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荊棘鳥

第3章 第二章(下)

荊棘鳥 考琳·麦卡洛 11495 2018-03-21
菲用的是一把舊的梅森·皮爾遜梳子,她用左手抓起一把又長又蓬亂的捲發,熟練地圍著食指梳理著,直到整縷長發都捲成一個閃閃發亮的粗卷;然後她小心翼翼地將食指從髮捲中間抽出來,再搖搖,將髮捲展成一條長長的、濃密得叫人生羨的捲發。這樣大約要重複12次,然後將前面的捲髮束在一起,用一條剛剛熨出來的白塔夫綢打個蝴蝶結,系在頭頂,這一天的頭就算梳好了。其他的小女孩除了在特別的場合卷一下頭髮外,都是紮著辮子到學校來的,但是在這一點上菲是不動搖的:那就是梅吉無論什麼時候都得梳捲髮,不管每天早上要擠出這點時間來是多麼的困難。要是菲認識到這一點的話,那她的好心就是無的放矢了,因為她女兒的頭髮在整個學校是最漂亮的,其他人難以望其項背。每天都梳捲髮給梅吉招來了許多人的妒嫉和厭惡。

這種卷頭髮的方法是很疼的,但是梅吉已經很習慣,不在意了,她從來不記得有不梳頭髮的時候。菲有力的胳膊狠心地拉著梳子,梳通纏住的發結,直到梅吉的眼睛含滿了淚水;她不得不用雙手緊緊地抓住高凳,以防從上面掉下來。那是她學年的最後一個禮拜的星期一,她的生日剛剛過去兩天,她緊緊地抓住凳子,出神地想著那套柳木紋茶具;她心裡明白,這不過是夢想罷了。韋漢的雜貨店裡倒有一套,可是她知道它的售價遠遠超過了她爸爸那微薄的財力。 突然,菲喊了一聲,這一聲是那樣的特別,以致使梅吉從冥想中醒了過來;坐在早餐桌旁的男人們也都莫名其妙地轉過臉來。 "天哪!"菲喊道。 帕迪跳了起來,他的臉驚得發呆;以前他從來沒聽到過菲這樣束手無策地呼天喊地過。她手裡接著梅吉的一把頭髮站在那裡,梳子懸在半空,抽動的面部露出一種恐怖和感情突變的表情。帕迪和男孩子們一下子圍了過來,梅吉想回身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測梳帶毛的那一面反手一擊,把她的眼淚都打出來了。

"看哪!"菲斂聲屏息地說道,將捲發舉到陽光下,好讓帕迪看得見。 那頭髮在陽光下閃著一片金亮亮的顏色,起初帕迪什麼也沒看見。接著,他發覺有一個小生物正從菲的手上爬下來。他自己也抓起了一卷頭髮,在閃亮的光線裡他看清了,有許多小生物正在顧自忙個不休。每一縷頭髮上都密密麻麻地粘滿了這種白色的小東西,這些小生物正在幹勁十足地產出更多的一團團的小東西;梅吉的頭髮成了它們熙來攘往的繁忙場所了。 "她長蝨子了!"帕迪道。 鮑勃、傑克、休吉和斯圖爾特都來看了一眼,而且像他們的爸爸那樣退到了一個安全距離,只有弗蘭克和菲留在原地盯著梅吉的頭髮,茫然不知所措,而梅吉則可憐巴巴地彎著身子坐在那裡,不明白做了什麼錯事。帕迪在他那把溫莎椅中沉重地坐了下來,直楞楞地望著爐火,使勁地眨著眼睛。

"準是從那個該死的達戈女孩那麼傳來的!"他轉身瞪著菲,終於開口說道:"該死的雜種,這幫不干不淨的豬玀!" "帕迪。"菲喘著氣,憤慨地說道。 "對不起,我不該罵人,孩子媽,不過我一起到那個該死的達戈人把她的蝨子傳給了梅吉,真恨不得馬上就到韋漢那兒把那個臟得流油的酒吧砸個稀巴爛!"他用拳頭狠狠地捶著自己的膝蓋,怒火沖天地說道。 "媽,那是什麼呀!"梅吉終於掙扎著說道。 "看,你這個小邋遢鬼!"她媽答道,一下子把手伸到梅吉的眼前。 "你頭上到處都是這些玩藝兒,都是從那個和你要好的意大利姑娘那兒來的!現在我該把你怎麼辦才好呢。"

梅吉目瞪口呆地望著那些在菲光溜溜的皮膚上瞎撞著、要想找到一個多毛的地方的小東西;接著,她哭了起來。 當帕迪在廚房裡踱來踱去高聲怒罵的時候,弗蘭克沒用吩咐就拿來了銅盆。帕迪每看梅吉一眼,他的怒火就增加一分。最後,他扣上了帽子,走到後門內的牆上釘著一排鉤子的地方,從釘子上取下了馬鞭。 "我到韋漢去,菲,我要告訴那該死的達戈人,他的油煎魚加土豆片乾了什麼好事!然後我要去見見阿加莎嬤嬤,告訴她我對她都有什麼看法,竟然允許滿身蝨子的孩子呆在她的學校裡!" "帕迪,小心點兒!"菲懇求道。 "要萬一不是那意大利女孩子怎麼辦?即便她身上有蝨子,也可能是和梅吉一起的別人傳給她的。"

"廢話!"帕迪輕蔑地說道。他步履沉重地走下後台階,幾分鐘之後,他門聽到他那花毛馬的蹄聲在路上得得響起。菲嘆了門氣,一籌莫展地望著弗蘭克。 "哦,我想,要是他不進大獄的話,就算咱們走運了。弗蘭克,你最好把小子們都帶進去,今天不上學了。" 菲把孩子們的頭逐個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然後又檢查了一下弗蘭克的頭,又叫他照樣檢查了她的頭髮。沒有證據說明其他人傳上了可憐的梅吉頭上的那種玩藝兒,可是菲不想碰運氣。當洗衣用的大銅盆裡的水燒開時,弗蘭克取下了掛著的洗碟盆,倒進了一半熱水,一半涼水。然後他走出門,到棚屋取來了一聽沒啟口的五加侖裝的煤油,又從洗衣房拿來了一條鹼性肥皂,就開始從鮑勃身上乾了起來。每個人的腦袋都先在盆里浸了浸,倒上了幾杯煤油,並在又濕又油膩的亂糟糟的頭髮上塗滿了肥皂。煤油和鹼性肥皂起作用了,孩子們連哭帶嚎,把眼睛都揉紅了;他們抓撓著又紅又痛的頭皮,狠狠地威脅著要向所有的達戈人報復。

菲走到針線籃那兒,從裡面拿出了一把大剪子。他回到梅吉身邊。儘管已經過了一個多鐘頭了,但梅吉還坐在凳子上,沒敢動窩。菲手拿剪子站在凳子邊上,注視著那飄垂著的美麗的頭髮。接著,她動手剪了起來--咔嚓!咔嚓! --直到所有的長捲髮閃著亮光蓬亂地堆在地板上,梅吉那雪白的頭皮深一塊、淺一塊地從頭上露出來。這時,她眼中間動著疑惑的光芒轉向了弗蘭克。 "我得把頭髮都剪光嗎?"她嘴唇繃得緊緊地問道。 弗蘭克伸出了一隻手,不以為然地說道:"哦,媽,不一定非得這樣吧?要是用煤油好好浸一浸也就可以了。別剪光了吧!" 於是梅吉被帶到了案桌的旁邊,她端著盆,他們往她的頭上一杯一杯地倒著煤油,用那有腐蝕性的肥皂在她剩下的頭髮上搓洗著。在他們終於覺得滿意了的時候,她那為了防止皂鹼流進去而緊緊閉著的眼睛幾字什麼也看不見了。她的臉上和頭皮上起滿了一排排小瘡。弗蘭克把掉在地上的捲發掃到了一張紙上,扔進了銅火爐裡。然後把掃帚杵進一盤煤油中。他和菲也把自己的頭髮洗了,鹼皂燒灼在皮膚上使他們喘不過氣來。接著弗蘭克拿出了一個桶,用洗羊藥水刷洗廚房的地板。

當廚房像一個醫院似地消過毒以後,他們來到了臥室裡,揭起了每張床上的被單和毯子。這一天剩下的時間就花在煮、檸和曬晾家裡的單子上了。褥墊和枕頭都掛在後柵欄上,用煤油噴過;起居室裡的小地毯也徹底拍打了一遍。所有的男孩都被叫來幫忙,唯獨免了梅吉,因為她的臉都丟光了。那慢慢地走去,躲到了穀倉的背後,哭著。擦洗、灼熱感和水疤使她的頭皮直跳。她羞愧難當,在弗蘭克來找她的時候都不敢看他一眼,他也沒法把她勸回屋裡去。 最後,他不得不使出蠻勁,連拖帶拽地把她拉了回來。傍晚前,帕迪從韋漢鎮回來的時候,她躲在一個角落裡。他看了一眼梅吉那剪過的頭,淚水奪眶而出;他坐在他那把溫莎椅裡,搖晃著,兩手摀住了臉,而全家人都站在那裡,交替地換著腳,恨不得自己是在別的地方。菲泡了一壺茶,在帕迪緩過勁來的時候,給他倒了一杯。

"在韋漢出了什麼事兒?"她問道。 "你可去了好長時間了。" "我用馬鞭抽了那達戈人一頓,把他扔進了馬槽裡,這是一件事。接著,我瞧見麥克勞德站在他的鋪子外面看,於是我就把發生的事告訴了他。麥克勞德招來幾個小酒店裡的小伙子,我們把那些達戈人都扔進了馬槽,女人也不例外,又往裡面倒了幾加侖洗羊藥水。然後我趕到學校裡去找阿加莎嬤嬤,我跟你說,她一口咬定,她什麼都沒瞧見過。她把那個達戈女孩兒從座位上揪了出來,查看她的頭髮。那真是再定準不過了,她滿頭都是蝨子。於是她就把她趕回家去了,並且告訴她,頭髮不弄乾淨就不許回來。我離開了她,而德克蘭嬤嬤和凱瑟琳嬤嬤把全校每個人的腦袋都檢查了一遍,結果找出了好多長蝨子的人來。那三個修女在自以為沒人看到她們的時候,也發狂似地抓撓著自己的頭髮。"他一邊咧嘴笑著,一邊回憶著。接著他看見了梅吉的頭,便又冷靜了下來。他嚴密地瞪著她。 "至於你,小姐,再也不准和達戈人或你哥哥們以外的任何人在一起了。他們太壞了,不配和你玩。鮑勃,你聽著,在學校的時候除了你和咱們家的孩子以外,不許梅吉和其他人在一起,聽見沒有?"

鮑勃點點頭:"聽見了,爸。" 第二天早晨,梅吉驚恐地發現,她也得像平日一樣去上學。 "不,不,我不能去!"她嗚咽著,雙手摀住了腦袋。 "媽媽,媽媽,我不能這個樣子到學校去見阿加莎嬤嬤!" "哦,可以的,可以去的,"媽媽答道,毫不理會弗蘭克那懇求的目光。 "這會給你個教訓。" 於是梅吉出門上學去了。她拖著兩腿,頭上包著一塊棕色的印花大手帕。阿加莎嬤嬤根本沒注意她,可是在玩的時候,別的女孩子抓住了她,扯掉了她的毛巾,看看她是副什麼模樣。她的臉只是略微受了些影響,但她那去了遮蓋的頭卻難看之極,發炎腫痛的傷口流著分泌物。就在這時候,鮑勃瞧見了這情形,他趕了過來,把妹妹領到了板球場的一個僻靜的角落裡。

"你難道沒注意到她們嗎?梅吉,"他粗魯地說道,拙笨地用頭巾把她的頭圍了起來,輕輕地拍了拍她那倔強的雙肩。 "這些可恨的小丫頭片子!要是我想到從你的頭上抓出幾隻蝨子留著就好了;我相信,蝨子還會有的。等到人人都忘記了這事的時候,我就往幾個人的頭上撒它一把。" 其他幾個克利裡家的男孩都圍在梅吉的身邊,他們坐在那裡保護著她,直到鐘響。 吃午飯的時候,特麗薩·安南奇奧到學校來了一會兒,她的頭也被剃了。她想打梅吉,可是那些男孩子們輕而易舉地就把她擋開了。她退走的時候,用力向空中舉起了右臂,拳頭握得緊緊的,左手用一種迷惑人的,神秘莫測的手勢拍打著二頭肌。這手勢無人懂得,可男孩子們都費盡心機地把它記了下來,以備將來派用場。 "我恨你!"特麗薩尖叫著。 "因為你爸整了我爸,他只好從這個區搬出去發!"她轉過身去,哭嚎著從操場上跑走了。 梅吉抬起了頭,兩眼冷冰冰的,她是在學著做人呢;別人怎麼認為,那是無關緊要的,完全無關緊要的。別的女孩子都躲著她,一半是因為她們害怕鮑勃和傑克,一半是因為她們的家長都聽說了這件事,所以吩咐她們躲遠一點兒;和克利裡家搞得太熱了常常是要惹麻煩的。這樣,梅吉在校的最後幾天,就像他們所說的那樣,是在處處受人冷眼的情況下度過的,也就是說她被完全排斥在外了。甚至連阿加莎嬤嬤都尊重這一新的策略,她轉而向斯圖爾特發洩她的怒火了。 就像生日恰好在要到學校上課的所有孩子一樣,慶祝梅吉的生日也推遲到了星期日,一天她得到了她朝思暮想的那套柳木紋茶具。這套茶具擺在一張做工精緻的漂亮的深藍色桌子和幾把椅子上,這是弗蘭克在他絕無僅有的空餘時間裡做成的。艾格尼絲坐在兩把小椅子中的一把裡,穿著菲在絕無僅有的空餘時間裡製做的深藍色的新衣服。梅吉憂鬱地望著每一件器皿周圍的藍白相間的圖案;望著那奇形怪狀的樹,上面掛著滑稽可笑的、蓬蓬鬆鬆的花;望著那裝飾華麗的小寶塔;望著那對奇怪的一動不動的鳥兒和那些不斷地從拱橋上飄渡的小人,它的迷人之處已經不復存在了。可是,她模模糊糊的懂得家人為什麼要傾其囊篋給她買來這些他們以為她最喜愛的東西。因此,她盡其職責,在小方茶壺裡給艾格尼絲泡茶,作出欣喜若狂的樣子。這套茶具她後來又繼續用了幾年,從來沒有打碎過一個,也沒碰出過一個缺口。誰都根本沒想到她討厭這套柳林紋茶具、那藍色的桌椅和艾格尼絲的藍衣服。 1917年聖誕節的前兩天,帕迪帶著從圖書館裡借來的一星期的報紙和一摞書回到了家裡。但是這一次報紙比書顯得更重要。它的編輯們已經根據極其偶然才能到達新西蘭的五花八門的美國雜誌中獲得了新的構思。整個報紙中間都是戰爭的特輯,上面有一些澳大利亞、新西蘭軍團強攻加利波利①的那防守亞密的懸崖的模糊不清的照片;熱情讚揚對陣士兵勇猛無畏的長文;自從開始頒發維多利亞勳章以來,所有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受助者的特寫,以及一幅很有氣派地佔了一整版的刻蝕畫,畫的是一位澳大利亞輕騎兵騎在他的戰馬上,馬刀在握,他的垂邊帽翻邊上插著長長的、閃閃發亮的羽毛。 ①加利波利是土爾其達達尼爾海峽西邊半島及其要塞都市。 --譯註 弗蘭克一有空就抓起報紙,貪婪地讀著那些特輯,沉浸在他的好戰的無聊議論之中,眼中閃動著可怕的光芒。 "爸,我想去!"他一邊恭恭敬敬地把報紙放在桌子上,一邊說道。 菲猛地轉過頭來,燉著的食物濺了一爐頂,帕迪從他那把溫莎椅中直起腰來,連書都忘記了。 "你還太小,弗蘭克。"他說道。 "不,我不小了!我都17歲了,爸,我是個男子漢了!為什麼當德國鬼子和土耳其人像宰豬似地殘殺我們的人的時候,我卻穩坐在這裡?這是一個克利裡家的人盡點本份兒的時候了。" "你不夠歲數,弗蘭克,他們不會要你的。"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他們會要的。"弗蘭克馬上反駁著,他那雙黑色的眼睛盯著帕迪的臉。 "可是我極力反對,眼下,你是家裡唯一干活兒的人,我們需要你掙來的錢,這你是知道的。" "可在軍隊裡他們會付我餉金的!" 帕迪大笑起來:"兵老爺掙的錢嗎?在韋漢當個鐵匠比在歐洲當兵掙的錢多得多啊。" "可是我會升上去的,也許我能有機會幹得比一個鐵匠更有出息呢!爸,這是我唯一的出路。" "扯淡!老天爺呀,孩子,你不知道你淨在說些什麼。戰爭是可怕的。我是從一個經戰千年的國家來的,所以我知道我正在說些什麼,你聽到過人家談起過布爾戰爭嗎?①你到韋漢鎮去得夠多的了,下次聽著點兒。不管怎麼講,我有這樣的印象,那些該死的英國人利用澳新軍團當炮灰,送到敵人的槍口下,放到他們不想浪費他們自己的寶貴軍隊的地方去。看看窮兵黷武的丘吉爾是怎樣把咱們的戰士送到像加利波利那種無濟於事的地方去的吧!五萬人中間陣亡了一萬!是十個人中陣亡一個人的兩倍啊。 ①布爾戰爭是1899年到1902年布爾人(非洲南部荷蘭人的後裔)與英國人的戰爭,布爾人戰敗。 --譯註 "你幹嘛要替老祖國英格蘭打仗去呢?她除了叫殖民地的白人移民去流血送命之外,她給了你些什麼?要是你去英國的話,他們會因為你是個移民而看不起你的。安·扎隆沒有什麼危險,澳大利亞也沒有危險。勝利了也許對老祖國有很大的好處;但現在是有人為它對愛爾蘭的所作所為而給它點兒顏色看看的時候了。要是德國皇帝一直打到河濱街去①,我保准連一滴眼淚也不會掉。" ①英國倫敦一街道。 --譯註 "可是,我想去當兵,爸!" "你想做的事你都可以想,弗蘭克,但是,你不准去當兵,所以你最好是把這個想法打消算了。你還不夠當兵的個頭兒呢。" 弗蘭克的臉刷地漲紅了,嘴唇抿了起來;個子矮小正是他的痛處。在學校的時候,他一直是班上最矮的學生,因為這個他打了比別人多一倍的架。最近,一種可怕的懷疑開始侵入他的身心,因為他到了17歲,他還是五英尺三英寸高,和14歲的時候一模一樣;也許他不再長個兒了。他所知道的只是他的身體的精神所忍受的痛苦、過度的緊張、鍛鐵、以及徒勞無益的希望。 打鐵這個行當使他獲得了與他的身高不相稱的體力。如果帕迪不是有意識地為弗蘭克這樣性情的人選擇了這個職業的話,那他就不可能有更好的選擇了。 17歲的時候,他個子矮小,氣力過人,打起架來從未敗過北,這在整個塔拉納基半島上已經是大名鼎鼎了。在他打架的時候,憤怒與他所遭受的挫折就一古腦兒地發洩出來,加之他體格健壯,頭腦敏捷,性子暴烈,並具有不屈不撓的意志,就連當地個頭最大、體力最強的人也無法與之抗衡。 那些個子越大、越是強壯的人,弗蘭克就越想看到他們拜倒在塵埃。與他不相上下的人對他退避三捨一因為他好尋釁是盡人皆知的。近來,由於他總是四處找人挑戰,因此他在年輕人中離群了。當地的人至今還在談著他當年把吉姆·柯林斯打的皮開肉綻、頭破血流的事,儘管吉姆·柯林斯有22歲了,不穿靴子站著也有六英尺四英寸高,連馬都舉得起來。弗蘭克的右臂打斷了,肋條打折了,可他還是接著打下去,直到把吉姆·柯林斯打得血肉模糊地趴在他的腳下方才罷休;他費了好大勁才克制住自己,沒把吉姆失去知覺的臉踢扁。弗蘭克的胳膊剛一痊癒,肋骨上的繃帶剛一解下,他就到鎮上去了一趟,把一匹馬舉了起來,這僅僅是為了說明並不只是吉姆才有這個能耐,能否把馬舉起來並不決定於一個人的高矮。 作為這種特技的老手的帕迪很清楚弗蘭克的名聲,也頗為理解,弗蘭克之所以打架是為了博取別人的尊重,儘管當打架影響了鐵匠舖裡的活計時,他還是要發怒。帕迪自己也是個矮個子,他也曾經用打架來證實自己的勇氣。但是,在他的愛爾蘭老家,他是不算矮的,在他到達新西蘭的時候--這地方的男人個頭高一些--他已經是個成年人了。因此,他從來沒像弗蘭克那樣為自己的高矮而傷過腦筋。 現在,他仔細地打量著這孩子,試圖去理解他,但卻理解不了。不管他如何努力避免對他的歧視,但在幾個孩子中,弗蘭克還是最不討他喜歡的一個。他明白,他使菲很傷心,也明白她在為他倆之間的這種無言的對抗而憂心忡忡,然而,即使是他對菲的愛也無法克服他對弗蘭克的惱怒。 弗蘭克張著他那雙短短的、好看的手護著那張攤開的報紙,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帕迪的臉,目光中流露出一種既懇求、又倔強得不屑於懇求的、傲慢而古怪的神色。這簡直是一張外人的臉!既沒有克利裡家的特徵也沒有阿姆斯特朗家的特徵,也許他眼睛周圍那點像菲的神態是個例外,如果菲的眼睛是黑色的,井在遇到小小的刺激時就能像弗蘭克的眼睛那樣閃閃發光的話。有一點這小伙於是不缺乏的,那就是勇氣。 帕迪一提到弗蘭克的個子,這個話題也就戛然而止了。全家人在非同平日的沉默中吃著燉兔子肉,就連休吉和傑克在這場尷尬而不自然的談話中也躡手躡腳起來。梅吉拒絕吃飯,一個勁地看弗蘭克一就好像他隨時會從眼前消失似的。弗蘭克不緊不忙地吃完了飯,一到能走的時候,就說了聲"對不起"離桌而去。片刻之後,他們就听見從柴堆那邊傳來了斧子的沉悶的砰砰聲。弗蘭克正在劈著那些帕迪帶回家存著過冬用的、燃燒緩慢的硬圓木。 在大家都以為梅吉已經上了床的時候,她悄悄地抓出了臥室的窗戶,偷偷摸摸地來到了柴堆。這個地方對保持整座屋子的勃勃生氣是非常重要的:大約有一千平方英尺的地面滿滿騰騰地舖著一厚層木片和樹皮,一邊是高大的圓木垛,那裡是還沒有劈小的木頭;另一邊是劈得大小適合於火爐爐膛的整整齊齊的木柴,堆在那裡像是一堵拼花的牆。在這片空場的中央有三個根鬚猶在的樹墩,那是劈不同的木柴時用的。 弗蘭克並沒有在墩子上劈柴,他正在對付一根粗大的按本圓材,把它劈小以便可以放到最低、最寬的墩子上去。這根躺在地上的圓木直徑有兩英尺,兩頭釘著大鐵釘,使它不能移動;弗蘭克叉開腿站在上面,正在把腳下的圓木一劈為二。斧子在嗖嗖地飛舞著,斧柄地他那滑溜的掌心裡上下滑動著,發出嚓嚓的響聲。只見那斧子忽而被光閃閃地舉過頭頂,忽而銀光一閃,直落而下,在其硬如鐵的木質上砍出一個楔形口子,就像劈松木或落葉木那樣輕而易舉。劈下來的木片四處亂飛,汗水像小泉似地在弗蘭克的光著的胸前和背後流沿著;他把手絹纏在額頭上防止汗水迷住他的眼睛。站在木頭上往下劈是個危險的活兒;錯了節奏或劈偏了,就可能把一隻腳砍下去。他的手腕上戴著皮腕帶,吸收著從胳膊上流下來的汗水,可是他那靈巧的雙手卻沒戴手套,輕巧地抓著斧把,表現出了精湛的掌握方向的技能。 梅吉在他扔在一邊的襯衣和汗衫旁邊蹲了下來,滿懷敬畏地看著。旁邊放著三把備用的斧子,因為即使用最鋒利的斧子來劈桉木,用不了多少時間,也會變鈍的。她抓住了一把斧子的柄,將斧子拉到了膝蓋上,希望自己也能像弗蘭克那樣劈木頭。斧子沉得厲害,她幾乎舉不動。殖民地用的斧子是單刃的,鋒利得吹髮可過,這是因為劈按本用雙刃斧太輕了。斧背有一寸厚,十分沉重,斧把從中穿過,用外加的斜木片楔牢。鬆垮的斧子頭使起來會脫落,像重磅砲彈似地凌空飛起的,能致人以死命。在越來越昏黃的光線中,弗蘭克幾乎是本能般地劈著柴。梅吉以長期練就的本領不費力氣地躲避著飛來的木片,耐心地等待著他去發現她。圓木已經劈開一半了,他喘著氣,轉身到了另一頭,接著,他又掄起了斧頭,開始劈另一頭了。為了省損失木料和加快進度,那劈縫又深又窄;在他劈到圓木的中心時,斧子頭完全砍進去了,大塊大塊楔形的木頭在離他身體越來越近的地方飛起來。他全然不顧,劈得反而更快了。突然,轟的一聲那圓木斷開了,就在這個時候,他輕巧自如地跳到了空中,因為在斧子砍到最後一下以前,他覺察到那圓木差不多就要斷了。在那木頭向肉垮落下去的時候,他落到了一旁的地上,微笑著,然而這並不是快樂的微笑。 他轉過身去,拿起一把新的斧子,這時他看見他的妹妹穿著整潔的睡衣耐心地坐在一邊,一會兒解開釦子,一會兒扣上釦子。更為新奇的是看見她的頭髮並不像往常一樣用手帕扎著,而是成了一團團短小的捲發,不過他斷定男童髮型對她來說是適合的,希望她能保持這種髮型。他向她走了過去,蹲了下來,斧子橫在膝頭上。 "你這個小蠢貨,你是怎麼出來的?" "斯圖睡著以後,我就從窗口抓出來了。" "你要不注意的話,那你就會變成像男孩兒一樣的調皮丫頭了。" "我不在乎。和男孩兒玩總比我自個兒一個人玩好呀。" "我想是吧。"他背靠著一根圓木坐了下來,疲倦地把頭轉向她。 "怎麼回事兒,梅吉?" "弗蘭克,你不會真走,對嗎?"她把那指甲蓋咬得不像樣的雙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急切地抬頭望著他。她張著嘴,因為不想讓眼淚流下來,鼻了已經堵死了,不能順暢地呼吸。 "我也許要走的,梅吉。"他溫和地說道。 "哦,弗蘭克,你不能走,媽和我需要你!說實話,沒有你我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才好!" 儘管這話使他痛苦,他還是笑了笑,因為她是在無意中說著與菲所說過的同樣的話。 "梅吉,有時候事情並不像你所希望的那樣,這一點你應該明白才是。人家總是教我們克利裡家的人,要為所有的人的利益而出力,決不能首先為我們自己著想。可是我不同意,我想,我們應該能夠首先為我們自己著想。我想走,因為我17歲了,到了我自己謀生活的時候了。可是爸說不行,為了全家人的利益,需要我留在家裡。而且,因為我還不到21歲,所以我得按爸說的那樣做。" 梅吉認真地點了點頭,試圖理清弗蘭克對她所作的解釋的頭緒。 "哦,梅吉,我認真地考慮了很長時間。我是要走的,這是肯定無疑的。我知道,你和媽媽會想念我。可是鮑勃很快就長大了。爸和弟弟們是一點兒也不會想我的。爸感興趣的不過是我掙回來的錢。" "那你還喜歡我們嗎?弗蘭克?" 他轉身把她摟進了懷裡,緊緊地摟著,撫摸著她,痛苦中摻雜著高興,但更多的是傷心、悲苦和渴望。 "哦,梅吉!我對你和媽媽的愛比他們全都加在一起還多!天啊,為什麼你不大一點兒,使我可以和你談談呢?也許你這麼小反而更好吧,也許更好一些……" 他突然放開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他的頭靠著圓木,前後搖晃著,他的喉嚨和嘴在抽搐著。接著,他望著她說,"梅吉,你再大一點兒,就會更懂了。" "求你別走,弗蘭克。"她重複道。 他笑了,笑得像是在嗚咽:"哦,梅吉!難道你聽到了什麼嗎?哦,那沒什麼大不了的。主要的是今天晚上你看見我的事對誰也不能講,聽見了嗎?我不想讓他們認為你很清楚這些事。" "我聽清了,弗蘭克,我全聽清了,"梅吉說。 "我一個字也不會告訴別人的,我保證。可是,哦,我真希望你用不著走才好!" 她太小了,除了能告訴他像假如弗蘭克走了,家裡還能有誰說出這類未加思量的心裡話之外,她也講不出更多的東西。他是唯一分開鍾愛她的人,是唯一舉她、抱她的人。在她還小的時候,爸倒是常常抱她的,可是自從她一上學,他就不再讓她坐在他的膝頭上了,也不讓她用胳膊摟著他的脖子了。他說:"梅吉,你現在是個大姑娘了。"而媽呢,老是那麼忙,那麼累,整個兒身心都放在孩子們身上和家務上。和她最貼心的是弗蘭克,弗蘭克是她那有限的天空中的一顆燦爛的明星。他似乎是唯一能從坐著和她談話中體會到樂趣的人,他用她所能理解的方式來解釋萬物。 自從艾格尼絲掉了頭髮那天以後,弗蘭克就無處不在了。儘管她遇到不少傷心事,但哪一件也沒有傷透她的心。不管是藤條,還是阿加莎嬤嬤,或者是蝨子,都是如此,因為還是弗蘭克能給她慰藉呢。 可是她還是站了起來,努力笑了笑:"要是你非走不可的話,弗蘭克,那也沒什麼。" "梅吉,你該睡覺去了。你最好在媽媽查舖以前回去。快走吧,趕快!" 這個提醒把她腦子裡的事全趕跑了。她趕緊低下臉,提起了睡衣的後擺,把它從兩腿之間抽了過來:她跑著的時候就像提著一條翻到了前面的尾巴,赤裸的雙腳踩著木條和尖利的木片。 第二天清早,弗蘭克走了。當菲把梅吉從床上拉起來的時候,她又嚴厲又乾脆。梅吉像是讓熱水湯了一下的貓似地跳了起來,自己動手穿著衣服,甚至連那些小釦子都沒用人幫忙扣。 在廚房裡,男孩子們都悶悶不樂地圍坐在餐桌旁,帕迪的椅子是空的。弗蘭克的椅子也是空的。梅吉悄悄地溜進了自己的座位,坐在那兒,嚇得牙齒打顫。早飯以後,菲聲色俱厲地把他們全都趕到外面去了。在穀倉後面,鮑勃把這一新聞透露給了梅吉。 "弗蘭克逃走了。"他吸了一口氣。 "興許,他只不過是到韋漢去了。"梅吉猜道。 "不會的,你這個笨蛋!他跑去參軍了。啊,我希望我也長得夠個兒,跟他一塊去!這個走運的老傻瓜!" "嗯,我希望他還留在家裡。" 鮑勃聳了聳肩:"你真是個丫頭片子,我就知道黃毛丫頭會這麼說的。" 梅吉沒有理會這句普普通通的挑釁話,她顧自走進家去找媽媽,想問問她能夠做些什麼。 "爸上哪去了?"在菲讓她去熨手帕的時候,她問道。 "上韋漢鎮去了。" "他能把弗蘭克帶回來嗎?" 菲哼了一下鼻子:"要想在這個家裡保守個秘密簡直是辦不到。不,他心裡也明白,在韋漢是抓不到弗蘭克的,他到那兒是給旺加努伊的警察局和軍隊拍電報去了。他們會把他送回來的。" "哦,媽媽,我希望他們能找到他!我不願意讓弗蘭克走!" 菲把攪乳器裡盛的東西噗地倒在桌子上,用兩塊木拍板使勁地拍著那堆含水的、黃色的奶油。 "咱們誰都不願意讓他走。就因為這個爸才去想法讓他們把他帶回來的。"她的嘴顫抖了一會兒,更加用力地拍著那堆奶油。 "可憐的弗蘭克!可憐哪,可憐的弗蘭克!"她嘆息著,這一聲嘆不是衝著梅吉的,而是沖自己的:"我不知道為什麼孩子們要替我們還孽債。可憐的弗蘭克,事事不稱心……"這時她發現梅吉停手不熨了,於是就閉了口,不再言語了。 三天以後,警察把弗蘭克帶了回來,送他回來的警士告訴帕迪說,他反抗得很厲害。 "你們倒真有個打架的好手!當他看到軍隊裡的那些小伙子們發覺了他的時候,他撒腿就跑。他奔下台階,跑到了大街上,後面有兩個士兵在追他。要不是他運氣壞,正碰上一個巡邏的警官的話,我估計又得叫他跑脫了。他還狠狠地干了一架呢;用了五個人才把手銬子給他銬上。" 他邊說著,邊解下了弗蘭克身上那沉重的鐵鍊,粗暴地把他推到了前門。他被帕迪的身子絆住了,他馬上往後退縮著,彷彿這種觸碰刺痛了他似的。 孩子們躲在離大人20英尺遠的房子邊上,觀望著,等待著。鮑勃、傑克和休吉直楞楞地站著,巴不得弗蘭克再乾上一架。斯圖爾特只是文靜地觀看著,這文靜出自那顆平和而又富於同情的幼小的心靈。梅吉兩手摀在臉蛋上,由於非常害怕有人會傷害弗蘭克而揉搓著臉頰。 他首先轉過身來望著他的母親,那雙黑眼睛和灰眼睛交流著一種從未用語言表達過的隱秘而又痛苦的感情,這是前所未有的。帕迪那凶狠而又陰沉的目光鎮住了他,那目光充滿了輕蔑和嚴峻,彷彿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而弗蘭克那耷拉著的眼皮使他更有理由怒氣沖衝了,自從那天以後,除了普通的客套以外,帕迪再也不和弗蘭克說話。但是,弗蘭克覺得最難堪的莫過於面對那幫孩子們了。他感到羞愧和窘迫,生氣勃勃的鳥被從廣闊無垠的天空趕了回來,翅膀被剪去,歌聲被茫茫的沉寂吞沒。 梅吉一直等到菲的例行夜間查舖過去之後。才爬出了敞開的窗口,向後院走去。她知道弗蘭克會呆在什麼地方,他高高地躺在穀倉裡的干草堆上,平安地躲過了窺探的眼睛和他的父親。 "弗蘭克,弗蘭克,你在哪兒?"當地拖著腳步走進了悄然無聲的黑沉沉的穀倉時,她小聲地喊道。她像個動物一樣用腳趾敏感地探著前面情況不明的地面。 "我在這邊,梅吉。"傳來了他疲倦的聲音,這聲音簡直完全不像弗蘭克的聲音了,既無生氣又無熱情。 她順著聲音走到了他四仰八叉地躺著的干草堆上,蜷伏著依偎在他的身邊,雙手緊緊地抱著他的胸膛。 "哦,弗蘭克,你回來了,我真高興啊。"她說道。 他哼了哼,在草堆裡往下滑了滑,直到身子滑得比她還低,然後把頭放在她的身子上。梅吉抓著他那又厚又直的頭髮,低聲地哼唱著。穀倉裡一片漆黑,無法看見她,但這無形的同情使他的感情開了閘門。他流淚了,身子痛苦地扭動著,他的目光打濕了她的睡衣。梅吉沒有哭。在她那幼小的心靈中有些東西已經相當老成了,已經像一個女人那樣能感到被別人所需要時的那種不可抗拒的、刺激的歡樂了;她坐在那裡,輕輕地搖著他的腦袋,一前一後,一前一後,直到他的悲傷煙消雲散。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