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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4982 2018-03-21
同別處的教堂一樣,撲鼻而來的是木頭打蠟後的馨香,和石頭受潮後的濕氣。就在她轉身輕輕關上大門之時,她心下已經清楚教堂差不多是空的。牧師的話語和回音相互交織著。她倚門而立——門被聖水缽半遮著——好讓眼耳能適應裡邊的陰暗和迴聲,然後走到後排,悄悄移到盡頭,在那兒她仍能看見祭壇。她參加過家族裡的不少婚禮,但由於當時太小而沒能去西西爾姨夫和埃爾米奧娜姨媽在利物浦大教堂的豪華婚典,但埃爾米奧娜的身影同精緻的帽子,她還是能從第一排里分辨出來。緊挨著埃爾米奧娜,夾在這對形同陌路的父母中間的是皮埃羅和傑克遜。兩個傢伙瘦瘦的,又長高了五六寸。走道另一邊是馬歇爾家的三個人。這就是全部的賓客了。完完全全的家庭儀式,沒有任何社交版的記者。他們也沒有邀請布里奧妮。布里奧妮諳熟整個過程,知道還沒錯過那最重要的一刻。

“其次,依主的教導,此亦可贖救我們的罪惡,消除私通,那些本不能持一的人或可結成婚姻,而卻永不辱沒基督的聖體。” 在牧師莊嚴的白袍的襯托下,這對新人面朝祭壇而立。新娘一襲傳統的素裝,從後排看去,應該披著厚厚的面紗。她的頭髮結成一股淘氣的單辮,沿著背脊從一堆蓬鬆的細紗薄棉中垂下。馬歇爾筆挺地站著,加了襯肩的禮服在牧師白外袍的襯映下,愈顯得線條有致。 “再次,依主的教導,婚姻要求夫婦彼此互相相愛,互相幫助,互相安慰……” 布里奧妮觸摸著記憶,編織著細節,彷彿在撫摸肌膚上的皮疹、肌膚上的塵垢:羅拉帶著擦傷腫痛的手腕,淚流滿面地衝進她的房間;羅拉肩上和馬歇爾臉上抓痕累累;在湖畔夜色中羅拉一臉沉默,讓那熱切、滑稽、古板、連現實與她腦中的故事都不能分辨的表妹送施暴者安全脫身。可憐無助而又脆弱的羅拉戴著珍珠圍脖,灑上玫瑰香水,盼望著能擺脫童年的最後一點束縛,匆匆欺騙自己跳入愛河,好免受羞辱,在布里奧妮堅持要交涉和斥責的時候,她卻對自己的美好姻緣深信不疑。剛剛長大就被強暴地剝開和占有了的羅拉,要同強姦自己的人結婚,這該是多美好的姻緣呀。

“……若有人能舉出一條義理,為何這對男女不可合法聯姻,請於此刻開口表明,或從此永遠緘默。” 難道這是真的嗎?她真的要在此刻站出來,揣著空空的揪緊的胃和忐忑不安的心,邁出虛弱的步伐,身著披風,戴著頭飾,沿著長椅間的走道走到過道中央,像基督的新娘那樣,用堅定而不容分辯的聲音,對著祭壇,對著過去漫長的生涯中從未被打斷過的驚訝得張大了嘴的牧師,對著伸長了脖子的賓客,對著面色慘白的新人,擺出她的理由,舉出她的義理嗎?她並沒有蓄意謀劃,可是《祈禱書》中的這一問題——她已忘記了——是一大挑釁。而且,障礙到底是什麼呢?現在,就在這個最講究理智的教堂的祭壇前,她終於有機會在大庭廣眾痛訴自己的所有怨憤,洗滌自己所有的過錯。

但抓痕和淤痛早已痊癒,她那時曾經做過的一切陳述也與事實相悖。新娘有父母的許可,看起來也不像是個受害者。當然還不止這些;一個是巧克力業的鉅子,阿莫牌子的創始人。埃爾米奧娜姨媽又該要不停地搓手了。保羅· 馬歇爾、羅拉· 昆西,還有她,布里奧妮· 塔利斯,難道無聲密謀,把一個無辜的人送進了監獄?而那些污衊此人有罪的話正是出於她之口,在阿齊茲的法庭上以她的名義宣讀了出來。判決已被執行,債務已經清償,決議已經生效。 她依然坐在位子上,心跳得越來越快,手掌不停地出汗,頭也低得愈低。 “我要求並許可你二人,若知道任何理由,為何你二人不可通過婚姻合法結合在一起,請於此刻坦告,要知末日審判時,人心所有的秘密必將不能隱藏。”

不管怎麼說,離末日審判還很遙遠,到那時只有馬歇爾與他的新娘知道的最初真相,早就被穩妥地圍築在他們婚姻的陵墓裡了。等所有知曉人都死去以後,這個秘密會永遠安穩地藏在黑暗裡。婚禮上的每句話,都是給這個陵墓壘上的一塊新磚。 “是誰促成這個女人同這個男人結為夫妻的?” 長得像鳥一樣的西西爾姨夫疾步走上前,無疑他是想盡快完成自己的任務,好返回牛津萬靈學院的聖殿。布里奧妮仔細聽著馬歇爾和羅拉先後重複牧師的話,竭力想听聽話語裡是否有絲毫猶豫遲疑。羅拉的話甜蜜又肯定,而馬歇爾卻低沉、洪亮,彷彿目空一切。當他說“我以我的肉體敬奉您”時,祭壇前迴盪的聲音是何等的性感和彰顯! “讓我們祈禱吧。” 前排的七個身影於是低下頭,牧師摘下他那龜殼一樣的眼鏡,仰起面頰,雙目緊閉,用他乏味、憂傷的吟唱向天國禱告。

“永恆的上帝啊,人類的造主和佑護,萬般精神道義的恩賜者,永生的譜就者;請賜您的祝福於您的僕人吧,於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 牧師戴回眼鏡,宣布他們為結髮夫妻,又向教堂以其命名的聖父聖子聖靈祈了福,這最後一塊磚也就壘畢了。接下來又誦了幾個禱告,一篇詩篇,主禱文和一篇長禱文,緩落的祝聖語調歸結成一個憂傷的結束。 “……他無盡的恩典降臨於你們,昇華並佑護你們,以你們的肉體與靈魂使他歡欣,在神聖的愛中完結你們的一生。” 牧師轉身引領這對新人走下過道,眾人跟隨其後,這時,風琴中如瀑布般傾出飛揚的三和弦。布里奧妮本來是跪下假裝禱告的,但隊伍走近時,她站了起來,轉身面向他們。牧師好像在趕時間,遠遠走在前面,離開眾人好幾尺遠。向左瞥見布里奧妮時,他和善地輕輕點頭表示歡迎,心中卻很是好奇。接著他大步上前,拉開一扇大門。一束陽光斜射到她站的地方,映亮了她的面貌與頭飾。她是想讓大家看到,但卻不是要這樣一覽無遺的。每個人都看得很清楚。羅拉走在靠近布里奧妮的一側,抬起頭來,正好四目相對。她的面紗早被掀起,臉上不見了雀斑,但是模樣倒沒有什麼改變。不過略微長高了,臉也圓潤、溫柔和漂亮了些,眉毛也修得很細。布里奧妮只是盯視著。她只是想讓羅拉知道,她來參加婚禮了,而且要羅拉納悶:為什麼?陽光直照下,布里奧妮很難看清楚,但新娘顰眉的一瞬間,臉上分明閃過一絲不悅。羅拉噘了噘嘴,將目光投向前方,然後,走了。保羅· 馬歇爾也看到了她,只是沒認出來,埃爾米奧娜姨媽和西西爾姨夫因為多年不見,也沒有認出她來。倒是走在隊伍末尾、把校褲拉到半天高的雙胞胎見到她很高興,對著她的製服直做鬼臉,一會兒滑稽地翻眼珠,一會兒又伸手拍哈欠。

不久,除了那個不知在何處自得其樂地演奏的風琴師外,教堂裡就只她一人了。婚禮結束得太快,彷彿一無所獲。她呆站在原地,不願意走出教堂,心裡覺得有點傻傻的。日光、家常閒扯的無聊乏味會把她的影響消盡,儘管曾如幽靈般閃過。她也沒有勇氣面對交鋒。她該如何對姨夫、姨媽解釋這不請自到呢?也許會冒犯他們,也許不會——那就更糟糕了。他們沒準會帶她去飯店吃早餐,這將如受刑般難奈。保羅· 馬歇爾夫婦定會恨意油然而生,埃爾米奧娜也會難掩對西西爾的輕蔑。布里奧妮又逗留了一兩分鐘,彷彿是為音樂吸引似的,但緊接著便懊惱自己的懦弱,於是跑到了門廊外面。牧師撒開臂膀,穿過公地,匆匆前行,此時已在百碼開外了。新婚夫婦也已鑽進了勞斯萊斯,馬歇爾掌著方向盤正在掉頭。她確信他們看見了她。換擋時,車擦出尖銳的叫聲——沒準是個好兆頭。車離開時,她透過側窗看見羅拉白色的身影偎依在駕駛員的臂彎裡。而其他人則全然隱入了林間。

看了看地圖,她知道貝爾罕姆就在這片公地的那頭,也就是牧師行走的方向,離這兒並不遠。既然不遠了,她就不願再繼續走了。反正很快就到了。她又餓又渴,腳後跟不斷顫抖,都跟鞋的後部粘在一起了。天氣暖和了些。她將穿過一大片沒有樹蔭的草地,草地上有筆直的瀝青小路和公共掩體。遠處有一舞台,一些穿黑色制服的男子在上面不斷地走動。這時,她想起了菲奧納,是她把休息日讓給了自己。她想起她們在聖詹姆斯公園度過的那個下午。雖不過是幾天前的事,現在想來,卻是那麼遙遠,單純。布里奧妮仍站在門廊的陰影內,想著要給朋友買的小禮物——美味可口的食品、一個香蕉、一些橘子和瑞士巧克力。守門人知道如何買到這些東西。她曾聽他們說,只要有錢,就可以買到任何你想買的東西。她望著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人群繞著公地,正沿著她應走的路線行進。她想著食物——火腿麵包、水煮蛋、一隻烤雞腿、濃稠的愛爾蘭燉湯、檸檬蛋白酥皮捲和一杯茶。突然,她意識到身後那煩人的音樂戛然而止。在這瞬間的沉寂中,整個人似乎自由了。就在此刻,她決定了必須吃早餐。但沿途並沒有發現店面,一眼望去只有用深橙色磚頭砌成的公寓在路的兩邊。

過了幾分鐘,一個演奏風琴的人從教堂裡出來了。此人一手拿著帽子,另一隻手拎著一大串沉沉的鑰匙。她本想向他打聽一下到最近的咖啡店怎麼走,但這個神經過敏的男人沉浸在音樂中,彷彿一心要忽略她的存在。他重重地關上門,俯身鎖好,然後把帽子一扣,匆匆地離開了。 也許,這是計劃破產的先兆。她沿著克拉珀姆大街往回走。該吃早餐了,得重新思量一下。她路過地鐵站附近的一個飲水槽,真想痛痛快快地把臉浸入其中。她找到一家土褐色的小店,窗戶污跡斑斑,地上滿是煙頭。但食物想來不會比她平時吃的要差吧。她要了一杯茶、三片吐司以及一些人造奶油及略帶粉色的草莓醬。由於自己血糖低,她就往茶中加入了大量的糖。但甜味還是掩蓋不了茶中消毒液的味道。

第二杯下肚後,她心情好了些。這茶溫度適中,可以一飲而盡。隨後,她上了趟衛生間。衛生間在咖啡屋後,要穿過鵝卵石鋪成的院子。這個無座形的衛生間臭氣熏天,不過對一個實習護士來說,這並不算什麼。她在鞋後部墊了些衛生紙,這使她能堅持走完餘下的一兩里路。磚塊砌成的牆裡放著一個洗手盆,上面有一個水龍頭,另有一塊灰色的菱形肥皂,她覺得最好不要去碰它。打開水龍頭,污水直濺到臉頰上。她用袖子擦了擦乾,並梳了一下頭髮。沒有鏡子,她只能面對磚牆想像她的臉龐。不過,口紅是不能擦了。她用一塊浸濕了的手帕輕撫了一會兒臉,並拍打了幾下,使臉色紅潤起來。她要去見她親愛的姐姐。但做這個決定時她似乎是不存在的。 她離開了咖啡店。當她沿著公地走去時,她感到自己與另一個自我的距離在擴大。那一個真切的自我正走回醫院。而這個正朝貝爾罕姆方向走去的布里奧妮也許只是一個虛幻的幽靈而已。這一不真實的感覺在半小時後她走到另一條大街時,變得彷彿越發強烈了。這條街與剛才拋在身後的大街看來多多少少有些相似。整個倫敦好像沒有中心,它只不過是一個個灰暗小鎮的聚合體。她下定決心,絕不生活在這種地方。

她要找的街離地鐵有三個路口,地鐵站也是千篇一律。愛德華式的排屋,破破舊舊的,用網眼簾遮掩著,足有半英里長。都德里別墅四十三號處在這條街的中部。除了那輛老福特八號,它毫無其他特色可言。那輛車沒有輪子,用磚塊支撐著,佔據了整個花園的前部。裡面沒人的話,她想就可以離開了。這樣說起來自己也算來過了。門鈴已經壞了。她敲了兩下門,然後站定。她聽到一位婦人憤怒地喊了一聲,隨後傳來砰的關門聲和一陣腳步聲。布里奧妮又後退了一步,想退到街道上去。在摸索門鎖和不耐煩的嘆息聲中,一位高個尖臉、三十多歲的婦人打開了門。她用勁過猛,氣喘吁籲的。這婦人一臉火氣,看來她剛才在爭吵時被打斷了,此刻還未能調整好她的表情——她口張開著,上嘴唇稍微歪撇著。她把布里奧妮讓進門來。 “你有事嗎?” “我想找塞西莉婭小姐。” 聽了這話,她的肩膀頓時塌了下來,頭也向後扭去,似乎想竭力抑制住破口罵人。她上下打量著布里奧妮。 “你樣子挺像她的。” 布里奧妮一臉迷惑,茫然地盯視著她。 這個女人又發出了一聲近乎吐痰那樣的嘆息聲,然後穿過門廳,來到樓梯腳下。 “塞西莉婭,門口有人找。”她叫喊道。 她走回房門口。到走廊的一半時,她向布里奧妮投去了一個輕蔑的眼神,重重地關上自己的房門,身影消失了。 室內一片沉寂。布里奧妮的眼神穿過前門,落在一片花色亞麻油地氈上。開始的七八個台階都鋪著深紅色的地毯。第三個台階的銅柱已不見了。大廳的中間是一張靠牆的半圓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擦得雪亮、類似麵包架的裝信木架,裡面空無一物。地氈從樓梯一直鋪到一頭房門的前面,門上裝的是霜狀玻璃。這扇門通向後面的廚房,房內牆紙也是帶花紋的,一束花枝上有三朵玫瑰夾雜著些許雪花的圖案。從門口到樓梯口,她數了數,一共是十五朵玫瑰,十六朵雪花。這似乎帶著不祥的預兆。 她聽見樓上的一扇門打開了。剛才她在敲大門時砰的一聲關上的興許就是這扇門。然後是吱吱呀呀上樓梯的聲音。一雙穿著厚襪子的腳出現了,上面露出了蒼白的皮膚,還有一件她認識的藍色睡袍。這是塞西莉婭吧。但因衣冠不整,她並未下樓,而是從走廊邊探頭向下看,想確認門口的人是誰。過了一會兒她才認出了妹妹,於是慢慢地走下三節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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