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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3

失竊的孩子 凯斯·唐纳胡 3828 2018-03-21
從夏季的最後兩個星期開始,我再次學習讀寫,我的新媽媽露絲?戴陪著我。她下定決心要把我關在家裡,或者放在她耳目所及的範圍內,我也很高興聽她的話。閱讀,當然不過就是把字形和讀音聯繫起來,牢記搭配、語法規則和語義效果,更要緊的是,記住單詞之間的停頓。更難的是寫作,這主要難在面對一張白紙,總得想出話來說。而抄寫字母表也是樁無趣的事。下午我一般總在用粉筆和擦子在石板上練習書寫,一遍遍地寫滿我的新名字。母親越來越擔心我的強迫性行為,所以我後來就不寫了,但之前我還用印刷體盡可能工整地寫過“我愛我媽”。後來她發現了很高興,這種表達使我得到了一整塊桃肉餡餅的獎勵,而別人只能得到一小塊,爸爸也不例外。 當二年級小學生的新鮮感很快就蛻變成一種沉悶的苦痛。學校的作業對我來說不難,但我在另一種象徵邏輯學——數學——方面的理解力就落後於同學。我仍然和數字們糾纏不清,它們抽象的外形比加減乘除的基礎運算更為繁難。初級自然科學和歷史顯露的是思考這個世界的方式,這和我在換生靈中的生活經歷不一樣。舉例來說,打個比方,喬治?華盛頓是我國之父,但我不知道他是誰,我也不知道食物鍊是生物圈中有機物的組織形式,它的準則就是掠奪,每一種生物都把下一種序列更低的生物作為食物來源。這種對自然法則的解釋起初讓我感覺很不自然。森林裡的事情遠遠比這更實在。生存依靠的是敏銳的本能,而不是對事實的記憶。自從最後的幾隻狼被慷慨的獵人殺死或趕走後,敵人只剩下了人類。只要我們躲藏起來,就能活下去。

我們努力尋找合適的孩子來交換。這不能隨意選擇,換生靈找到的孩子必須與他自己被綁架時的年齡一致。我被他們帶走時是七歲,離開時也是七歲,雖然我在森林裡已經待了將近一個世紀。那個世界的苦難不僅僅是要在野外求生存,還有那漫長而不堪忍受的等待,等待再次回到這個世界。 我剛回來時,之前練出的耐心成了一種美德。我的同學每天下午都盯著時間爬行,等著那等不來的三點鈴響。我們二年級生坐在同一個讓人變蠢的教室裡,從九月到次年六月中旬,除開週末和快樂假日的自由,我們必須八點到校,在接下來的七個小時內規規矩矩。如果老天作美,每天兩次和午餐時間,我們被放到操場上短暫休息。回想起來,在那裡一起消磨的工夫和我們各自的時光相比微不足道,但有些事情是以質量而非數量來衡量的。我的同學們把過日子變成了苦差。我期待的是文明,但他們比換生靈更糟糕。戴著骯髒的海軍領、穿著藍色校服的男生無一例外地令人恐懼——挖鼻子、吮手指、打鼾、不干好事、放屁、打嗝,穿衣服不洗,邋邋遢遢。一個叫賀思的男生恃強凌弱,以折磨他人為樂事,偷午餐,在隊伍裡推推搡搡,在鞋子上尿撒,在操場上打架。其他人要么對他拍馬逢迎,慫恿他作惡,要么成為潛在的受害者。有幾個男生永遠都受壓迫,他們很沒骨氣,有的畏畏縮縮,悶聲不響,有的更懦弱,一受欺負就哭叫起來。小小年紀,他們就已被打上生活的烙印,以後無疑會成為職員、經營商、系統分析員或是諮詢人員。他們休息回來時帶著受虐的痕跡——烏青的眼睛、充血的鼻子、撕劃的紅痕——但我熟視無睹,不想去拯救他們,雖然也許這是我應該做的。如果我使出真正的力量,只需到位的一拳,就能把這幫壞傢伙打發了。

女生們越發沒有自尊,她們有自己的方式。她們也表現出許多令人失望的個人習慣,不講衛生。不是笑起來太大聲,就是根本不笑。要么彼此惡意競爭,和男生爭鋒,要么像老鼠一樣躲在櫃子裡。其中最壞的一個叫海妮絲,三天兩頭嘲弄、奚落最膽小的女生,讓她們抬不起頭。她會毫不留情地羞辱她的受害者,比方說,當她們在課堂上尿褲子時。上學第一天的休息時間前,這件事就發生在毫無準備的泰思?伍德郝斯身上,她臉紅得像著了火。生平頭一遭,我對他人的不幸有了點近似同情的感覺。這個可憐的人因此一直被取笑到情人節。女生們穿格子花呢套衫和白裙,她們靠的是語言而不是肢體來打贏戰爭。這方面,她們與女妖怪相形見絀,後者狡猾似烏鴉,兇猛如山貓。

這些人類的孩子都是差勁的。有時候在晚上,我盼望自己能回到森林中漫遊,嚇唬睡在窩裡的鳥兒,從晾衣繩上偷衣服,找樂子,而不是一頁一頁地做家庭作業,為我的同學們煩心。儘管有著種種不是,真實的世界仍然閃閃發光,我決心要忘記過去,再次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孩。學校生活讓我忍無可忍,但我在家中卻得到了大大的補償。媽媽每天下午都等我回家,我意氣風發地跨入大門時,她會假裝在除塵或烹飪。 “我兒子回來了,”她會這麼說,並催我去廚房吃一塊果醬麵包,喝一杯阿華田,“今天過得怎麼樣,亨利?” 為她著想,我會撒一兩個好聽的謊。 “你學了新東西嗎?” 我會把在回家路上練習過的東西背誦一遍。她看上去異常地好奇、歡喜,但最後還是會叫我去做討厭的作業,我通常在晚飯前做完。父親下班回家前的一段時間,她會準備好我們的晚餐,把我的同伴叫到餐桌旁。作為背景音樂,收錄音裡放著她最愛聽的民歌,我聽一遍就學會了,每當磁帶分毫無差地重複播放時,我就能和著唱起來。不知是湊巧還是無心而成,我完美地模仿了民謠歌手的唱腔,而且唱得活靈活現,唱一段像一段,唱一句像一句,彷彿同賓?克羅斯貝、弗蘭克?辛納屈、羅絲瑪莉?克魯妮,或喬?斯塔夫再現。媽媽把我的音樂才能看作是情理中事,就好比她眼中的我是那樣出色、迷人,又天生聰慧。她喜歡聽我唱歌,常常關掉收錄機,央求我再唱一遍。

“給我們再唱一首《開往夢鄉的火車》,就是好孩子。” 父親第一次聽到我的表演,評價不佳,“你從哪裡學來的?現在你唱得像百靈鳥,遲早有一天連調子都不會哼。” “我不曉得。可能我以前沒在聽。” “開玩笑嗎?她白天黑夜都開著那個吵吵嚷嚷的東西,放你的納特?金?科爾和爵士樂,還有《何時你能帶我跳舞?》,真好像你媽生了一對雙胞胎……你說你沒在聽,是什麼意思?” “專心聽,我是說。” “你應該專心到你的家庭作業上去,專心幫你媽媽做家務。” “如果你專心聽,而不是只聽歌詞,很快就會學會調子了。” 他搖搖頭,點起一支駱駝香煙,“要聽長輩的話,卡魯索,如果你願意的話。” 於是我留神不在爸爸身邊做完美的模仿。

瑪麗和伊麗莎白則相反,她們年紀尚小不懂事,不假思索地接受了我初露頭角的模仿才能。事實上,她們一直要我唱歌,特別是還在搖籃裡的時候,那時我就炫耀所有的新歌,如《麥瑞茲?多斯》和《三條小魚》。但屢試不爽的是,每當我唱起《飛越彩虹》,她們就像被敲昏似的睡了過去。朱迪?加蘭我唱不好。 我和戴家相處的日子很快就變得融洽安閒,只要我待在屋里或教室裡,就一切順利。天氣突然轉涼,轉眼間,樹葉變成一片絢麗的紅黃色,色調如此鮮麗,以致我看到樹木就覺得眼睛刺痛。我厭恨這些提醒叢林生活的明快的東西。十月使我的感官紊亂,萬聖節前幾週,這種暈眩達到高潮。我知道有一夥一伙的孩子討要堅果和糖果,在廣場點篝火,和鎮民們玩弄惡作劇。相信我,我們妖怪也有惡作劇的份兒——把門拉開,把南瓜砸碎,用肥皂在圖書館窗玻璃上畫卡通魔鬼。我沒有經歷過的是孩子們的胡鬧,這甚至連學校也參與進去。離這個大日子還有兩週的時候,修女們開始籌劃班級派對,到處佈置、裝修。她們在黑板上沿掛上橙色和黑色的縐紙,在牆上貼紙裁的南瓜和黑貓。我們認真地用硬板紙裁出嚇人的東西,把自己的藝術作品用膠水粘合起來,雖然它們著實不怎麼樣。母親們贊助烘製餅乾和堅果巧克力蛋糕,做爆米花和冰糖蘋果。化裝是允許的——實際上,是被期待的。我清楚地記得我和母親談到過這個話題。

“我們在學校有個萬聖節派對,老師要我們穿'搗蛋還是給糖'的裝扮,不要穿校服。我想化裝成換生靈。” “那是什麼?” “你知道的,妖怪。” “我不太清楚那是什麼。是和魔鬼一樣的東西嗎?” “不是。” “是鬼怪?還是盜屍鬼?” “都不是。” “大概是個小吸血鬼?” “我不吸血,媽媽。” “也許是個仙靈?” 我號啕大哭。近兩個月來,我第一次發脾氣,用我本來的野性聲音尖叫。這個聲音嚇倒了她。 “看在上帝的分上,亨利。你把我嚇瘋了,把死人都叫醒了,叫得跟女妖似的。不給你過萬聖節了。” 我想告訴她,女妖天性敏感,她們會流淚哭泣,但從不嚎叫。但我沒說,而是打開了淚閘,哭得像雙胞胎妹妹一樣。她把我拉過去,擁在懷裡。

“好了,我只不過開個玩笑。”她抬起我的下巴,看著我的眼睛,“我只是不知道妖怪是什麼。聽著,去當個海盜怎麼樣?你會喜歡的,是嗎?” 最後,我穿起了馬褲和蓬袖襯衫,頭上綁了條圍巾,戴了一對埃爾羅?弗林似的耳環。萬聖節當天,整個教室裡都是鬼怪、巫婆和流浪人,我是學校裡惟一的海盜,說不定在全國也是獨一無二的。老師打著拍子,讓我唱《特迪熊的野餐》,這是我們派對的恐怖遊戲之一。我正常的說話聲是和亨利?戴一樣的尖聲尖氣,但當我唱起“如果你今晚進入森林”,唱腔和錄音帶里弗蘭克?德佛爾的低音一模一樣。這種模仿使每個人為之震驚。整首歌中,卡塞琳娜?海妮絲躲在黑暗的角落裡驚慌地抽泣。大多數孩子張口結舌,在面具和化妝下大口喘息,不知道該相信什麼才好。我記得泰思?伍德郝斯坐在那裡,兩眼一眨不眨,好似意識到一個大騙局,但沒法揭穿謎底。但修女們知道得更清楚。一曲終了,她們像企鵝一樣交頭接耳,然後一致點頭,當胸劃十字。

“搗蛋還是給糖”的活動還有許多值得期待的。傍晚,父親開車把我送到鎮上,他等著我,我則順著大街走過一排排房屋,到處尋找其他穿著難看化裝服的孩子。沒有妖怪出現,只有一隻黑貓企圖橫穿馬路。我用十足的貓聲嘶叫起來,它嚇得掉轉尾巴躲進一叢忍冬樹里。邪惡的笑容閃過我的臉龐。我還沒有失去所有的本事,這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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