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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失竊的孩子 凯斯·唐纳胡 5745 2018-03-21
別叫我仙靈。我們已經不喜歡被叫做仙靈了。曾幾何時,“仙靈”大可涵蓋各種形形色色的生物,但如今它已染上過多的聯想色彩。從詞源學上看,仙靈是一種非常特別的、與水泉女神或水仙女有關的生物,但在種屬上,我們是自成體系的。仙靈(fairy)這個詞來自於古法語fay(現代法語則是fee),而fay又起源於拉丁詞Fata,即命運女神。 fay合群而居就稱為faerie,它們生活在天國和人世之間。 世上有一群人間精靈,carminibus coelo possunt deducere lunam 。它們早在遠古時代就分成了六類:火精、氣精、地精、水精、土精,以及全體仙靈和水仙女。我對火精、水精和氣精近乎一無所知,但地精和土精我卻十分熟悉。它們的種類數不勝數,與之相伴的還有大量關於它們行為、習俗和文化的傳說。它們在世界各地的叫法不同——羅馬家庭守護神、魔僕、農牧神、森林神、妖怪、羅賓的好伙計、搗蛋鬼、矮妖、凱爾特“普卡”、愛爾蘭鬼靈、北歐小矮人——還有極少數仍然隱居在樹林中,人類幾乎看不到也碰不到它們。如果你非得給我取名,就叫我小妖精吧。

更好的說法是,我是一個換生靈——顧名思義,這個詞指明了我們要做的事和想做的事。我們綁架一個人類小孩,把他或她與我們其中一個交換。換生靈變成了小孩,小孩變成了換生靈。並非任何一個男童或女童都能交換,只有那些少之又少的、對他們年幼的生命感到困擾,或與世上的悲愁心有戚戚的才有可能。換生靈挑選對像很仔細,因為這種機會大概十年左右才有一次。成為我們中間一分子的那個孩子,或許要等上一個世紀才能輪到他換生,並再次進入人類世界。 準備工作冗長乏味。需要密切監視這個小孩,還有他的朋友和家人。當然,這都得不露痕跡。選擇孩子的最佳年齡是在他上學之前,因為在那之後,一切都複雜起來。孩子會需要去記憶和處理除他親密家人以外的大量信息,還要像在鏡子裡照見形體和容貌那樣,一清二楚地將自己的性格和經歷表現出來。嬰兒是最好辦的了,可對換生靈來說,照料他們是一樁難事。六七歲就恰到好處。超過這個年齡,自我意識必定會發展得更為充分。而無論他們年齡大小,我們的目標是騙過孩子的父母,讓他們相信換生靈的的確確是他們的親骨肉。這其實比大多數人想像的要容易。

不,困難不在於延續孩子的經歷,而在交換本身,那是種痛苦的肢體行為。首先,從骨骼和皮膚開始,把自己拉伸成合適的大小和體型,拉到渾身顫抖,差點兒崩斷。然後,其他人會在他新的頭面上下功夫,這需要雕刻家的技藝。軟組織上會有大幅度的推拉動作,好像頭顱裡填充的是黏土或軟糖。接著是牙齒的事,還要除去頭髮,再慢慢地編織成新的,這些事情都極為討厭。整個過程中,一粒止痛藥都沒有,雖然有幾個換生靈會喝一種用橡樹汁發酵而成的酒,但這種酒對身體有害。這種事很難受,但很值,好在我不需要重塑生殖器,那可相當複雜。最後,換生靈就和孩子一模一樣了。三十年前,我就從一個換生靈重新變成了人類。 我和亨利?戴交換了生活。他是個出生在鎮外農場上的男孩。一個仲夏的午後,七歲的亨利離家出走,藏到了一棵栗樹的樹洞中。我們的換生靈密探跟踪他並發出召集令,我把自己變成他完美的複製品。我們抓住了他,我溜進樹洞,和他交換了生活。當晚搜尋人員找到我時,他們可高興了,鬆了口氣,還挺驕傲,我本以為他們會生氣,但沒有。 “亨利。”一個穿著消防員制服的紅發男人對我說話,當時我在躲藏處假裝睡覺。我睜開眼,沖他露出燦爛的微笑。這人用薄毯把我裹起來,抱著我走出樹林,來到一條石鋪路上,一輛消防車等在那裡,紅色車燈如心跳般搏動。消防員們把我帶回家,交給亨利的父母,也就是我的新父母。那晚車子在路上行駛時,我一直想著,只要能通過第一關,這個世界就會重新歸我所有。

在鳥類和獸類當中,母親總能認出自己的孩子,不讓陌生者闖到巢里或窩裡來,大家都覺得這挺神奇,但並非一概如此。事實上,布穀鳥就常常把蛋下到別的鳥兒的巢裡。儘管幼鳥體形超大,胃口奇佳,也能得到同樣(其實是更多)的母愛,甚至它們經常會把其他幼鳥從高高的巢中擠出去。有時候,母鳥把自己的孩子活活餓死了,就因為布穀鳥不斷地要吃的。我的第一個任務是虛構一個故事:我就是亨利?戴。不幸的是,人類更多疑,對闖入者也更不寬容。 搜救人員只知道他們要尋找一個在樹林裡走丟了的孩子,因此我可以保持沉默。反正他們找到一個也就滿足了。在開往戴家的路上,消防車顛簸起來,我嘔吐在了鮮紅色的車門上,那分明是一堆橡果碎片、芥菜,還有好多小昆蟲的皮。消防員拍拍我的頭,把我連同毯子一把鏟起,好像我只是一隻被救的小貓或者一個棄嬰似的。亨利的父親從門廊上大步跨來,一把抱住我。有力的擁抱,帶著菸酒味的溫暖親吻,他把我當成自己的兒子迎回家。但母親就不太好糊弄了。

她的臉完全洩露了她的情緒:發著疹子的皮膚上縱橫著一道道鹹鹹的淚水,淺藍色的眼睛框著紅圈,頭髮糾結蓬亂。她朝我張開雙臂,兩手直抖,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痛苦得好像掉入了陷阱的兔子。她用襯衫袖子擦了擦眼,用滿懷愛意的女人那飽受摧折的肩膀圍住了我,接著用深沉的花腔高音大笑起來。 “亨利?亨利?”她手撐在我肩上,把我推在一臂遠的地方,“讓我看看你。真是你嗎?” “對不起,媽媽。” 她拂開遮著我眼睛的額發,把我壓在胸前。她的心在我臉側跳動,我覺得又熱又不舒服。 “別擔心,我的小寶貝。你回家了,一點事兒都沒有,這點最要緊。你回到我身邊了。” 爸爸用他的大手包住我的後腦勺,我想這個歡迎回家的生動場面還會永遠繼續下去。我一點點掙脫出來,從亨利的口袋裡掏出條手帕,餅乾屑撒在了地板上。

“對不起,媽媽,我偷了餅乾。” 她笑起來,眼中的陰影消退了。也許她直到前一刻還在懷疑我是否是她的親骨肉,提到餅乾奏效了。亨利離家出走時,從桌上偷了塊餅乾,別的換生靈把他帶到河邊時,我把餅乾偷過來放在口袋裡。餅乾碎屑證明了我是她的孩子。 午夜後,他們讓我上床睡覺,這種安慰大概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不管怎麼說,這好過睡在洞裡冷冰冰的地上,拿發霉的兔皮當枕頭,還有十來個換生靈在不安的睡夢中咕噥和嘆氣。我在鬆軟的被子裡伸直手腳,尋思著我的好運。有很多故事說的是換生靈的失敗,身份被所謂的家人揭露了。一個出現在新斯科舍①①加拿大省名。某漁村的孩子把他可憐的父母嚇壞了,他們在暴風雪中棄家而逃,後來被發現浮屍在寒冷的港口上,已經凍僵了。一個換生靈女孩,六歲,一開口說話就讓她的新父母不堪恐懼,把滾燙的蠟油灌進對方耳朵,從此再也聽不到聲音。還有一些父母,得知他們的孩子被換生靈替換,一夜白髮,有的精神分裂,有的心髒病突發,還有的猝死。更慘的是,雖然很少見,但確有一些人家把這種生物趕出去,有的使用咒語,有的驅趕、丟棄或者殺害他們。七十年前,我失去了一位好朋友,因為他忘了讓自己隨年齡長大。他的父母當他是魔鬼,把他像一隻沒人要的小貓一樣捆起來裝在麻袋裡,丟到一口井裡。大多數時候,父母為他們儿女的突變大惑不解,或一方為這種離奇的命運而責備另一方。這種危險的事情,怯弱者不宜。

我走到這一步而沒有被揭穿,感到心滿意足,但還沒有完全放下心來。我上床後半小時,房間的門慢慢打開了。在走廊燈光的映照下,戴先生和戴夫人從門縫裡探進頭來。我把眼睛瞇成一道縫,假裝睡著。露絲?戴不斷地低聲抽泣,沒人能哭得這樣有技巧。 “我們得改一改了,比利。你不能讓這種事再發生了。” “我知道,我保證,”他小聲說道。 “不過看看他的睡相吧。'天真的睡眠,縫補好憂慮的亂絲。'” 他關上門,把我留在黑暗中。我和我的換生靈同伴們監視了這個男孩好幾個月,所以我在森林邊就知道新家的輪廓。在亨利的眼裡,這幾英畝地還有這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奇妙。屋外,星光從一排參差的冷杉樹梢上透進窗子。習習輕風吹進敞開的窗戶,從被子上掠過。停在窗玻璃上的蛾子撲搧著翅膀飛走。將圓未圓的月亮投下清輝,照亮了牆紙上暗淡的紋飾,十字架懸在我頭上,從雜誌上裁下的紙頁和報紙用大頭釘釘在牆上。桌上擺著棒球手套和棒球,盥洗架上的水罐和碗閃閃發光,如磷光般皎潔。碗上斜靠著一小摞書,一想到明天就能讀這些書,我激動不已。

天剛亮,雙胞胎就開始哭嚎。我順著聲音經過我新父母的房間,躡手躡腳地走過走廊。嬰兒們一看到我就鴉雀無聲,我肯定如果她們——瑪麗和伊麗莎白——天生聰慧,又能說話的話,我一走進屋子她們就會說“你不是亨利”。可惜她們還在襁褓中,會說的句子比長出的牙齒還少,說不清她們幼小心靈中的秘密。她們瞪大清澈的眼睛,安靜地註視著我的每個動作。我微笑,但她們不笑。我做鬼臉,給她們胖胖的下巴撓痒癢,學木偶跳舞,學鳥兒吹口哨,但她們只是看著,像兩隻啞巴蟾蜍一樣無動於衷。我搜腸刮肚地想要找到親近她們的法子,於是想起了有幾次我在森林中遇見的與這兩個人類小孩一般無助而又危險的東西。一次我走在幽深的峽谷中,碰到一隻和母親分開的小熊崽。受驚嚇的動物發出淒楚的叫聲,我差點以為山里所有的熊都要來包圍我了。雖然我能製服動物,但對那種一爪就能把我撕成兩半的怪物無能為力。我只好哼起歌謠,安撫了熊崽。想到此處,我就對我的新妹妹們如法炮製。她們被我的嗓音迷住了,立即開始呀呀叫喚,拍著胖嘟嘟的手,口水長長地流出來,掛在下巴上。 《小星星,亮晶晶》和《再見,小鳥》打消了她們的疑慮,向她們保證我和哥哥差不多,或者還是個更好的哥哥,但誰又能確定她們簡單的腦瓜裡轉過什麼念頭呢。她們咯咯,咕咕。我一邊唱歌,一邊用亨利的口氣和她們說話,她們便漸漸地相信了,或者說不再懷疑了。

戴夫人匆匆走進嬰兒室,歡快地一遍遍哼著歌句。她的腰圍和身量讓我吃驚,我之前見過她多次,但距離從沒這麼近過。從森林中安全的地方觀察,她似乎和所有的成年人類一般無二,但個別地看,她有種獨特的溫柔,帶著一股子淡淡的酸味,那是牛奶和酵母的香味。她邁著舞步走過地板,拉開窗簾,讓金色的早晨炫亮了房間,而女孩們一看到她來,就滿臉放光,抓著嬰兒床的板條要起來。我也朝她微笑——否則我就沒法忍住哈哈大笑。她也向我報以微笑,好似我是她惟一的兒子。 “幫我照顧你的妹妹好嗎,亨利?” 我抱起離我最近的女孩,非常明確地對我的新母親說:“我來抱伊麗莎白。”她像一頭獾那麼重。抱著一個不打算偷的嬰兒是種奇怪的感覺,幼小的身軀抱起來有種舒適的柔感。

女孩的母親站住腳,瞪著我,有一瞬間,她表情迷惑而動搖。 “你怎麼知道這是伊麗莎白?你從來沒法把她們區分開。” “這容易,媽媽。伊麗莎白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她的名字也更長,但瑪麗只有一個酒窩。” “你可真夠聰明的!”她抱起瑪麗,率先走下樓梯。 我跟在母親後面,伊麗莎白把臉窩在我肩上。餐桌被豐盛的宴席壓得嘎嘎作響——薄煎餅,熏肉,一壺熱楓糖汁,一罐冒熱氣的牛奶,還有盛在瓷碗裡的香蕉片。在森林中經歷過有什麼吃什麼的漫長歲月後,這頓簡單的早餐就像散發著異國情調的高級自助餐,豐盛而且都是熟的,允諾著我將會衣食無憂。 “看,亨利,我做了所有你愛吃的。” 我真能當場親她一下。如果她不辭勞苦做出亨利喜歡的食物,並為此而高興的話,那麼我大快朵頤,盡情享用,她一定會歡天喜地了。吃完四個煎餅,八條熏肉,牛奶喝得只剩兩小杯后,我還在嚷餓,於是她又給我做了三個蛋,並拿家裡烤的麵包做了半條吐司。我的新陳代謝似乎已經改變了。露絲?戴把我的好胃口當做是我愛她的表現,於是在接下來的十一年,到我去上大學之前,她一直嬌慣著我。不久,她昇華了自己的焦慮,開始和我一樣大吃大喝起來。數十年的換生靈生活塑造了我的胃口和精力,但她是個十足的人類,年年都在發福。這些年,我常想,如果她是和自己真正的長子在一起,會不會變得這麼厲害,還會不會用食物來填補疑心的侵蝕呢?

第一天,她把我關在屋子裡,畢竟發生了這種事,誰又能說她不是?她除塵、掃地、刷碟子、換嬰兒尿布,我就緊跟著她,比影子粘得還牢,用心揣摩,學習怎樣才能把這兒子當得更好。屋裡的感覺比森林更安全,但有種奇怪而疏離的感覺,潛伏著小小的驚訝。日光從拉起的窗簾後斜射而入,在牆壁上蔓延,在地毯上投射下圖案,那和枝葉下的圖案形狀完全不同。特別有意思的是由塵點組成的小空間,只有在陽光照耀下才能看清。與戶外燦爛的陽光相比,室內的光線有種催眠效果,這對雙胞胎尤其明顯。午餐後,她們很快就疲倦了——這對我來說可是一大好事——下午一兩點鐘時,她們開始打盹。 母親從她們房間躡手躡腳地走出來,看到我耐心地等在原地,像個哨兵似的站在走廊上。我被一個電插座迷住了,它朝我直叫,讓我很惱火。雖然雙胞胎的房門關著,她們有節奏的呼吸聲聽起來像風暴在樹林中呼嘯,因為我還沒有把自己訓練得聽而不聞。媽媽牽起我的手,她柔軟的一握使我為之久久感念。這女人用她的觸摸,在我心中生出深沉的寧靜。我想起亨利盥洗架上的書,就問她能否給我讀個故事。 我們去到我的房間,一起爬上床。在過去的一個世紀中,成人是徹底的陌路人,而與換生靈共處的生活也已經扭曲了我的視角。她的體形是我兩倍有餘,看起來那麼堅固結實,特別是跟我所假扮的這個清瘦的男孩相比,簡直不像真的。我的位置似乎既脆弱又不穩定,假如她翻一個身,就能像一捆柴火一樣把我壓扁。但她碩大的尺寸像碉堡一樣把外間世界隔開,會保護我不受所有敵人的侵害。雙胞胎睡覺時,她給我讀格林童話——《尋找害怕的年輕人》、《狼和七隻小羊》、《漢瑟爾與葛萊特》、《唱歌的骨頭》、《無手的姑娘》,還有其他許多故事,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我最喜歡的是《灰姑娘》和《小紅帽》,她朗讀時,音色適中,娓娓動聽,對那些令人難過的童話來說,是過於歡快了。在她音樂般的嗓音中,傳來許久之前的回音,我躺在她身邊,數十年的時光為之消卻。 很久之前,我聽過這些故事,但是聽的是德語,講故事的是我的親生母親(是的,我以前也有母親),她從《兒童與家庭的童話集》 中給我讀灰姑娘和小紅帽。我想忘記,也覺得自己正在忘記,但她的聲音在我腦海中如此清晰。 “曾經,在一個很深、很深的樹林裡。 ” 雖然我許久之前就離開了換生靈的社會,但在某種意義上,仍然停留在那片黑森林中,對那些我愛的人隱瞞我真實的身份。直到此刻,在去年那些奇怪的事情過後,我才鼓起勇氣來講述這個故事。這是我姍姍來遲的告白,我一直不敢啟齒,如今說出來,是因為這些過去威脅著我的兒子。我們改變著。我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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