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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失竊的孩子 凯斯·唐纳胡 5733 2018-03-21
薄暮時分,鴉群飛向光禿禿的橡樹枝條上過夜。它們連二接三地投入叢林,黑影遮住了西斜的余光。被綁架的經歷在我腦海中仍然鮮活,使我畏畏縮縮,精神不振,不信任森林裡的任何生物。我想念家里人,然而日以繼月,只有每天出現的鳥群來做時間的標記。它們總是來來回回,使人心感慰藉。待到樹葉飄零,赤裸的枝丫伸向天空,我不再害怕鴉群了,而開始盼望它們優雅的降臨,它們在冬季天空中掠過的剪影,成為我新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 仙靈們將我當成自己人,教會我林子裡的規矩,我漸漸地喜歡上了每一個人。除了斯帕克、伊格爾、貝卡和奧尼恩斯,還有另外七個。三個女孩形影不離——齊維和布魯瑪金頭髮,長雀斑,嫻雅鎮定,她們的跟屁蟲卡維素芮是個看起來不到五歲的話癆子。她粲然微笑時,乳牙猶如一串珍珠閃閃發亮,哈哈大笑時,單薄的肩膀搖晃扭動。一旦她發現什麼非常有趣或刺激的東西,就會像只蝙蝠似的飛掠過去,跳著圓圈舞或8字舞衝過空地。

除開首領伊格爾和落落寡合的貝卡,男孩們分成兩組。在我記憶之中,勞格諾和讚扎拉讓我想起鎮上意大利貨商的兩個兒子。他們身材細瘦,皮膚橄欖色,頭上都有亂蓬蓬的黑色髮捲,脾氣發作得快,但消得更快。另一對是斯茂拉赫與魯契克,他們情同手足,但相差十萬八千里。斯茂拉赫的個頭僅次於貝卡,老是專心致志地干著手頭的活兒,如同一隻正在拽蚯蚓的知更鳥那樣勤懇而又不被人注意。他的好友魯契克是我們中間最矮小的,總是在揮開額頭上一束老鼠尾巴似的、不服帖的漆黑髮卷。他的眼眸藍如夏日晴空,洩露了他對朋友們的深情厚意,儘管有時他試圖裝出一副冷淡的樣子。 伊格爾是隊伍的領袖,也最為年長,他不厭其煩地解說叢林法則,給我演示如何捕捉青蛙和魚,如何從落葉的凹處採集露水,如何區分可食用的蘑菇和致命的毒菌,以及其他許多生存技巧。最好的嚮導也比不過經驗,但在起初的大部分時間內,我都被悉心照料著。他們中至少會有兩個一直看守著我,我不得離開營寨周圍,並且受到嚴厲警告,一有人蹟的風吹草動,就要躲藏起來。

“如果他們抓住了你,會把你當成魔鬼,”伊格爾對我說,“還會把你鎖起來,或者更糟,把你丟進火裡,試試看他們是否認對了。” “你就會像火柴一樣燒起來。”勞格諾說。 “會變成一股煙,然後什麼都沒了。”贊扎拉說,卡維素芮則圍著篝火跳舞演示,一圈一圈地跳向黑暗中去。 第一場嚴霜來臨時,一支小分隊通宵外出,回來時抱滿毛衣、夾克和鞋子,留守人員則裹著鹿皮簌簌發抖。 “你是最小的,”伊格爾對我說,“你先來挑衣服和靴子。” 斯茂拉赫站在一堆鞋子後面朝我招手。我注意到他自己還赤裸著腳。我在各種兒童馬靴、方頭皮鞋、帆佈網球鞋和不成對的靴子裡翻找,最後挑了一雙全新的黑白色尖頭鞋,看起來尺寸合適。

“那雙會弄傷你的腳踝。” “這雙怎麼樣?”我問著,拿起網球鞋,“我也許能塞得進去。”我站在冰冷的地上,腳底感到又濕又冷。 斯茂拉赫翻了一通,挑出一雙我所見到過的最難看的棕色皮鞋。他彎折鞋底時,皮面吱嘎作響,鞋帶像是盤曲的蛇,每個鞋尖都釘著一塊小鋼板。 “相信我,這雙能讓你整個冬天都暖和舒適,而且能穿很長時間。” “但它們太小了。” “難道你不知道自己已經縮小了嗎?”他頑皮地一笑,伸手進褲袋裡掏出雙厚厚的羊毛襪,“這雙是我特地為你找的。” 大家都讚嘆地倒抽一口氣。他們給了我針織衫和防水夾克,能讓我在最潮濕的日子裡保持乾燥。 隨著夜晚漸長漸冷,我們把草墊和單薄的床換成了厚厚的動物毛皮和偷來的毯子。我們十二個擠成一團睡覺。我非常喜歡這種舒服,雖然我大多數朋友都有難聞的口氣和臭味。部分原因是食物的改變,從食物豐盛的夏季到食物漸少的秋末再到一片荒蕪的冬季。有幾個可憐的傢伙在森林裡待得太久,完全放棄了對人類社會的希望。事實上,好多位都壓根兒沒有這方面的需求,他們和動物一樣生活,難得洗個澡,用小樹枝清潔一下牙齒。就連一隻狐狸也會舔後腿,可是有些仙靈是最骯髒的野獸。

第一個冬天,我渴望著能和狩獵者們一起在早晨出去尋覓食物和其他補給。這些小偷就像晨昏聚集的烏鴉享受著離開據點的自由,而我卻被留下,忍受著討厭的貝卡和他的同伴奧尼恩斯的看護,或者是老贊扎拉和勞格諾,他們整天吵吵嚷嚷,朝刺探我們藏貨的鳥兒和松鼠丟堅果殼和石塊。 一個陰暗的早晨,伊格爾自己留下來看管我,可以說走運的是,我的朋友斯茂拉赫與他作伴。他們用乾樹皮和薄荷油泡了一壺茶,我們望著一場冷雨,我打開了這話題。 “你們為什麼不讓我和其他人一起去?” “我最怕你會跑走,想回到你來的地方,但你辦不到,安尼戴。如今你是我們的人了。”伊格爾抿了口茶,盯著遠遠的某處。他悠悠地停了一下,讓他的智慧沉入我的頭腦,然後繼續說:“另一方面,你證明了你是我們部落的好成員。你採集火柴,剝橡果,叫你挖一個單獨的新洞你就挖。你正在學習真正的順從和尊重。我觀察著你,安尼戴,你把我們的生活學得很好。”

斯茂拉赫注視著漸漸熄滅的火焰,用秘語說了些什麼,所有的元音和硬邦邦的輔音都黏糊糊的。伊格爾思索了一下這個秘密的句子,將自己的想法考慮再三後說出。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人們是怎麼想的,他們是怎樣解決生活之謎的。協商告一段落,伊格爾繼續研究地平線。 “今天下午,你和魯契克、我一起來。”斯茂拉赫對我說,還鬼鬼祟祟地使了個眼色,“其他人一回來,我們就帶你去看周圍的地形。” “你最好穿暖和些,”伊格爾建議說,“雨很快就變了。” 話音方落,雪花開始夾雜著雨點落下,幾分鐘後,就降下一場大雪。仙靈隊被突如其來的嚴酷天氣趕回了家,他們緩步回營時,我們還坐在老地方。在這個國度,我們居住的這塊地方冬天有時來得早,但通常第一場雪會在聖誕節後才下。暴風雪刮起來時,我第一次想到聖誕節是否已經結束,還有至少感恩節已經偷偷溜走了,而萬聖節幾乎肯定已過。我想著我的家人仍然每天在樹林中尋找我。也許他們以為我死了,這讓我感到難過,希望能報個平安。

在家裡,媽媽會打開盛著裝飾品的箱子,清理馬厩和馬槽,把花環掛上樓梯欄杆。上一個聖誕節,爸爸帶我去砍了一棵小冷杉運回家,我想他現在會不會覺得悲傷,因為我不能幫他挑選合適的樹木。我還思念我年幼的妹妹們。她們是否在走路,說話,夢見聖誕老人,奇怪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今天是什麼日子?”我問魯契克,他在換暖和的衣服。 他舔了舔手指,伸進風裡,“禮拜二?” “不,我是問今年的幾月幾號?” “我不知道。從現象來看,可能是十一月底,十二月初了吧。但是說到時間和天氣,記憶會開玩笑,靠不住的。” 畢竟聖誕節還沒過。我決定從此以後要觀察日子,以合適的方式來慶祝這個節日,儘管其他人並不關心節日之類的事。

“你知道我從哪裡可以弄到一張紙,一支鉛筆?” 他用力穿上靴子,“你要這些東西幹嗎?” “我想做個日曆。” “日曆?在這兒做日曆,你會用掉一大堆紙,無數鉛筆。我會教你怎麼觀察天空中的太陽,怎麼留意活的東西。它們足以讓你知道時間。” “但如果我想畫畫或給某人寫張便條呢?” 魯契克拉上拉鍊,“寫字?給誰?我們大多數人都徹底忘記了怎麼寫字,那些沒忘記的,本來也就沒學過。你最好用說的,別把你的想法和感受寫下來,這或多或少會長久留存下來。這樣會造成隱患,小寶貝。” “但我喜歡畫畫。” 我們穿過空地,斯茂拉赫和伊格爾站得像兩棵高高的樹,正在交談。因為魯契克是我們中間最矮的,他得費點力才能跟上我。他在我身邊一蹦一跳地前進,繼續他的發言。

“這麼說,你是個藝術家囉,是嗎?沒有鉛筆和紙?你不知道以前的藝術家都是自己做紙筆的嗎?用動物皮和鳥毛來做。墨水用煤灰和唾液來做。他們就是這樣幹的,更早的年代,他們在石頭上刻畫。我會教你怎麼留下標記,如果你要紙,我會給你,但得過段時間。” 我們跟上首領後,伊格爾拍了拍我肩膀說:“安尼戴,你贏得了信任。聽這兩位的話,注意他們的動作。” 魯契克、斯茂拉赫和我出發進入森林,我回頭揮手告別。其他仙靈扎堆而坐,互相圍攏著來抵禦寒冷,任憑雪花落在身上,傻氣而堅忍地待在露天。 能從營寨裡出來,我極度興奮,但我的同伴全力控制我的好奇心。我笨拙的動作驚飛了一群窩裡的鴿子,之後他們又任憑我在藤蔓上絆了一腳。鳥群猛衝上天,鳴叫響成一片,羽毛紛紛飄落。斯茂拉赫把手指豎在唇邊,我領會了這暗示。我學著他們,動作變得優美起來,我們走得很輕,能聽見蓋過我們腳步聲的落雪聲。寂靜自有一番魅力和雅緻,所有的感官都敏銳起來,尤其是聽覺。遠處有一根小樹枝折斷的聲音,斯茂拉赫和魯契克就立刻朝聲源抬起頭,確定它的來因。他們指給我那些原本隱藏起來、卻被寂靜暴露了的東西:一頭野雞從灌木叢中伸長脖子打探我們,一隻烏鴉在樹枝間跳來跳去,一隻浣熊在窩裡打鼾。在天光完全被吞沒之前,我們渡過濕地,來到河的泥岸。水邊正在結冰,細聽之下,有結凍的“咔咔”聲。一隻鴨子順水游下,每片雪花觸碰水面都發出輕微的嘶嘶聲。陽光如低語般漸漸喑弱,消失。

“聽——”斯茂拉赫屏住呼吸——“聽這個。” 轉眼間,雪變成冰雨,滴滴答答地扣在落葉上,石頭上,垂枝上,奏出一曲自然界的小小交響樂。我們離開河岸,到一片常綠樹林中躲避。針葉上裹著冰晶,像穿著潔淨的夾克衫。魯契克拉出用繩子掛在他脖子上的革袋,先拿出一張小紙片,然後是一大撮乾燥的、曬黑了的草葉樣纖維,看上去像是菸葉。他手指敏捷,飛快地一舔,就卷好一支細細的香煙。他從革袋的另一處取出幾支木製火柴,放在手掌里數了數,留下一支,其餘全放回防水袋中。他在大拇指指甲上劃燃火柴,讓它燒成火苗,點上香煙的一頭。斯茂拉赫已經掘了個洞,深度足以到達下層的針葉和球果。他小心地從朋友指尖上拿過燃燒的火柴,在洞裡點起來。不久,我們就有了一堆火來烘烤手掌和指尖了。魯契克把煙遞給斯茂拉赫,他深深吸了一口,把煙含了好久,終於呼了出來,這效果就像笑話裡的妙語那樣一下子打動人心。

“讓這孩子吸一口。”斯茂拉赫提議說。 “我不知道怎麼吸煙。” “跟我學,”魯契克的聲音從牙縫裡透出來,“但不管你做什麼,別把這件事告訴伊格爾,也別告訴其他人。” 我就著發熱的捲煙吸了一口,被煙嗆著,咳嗽起來。他們咯咯直笑,一直笑到他們吸盡最後一片菸葉。常綠樹下的空氣裡含著濃重的奇香,我覺得頭暈目眩,有點兒噁心。魯契克和斯茂拉赫也同樣受到影響,但他們看似只覺心滿意足,既警覺又平靜。冰雹開始減弱,寂靜像失去的朋友再度歸來。 “你聽見了嗎?” “什麼?”我問。 魯契克朝我噓了一聲,“你先聽聽看,看你能否聽到。”過了一陣子,我聽到了一個聲音,雖然熟悉,但不知這聲音是什麼,從哪來的。 魯契克跳起來,叫起他的朋友,“是輛小汽車,小寶貝。你追趕過汽車嗎?” 我搖搖頭,想他肯定把我和狗混淆了。我的兩個同伴牽起我的手離開,跑得比我所能想像的速度更快。世界在旋轉,樹木林立的地方變成一片片模糊不清的黑暗。泥雪被踢飛,濺在我們的褲子上,我們達到了一種令人暈眩的瘋狂速度。灌木叢漸漸茂密,他們鬆開我的手,一個接一個跑上小徑。樹枝抽打在我臉上,我腳下一絆,跌倒在泥濘裡。我掙扎站起,渾身又冷又濕又髒,意識到數月來我首次孤獨一人。恐懼攫住了我,我對著世界張開眼睛,豎起耳朵,拼命想找到我的朋友們。集中註意力後,我的前額躥起一陣劇痛,但我忍住疼痛,聽到他們在遠處踏雪奔跑。我覺得自己的感官中產生了一種新的強大的魔力,因為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們,雖然我知道他們應該是在很遠的前方,遠在視線之外。我把腳下的路看得一清二楚,於是奮起直追,曾經為難我的樹木、枝條如今似乎已不成障礙。我在林中飛馳,彷彿一隻麻雀穿越籬笆間的空隙,不假思索就能在合適的時機收攏翅膀,飛翔而過。 當我趕上的時候,我看到他們正站在距離森林邊緣不遠的粗鬆樹底下。我們面前有條馬路,路上停著輛車,前燈在薄霧籠罩的黑暗中打出一道道的亮光,碎裂的金屬格柵在柏油路面上閃光。透過敞開的駕駛室的車門,空空的車廂裡亮著一盞小燈。車況的異常促使我走上前去,但朋友們有力的胳膊將我拉回。一個人影從暗中出現,走到亮處,是一個穿著鮮紅色大衣的年輕纖瘦的女人。她一手摀著額頭,慢慢地彎下身子,伸出另一隻胳膊,摸向躺在路上的一團黑色的東西。 “她撞到了一頭鹿。”魯契克說道,話音中有種悲哀。她為它倒伏的身影煩惱不堪,她掠開面前的頭髮,另一隻手摀著嘴唇。 “它死了嗎?”我問。 “魔法是,”斯茂拉赫悄聲說道,“把氣吹進它嘴裡。它沒死,只是撞昏了。” 魯契克輕聲對我說:“我們會等到她離開,這樣你就能給它吹氣了。” “我?” “你不知道嗎?你現在是個仙靈了,和我們一樣,我們能幹什麼,你就能幹什麼。” 這個說法使我為之忘形。一個仙靈?我立刻想知道這是否是真的,我想要試驗我的能力。於是我掙脫朋友們,從陰影下朝鹿走去。女人站在孤零零的馬路中間,左顧右盼看是否有車經過。她沒有註意到我,直到我出現在那裡,蹲到動物面前,手放在它溫暖的體側,它的脈搏在我脈搏邊上跳動。我用手環住鹿的吻部,往它溫熱的嘴裡吹氣。幾乎是眨眼間,這頭野獸抬起頭,將我頂開,搖晃著站起來。有片刻它看著我,隨即把尾巴像白色軍旗似的舉起來以示警告,便跳進黑暗中去了。如果說我們——動物、女人和我自己——為事態轉變而感到吃驚,實在遠遠不足形容當時的情形。她看起來給弄糊塗了,於是我朝她微笑。這時,我的同伴開始提高聲音呼喚我。 “你是誰?”她用紅大衣把自己裹得更緊。或者至少,我以為這是她說的話,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彷彿是在水里說的。我看著地面,想到我自己並不知道真正的答案。她的臉靠近得足以讓我發現她唇邊綻開的微笑,還有眼鏡後面淺藍綠色的虹膜。她的眼睛光彩照人。 “我們要走了。”從黑暗中伸出一隻手抓住我肩膀,斯茂拉赫將我拖入灌木叢,我想這是否是一場夢。我們躲在亂草叢中,她尋找我們,但終於放棄,鑽進汽車開走了。當時我還不知道,在未來十幾年間,她是我遇見的最後一個人類。尾燈在山上、樹木間蜿蜒而行,最後再也看不見了。 在鬱悶的沉默中,我們打道回府。半路上,魯契克提出建議:“你不能把今晚發生的事告訴任何人。離人類遠遠的,要滿足於你的身份。”我們在途中編造了必要的故事來解釋我們為何離開這麼長時間,對水流和野景做了一番描述。我們的故事講述之後流傳開來,但我從未忘記那個紅衣女人的秘密。後來,當我開始懷疑地面上的世界,記憶中這次鮮明而又惟一的邂逅就提醒我,這不是一個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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