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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4958 2018-03-21
“噢,天哪。” 她坐了下來,抱起雙臂。 布里奧妮依然站在那兒,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隻腳仍在花園的小道上,另一隻腳踏在門口的台階上。女主人房間裡的收音機開著,觀眾的笑聲從裡面傳了出來。緊隨其後的是一個喜劇演員的有趣獨白,最終被收音機里人們的掌聲打斷了。一支快樂的樂曲驟然奏響。此時,布里奧妮跨了一步進了門廳。 她咕噥著說:“我必須和你談一談。” 塞西莉婭正要起身,但隨即改變了主意。她問道:“你怎麼不事先告訴我你要來呢?” “你沒有來信,所以我就來了。” 她拉了一下睡袍,拍了拍口袋,似乎在找煙。她的膚色更黑了,手的膚色也成褐色了,她並沒有找到她所需要的東西,但也沒有打算即刻站起身來。她開口說話與其是為了改變話題,倒不如說是為了打發時間。 “你現在是一個實習生?”

“是的。” “在哪家病房?” “德拉蒙德護士長那兒。” 布里奧妮不清楚塞西莉婭是不是熟悉這個名字,也弄不明白她是否會因和妹妹在同一家醫院受訓感到不高興。 這裡還有一個明顯的區別。塞西莉婭總是用一種母親似的高高在上的口吻與她說話。小妹妹!現在沒有你的立足之地。她僵硬的口吻分明警告布里奧妮不允許她問起羅比的情況。布里奧妮又向門廳跨了一步。她意識到她身後的門還開著。 “你在哪兒上班?” “摩騰附近,一家急救醫院。” 一家急救醫院,那是一個被徵用的地方,收治的往往是戰地轉運醫院的重症病人。那兒有太多的禁區。在那兒,有些事既不能說,也不能問。姐妹倆互相對視著。儘管塞西莉婭頭髮凌亂,就像剛從床上爬起來似的,但是,她比布里奧妮記憶中的她更加嫵媚動人。人人都說那張長長的馬臉看起來總是怪模怪樣,易受傷害,甚至在耀眼燈光的映照下亦然。此刻豐滿紫色的嘴唇彎成一條弧形曲線,使這張臉龐看上去性感無比。也許是因為疲勞或悲傷的緣故,眼睛顯得又黑又大。鼻子長長而別緻,鼻孔呈喇叭形優雅地展開,這張臉彷彿戴了面具,精雕細刻,寧靜安謐。這是一張很難讀懂的臉。姐姐的臉上增添了布里奧妮的惶恐不安,使她感到手足無措。五年沒見,她幾乎不認識她了。布里奧妮此時對一切都沒有把握,她絞盡腦汁尋找一個中性的話題,可無論提起什麼,都無可避免地引向敏感的話題——這些話題她無論如何總是得面對的。在這難捱的沉默中,她再也無法忍受四目相對,終於開口了:

“老頭那兒有什麼消息嗎?” “沒有,沒消息。”她平平的語調表明,即使知道,她也不想回答。 “你呢?” “一兩個星期以前我收到過一張潦草的字條。” “那好啊。” 這個話題,到這兒就講不下去了。一陣沉默後,布里奧妮又問道: “家裡有什麼消息嗎?” “沒有,我跟家裡沒有聯繫。你呢?” “她不時寫信來。” “她有什麼消息嗎?布里奧妮?” 當她的名字被提起來的時候,這個問題就帶有了諷刺的味道;她迫使自己回想時,有一種感覺,為了姐姐的緣故,她已成一個背叛者。 “他們收留了逃難者,貝蒂恨他們。公園已耕耘成了玉米地。”她拖聲拖調地說道。站在那兒列舉這些細枝末節,感覺簡直是太無聊了。

可是塞西莉婭冷冷地說:“還有什麼?你繼續講。” “呃,村子里大多數的小伙子都加入了東薩里前線團,只有……” “只有丹尼· 哈德曼除外。是的,這些我都知道。”她強顏歡笑道,等著布里奧妮繼續說下去。 “他們在郵局附近建了一個房子,佔用了所有的舊欄杆。埃爾米奧娜姨媽現住在尼斯。噢,對了,貝蒂打破了克萊姆叔叔的花瓶。” 一聽到這裡,塞西莉婭的冷漠頓時煙消雲散了。她鬆開交叉的雙臂,用一隻手托著臉頰。 “打破了?” “她把它掉在一個台階上了。” “你是說碎成一片一片了嗎?” “是的。” 塞西莉婭想了一會,最後說道:“這太糟糕了。” “是的。”布里奧妮說道:“可憐的克萊姆叔叔。”至少她姐姐現在已不再揶揄了。詢問繼續著。

“他們還保存著碎片嗎?” “不清楚。艾米莉說,老頭兒向貝蒂吼叫來著。” 門突然打開了,房東太太站在布里奧妮面前,由於站得很近,她甚至可以聞到她呼吸中散發出來的胡椒薄荷的味道。她指了指前門。 “這不是火車站,小姐。你怎麼進來,怎麼出去。” 塞西莉婭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整理了一下睡袍的絲質腰帶,懶洋洋地說:“這是我妹妹,布里奧妮。賈維斯太太,當你和她說話時,請注意你的態度。” “在我自己的家,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賈維斯太太說道。她轉身對布里奧妮說:“如果你要留下,那就留下。要不現在就離開,並隨手關好門。” 布里奧妮望著姐姐,猜測她不可能讓她現在就走。賈維斯太太無意間已成了她的同盟。

塞西莉婭旁若無人地說:“不要介意房東太太,我周末就離開了。關上門,走,上樓去。” 在賈維斯太太的注視下,布里奧妮跟隨著姐姐上了樓。 “至於你,莫克小姐。”房東太太向上喊道。塞西莉婭很快轉身,立馬打斷了她。 “夠了,賈維斯太太。你說的夠多了。” 這個聲調布里奧妮是認得的。這種夜鶯般純潔的聲音,是專門用來對付那些難纏的病人和淚水汪汪的學生的。需要多年的磨練才能達到如此爐火純青的地步呢。塞西莉婭無疑已經成了病房護士了。 塞西莉婭站在一樓的平台上。就在她正要打開房門時,她望了布里奧妮一眼,這冷冷的眼神使她知道,什麼都沒有改變,一切都未能緩和。從半開的浴室門中,飄來一陣濕濕的香氣和空洞的滴水聲,想必剛才塞西莉婭正準備洗澡。她把布里奧妮引進房內。最講究整潔的病房護士在自己的房間都有另外一副景象,她們彷彿生活在人工養蠔場。看到塞西莉婭房間裡一片零亂,她不會感到驚奇。她以前就是這樣亂糟糟的。不過,這兒給她留下的印像是塞西莉婭的生活簡單而寂寞。一個不大的房間被分成了幾個部分,窄窄的一溜用作廚房。隔壁也許是臥室。牆紙圖案像是男孩睡衣上垂直的灰色條紋。這更給人一種被禁錮的感覺。油氈是樓下用剩的邊角料,形狀不規則,一些地方露出了灰色的地板。整個房間只有一個窗子,窗下面有一個帶一隻水龍頭的水池和一個單爐煤氣灶。靠牆有一張桌子,人很難擠過去。桌子上面鋪著一塊黃色條紋的桌布,桌布上面放著一瓶藍色的花(也許是藍鈴花)和一個裝得滿滿的煙灰缸。桌子上面還放著一疊書,書堆的最下面是《格雷解剖學》和《莎士比亞選集》。它們上面的幾本書脊面薄薄的,作者名字都是鍍了金銀,不過全已褪色了。她看到是豪斯曼和克雷布的著作。書的上面放著兩瓶啤酒。離窗戶最遠處的角落裡有一扇通向臥室的門,門上釘著一幅北歐地圖。

塞西莉婭從鍋旁的一包煙中掏出一根煙。她突然想到她妹妹已不再是一個小丫頭了,於是就給她一根。桌邊有兩張椅子,但是塞西莉婭並未邀請布里奧妮坐下。 背靠著水池,兩個女人抽著煙,等待著對方開口。房東太太的出現所帶來的影響正慢慢消散而去——至少在布里奧妮看來是如此。 塞西莉婭用平靜而低沉的聲調說道:“我拿到你的信後,就去見了律師。證據不夠,除非有新的鐵證。你就是回心轉意了,還不夠。羅拉會繼續說她不知道的,我們惟一的希望在於老哈德曼,可是現在他已死了。” “哈德曼?”他已死了,他與這事有關聯——布里奧妮一臉困惑。她拼命回憶著。那天晚上他出去找雙胞胎了嗎?他看見什麼了嗎?法庭上說了些她所不知道的情況了嗎?

“你難道不知道他死了嗎?” “不知道,可是……” “簡直難以置信。” 塞西莉婭盡力想保持一種不偏不倚的態度,可是她的努力要前功盡棄了。一怒之下,她離開廚房,擠過桌子,走到房間的另一頭,站在臥室的門旁。她的聲音氣喘吁籲的。她盡力控制著自己的怒火。 “艾米莉給你帶來了玉米和逃難者的消息,卻沒有告訴你他的死訊,這太奇怪了!哈德曼得了癌症。也許是害怕上帝的懲罰,他在最後的日子裡說了些對大家極其不利的話。” “但是,塞……” “不要這樣叫我!”她打斷了她,隨即她更加溫和地又重複了一遍:“請不要這樣叫我。”她的手放在臥室的門把上,看來會面即將結束。她將要消失了。 她出奇冷靜地向布里奧妮作了概述。

“我花了兩個畿尼,要弄明白的就是這點。五年過去了,你倒是決定要吐露真相,但已無法上訴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布里奧妮想重拾哈德曼的話題,但塞西莉婭必須告訴她近來在她腦海裡想了無數遍的事兒。 “這並不困難。如果說你那時是在撒謊,法庭干嘛現在就得相信你呢?目前又沒有新的證據,而你是個不可信的目擊者。” 布里奧妮把抽到一半的煙扔到水池裡。她感覺到一陣噁心,於是從盆架上取下一個茶托當作煙灰缸。她姐姐指證她的罪,這聽起來是如此地駭人,不過她的視角倒是如此不同尋常。她脆弱、愚蠢、迷惘、無常——她為此恨透了自己,但她從未認為自己是一個撒謊的人。對於塞西莉婭來說,這一定是多麼奇怪,多麼清楚啊。那是再明白不過的了,無可辯駁啊!可是,有一瞬間,她甚至想為自己辯解。她並不是故意誤導,她並不是出於惡意才這樣的呀!但又有誰信她呢?

她站在剛才塞西莉婭所站的地方,背對著水池,不敢注視姐姐的眼睛。 “我的所作所為不可寬恕,我並不指望你寬恕我。” “不要擔心,”塞西莉婭安慰她說。隨著她的希望飄渺而去,她不禁畏縮了。 “不要擔心,”塞西莉婭繼續說道,“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即使我不能去法庭,我也會把真相告訴每一個人的。” 她姐姐露出狂野的笑容,這時布里奧妮才明白,她對姐姐是多麼地害怕。她怕姐姐生氣,但更怕姐姐嘲笑她。這窄小的房間貼著條形的牆紙,隱藏著令人難以想像的情感史。布里奧妮繼續著對話。畢竟,她是有備而來的。 “我會去薩里,向艾米莉和老頭兒說的,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他們的。” “沒錯,這話你在信裡就已說過了。一晃五年過去了。你為什麼還沒去呀?是什麼阻擋了你?”

“我想先來看看你。” 塞西莉婭從臥室門口走到桌子邊。她把煙頭丟入一個矮瓶內。嘶的一聲,一縷煙從玻璃瓶裡升起。她姐姐的動作又一次讓布里奧妮感到討厭。她還以為瓶子是滿滿的呢。她尋思自己是不是早餐吃了不干不淨的東西。 塞西莉婭繼續說道:“我知道你為何沒去,因為你的猜想和我一樣。他們不想再聽這事兒。不愉快都已經過去了。謝謝你。過去的已不能挽回了。為什麼再舊事重提呢?你知道得很清楚,他們相信哈德曼說的話。”布里奧妮離開水槽,站在桌子的一頭,直視姐姐。要看穿這美麗的面具可不容易啊。 她不慌不忙地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這跟他有什麼關係?很遺憾,他死了。對不起,我不知道……” 這時,突然吱地一聲,嚇了她一大跳。臥室的門慢慢打開了,羅比站在他們面前。他穿著軍褲和襯衫,軍靴鋥亮,他的背帶鬆鬆地掛在腰間,沒有刮鬍子,頭髮也亂七八糟。他只凝視著塞西莉婭。塞西莉婭轉身望著他,但她並未向他走去。剎那間,他們四目默默相視,這當兒,布里奧妮在姐姐的遮擋下,縮進軍衣中。 他旁若無人似地輕輕對塞西莉婭說道:“我剛才聽到了聲響,我猜這與醫院有關吧。” “沒事兒。” 他看了一下手錶。 “最好現在就走了。” 他穿過房間,正要走出門外到平台前,他朝布里奧妮微微點了點頭,“請原諒。”他說道。 她們聽見浴室門關上的聲音。一陣沉默中,塞西莉婭脫口說道,她那口氣彷彿她與妹妹之間沒有發生任何事。 “他睡得很沉,我剛才不想吵醒他。”隨後又加了一句,“我剛才想你們還是不碰面為好。” 布里奧妮的雙膝已經開始顫抖了。她一隻手支撐在桌子上,慢悠悠地離開了灶台,這樣塞西莉婭就可以將水壺灌滿。布里奧妮很想坐下來,但沒有得到邀請,她是不會這麼做的,而且她也絕不會提這個請求。於是她靠牆壁站立,但又裝作沒有靠在牆上。她望著姐姐。使人驚奇的是,她看到羅比還活著的慰藉很快就被要面對他的恐慌所代替。剛才她已目睹他穿過房間。唉!還以為他已戰死沙場,這一可能性看來太荒唐了。原來的猜測現在已無任何意義。她姐姐在小小的廚房裡來回走著,她一直盯著她的後背看。布里奧妮想告訴她,羅比安全地回來了,這太好了。對她而言,這是何等的解脫。可是跟姐姐說這番話,聽上去是多麼地庸俗。況且,她也沒有資格這麼說。她害怕她姐姐,害怕她的嘲笑。 此時,布里奧妮不僅覺得噁心,而且渾身燥熱。她把臉頰靠在牆上。這牆也是熱熱的,並不比她的臉陰涼。她多麼想要喝一杯水啊,可她不想向她的姐姐提任何要求。塞西莉婭繼續忙碌著,把牛奶和水摻在雞蛋粉裡,在桌上放了一罐果醬和三個盆子的杯子。這一切布里奧妮看在眼裡,但這並沒有給她任何安慰。這只增添了她不祥的預感。她得直面羅比了。難道塞西莉婭真的以為,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還能坐在一起,有胃口吃炒蛋嗎?或者說,她忙來忙去難道是在鎮定自己嗎?布里奧妮的雙耳正留神於房間外樓台上的腳步聲。她已經看到了掛在門後的斗篷。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她用拉家常式的口吻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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