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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4857 2018-03-21
“塞西莉婭,你現在是病房護士嗎?” “是的,我是病房護士。” 她一錘定音,一下子結束了這一話題。她們雖然從事共同的職業,但沒能成為一條紐帶。沒有任何紐帶可言。羅比回來之前,她們姐妹倆沒有什麼可說的。 最後,她終於聽見浴室門鎖打開的聲音。他吹著口哨穿過樓台。布里奧妮從門口挪開,走到房間另一端的陰暗角落。但他一進來,她就進入了他的視野。他已半抬起右手,想要和她握手,他的左手正要去關上身後的房門。哪怕這是一個恍然大悟的動作,也是毫無戲劇性可言的。在他們四目相對之際,他的雙手垂了下來。他繼續注視著她,發出一聲長嘆。不管她多麼心存驚悸,她覺得自己不能轉移視線。她嗅到了他剃須皂淡淡的清香。眼前的他看起來比從前老多了,特別是眼睛周圍更顯歲痕。她不禁暗暗一怔。難道這一切都是她的過錯嗎?該不會也是戰爭惹的禍吧?

“啊,原來是你。”他終於開口了。他用腳把身後的門關上。塞西莉婭已經走到他的身旁。他凝望著她。 她一五一十地作了概述,可是即使心有所願,她也無法承受她的譏諷。 “布里奧妮打算把真相告訴大家。不過她想先來見見我。” 他回頭望著布里奧妮。 “你想得到我會在這兒嗎?” 聽了這話,她的第一反應是千萬別哭。在那一瞬間,沒有比這令她更蒙恥的了。此刻的心情如何?是欣慰呢?還是羞愧?還是自憐?她不知道是哪一種感受。不管是什麼,它此時正向她襲來。它像平靜的浪花,突然湧起,勒緊她的脖子,使她無法開口說話。於是她盡力控制住,咬緊嘴唇。這種感覺終於消失了。她安然無恙。沒有淚水,但她的聲音低低的,充滿了痛苦。

“我不知道你是否還活著。” “如果要聊天,大家坐下來吧。”塞西莉婭說道。 “我不知道行不行。”他不耐煩地走到緊鄰的牆邊,大約有七到八尺的距離。他背靠著牆,雙臂交叉放在胸前,將視線從布里奧妮移向塞西莉婭。驀地,他從房間的這一頭走向臥室的房門,他轉過身,又想走回來,可他改變了主意,站在那兒,雙手插在口袋裡。他身材高大,與此相映,這房間似乎收縮了。在這彷彿令人窒息的空間中,他像一頭困獸,走投無路。他把手從中袋內取出,撫摸了一下脖子後面的頭髮,然後把雙手放在臀部,然後又放下。這一動作不斷反复。布里奧妮知道,他生氣了,他怒火中燒了。 “你到這兒來幹嘛?別跟我提薩里郡什麼的。無人阻止你前往。你為什麼到這兒來?”

“我要和塞西莉婭說一聲。”她說道。 “是嗎?說什麼呢?” “說說我幹的那件傷天害理的事情。” 塞西莉婭向羅比走去。 “羅比,”她低語道。 “親愛的,”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但他甩開了她的手。 “我不知道你為何讓她進來。”說完,他轉向布里奧妮,“我老實對你說吧。我現在正為難著呢:該扭斷你的脖子呢,還是把你推出房外,扔下樓梯?” 要不是她近來的生活磨練,她準會被嚇著了。有時她聽見病房裡的士兵為自己的絕望大發雷霆。在他們怒氣沖天時,與他們論理或安慰他們是極其愚蠢的。狂波怒濤必鬚髮洩出來。此時最好是站在一邊,耐心傾聽。她明白,現在即使是起身告辭也會刺激他的。所以她乾脆直面羅比,等候她應有的處置吧!不過她並不怕他,她不怕他動武。

他並未抬高聲音,但他的話音中分明充滿了憤慨。 “你知道裡面是什麼模樣嗎?” 她想像著峭壁似的磚石牆壁上那一個個高高的小窗。和人們的想像一樣,她也想到了地獄中的種種苦難煎熬。她輕輕地搖了一下頭,為了穩定自己,她盡力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變化上。他似乎比以前更高大了,之所以給人這一印象,是因為他擺出了一副挺胸收腹的姿勢。沒有一個劍橋大學生站立得會像他那樣筆直。甚至在心煩意亂時,他的雙肩依然向後挺著,下巴像是老式拳擊手似的高高仰起。 “是的,你當然不知道。我在裡面時,你高興了吧?” “不!” “可是你毫無作為啊。” 她曾一次次地設想過這次談話,就像一位孩子預感到一次挨揍。現在,終於發生了,可似乎她並不在這兒。她彷彿從遠處漠然地觀看。她一副麻木不仁的樣子,但她知道他的話語最終會傷害她的。

塞西莉婭已站回來了。此刻,她再次把手放在羅比的手臂上。雖然羅比看上去更強壯了,但他變瘦了。他筋骨結實,剛毅粗獷。他向她略轉過身。 “記住,”塞西莉婭開始說話了,但他打斷了她。 “你認為我強暴了你表姐嗎?” “不。” “當初你是這麼認為的嗎?” “是的,呃,不是,我吃不准。”她支支吾吾地說道。 “那麼你現在為何又如此確定了呢?” 她遲疑了。她知道只要一回答,她就得為自己辯護,為自己找藉口,而這樣做也許會給他火上澆油。 “我正在成長。” 他盯著她,嘴唇微微咧開著。他在五年裡真的變了:他凝視中的凜冽是以前沒有的;他的眼睛更小,更狹了,眼角有了深深的皺紋;他的臉龐比她記憶中的更瘦削了;他的雙頰如同北美印第安武士般的凹陷;他已長出一些像軍人式的硬硬的板刷鬍子。他是那麼的英俊,令她為之駭然。她的記憶一下子回到了幾年前的情景。那時,她才十歲或十一歲,她對他是那麼深情相戀。這一真正的迷戀持續了數天。然後,某一個早晨,她在花園裡向他衷心表白了自己的心跡,隨後這事就馬上忘到九霄雲外了。

她小心謹慎是對的。他此時滿腔怒火,但這種憤怒成了驚疑。 “正在成長,”他應和道。當他提高嗓門時,她嚇了一跳。 “他媽的!你已十八歲了。成長,成長,你到底還要多少成長?十八歲的士兵戰死在沙場上了。你已經夠大了,可以奔赴前線了,你知道嗎?” “是的。” 他無法知道她以前的經歷,這給了她些許可憐的慰藉。儘管她問心有愧,但她居然還覺得應該抵擋他,這簡直太奇怪了。不然就兩敗俱毀了,她不敢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一提起死亡,一股洶湧的情感就吞噬了他,把他從憤怒中推向了迷惘和憎恨的極點:他的呼吸沉重而不規則;他握緊右拳,然後鬆開拳頭;他明亮的眼睛依然盯視著她,他的眼神嚴厲而凶狠,似乎要望穿她;他使勁地一次次地忍氣吞聲,喉嚨裡的肌肉因此抽緊,喉結也露了出來;他也正在與一種不願被人看到的情感鬥爭著。她在做實習護士時,在病房里和病床邊碰巧學到了一鱗半爪的知識。她知道此時往事像潮水般向他襲來,令他束手無策,張口結舌。她永遠也不會知道是什麼景象才引起了這番騷動。他朝她走近了一步,她向後退去。她已不再認為他不會傷害她——如果他不能說話,也許他會用行動代替。如果她再走一步,他那強壯的臂膀就可觸及她了。就在這時,塞西莉婭站在了他們中間。她背對布里奧妮,面對羅比,用雙手挽住了他的肩膀。羅比把臉轉開。

“望著我。”塞西莉婭低語道,“羅比,望著我。” 他是如何回應的,布里奧妮不知道。她只聽見了他的反對或拒絕聲。也許他說了一句罵人的下流話,塞西莉婭把他攥得越來越緊,羅比扭動全身想擺脫她。他們彷彿像摔跤運動員,她伸手向上,使勁想把他的頭扭向她。可是他的臉向後歪斜,嘴唇緊縮,牙齒裸露,擠出一個食屍鬼似的恐怖笑容。她用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臉頰,用盡全力扳過他的臉。最後他終於正視她的眼睛了,可她仍舊抓住他的臉頰。他把她拉得更近了。他注視著她,直至兩張臉碰到了一起。於是她輕吻著他,兩人唇唇相印。塞西莉婭溫柔地說:“回來……羅比,回來。”布里奧妮記得,多年前,她一覺醒來,也曾聽到塞西莉婭這麼說過。 他輕輕地點了點頭。當她鬆開雙手,把它們從他的臉上移開時,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陣沉默中,房間似乎縮得更小了。他用雙手環抱著她,低下頭,給了她一個深深的、親密的長吻。布里奧妮悄悄地向房間的另一頭,向窗子走去。她從廚房的水龍頭里接了一杯水喝著。但這對情侶的親吻還在旁若無人地繼續著,他們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布里奧妮感到被忘卻了,從房間中勾銷了,這使她如釋重負。

她轉過身去,望著窗外陽光照耀下的一幢幢排屋和她剛走過的大街。她驚奇地發現,自己還不想離開,雖然她為那長吻所窘,雖然她害怕後面要發生的事。她注視著一位穿著厚厚外套的老嫗。她在遠處的人行道上走著,手牽著一條病怏怏的、搖著大肚子的短腿長身的德國種獵犬。此時此刻,塞西莉婭和羅比正在低聲輕語。為了尊重他們的隱私,布里奧妮打定主意,只要他們不主動跟她講話,她決不從窗口轉身。她看著這位婦人打開前大門,又非常小心翼翼地關上門,然後,在走到門口的半路上時,她艱難地彎下腰,從門前小徑旁的一長溜花壇中拔了一根長長的雜草。此時,她的狗往前蹣跚而行,舔著她的手腕。婦人和狗進到屋內去了,街上又變得空曠了。一隻黑鸝棲落在女貞籬上,但在發現沒有滿意的立足點時,它就飛走了。一片烏雲飄了過來,很快遮住了陽光,隨後,這朵雲也飄走了。這是典型的星期六下午的情景。在這郊外的街上,幾乎沒有任何戰爭的跡象。布里奧妮聽見她姐姐叫她的名字。於是,她轉過身去。

“時間不多了。羅比今晚六點回去報到上班,還得趕火車呢。坐下吧,你得為我們做點事。”這是病房護士的口吻。這腔調並不專橫。她只是在形容不可避免的一件事情罷了。布里奧妮在離她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羅比拿過來一條凳子,塞西莉婭坐在了他們中間。她準備好的早餐已被忘了個一干二淨。三個空空的杯子放在桌子的中間。他拿起一疊書,把它們放在地上。塞西莉婭把一罐藍鈴花移到一邊,這樣它就不會被踢倒了。然後她和羅比交換了一下眼神。 羅比清了清嗓子,雙眼卻凝視著鮮花。當他開始說話時,他的聲音飽含了感情。他彷彿在宣讀一系列議事規則。此時此刻,他在註視著她。他的眼神是那麼沉穩。他已經掌控了一切。但在他的前額上,在他的眉毛上方,還有滴滴汗水。

“你已經答應了最重要的事。盡快去找你的父母,告訴他們需要知道的一切,使他們確信你當時作了偽證。你什麼時候休息?” “下個星期日。” “到那時你就走,你帶著我們的地址,告訴傑克和艾米莉。塞西莉婭等著他們的來信。明天你要做的第二件事,塞西莉婭說你得抽出一個小時的時間見一位律師,一位受權為立宣誓的律師,然後作一個聲明,並籤上名公證。在聲明中,你得言明你所做的錯事,以及你準備如何撤回你的偽證。你還得把聲明副本給我們倆。明白了嗎?” “明白了。” “然後,你寫一封信給我,把你認為一切有關聯的事詳詳細細地都寫進去,是什麼導致你說你在湖邊看見了我,為什麼即使你對這事並不確認,但你在開庭前的幾個月中都一口咬定是我。我想知道是不是因為警察或父母給你施加了壓力。聽明白了嗎?這會是一封很長的信。” “聽明白了。” 他迎著塞西莉婭的目光點了點頭,“如果你記得丹尼· 哈德曼的情況,比如說,那時他在哪兒,在那兒乾什麼,什麼時候,還有誰見過他。任何可以對他不在犯罪現場的證詞提出疑問的證據,我們都想听到。” 塞西莉婭正在寫地址,布里奧妮搖著頭想開口,但羅比並沒理睬她。他已站起身,眼睛看手錶。 “沒多少時間了,我們陪你走到地鐵站,我和塞西莉婭想在我走之前獨處最後的一小時。在今天剩下的時間裡,你得寫你的聲明,讓你的父母知道你要去他們那兒。你也可以開始思考一下你要寫給我的這封信的內容。” 他冷淡地講了一下她必須要做的事後就離開了桌子,向臥室走去。 布里奧妮也站了起來,說道:“老哈德曼說的很可能是真話,丹尼那天整晚都和他在一起。” 塞西莉婭這時正要把她寫好並折疊起來的紙條給她。羅比在臥室門口停下了腳步。 塞西莉婭問:“你在說什麼呀?” “是保羅· 馬歇爾幹的。” 接下來是一片沉默。布里奧妮拼命想像此話引起的每個人的心理調整,多少年來這已成為某種思維定勢。但不管是如何令人驚愕,這只是細節而已。關鍵性的東西並沒有因此而改變。危險起的作用絲毫沒變。 羅比回到桌邊。 “馬歇爾?” “是的。” “你看到他了?” “我看到的人和他身高差不多。” “和我的身高一樣。” “是的。” 此刻,塞西莉婭站在那兒,環顧四周——她在找香煙。羅比找著了,把一包煙從房間的一頭扔了過來。塞西莉婭點了一支,邊抽邊說:“真難以置信。他是一個傻瓜。我知道……” “他是一個貪婪的傻瓜,”羅比說,“但我無法想像他跟羅拉· 昆西在一起,哪怕只有五分鐘……” 布里奧妮知道,無論發生了什麼,無論後果多麼可怕,也無足輕重。可是她在宣布她那決定性的消息時,她顯得泰然自若。 “我剛參加了他們的婚禮。” 又是一陣驚愕,又是一次心理調整,又是一次滿腹狐疑的重複。婚禮?今天早上?克拉珀姆?然後是一陣沉思默想,間或被簡短的言談所破。 “我非要找到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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