般的淫威。其實也用不著這樣誇張的比喻;毫無疑問,女人在行使權力和控制別人方面是絲毫不亞於往日那些強權在握的軍閥的。 ①德國戴姆勒汽車公司生產的汽車--譯註

②奧列弗·克倫威爾(1599-1658),17世紀英國資產階級革命中的資產階級新貴族集團的代表人物,獨立派首領。 --譯註 穿過一片黃楊樹和桉樹,最後一道大門已經在望了,汽車顫動了一下,戛然停住。拉爾夫神父把一頂破破爛爛的灰色的寬邊帽戴到頭上,遮擋陽光。他走下車來。慢慢地向木柱上的鋼插銷走去;他把插銷往後一拉,不耐煩地猛然拉開大門。在基蘭博神父邸宅和德羅海達邸宅之間總共有27道大門,每一道門都意味著他要停下來,走出汽車,打開門,再回到汽車裡,驅車穿過去,然後再停車,再出來,返回去關上大門,然後再回汽車,向下道門開去。有無數次了,他都渴望能至少把這種程序省去一半,一路開下去,讓那些門像一串受驚的嘴巴似地張開著留在他身後。但是,儘管他有令人敬畏的職業,如果他這樣做的話,他一定會受到大門主人的重罰的。他真希望馬匹能和汽車跑得一樣快,一樣有效,因為這樣你就可以從馬背上開門關門,而用不著下來了。

"無一物無其弊啊。"他說著,拍了拍那輛嶄新的戴姆勒汽車的儀表板,駛過了最後那一英里不見樹木的草地,來到了這個圍場府邸;大門在他身後牢牢地拴住了。 即使是對於一位看慣了巨宅和大廈的愛爾蘭人來說,這座澳大利亞的府邸依然是令人讚嘆不已的。德羅海達是這個地區最古老、最巨大的產業,它不久前的那位老態龍鍾的主人在這片產業上建了一座能與之相匹配的宅邸。這是一座兩層樓的房子,是用東邊五百英里外的採石場運來的、人工鑿成的米黃色沙岩建造的。它的建築結構是喬治王朝式的,質樸而又大方;它的底層有許多扇寬大的玻璃窗,以及帶鐵柱子的寬闊的遊廊。每一扇玻璃窗上都裝著黑色的木百葉,這不僅僅是為了裝飾,也是為了實用。在炎熱的夏天,把它們拉下來就可以使室內保持陰涼。

雖然眼下已經是蕭蕭金秋,但細長的藤條卻依然一派綠。春天的時候,那棵50年前與這所房子竣工同日栽下的紫藤開滿了密不透風的淡紫色的花簇,熙熙攘攘地抓滿了外牆和遊廊的頂棚。房子的周圍是幾英畝用長柄鐮極其精心地修整過的草坪,草坪上點綴著一片片整整齊齊的花圃,即使是在眼下,它們也依然盛開著色彩繽紛的玫瑰花、香羅蘭、大麗花和金蓋花。一排高大的魔鬼桉①,樹幹淺白,拔地70英尺,遮住了樓房,擋住了無情的陽光;這排桉樹的一些枝杈有時和紫茉莉的藤蔓纏繞在一起,露出了亮紅的色彩。連那些不可或缺的內地怪物--貯水箱也厚厚地長上了一層耐寒的、土生土長的藤蔓和紫藤,它們看上去與其說是實用的,倒不如說是裝飾性的。多虧了已故的邁克爾·卡森先生對這個邸宅一片熱心,他在貯水箱這類東西是是從不吝惜金錢的;據說,十年不雨,德羅海達邸內的草坪依然可以照樣綠色湛然,花壇裡的鮮花也照樣盛開不敗。

①一種澳洲的桉樹。 --譯註 當你走這個圍場府邸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幢房子和那些魔鬼桉,可接著你使會發覺它的背後和兩側有許多一層樓的黃色砂岩砌成的房子;加頂的坡道把它們和主體建築連接在一起,坡道的頂上長滿了抓山虎。滿是轍印的小路的盡頭是一條寬闊的礫石東道,它在那座大房子的一側拐進了一片圓形停車場,繼續往下延伸著,直到眼睛看不見的地方,那兒是德羅海達的真正的干活場所。與遮蔽那座主樓的魔鬼桉樹比起來,拉爾夫神父自己更喜歡那些巨大的花椒樹,它們把附屬建築物和有關的活動統統都掩蓋起來了。花椒樹上長著厚密的、淺綠色的葉子,蜜蜂在嗡嗡飛舞著,這正是內地牧場裡樹葉懶洋洋地低垂著的景色。 拉爾夫神父將車停在車場里以後,漫步走上了草坪,這時,女僕已經在前廊上等著了,她那長著雀斑的臉上堆滿了笑容。

"早安,明妮。"他說。 "哦,神父,在這麼個晴郎美麗的早晨看到您真是太高興了。"她帶著很重的口音說著,用一隻手把門推開,又伸出另一隻手去接他那頂破舊的、並非教士用的帽子。 鑲著大理石方磚的大廳裡光線昏暗,寬大的樓梯上裝著黃銅扶手。他站在那兒,直到明妮向他點了一下頭,他才走進客廳。 瑪麗·卡森正坐在高背椅中,窗戶敞開著,這是一扇從地面直抵天花板的落地窗,足足有15英尺高;對於從窗外吹來的冷風,她顯然沒有在意。她那濃密的紅發幾乎依然像她年輕時一樣光亮,儘管年齡已經使她那粗糙的、多斑的皮膚長出了更多的斑點。對於一位65歲的女人來說,她的皺紋並不算多,很像洗過的床罩上的細小的菱形摺皺。她那羅馬式的鼻子兩邊各有一條深深的紋路,直通嘴角;那雙淺藍色的眼睛毫無表情,這是唯一顯示性格倔強的地方。

拉爾夫神父默默地走過奧巴鬆地毯①,吻了吻她的手;這姿式十分適合於像他這樣身高的、優雅的男人,特別是因為他穿著這身使他具有某種宮廷氣派的平絨黑法衣。她那雙毫無表情的眼睛突然露出了扭捏而又喜悅的樣子,瑪麗·卡森幾乎是在傻笑了。 ①法國奧巴松所產的地毯。 --譯註 "你要喝點茶嗎,神父?"她問道。 "這就要看你是否願意聽彌撒了。"他邊說著,邊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交叉起雙腿,拱起的法衣下面露出了馬褲和高統靴,這是教會對他所在的教區的讓步。 "我給你帶來了聖餐,不過,要是你想听彌撒的話,我幾分鐘以後就可以為你做的,等一會兒再吃我並不在乎。"

"你對我太好了,神父,"她十分得體地說道,心裡非常清楚,他和所有的人一樣,所敬重的並不是她,而是她的錢。 "請用茶,"她接著道,"有聖餐我就很高興了。" 他克制著自己,使臉上不露出怨恨的神色;這個教區是他培養自我克制的好地方。假如有朝一日他有機會擺脫他的脾氣給他招來的默默無聞的處境,他就不會再重蹈覆轍了。要是他善用心機,能打好手中的牌,那這位老太太或許就能使他如願以償的。 "我得承認,神父,去年過得很愉快,"她說。 "比起老凱利神父來,你讓人滿意得多了,願上帝讓他靈魂爛掉吧。"她說最後一句時,聲音突然變得惡狠狠的,十分刺耳。

他抬眼看著她的臉龐,使勁眨著眼皮。 "親愛的卡森夫人!這可不很像是一位天主信徒的感情啊。" "可這是實話。他是個喝起來沒完沒了的老酒鬼,我相信,上帝會讓他的靈魂像他那酒鬼身子一樣腐爛的。"她向前一傾身。 "到現在為止我跟你相當熟了,我想,我有資格向你提幾個問題,對吧?畢竟,你可以隨意使用德羅海達,就像它是你自己的運動場一樣--學學怎樣做一個牧場主,把騎術練得更高明一些,超脫一下基里①的人世沉浮。當然,這全是應我的邀請,可我得確認為我有資格得到你對一些問題的回答,是嗎?"①基蘭博的簡稱。 --譯註 由她來提醒他,他應該對她心懷感激,這是他所不情願的,可是,他卻一直在等待著她認為她有權向他提出一些什麼要求的這一天的到來。 "的確是這樣的,卡森夫人。對於你讓我隨意出入德羅海達,還有你送給我的那些神物--馬匹、汽車,我是感激不盡的。"

"請問尊壽幾何?"她開門見山地問道。 "二十八。"他答道。 "比我想的要小些。可儘管如此,他們也不該派像你這樣的神父到基里這種地方來的。你乾了些什麼使他們把你派到了這個偏遠的地方來呢?" "我冒犯了主教大人。"他笑了笑,鎮靜地說。 "一定是這麼回事,我認為像你這樣一位才華卓越的神父在基蘭博這種地方是不會感到快樂的。" "這是上帝的旨意。" "瞎扯淡!你是因為為人不當才到這兒來的--你本人為人不當;每一位主教大人都不例外,只有教皇才是十全十美的。基里和你的天賦格格不入,這一點我們都明白。這倒不是說我們樂意有像你這樣的人來代替他們通常派給我們的那些授了聖職的懶蛋,而是說,你的天賦要涉足於教會的神權才如魚得水,而不是在這裡的羊馬之間。穿上紅衣主教的紅袍,那你看上去就神氣極了。"

"我恐怕沒這個造化。我想,基蘭博算不上是教皇主教使節版圖的中央吧。還可能有更糟糕的地方。我在這兒至少有您、有德羅海達呢。" 她心領神會地接受了他那有意的、露骨的奉承,她欣賞他那堂堂的儀表,他那殷勤的關注和他那機靈敏銳的頭腦。真的,他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紅衣主教的。在她的一生中,她記不得見過比他更英俊的人了,也記不得見過用大體相同的方式來運用其英俊的魅力的人。他一定知道他自己的長相如何:高高的身材和勻稱的體魄,英俊的富於貴族氣派的容貌,身體的各個部分搭配得極其和諧。他是上帝得意之作,在上帝創造萬物中,如此慷慨的賜予是寥若晨星的。從他頭上那蓬鬆烏黑的捲發和那個令人驚訝的湛藍的眼睛,到他那小而纖細的手腳,都是美不勝言。是的,他一定意識到他的一切。然而,他身上有一種超然的神態,這使她感到他從未被自己的美貌所奴役,並且永遠也不會。倘若必要的話,他會若無其事地運用他的美貌去得到他想得到的東西,不過,他好像並不沉醉於自己的美貌,他似乎認為受自己的美貌影響的是最不足掛齒的。她很願意了解,在他往昔的生活中是什麼使他變成這樣的。 令人不解的是,偏偏有許多教士俊美如阿多尼斯①,風流如唐·璜②。他們奉行獨身生活是為了逃避那其中的後果嗎? ①希臘傳說中的神祗,相傳為愛神阿芙羅狄蒂所戀的美少年。 --譯註 ②西班牙傳奇中的人物,是一個生活風流的貴族,屢見於西文詩歌、戲劇中。 --譯註 "你為什麼甘心在基蘭博呢?"她問道,"為什麼不放棄教職,而寧可如此將就呢?以你的才能,你是可以在許多方面發財致富、有權有勢的。你總不能對我說權力對於你毫無吸引力吧?" 他的左眉揚了起來。 "親愛的卡森夫人,你是一位天主教徒。你知道我立下的誓言是神聖的,我將至死作一個教士。我不能背棄我的誓言。" 她縱聲大笑。 "啊,得啦,你當真相信,要是你放棄了你的誓言,他們會追著你對你天打五雷轟、狗咬槍擊嗎?" "當然不會羅。我也不相信你會傻到以為我置身於教士的行列是出於對懲罰的恐懼。" "哦嗬,真尖刻,德·布里克薩特神父!那麼,是什麼拴著你呢?是什麼迫使你忍受塵灰、暴熱和基里的蒼蠅之苦呢?你完全明白,這也許是一種無期徒刑呀。" 一絲陰影片刻間掠過了那雙湛藍的眼睛,但是他微微一笑,垂憐地對她說:"你是個了不起的安慰者,對嗎?"他雙唇張開,望著天花板,嘆了口氣。 "我從小受的就是把我培養成教士的教育,但還遠不止於此。對一個女人,我怎麼解釋才好呢?我是一個中空的軀體,卡森夫人,常常是由上帝來填充它的。倘若我是個更好一些的教士,那就根本不會覺得有空蕩的時候。受上帝的填充,與上帝渾然一體,那是不受地點影響的。不管我是在基蘭博或是在主教的殿堂裡,全都一樣。但是,要說明白是不容易的,因為,即使對教士來說,這也是一大玄秘。這是天賜神授,其他人是永遠也無法了解的。也許,就是這麼回事吧。放棄它嗎?我做不到。" "這麼說是一種力量羅,對嗎?那麼,為什麼它只給予教士呢?是什麼使你認為,在叫人筋疲力盡的冗長的儀式期間塗抹聖油就能賦予任何人以這種力量呢?" 他搖了搖頭。 "噯唷,這是多年的生活所獲得的,甚至在授聖職之前就這樣了。這是苦心舒展的結果,它使軀體向上帝洞開。這是苦心掙來的!是日積月累而得到的。這就是誓言的目的,難道你不明白嗎?教士的心境不受紅塵俗物的干擾--沒有對女人的愛欲,沒有對金錢的迷戀,也沒有因為要聽命於他人而於心不甘。貧窮於我毫不新奇;我並非出身於富有之家,抱朴守貞於我決非難事。服從又如何呢?對我來說,這是上述三條中最難辦到的事。可是,我會服從的,因為如果我把自己看得比作為上帝的寄身更重要的話,那我就一無是處了。我是要服從的。如果必要的話,我願意畢生在基蘭博受苦受難。" "那麼,你是個笨蛋,"她說。 "我也認為還有比愛侶情人更重要的東西,但是當上帝的寄身可不在此例。真是怪哉。我從來沒想你是如何狂熱地篤信上帝,我還以為你是個持懷疑態度的人呢。" "我確實抱有懷疑。有思想的人對什麼不懷疑呢?這就是我為什麼常常感到空虛的原因。"他望著她背後的某種她所看不見的什麼東西。 "我想,我為了能成為一個完美無暇的教士,已經拋棄了我的一切抱負、所有慾念,這你知道嗎?" "不論什麼事,完美無缺總是枯燥難耐的,"她說道,"我本人倒喜歡少許帶點兒暇疵。" 他笑了起來,讚賞而又多少有些爐忌地望著她。她真是個非同尋常的女人。 她已經孀居了33個春秋,唯一的兒子還在搖籃裡的時候就死去了。由於她在基蘭搏的地位非同一般,因此她從來沒考慮過她所熟識的幾個雄心勃勃的男人向她作出的表示;作為邁克爾·卡森的未亡人,她是個無可爭議的女人,但作為某人的妻子,她得把她對一切的控制權都交給了那個人。但瑪麗·卡森對生活的想法並不是當個副手。因此,她發誓棄絕肉慾,寧願玩權弄勢。她會有個情夫,這是完全無可置疑的。因為就流言蜚語而言,基蘭博就像根適合於傳電的導線。但她既不通達人情也沒有一般人的弱點。 可是現在,她已經被公認到了耄耋之年,不復有肉體上的衝動了。倘若新來的年輕神父對她勤於職守,而她回贈給他諸如小汽車之類的薄禮,這根本沒有什麼不當。她一生都是教會的堅實棟樑,一直以相稱的方式支持她的教區和教區的宗教首領,甚至在凱利神父做彌撒時一個勁兒地打嗝兒的情況下也是如此。對凱利神父的繼承者心懷好感、寬厚相待的並不是她一個人;拉爾夫·德·布里克薩特神父也受到了他教區每一個教民的理所當然的擁戴,不管是富者還是窮人。如果住在較遠的教區的教民不能到基里來見他的話,他就去看望他們:在瑪麗·卡森沒送他汽車之前,他是騎著馬去的。他的耐心與仁慈使他博得了全體教民的喜歡,以及部分教民的由衷地愛戴。布格拉的馬丁花了不少錢修葺了神父的住宅:迪班-迪班的多米尼克·奧魯爾克出錢雇了一名好管家。 因此,瑪麗·卡森從她那受人尊重的年紀和地位出發,覺得她是可以安然無事地細玩慢賞拉爾夫神父的。她喜歡和一個與她同樣聰明的頭腦鬥智,她喜歡智勝他,因為她對自己實際上是否智勝了他根本沒有把握。 "讓我們再回到你剛剛說過的、基里不在教皇主教使節版圖中央的話題上來吧,"她說著,往椅子裡角坐了坐,"你認為有什麼能把那位神父先生好好震撼一下,使基里成為他的生活的轉折點呢?" 神父哀婉地一笑。 "這就不好說了。來個一鳴驚人嗎?突然拯救了一千個靈魂,突然有了使病者健步、使盲者復明的本領……但是,出奇蹟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哦,得啦,這我可懷疑!這只不過是上帝變了他的法子罷了。這年頭他用的是錢。" "你真是個玩世不恭的人!也許這正是我這樣喜歡你的緣故,卡森夫人。" "我的名字叫瑪麗。請叫我瑪麗。" 恰好在德·布里克薩特神父說"謝謝你,瑪麗"的時候,明妮推著茶點車走了進來。 瑪麗·卡森一邊吃著新做的糕餅和(魚是)魚吐司,一邊嘆道:"親愛的神父,我希望你今天上午能特別賣力地為我祈禱。" "叫我拉爾夫吧,"他說道。接著,他又調皮地說:"我懷疑我是否能比平常更賣力地為你祈禱,不過我試試看吧。" "哦,你真叫人著迷!或許這話是冷嘲熱諷吧?我一般不喜歡一眼望穿的東西,可是對你,我始終沒有把握,那顯而易見的東西是否掩蓋著更深一層的東西。就像驢子前面的胡蘿蔔。德·布里克薩特神父,你對我的真實看法到底如何?我永遠不得而知,因為你非常圓滑,決不會對我講的。這太有意思了,太使人著迷了。不過,你一定得為我祈禱。我老了,而且罪孽深重。" "歲月流逝,對你我都一樣,而且我也是有罪孽的。" 她忍不住輕輕地於笑了一聲。 "我倒真想以很高的代價來知道你是怎樣造孽的呢!真的,我確實想知道。"她沉默了片刻,然後改了話題。 "眼下我的牧場裡缺一個工頭。" "又缺人了?" "去年就缺了五個。要找像樣的人越來越難了。" "噢,聽人說你不是個慷慨大方、體諒別人的雇主。" "啊,放肆!"她喘了口氣,笑了起來。 "是誰給你買了一輛嶄新的戴姆載汽車,你才用不著在馬背上顛的?" "啊,可是,瞧我為你祈禱得多賣力氣呀!" "要是邁克爾有你一半的才智和品格,那我也許就會喜歡上他了,"她出其不意地說道。她的面容為之一改,變得惡狠狠的。 "你認為我在世上無親無眷,非得把我的財產和土地留給教會,是嗎?" "我不知道,"他平靜地說著,給自己又倒了點兒茶。 "實際上,我有個弟弟,他家大口巨,人丁興旺。" "這太好了。"他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結婚的時候,幾乎沒有什麼財產。我知道,在愛爾蘭我是永遠找不上一門好親事的;在那裡一個女人非得有教養、有背景,才能找上一位闊丈夫。於是,我用兩隻手沒命地干活,攢夠了盤纏,到有錢的男人沒那麼多羅嗦事的國土上來了。我到這兒的時候,我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張臉、一個身子和一個比人們認為女人應該有的更聰明的頭腦。就憑這些,我就抓到了邁克爾·卡森;他是個傻闊老,一直到死都非常寵愛我。" "那你弟弟呢?"他覺得她扯遠了,便提醒道。 "我弟弟比我小11歲,算來現在也該有54歲了。現在活著的就我們兩個人了。我幾乎不認識他,我離開高爾韋①的時候,他還是個小孩子。眼下他住在新西蘭;如果他是為了發財而移居國外的話,他到如今也並未成功。" ①愛爾蘭一地名。 --譯註 "可是昨天晚上,當牧場的工人給我帶來消息,說是阿瑟·蒂維厄特已經打鋪蓋捲走了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帕德里克。我在這裡,不會再年輕了,身邊沒有家人。我想到了帕迪是個經營土地很有經驗的人,可是沒有錢去買自己的土地。我想,幹嘛不給他寫封信,叫他帶著兒子們到這兒來呢?我死了以後,他就繼承德羅海達和米查爾有限公司,因為比起那些在愛爾蘭的堂表親來,他是我唯一活著的近親。" 她笑了笑:"等到現在也許顯得有些愚蠢了吧,對嗎?他早晚會來的,也會習慣在黑土平原上放羊的。我敢肯定,在黑土平原上放羊和在新西蘭放羊大不一樣。然後,在我死了以後,他就可以順順噹噹地繼承我的事業。"她低下了頭,凝神注視著拉爾夫神父。 "我不明白,你怎麼早沒想到呢。"他說。 "哦,我想到了。不過,直到最近我才想到我最不希望發生的事就是有許多貪婪的人急不可耐地等著我嚥下最後一口氣。只是在最近,我的壽終之日似乎比以往離我更近了,我才覺得……哦,我不知道。有自己的親骨肉圍在身邊,也許是很愉快的事吧。" "怎麼了?你覺得你病了嗎?"他急忙問道,眼睛裡流露出真心關切的神情。 她聳了聳肩。 "我很好。但是年過六十五,總會有些不祥之兆的。突然覺得衰老來到已經不是將來的事,而是已經發生的事啦。"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對的。在這座房子裡聽到年輕人的聲音,對你來說將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哦,他們不會住在這裡的,"她說。 "他們可以住在小河邊的牧場工頭的房子裡,離我還挺遠呢。我不喜歡孩子和他們的聲音。" "瑪麗,就算你們年齡相差很大,這樣對待你唯一的弟弟,不是太簡慢了嗎?" "他將繼承財產--那就讓他掙吧。"她不加掩飾地說道。 梅吉在第九個生日的前六天,菲奧娜·克利裡又生下了一個男孩子。在這之前的一段時間裡,除了有過幾次要流產之外,沒發生別的事情,她就自認很幸運了。 9歲的梅吉已經到了真正能幫上一把手的年齡了。菲奧娜自己40歲了,這把年紀再生孩子總免不了要經受大傷元氣的痛苦。這個孩子取名叫哈羅德,是個身體嬌弱的嬰兒;醫生定期列家裡來,這在所有家人的記憶裡還是第一次呢。 然而煩惱不饒人,克利裡的煩惱也有增無已。戰爭帶來的後果許不是興旺發達,而是農村的蕭條。活計愈來愈難找了。 一天,他們正在喝茶,老安格斯·麥克懷爾特送來了一封電報。帕迪雙手打顫地將它撕開;電報從來不是報告好消息的。除了弗蘭克以外,孩子們都圍了過去,弗蘭克拿起了自己的那杯茶,離開了桌子。菲的目光跟隨著他,但當帕迪哼了一聲時,她的目光又轉了回來。 "怎麼啦?"她問道。 帕迪正出神地望著那片紙,就像它帶來了噩耗似的。 "艾奇鮑爾德不要咱們了。" 鮑勃用拳頭狠狠地砸著桌子;他早就盼著能和父親一起去當個剪羊毛的徒弟了,而艾奇鮑爾德的剪毛棚本來是他第一個要去的地方。 "父親,他幹嘛要對咱們幹這種狗屁事兒呢?我們本來明天就要動身了。" "他沒說原因,鮑勃。我猜是哪個混帳王八蛋包工頭挖了咱們的牆腳。" "哦,帕迪!"菲哀嘆著。 躺在火爐邊上的大搖籃裡的小東西哈爾①哭了起來,可是菲還沒來得及挪窩,梅吉已經站起來了。弗蘭克也返回了門裡,站在那裡,手裡拿著茶杯,仔細地觀察著他父親。 ①哈羅德的暱稱。 --譯註 "唉,我想我得去見見艾奇鮑爾德,"帕迪終於說道。 "現在不到他那兒去剪,另找一家已經太晚了,不過,我打心眼兒裡覺得他得給我個比這更說得過去的解釋。在七月裡威洛比的羊圈開工以前,我們只好指望能找個擠奶的活兒了。" 梅吉從放在爐子邊上的一大堆白毛巾中挑出了一塊四方的,暖了暖,在案子上小心地舖開,然後,把那啼哭的孩子從柳條搖籃裡抱了出來。在梅吉像她媽媽一樣一絲不差地、利索地給他換尿布的時候,孩子的小腦殼上長著稀稀拉拉的克利裡家的頭髮在閃閃發亮。 "小媽媽梅吉。"弗蘭克逗著她說道。 "我才不是呢!"她憤憤地答道。 "我不過是在幫媽媽的忙罷了。" "我知道,"他溫和地說。 "你是個好姑娘,小梅吉。"他使勁地拉了拉她腦後的白塔夫綢蝴蝶結,把它拉得歪歪斜斜地掛在一邊。 她那雙灰色的大眼睛抬了起來,敬慕地望著他的臉;她的身子又俯在了那正瞌睡的嬰兒的腦袋上。他覺得,看上去她像是已經到了他自己這樣的年齡了,或者甚至比他還要老成。在她這樣一個只該照看艾格尼絲(現在它已經被遺忘在臥室裡了)的年齡,竟然要幹這種事,不禁使他心裡感到痛楚。要不是為了她和他們的媽媽,那他老早就走了。他愁眉不展地望著他的父親,是他使這個把家裡弄得亂糟糟的新生命出世的。他丟了剪羊毛的活兒,真是活該倒霉! 不知怎麼的,其他的男孩子,甚至連梅吉也從來沒象哈爾這樣使他傷過神;這一回,當菲的腰身開始大起來的時候,他自己的年齡都已經足夠成婚做父親了。除了小梅吉以外,誰心裡都對此感到不對勁兒,尤其是他的母親。男孩子們的偷窺使她像兔子似地感到膽怯和畏縮;她無怯正視弗蘭克的眼睛,也無法掩飾自己目光中的羞愧。想起哈爾出生的那天晚上從她的臥室里傳出來的可怕的呻吟和叫喊,弗蘭克反反复复地對自己說,無論哪個女人也不該經受這樣的痛苦;現在他已經成年了,可他還沒象別的人那樣離開家庭去自己謀生。現在你這個當爸爸的把剪羊毛的活兒都丟了,這是活該受罪。一個莊重的男人本來就不該再碰她的。 他媽媽的頭在嶄新的電燈光下閃著金色的光彩,在她低頭望著坐在長桌那邊的帕迪時,她那純潔的面部輪廓顯示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美。像她這樣一個可愛而文雅的人是怎樣才嫁給了一個來自高爾韋沼地的巡迴剪羊毛工呢?真是糟踏了她自己,糟踏了她的斯波底①瓷器,她的緞子餐巾和起居室裡的那些未曾示人的波斯小地毯,因為她和那些與帕達地位相當的老娘們儿是格格不入的。她使她們強烈地感到她們的大嗓門兒俗不可耐,放在面前的餐叉超過一把,她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② ①喬西亞·斯波底(1733-1797)於1770年在英國斯塔福德郡燒製成的一種細瓷器。 --譯註 ②在體面人家用在時每一道菜用一副刀叉,餐叉超過一把,表示菜的數量不止一道。這裡比喻這些人未經世面。 --譯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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