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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章(下)

荊棘鳥 考琳·麦卡洛 9197 2018-03-21
有時在星期天她會走進那冷冷清清的起居室,坐在臨窗的那架古鋼琴旁,彈起樂曲,儘管她由於沒有時間練習,指法早已生疏,除了彈一些最簡單的小片段以外,再也彈不出什麼別的了。每逢這種時候,他總是坐在窗下的丁香花與百合花前,閉目諦聽著。那時,他的眼前便飄起一片夢幻似的情景,恍惚看見他的母親身穿鑲有粉色花邊的篷起的長裙,坐在一間寬闊的象牙塔似的屋子裡的一架鋼琴旁,身邊環繞著一根根又長又大的蠟燭。這情景會使他淚落不已。然而,自從警察將他送回家,在穀倉度過了那一夜之後,他再也不掉淚了。 梅吉把哈爾放回了搖籃裡,走去站在媽媽的身邊。這裡又一個被耽誤了的人。她有同樣驕傲的、善感的面影;她那雙手,那童稚的軀體,都有幾分像菲。當她也成長為一個成年女子的時候,她會很像她媽媽的。誰將要她呢?另一個傻呆呆的愛爾蘭剪毛工,或者韋漢那個牛奶場來的鄉巴佬嗎?那配有更好的命運,可是她生來時運不濟,人人都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歲歲年年,他活著就好像為了證實這一點。

菲和梅吉突然意識到他在目不轉睛地註視著她們,她們一齊轉過身來,帶著女人們只給予她們生命中最熱愛的人的溫柔沖他微笑著。弗蘭克把杯子放到桌子上,走出去餵狗了。他恨不得能哭一場,或者去殺個人,去幹能排解這痛苦的任何事情。 帕迪丟掉了替艾奇鮑爾德剪羊毛的活兒之後三天,瑪麗·卡森的信到了。他在韋漢郵局一拿到信,立刻撕開就看,並隨即像個孩子似地蹦跳著回家了。 "咱們要到澳大利亞去啦!"他一邊高聲喊著,一邊在瞠目結舌的家人面前揮著那幾張貴重的仿羊皮信紙。 一陣沉默,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菲異常震驚,梅吉也是一樣,可是每個男人的眼中都露出了喜悅的神色。弗蘭克的兩眼在閃閃發光。 ,

"可是,帕迪,過了這麼些年她怎麼才突然想起了你呢?"菲看完信以後問道。 "她不是新近才有錢的,不聯繫也有很長時間了。我從來也不記得她以前提過要幫我們什麼忙啊。" "看來她是怕孤零零地死去,"他說道,既是為了使自己、也是為了使菲更相信這一看法。 "你看看她是怎麼寫的吧:我已經上了年紀,你和你的孩子們是我的繼承人。我想,在我去世之前,我們應該見見面,再說,也到了你們學學怎樣管理你們要繼承的產業的時候了。我打算讓你做我的牧場工頭--這是一個鍛練的好機會,你那些到了能幹活年齡的孩子們可以受僱做牧工。德羅海達將成為一個家族企業,由家里人經營而無須外人插手。"

"她說給咱們寄去澳大利亞的錢了嗎?"菲問道。 帕迪一挺腰板。 "我不會為這種事去麻煩她的!"他沒好聲氣地說道。 "用不著求她,我們也能到澳大利亞,我有足夠的積蓄!" "我想,她是應該為我們出盤纏的。"菲固執地說道,這使大家都感到非常驚訝,因為她是不常發表意見的。 "你幹嘛僅僅憑著信上的諾言,就要放棄這裡的生活而跑去給她幹活兒呢?她以前從來沒幫過我們一點忙,我信不過她。我就記得你說過,你從沒見過像她那樣的鐵公雞。帕迪,看來你畢竟不大了解她,你們倆的歲數差那麼多,你還不到上學的年齡她就去了澳大利亞。"

"我不明白,這對目前的情況有什麼影響。如果她是個鐵公雞,那我們要繼承的財產也就更多。不,菲,我們要到澳大利亞去,咱們自個兒掏盤纏。" 菲不再言語了。從她的臉上無法看出她是否因為自己的意見被如此簡單地不予理會而感到怏怏不樂。 "好哇,我們要去澳大利亞啦!"鮑勃抓著父親的肩膀喊了起來。傑克、休吉和斯圖爾特蹦來跳去的,弗蘭克滿面笑容,這裡的一切他都已視而不見了,他的眼光望著很遠很遠的地方。只有菲和梅吉感到惶惑不安,痛切地希望這事乾脆作罷,因為他們在澳大利亞的日子也不會好過的,只不過是在陌生的環境下過同樣的生活罷了。 "基蘭博在哪兒呀?"斯圖爾特問道。

於是,那本舊地圖冊被翻了出來。儘管克利裡家窮,可是廚房的餐桌後面還是有幾格子書。男孩子們全神貫注地在那發了黃的紙頁上查看著,直到找著了新南威爾士①。他們習慣於小小的新西蘭的天地,是想不起來去查看一下地圖左下角的以英里為單位的比例尺。他們只是自然而然地假定新南威爾士跟新西蘭的北島一般大。基蘭博就在那左上角,它和悉尼②的距離與旺加努伊③與奧克蘭④之間的距離相仿,儘管表示城鎮的黑點似乎比北島地圖上的要少得多。 ①澳大利亞東南的一個州--譯註 ②澳大利亞一海港城市。 --譯註 ③新西蘭一城市。 --譯註 ④新西蘭一海港城市。 --譯註 "這本地圖冊老掉牙了,"帕迪說道。 "澳大利亞跟美洲一樣,發展得很快。我敢肯定,現在那裡的城鎮要多得多。"

他們打算坐統艙去,好在畢竟只有三天的路程,還不算太糟糕。不像從英國到南半球那樣,得走好幾個星期。他們能出得起錢。帶走的東西是衣物、磁器、刀叉、被單、床單、炊具和那幾格珍貴的書籍。家具不得不賣掉,以償付菲臥室裡的那幾件東西--古鋼琴、小地毯和椅子--的運費。 "我不願意聽你說把它們留下來的話。"帕迪堅決地跟菲說道。 "你肯定我們花得起這份錢嗎?" "沒問題。至於其它的家具嘛:瑪麗說她為我們準備下了牧場工頭的房子,我們可能需要的那裡都一應俱全。我很高興,我們用不著和瑪麗住在同一座房子裡。" "我也很高興。"菲說道。

帕迪到旺加努伊給他們在"韋漢"號上訂了八張統艙的舖位。令人奇怪的是,這艘船和離他們最近的鎮子同名。他們定在八月底上路,因此,一到八月初,每個人都開始感到他們真的就要進行這次關係重大的冒險了。那幾隻狗得送人,馬匹和輕便馬車賣掉了,家具裝上了老安梅斯·麥克懷爾特家的大車,運到旺加努伊去拍賣;菲的那幾件東西和磁器、床單和被單、書籍以及廚房用具一起裝進了板條箱。 弗蘭克發現他母親站在那架漂亮而陳舊的古鋼琴旁,撫摸著那淡粉色的帶條紋的飾板,呆呆地望著沾在指尖上的金粉。 "媽,它一直就是你的嗎?"他問道。 "是的。是我結婚的時候,他們不能從我這兒拿走的東西。這架古鋼琴、波斯小地毯、路易十五時期的沙發和椅子、還有攝政時期①的寫字台。東西不多,不過它們理所當然地是屬於我的。"那雙灰色、憂鬱的眼睛越赤他的肩頭,凝視著掛在他身後牆上的那張油畫;由於年深日久,那畫的色彩有些暗淡了,但那穿著鑲有淺粉色花邊、周圍有107個褶邊的長裙的金發女人卻依然清晰可見。 ①英國攝政時期為1810年至1820年。 --譯註

"她是誰?"他轉過頭去,好奇地問道。 "我一直想知道。" "一位了不起的太太。" "哦,她准定和你有親屬關係,她和你有點兒象呢。" "她?我的親戚?"那雙沉思的眼睛離開了畫像,譏諷地落在了兒子的臉上。 "哦,我看上去像有她這樣一位親戚嗎?" "象。" "你糊塗了,仔細想想吧。"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媽。" 她嘆了口氣,合上了古鋼琴,抹掉了手指上的金粉。 "沒什麼可說的,根本就沒有什麼可說的。得了,幫我把這些東西挪到屋子中間去,這樣你爸就好包裝了。"

這次航程是一場惡夢。 "韋漢"號還沒出惠靈頓港,他們就全嘔吐了;在狂風大作,風雪交加的1200英里的海程中,他們吐了一路。帕迪也顧不上刺骨的寒風和飛濺不停的海水,把男孩子們都帶到了甲板上,讓他們呆在那裡,只是在有好心人自願照看那四個可憐巴巴的、乾嘔著的小子們時,他才下到底艙裡去看他的女眷和嬰兒。弗蘭克儘管特別想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但還是自願留在了下面,照護女人們。船艙很狹小而且令人窒息,散發著油味兒,因為它是在水線以下,靠近船艏,是船隻簸得最劇烈的地方。 出了惠靈頓之後數小時,弗蘭克和梅吉相信他們的母親快要死了;一個熟悉的乘務員從頭等艙裡叫來了一位醫生,他悲觀地搖著頭。

"不過,這段航程很短。"他說道,吩咐他的護士給嬰兒倒些牛奶來。 弗蘭克和梅吉在乾嘔的空隙裡,設法用奶瓶餵哈爾,他不肯好好喝奶。菲已經不再掙扎著嘔吐,而是陷入了昏迷狀態,他們喚都喚不醒她。乘務員幫著弗蘭克把她放到了頂鋪上,那裡的空氣略微新鮮一些。弗蘭克把毛巾舉在嘴邊,以便擋住依然在往外翻嘔的稀膽汁。他坐在她的鋪邊上,從額頭向後捋著她那黯無光澤的黃頭髮。他不顧自己的嘔吐,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堅持著。帕迪每次進來,都看見他和他母親呆在一起,摩挲著她的頭髮,而梅吉則與哈爾蜷縮在下舖,嘴上捂著一塊毛巾。 出了悉尼後三個鐘頭,海面變得一平如鏡,霧氣悄悄地從南極飄來,團團地圍住了這艘舊船。梅吉的精神稍微恢復了一些。她想像著可怕的浪擊已經過去,但海洋仍在有節奏地、痛苦地狂吼著。他們緩緩地穿過濃重的灰霧,像一隻被追趕的獵物那樣膽戰心驚地潛行著,直到那深沉而單調浪吼聲又從船的上部傳來,這是一種茫茫然然、淒切切的難以形容的悲苦之聲。隨後,當他們滑行穿過那幽靈般的水霧進入港口時,他們周圍的空中響起了一片痛苦的號聲。梅吉永遠也忘不了那霧號①聲,這是她第一次踏上澳大利亞的序曲。 ①船在霧中用來提醒其它船注意的號聲。 --譯註 帕迪抱著菲走下了"韋漢"號,弗蘭克抱著小娃娃跟在後面,梅吉提著一隻箱子,每個男孩都打著一些行李,疲憊不堪地、磕磕絆絆地走著。 1921年8月底的一個大霧瀰漫的冬晨。他們進入了皮爾蒙特。這是一個沒有任何含義的地名。碼頭的鐵貨棚外面,出租汽車排成了一排長龍,等在那裡。梅吉目瞪口呆地四萬張望著,她還從來沒見過在一個地方一次停這麼多小汽車呢。不知怎麼的,帕迪把他們全都塞進了一輛汽車,那司機主動提出把他們送到"人民宮"。 "伙計,那是適合你們這樣的人的地方。"他告訴帕迪。 "那是薩利夫婦為勞苦大眾開的旅店。" 街道上擠滿了似乎是從四面八方擁來的汽車,馬卻極少。他們從出租汽車裡的全神貫注地望著窗外高聳的磚樓,狹窄迂迴的街道,擁擠的行人過往匆匆,彷彿是在參加某種稀奇古怪的都市儀禮。惠靈頓使他們感到敬畏不已,而與悉尼相比,惠靈頓卻顯得像個農村市鎮了。 當菲在救世軍①稱之為"人民宮"的許多鳥籠似的小屋中歇憩時,帕迪出門到中心火車站去,看看他們什麼時候能搭乘火車到基蘭博去。已經差不多緩過勁兒來的男孩子們吵嚷著要跟他一起去,因為他們聽說車站高得不太遠,而且一路全是商店,其中還有一家賣棒棒糖的呢。帕迪真羨慕他們的青春活力,便答應了他們的要求。經過三天暈船之後,他對自己的兩條腿是否頂得下來,心裡依然沒把握。弗蘭克和梅吉也想去,但他們更關心媽媽的身體,希望她好起來,於是就留下來陪菲和小孩了。確實,一下船,她似乎很快恢復了,她已經喝了一碗湯,慢慢地吃了一片烤麵包,這是一位勞苦大眾中的一個頭戴帽子的天便給她送來的。 ①基督教(新教)的一個社會活動組織,由牧師布斯於1865年創立於倫敦,1880年正式定名。 --譯註 "菲,要是今天晚上咱們不走的話,那下一次直達車就在一周以後了。"帕迪回來以後說道。 "你覺得你今天晚上走能挺得下來嗎?" 菲坐了起來,身上發著抖。 "我能挺過去。" "我覺得咱們應該等一等,"弗蘭克壯著膽子說道。 "我想媽的身體還沒緩過來,不能趕路。" "弗蘭克,你好像不明白,要是我們誤了今晚的火車,就得整整等上一個星期,我口袋裡的錢可付不起在悉尼呆一個星期的帳。這個國家大著哩,咱們要去的那地方可不是每天有火車。明天有三趟車,我們坐哪一趟車都只能到達博。這樣,我們就得在那裡等著轉車,他們跟我說,要是我們那樣走的話,那比我們想想辦法趕今晚的車更受罪呢。" "我能挺過去,帕迪,"菲又說了一遍。 "有弗蘭克和梅吉照顧我,不會有什麼事的。"她兩眼望著弗蘭克,懇求他別再說了。 "那我現在就去給瑪麗打個電報,告訴她明天晚上等我們。" 中心火車站比克利裡家的人所到過的任何建築物都要大,一個巨大的圓柱形玻璃大廳似乎在同時迴響著、吸收著成千上萬的人的喧聲鬧語。他們在橫七豎八的捆著繩子的筐子旁等著,目不轉睛地望著一塊巨大的指示板,它是由手拿長桿的人調整的。在愈來愈暗的暮色中,他們擠在這群人中間,眼巴巴地望著五號站台上的鐵門;門雖然關著,但門上面有手寫的幾個字:"基蘭博郵車"。在一號站台和二號站台上,緊張的活動預示著開往布里斯班和墨爾本的夜班快車即將發車,旅客們正在熙熙攘攘地通過檢票口。不久,便輪到他們了。五號站台的門吱吱嘎嘎地打開了,人們開始急不可待地挪動起來。 帕迪給他們找了一間空著的二等車廂,把大一些的男孩子安置在靠窗口的座位上,而菲、梅吉和那些小小孩則坐在通往車廂連接處的長過道的滑門旁。有人抱著找個空位的希望探進臉來,但一看見車廂裡有那麼多孩子,馬上就被嚇退了。有時候,家人口多也有它的長處。 夜裡很冷,他們解下了所有的手提箱外面捆著的花格呢大旅行毛毯;儘管車廂裡沒有供暖,但地板上放著裝滿了熱灰的鋼箱卻散發著熱氣。不管怎麼樣,誰也沒盼著供暖,因為在澳大利亞或新西蘭,任何地方都是從不供暖。 "爸,還有多遠吶?"當列車起動,車身輕搖,鏗鏗鏘鏘地向前方的目的地奔駛時,梅吉問道。 "比我們那本地圖冊上看到的路程要長得多,梅吉。610英里。明天傍晚的時候我們就到了。" 男孩子們驚得透不過氣來,可是,窗外燈光初放,萬家燈火所構成的仙境般的畫面使他們把這一點忘在腦後了。他們全都湊到了窗前觀看著,在列車駛出的最初幾英里路程中,房子仍然不見少。隨著車速的加快,燈光越來越稀少,終於完全消失,代替它們的是不斷地湧向呼號著的疾風的點點火星。當帕迪把男孩子們領到外面,以便讓菲給哈爾餵奶的時候,梅吉羨慕地望著他們的背影。這些天來,她似乎已經不被看作是男孩子中間的一員了,自從那嬰兒攪亂了她的生活,使她像媽媽一樣被緊緊地拴在家中以來。她就不是他們中間的一員了。她一片忠心地對自己說,這倒並不使她真正感到介意;他是一個那麼可愛的小傢伙,是她生活中主要的樂趣。媽媽把她當成一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大姑娘,這使她從心眼裡感到高興。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媽媽生兒育女的,這她一點兒也不清楚,可結果倒是挺不錯的。她把哈爾遞給了菲。不一會兒,火車停下了,發出了吱吱嘎嘎的聲響,看來它要停上幾個鐘頭,好好喘口氣。她極想打開窗子,往外看看,可是,儘管地板上有熱灰,車廂裡還是越來越冷了。 帕迪從過道裡走了進來,給菲端來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菲把填飽子肚子、昏昏欲睡的哈爾放回了座位上。 "這是什麼地方?"她問道。 "一個叫海茲谷的地方。為了爬上利思戈山,得在這兒加一個車頭;是小吃部的那個姑娘說的。" "我得在多長時間內喝完?" "15分鐘。弗蘭克會給你拿些三明治來的,我要去照看孩子們吃飯。咱們下一次喫茶點是在一個叫布萊尼的地方,要在後半夜了。" 梅吉和她媽媽一起喝著那杯加了糖的熱茶。當弗蘭克拿來三明治的時候,梅吉突然感到一陣難以自禁的激動,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他讓她躺在小哈爾下手的一張椅子上,用毯子緊緊地把她裹了起來,然後,又同樣給菲裹上了毯子,讓她舒展身子躺在對面的座位上。斯圖爾特和休吉船在座位間的地板上,可是,帕迪對菲說,他要帶鮑勃、弗蘭克和傑克到隔幾節的那個車廂找幾個剪毛工聊聊去,當夜就在那兒過了。在兩個火車頭所發出的"卡嚓、卡嚓"和"呼哧、呼哧"的有節奏的響聲中向前行進,聽風著吹動電線的聲音,以及鋼車輪在傾斜的鋼軌上滑行,猛烈地牽動列車時發出的陣陣鏗鏘聲,這比在船上要好得多了,梅吉沉沉地入睡了。 早晨,他們瞠目結舌、滿懷敬畏、驚愕異常地望著那一片異國風光,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在與新西蘭同存的星球上居然還有這樣的地方。的確,這裡有起伏的丘陵,但除此以外,再沒有什麼能使人聯想起故土的東西了。一切都是灰濛蒙、黯蒼蒼的,甚至連樹也是這樣!強烈的陽光已經使冬小麥變成了一片銀褐色,越陌連阡的麥田迎風起伏,唯有那一片片稀疏而修長的藍葉樹木和令人生厭的灰濛蒙的灌木叢隔斷了這一望無際的景色。菲那雙淡漠的眼睛眺望著這一派景象,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可憐的老吉卻淚水盈眶了。這是一片可怖的、毫無遮擋而又廣漠無垠的土地,沒有一絲毫的綠色。 隨著太陽冉冉升上天頂,寒氣徹骨的夜晚變成了灼熱難當的白晝,火車沒完沒了地"咣當"著,偶爾在某個滿是自行車、馬車的小鎮停一下;看起來,小汽車在這裡是難得一見的。帕迪把兩扇窗子全都開到了頂,也顧不得吹進車廂的煤灰落得到處都是了。大氣熱得叫人直喘,他們穿的那身厚重的新西蘭的冬裝,貼在身上直刺癢。看來除了地獄以外,在冬季再沒有比這兒更熱的地方了。 日薄西山的時候,基蘭博到了,這是一個陌生的小地方,一條滿是塵土的寬闊街道的兩邊,排列著搖搖欲墜的瓦楞鐵皮頂的木房子,沒有樹木,令人厭倦。西沉的夕陽給萬物塗上了一片金色,賦予這個鎮子似一種極為短暫的金碧輝煌的尊嚴,甚至於當他們還站在月台上眺望的時候,它就已經在漸漸地消褪了、這是一個遙遠的邊緣地帶典型的殖民地,一個位於雨量穩定遞減的雨森地帶的最邊遠的村落,在它西邊不遠的地方即是縱深2000英里的、雨水不到的荒漠之地--內弗-內弗①。 ①指澳大利業昆士蘭州北部地區。 --譯註 一輛閃閃發光的黑色小轎車停在車站廣場上,一個教士穿過灰土盈寸的地面,表情淡漠地大踏步向他們走來。他那件長法衣使他顯得像個古時候的人物,彷彿他不是像常人那樣用雙腳走路,而是像夢幻中的人,飄然而來;揚起的塵土在他的周圍翻滾著,在落日的最後餘暈中顯得紅艷豔的。 "哈羅,我是德·布里克薩特神父,"他說著,向帕迪伸出了手。 "你一定是瑪麗的弟弟吧,你簡直是她的活肖像。"他轉向了菲,把她那柔弱的手舉到了唇邊,帶著毫不摻假的驚訝神態微笑著;沒有人比拉爾夫神父能更迅速地看出誰是上等女人來了。 "嚯,你真漂亮!"他說道,彷彿這句話是一個教士能說出的世間最自然不過的話了。接著,他的眼睛轉向了那些擠作一四站在那裡的男孩子們。有那麼一陣工夫,那雙眼睛迷惑不解地停留在弗蘭克的身上,他抱著小娃娃,挨個兒地申斥著那些越來越縮成一團的男孩子們。梅吉獨自一人站在他們的背後,張著嘴,像是瞧著上帝似地傻呆呆地瞧著他。他似乎沒注意到自己的嘩嘰長袍拖在塵土之中,邁步越過了那些男孩子,蹲下身來,用雙手摟住了梅吉,那雙手堅定、柔和,充滿了友愛。 "啊!你是誰呀?"他微笑著,問她。 "梅吉。"她說道。 "她的名字叫梅格安。①"弗蘭克繃著臉說道。他討厭這漂亮的男人和他那令人驚訝的高大身材。 ①梅吉是梅格安的愛稱,梅格安是正式稱呼。 --譯註 "梅格安,這是我最喜歡的名字。"他站起身來,但仍拉著梅吉的手。 "今晚你們最好在神父宅邸落腳,"他說道。領著梅吉向汽車走去。 "早晨我開車送你們去德羅海達。從悉尼坐了一路火車,再跑這段路就太長了。" 在基蘭博,除了帝國旅館、天主教堂、教會學校和女修道院之外,神父宅邸就是唯一的磚瓦樓房了,甚至連那所很大的公共學校還是木框架結構的呢。現在,夜色已經降臨,空氣變得奇冷,可是在神父宅邸的客廳裡,燒圓木的爐火燒得正旺,客廳外的什麼地方飄來怪饞人的飯菜香味。女管家是一個形容枯槁但卻精力過人的蘇格蘭老太太。她一邊東奔西忙地指給他們看自己的房間,一邊用她那濃重的西部蘇格蘭高地腔喋喋不休地說著。 克利裡一家由於習慣了韋漢的教士們的傲慢和冷漠,因此對於拉爾夫神父的平易爽快以及和藹可親倒反而覺得難以應付了。只有帕迪一個人的神態慢慢地自然了起來,因為他回想起了老家高爾韋的教士們的友善的態度,和他們與地位較低的人之間的那種親密的關係。其餘的人則小心謹慎,一言不發地吃著晚飯,並且盡快地溜到樓上去了,帕迪也勉強地跟了上去。他的宗教信仰對他來說,是一種溫暖的慰藉,可是,對他家別的人來說,這是某種出於恐懼並為了免進地獄而不得不為之的權宜之計。 他們都走了以後,拉爾夫神父伸開手腳,坐進了他那把心愛的椅子。他抽著煙,呆呆地望著那爐火,微笑著。他腦子裡回想著在車站廣場第一次見到克里利一家的情景。那男的真像瑪麗,但卻讓繁重的勞動壓彎了腰,很顯然,他的性格也不像瑪麗那樣刻薄;他那倦慵而楚楚動人的妻子看上去倒像是應該從雪白的駿馬拉的四輪馬車裡跨出來的人;黑黑的弗蘭克性情乖戾,長著一雙黑眼睛,一雙目光陰鬱的眼睛;其他的兒子呢,大多數都像他們的父親,但最小的斯圖爾特卻很像他的媽媽,長大以後他會成為一個美男子的。那個小娃娃將來會長成什麼樣子,那就難說了;還有梅吉,她是他有生以來所見到的最甜美、最可愛的小姑娘了。她頭髮的顏色令人難以描繪,既不是紅色的,又不是金色的,而是集兩種色彩之大成。她那雙仰望著他的銀灰色的眼睛象熔融的寶石,閃爍著柔和、純潔的光芒。他聳了聳肩。把煙蒂丟進火中,站了起來。年齡已經不小了,他居然想人非非起來,熔融的寶石,真是怪哉!很可能是他自己的眼睛被漫漫的黃沙蒙注了。 早晨,他開車送在他那裡過夜的客人們去德羅海達,現在,他們對這裡的景色已經習慣了;他們的評論使他覺得有意思極了。最近的山巒坐落在東邊200英里的地方;這兒嘛,他解釋說,是黑土平原。這是一片長著稀疏的森林的草原,極目望去,簡直是一馬平川。今天白天的天氣和昨天一樣炎熱,可是坐著戴姆勒小汽車趕路要比坐火車舒服得多了。今天是齋日,他們很早就動身了,拉爾夫神父的法衣和聖餐麵包仔細地裝在一隻黑筐子裡。 "這些綿羊真髒啊!"梅吉注視著那數百頭用鼻子在草地上拱來拱去的紅褐色的綿羊,非常難過的說道。 "啊,我明白了,我該選擇去新西蘭才對,"神父說道。 "那裡一定跟愛爾蘭一樣,有乳白色的綿羊。" "是的,好多地方都像愛爾蘭;有和愛爾蘭一樣美麗的綠草。不過,比愛爾蘭荒僻一些,開墾的程度也遠遠不如愛爾蘭。"帕迪答道。他非常喜歡拉爾夫神父。 正在這時,一群鴯鶓突然晃動了一下站立起來,開始奔跑;它們快如疾風,那姿態不雅的腿隱隱約約地看不真切,而脖子卻伸得老長。孩子們喘著氣,爆發出一陣大笑,如痴如迷地望著好以迅跑代疾飛為巨鳥。 "要是用不著下車去開那些破門該多好啊。"當最後一道門在他們身後關上,替拉爾夫神父下車去開門的鮑勃爬回汽車裡的時候,拉爾夫神父說道。 當澳大利亞這片國土以令人措手不及的神速接二連三地使他們感到驚駭不已以後,德羅海達宅院那雅緻的喬治王朝時代的門面,蓓蕾初綻的紫藤花和成千上萬的玫瑰花叢,似乎給他們某種到了家鄉的感受。 "我們要住在這裡嗎?"梅吉尖聲問道。 "也對也不對。"神父很快地說道。 "你們要住的房子大約離這兒有一英里,在小河的下游。" 瑪麗·卡森正坐在那間寬敞的客廳裡等著接待他們,她並沒站起來去迎接她的弟弟,而是坐在她的高背椅中,非要他到她身邊去不可。 "哦,帕迪。"她還算高興地說道,眼睛越過他,盯著臂上抱著梅吉的拉爾夫神父;梅吉的那雙小胳膊緊緊地摟著他的脖子。瑪麗·卡森吃力地站了起來,卻沒有與菲和孩子們打招呼。 "讓我們馬上聽彌撒吧,"她說,"我肯定德·布里克薩特神父急著要走呢。" "完全不是這樣,親愛的瑪麗。"他笑了起來,湛藍的眼睛炯炯有光。 "我先做彌撒,接著我們要在你的餐桌上吃一頓香噴噴、熱騰騰的早飯。然後,我答應了梅吉,要帶她去看看她住的地方。" "梅吉。"瑪麗·卡森說道。 "是的,這是梅吉。可這不成了頭尾顛倒,反著介紹了嗎?瑪麗,請讓我從頭開始介紹吧。這是菲奧娜。" 瑪麗·卡森隨便地點了點頭。在拉爾夫神父一一介紹男孩子們的時候,她幾乎沒怎麼聽,她過分地忙於觀察神父和梅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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