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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10041 2018-03-21
“羅比。可是……” “他們現在結婚了嗎?幸福嗎?” “嗯,我想他們快結婚了。” “我真替她高興。” “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呢。” “呂克。呂克· 柯爾內特。你呢?” 她頓了頓,說:“塔利斯。” “塔利斯。真漂亮的名字。”他說的樣子還真挺像回事的。 他慢慢地扭頭,視線從她臉上移開,最後定格在病房上。他暗暗吃了一驚,然後閉上眼睛,漫無邊際地聊了起來,聲音低低的。她的法語詞彙量不大,因此不大聽得懂他講了些什麼。她只斷斷續續地聽到“你慢慢數,拿在手裡,用手指……我媽媽的圍巾……你選擇了這種顏色,你就得和它過一輩子”。 他沉默了幾分鐘,更緊地握著布里奧妮的手,過了一會兒又開始講了,但眼睛仍舊緊閉著。

“你想知道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嗎?告訴你吧,這是我第一次到巴黎。” “呂克,這是倫敦,不是巴黎。再過一段時間我們就送你回家。” “有人說這兒的人都冷漠,充滿敵意,可事實正好相反,他們都很友好。你也是的,又來看我了。” 頃刻間,她覺得呂克睡著了。她自己也是幾個小時中第一次才坐下,陣陣倦意湧上了眼窩。 不知不覺地他又慢慢地轉頭張望四周,之後又看著她說:“噢,你就是那個帶著英國口音的姑娘。” “你戰前是乾嗎的?你住哪兒?你能記得起來嗎?”她問道。 “你還記得你到米約時的那個複活節嗎?”他無力地搖晃著她的手,好像要喚起她的回憶。他那深綠色的眼睛滿懷希望地註視著她的臉。 想到和他談下去也是無益,她說:“我從來沒有到過米約……”

“你還記得第一次到我們鋪子裡的情景嗎?” 她把椅子挪近床位。他慘白油膩的臉在她面前閃著光,不停地轉動著。她說:“呂克,我希望你聽我說。” “好像當時是我媽媽招待你的。或許是我姐姐。當時我和父親在後面爐子邊忙碌。我聽到你的聲音,就跑出來看了你一眼……” “我想告訴你身在何處,你不在巴黎……” “第二天你又來了,這次我在那兒,你說……” “過一會兒你就可以睡著了。我明天再來看你,我保證。” 呂克把手伸向頭部,皺著眉頭,低聲說:“我想請你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請求,塔利斯。” “說吧。” “這包紮得太緊了,幫我放鬆一點行嗎。” 她站在那兒,眼睛往下一瞟,看了一下他的頭:紗布打的是活結。她輕輕地把紗布解開。他說道:“你還記得我最小的妹妹安妮嗎?她可是米約最漂亮的女孩了。彈了一小段德彪西的樂曲,就過了考試,真是輕鬆又快樂啊。不過,那是她自己說的,老是在我腦子裡浮現。或許你知道。”

他隨意地哼哼了幾句。她在幫他鬆開紗布。 “誰也不知道她的天賦來自何處。我們家的其他幾個人就沒有這麼如意了。她彈鋼琴的時候,老是挺著背,直到曲終的時候才露出笑容。那時候感覺才慢慢好起來。你初次到店裡來的時候,一定是安妮招待你的。” 她不想把紗布去掉,但就在她鬆開紗布的時候,下面的無菌毛巾滑落下來,帶走了一些敷料。呂克頭的一邊已經沒有了,頭髮一直從缺失部分開始都被剃去了。凹凸不平的頭骨下就是海綿狀粉紅腦髓,幾英寸寬,從頭上幾乎一直延到耳尖。無菌毛巾還沒有掉到地上的時候就被她抓住了,在手上停留了一段時間,一直到那陣噁心過去。這時,她才意識到做了一件愚蠢而又違反行規的事兒。呂克靜靜地坐著,等待著她。她朝病房四周看了看,幸好沒人看見她,她換了塊無菌毛巾,包上紗布,又扎了個結。她坐下去的時候,發現他的手冷冷地、濕濕地抓住她。

呂克又開始東拉西扯起來。 “我不吸煙。我答應把我的那份定量給珍諾特……你看,滿桌都是……在花叢底下……傻瓜,兔子聽不到你講話的……”之後,他語速越來越快,他的話語像滾滾洪流,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後來,她好像聽到他提到一位中小學校長或是一位軍官,說他很嚴厲。最後,他安靜了下來。她用濕毛巾擦了擦他汗淋淋的臉,在一旁等著。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又繼續他的談話,好像中間沒有任何間隙。 “你覺得我們法國棍子麵包和小麵包怎麼樣?” “好吃極了。” “所以你每天都來。”他說。 “不錯。” 他停下來想了想,然後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個細微的問題:“那我們的羊角麵包呢?” “那可是米約最好的。”

他笑了。他說話的時候喉嚨底發出嘎嘎的聲音,但兩人都裝聾作啞。 “那可是我爸的拿手絕活,關鍵在於黃油質量好。” 他心醉神迷地凝視著她,伸出空手握著她的手。 “你知道我母親很喜歡你嗎?”他問。 “是嗎?” “她老是談到你。她覺得我們應該在這個夏天就結婚。” 她目不轉睛地註視著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護士長派她到這兒來。他吃東西吞都吞不下去,一吞,眉毛上、包紮的邊緣、上嘴唇就冒出一滴滴的汗水。她幫著擦去汗滴,給他拿水,正在此時,他問道:“你愛我嗎?” 她遲疑了一下,說:“我愛你。”不可能有其他的回答。況且,她那時那刻的確喜歡他。他是個可愛的男孩,遠離家鄉,行將離開人世。 她餵他喝了點水,又給他擦了擦臉,他說:“你去過拉爾扎克的喀斯台地嗎?”

“沒有。從沒去過。” 他也沒有說要帶她去,相反卻把頭蒙在枕頭里,又開始嘮嘮叨叨地說起人家聽不懂的話。手仍然緊握著布里奧妮的手,彷彿他仍然知道她在面前。 他頭腦清醒之後,頭又朝著她,問道: “你不會馬上離開吧?” “當然不會。我會和你在一起的。” “塔利斯……” 他依然微笑著,半閉著眼睛。突然,他猛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好像腳讓電流給擊中了一般。他驚奇地盯著她,雙唇張開著,踮著腳向前走,彷彿要向她撲過來。她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怕他摔倒在地。他的手仍然握著她的手,空餘的手臂摟著她的脖子,前額搭在她肩上,臉頰靠著她的臉頰。她真擔心那塊無菌毛巾會從他頭上滑下來。她既支撐不了他,也不忍心再看他的傷口。從他喉嚨底傳出的嘎嘎之聲仍然在她耳畔迴響。她跌跌撞撞地把他扶到床上,讓他背靠枕頭。

“我是布里奧妮,”她輕輕地說,只有他一個人可以聽到。 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呈驚恐狀,慘白的皮膚在燈光下泛著光。她挪到他身邊,嘴唇貼近他的耳朵。這時她後面站了一個人,一隻手放到她肩膀上。 “我不是塔利斯,你應該叫我布里奧妮,”她低聲說著。此時,那隻手伸過來抓住她的手,將其與小伙子的手掰開。 “站起來吧,塔利斯護士。” 德拉蒙德護士長抓住她的手臂,扶她起來。護士長臉頰上的斑紋閃閃發亮,橫過顴骨一片粉紅的皮膚與花白交於一條直線。 床的另一邊,一名護士把床單蓋在呂克下士的臉上。 護士長撅著嘴唇,把布里奧妮的領子拉拉直。 “你真是個乖孩子,快去把血跡洗掉,不要讓別的病人看了難過。”

布里奧妮照著護士長的吩咐去洗手間用冷水洗了臉,幾分鐘後又回到她值班的病房。 凌晨四點半,實習護士按要求去休息,十一點再回來工作。布里奧妮和菲奧娜一起回去,兩人都默默無言,她們挽著臂膀,似乎是歷盡滄桑之後又一次走過威斯敏斯特大橋。她們不可能開始描述他們在病房中的時光,或者談論這一段時光如何改變了她們的人生。能夠跟在其他女孩子後面走,一直沿著空蕩蕩的樓道走已經足夠了。 與大家道了晚安,布里奧妮走進自己的小房間。她看到地上有一封信,信封上面的字跡不太熟悉。可能是哪個女孩子從門房值班室拿了過來,從門縫塞進去的。她沒有馬上拆開,而是脫去衣服,準備睡覺。她坐在床上,穿著睡衣,腿上放著那封信,又想起了那個小伙子。從窗子一角望出去,東方已經有魚肚白,小伙子的聲音依然迴盪在她耳邊:他在叫塔利斯,他要把它叫成一位女孩子的芳名。她在想像著毫無希望的未來:狹窄陰暗的小街上有一間麵包店,街上到處是皮包骨頭的貓,樓上窗口傳出悠揚的鋼琴聲,小姑娘咯咯地笑著,取笑她的腔調,而呂克則熱戀著她。原本她可以大聲為他高呼,為他在米約的家人高呼。他們正等候著聽到他的音訊,可此時此刻她感到心中一片空空蕩盪,毫無感覺,沒有任何睡意,呆呆地坐了近半個小時,最後,疲憊的她用平時經常用的蝴蝶結把頭髮向後綰了起來,鑽進被窩,拆開了信。

塔利斯小姐: 您好! 謝謝您給我們寄來《泉畔雙人》。很抱歉這麼晚才回信。您想必知道,我們不大可能刊登無籍籍之名者的中篇小說,其實,即便是一位功成名就的作家的中篇之作要在我刊發表也屬罕見。但是,我們的確仔細閱讀了您的作品,想從中摘要發表,可不幸的是,我們無能為力。您的文稿我將另函奉還。 我們這兒公務繁忙,但我們還是抱著極大的興趣閱讀了全文。儘管我們不能刊出中篇小說的任何部分,但我們想讓您知道我們這兒好多人(包括本人)還想讀到您今後的佳作。我們對撰稿人平均年齡並不滿意,所以非常希望發表有潛力的年輕作者的作品。無論您今後寫什麼,我們都喜歡看,如您寫一兩個短篇小說,則尤佳。 《泉畔雙人》非常引人入勝,我們是一口氣讀完的。這話我可不是隨便說的,因為好大一部分來稿,其中也有名家之作,我們都沒有採用。小說中有許多形象描繪得很生動,像“黃澄澄的盛夏,荒草不顧一切地瘋長”。不僅如此,你還抓住了人物的意識流,並將其細微差異展現於讀者面前,以此刻畫人物。還抓住了一些與眾不同、難於辨析的東西。然而,這是否因緣於沃爾夫夫人的技巧呢?清澈透明的當下時刻本身當然是一個很值得一寫的主題,對詩歌而言尤其如此。藉此,作者就可以展露其才智,深入觀察神秘之妙,呈現思維過程的程式化處理,允許人們探究隱秘自我的變幻詭譎,諸如此類。誰能質疑此一實驗的價值呢?然而,假若沒有拓展感,此類寫作亦有其珍貴之處。換言之,作品若有簡單含蓄的敘述,便可更加吸引我們的注意力。情節要向前推進。

試舉一例,我們首先讀的是窗邊小孩的敘述——她根本未能掌握情勢,這一點描寫得很到位。隨後,她決意已起,彷彿自己已進入成人世界的秘密,這一描述亦十分到位。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女孩尚處於自我意識剛剛覺醒之時。我們深深地被她的決心所迷惑,她矢志放棄自己一直在寫的童話故事、民間傳說和劇本(假如我們也有這樣的風韻那該多好啊),她這樣做也許把虛構技巧之嬰兒連同民間故事之髒水一起給潑掉了。儘管節奏勻稱,觀察入微,儘管開篇出手不凡,但之後竟然什麼也沒有發生。噴泉旁,一對青年男女,尚有未理清之情愫,卻因一個明瓷花瓶發生爭執,之後將其摔碎。 (我們這兒不止一人認為把價值連城的瓷花瓶帶出屋外,這是否不合情理?塞夫勒高級瓷器或寧芬堡陶器是否合您之意呢?)女的一身盛裝滑進了噴泉里去揀瓷器碎片。要是那位觀望的女孩子沒有註意到這個瓶子碎了,不是更好嗎?對她來說,假如她姐姐潛在水中就更是加倍神秘了。本來,從這一制高點可以展開許多情節——可您卻用了幾十頁的篇幅洋洋灑灑地描繪光影和散亂的觀感。之後,我們從那男人的視角,從那女人的視角,又得知了一些情況,雖然我們其實沒有獲悉任何新意,只是了解了更多事物的外表和體會,以及一些無關輕重的回憶。那對男女分手了,地上留下濕漉漉的一片,一會兒就乾了,故事就這樣結束了。這一拘板之氣沒有充分展現出您的聰明才智。 要是這位女孩子完全誤解了她面前這一幕小小的奇怪的場景,甚至對此感到滿腹疑惑,那她將會以一種怎樣的方式影響到這兩個大人的生活呢?她會周旋在他們中間,帶來某種災禍嗎?或有意無意地使他們走得更近嗎?不諳世故的她會不會將這件事透露給這位年輕姑娘的父母呢?他們當然不會同意大女兒與他們家女傭的兒子有什麼瓜葛。年輕情侶會最終把她當作信使嗎? 換言之,請問您有沒有可能以更加干淨利索的語言把這三位人物呈現在我們面前,而不是一味地大寫特寫他們每個人的感受感知,而與此同時,依然將光、石和水描寫得惟妙惟肖(這一點您做得非常不錯),然後進一步在敘述本身中製造出某種張力和一些明暗搭配。老成練達的讀者可能對伯格森有關意識的最新理論有所耳聞,可是我確信他們還像孩子一樣想听故事,想處於懸念之中,然後獲悉故事的前因後果。順便提一句,您小說中的貝爾尼尼是巴爾伯麗亞廣場中的貝爾尼尼,而不是納孚那廣場的貝爾尼尼。 簡單地說,您的故事需要一個骨架。不妨告訴您,伊麗莎白· 鮑溫女士是您的一位熱心讀者。她在去吃午飯的途中經過此辦公室,閒暇中她隨手拿起您的這一疊文稿,說要拿回家讀,到下午她就讀完了。起初她覺得行文“太深厚,太讓人感到煩膩”,但具有《模棱兩可的回答》中的一些可取之處(我根本不會想到這點)。之後,她“一度沉醉其中”,最後,她給我們作了一些批註,可以說,批註的內容涵蓋了前面所講的一切。您可能對自己的作品感到非常滿意,因此我們的保留意見可能讓您不屑一顧,感到異常憤怒,或讓您對寫作失去希望,不想再看這玩意兒一眼。我們衷心希望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們希望您能接受我們誠懇而熱情的意見,把它當作是下次寫作的起點。 您的附信諱莫如深,可您卻又暗示目前您幾乎沒有空暇。假如情況有所變化,您又恰好經過編輯部,我們非常希望與您共飲一杯,暢談一番。千萬不要灰心。不妨告訴您,我們的退稿信一般最多不超過三句話。 您為沒有寫戰爭而順緻歉意。我們可以寄上最近的一期刊物,上面有一篇相關的社論,從中可見,我們並不認為藝術家必須表達他們對戰爭的態度。事實上,他們最好忽視這個話題,把精力放在其他話題上面。既然藝術家在政治上是低能兒,他們就應該利用這段時間在情感層面上作更深入的闡發。您的作品,您的戰爭題材作品,將會培養您的才能向需要的方向發展。正如我們先前所說,戰爭是創造力的大敵。 從您的地址可以看出,您可能是醫生或久囚病床的人。假如是後者,我們預祝您早日順利康復。 最後,我們這兒有一位同仁想知道您是否有一位姐姐,六七年前她曾在格頓女子學院上過學。 你真誠的 CC 隨後的幾日里,改成了刻板的三班制,起初廿四小時那種迷迷糊糊的感覺早已殆盡。她倒覺得排在日班蠻幸運的,早晨七時到夜里八時,三餐各有半個鐘頭。鬧鐘總在五點四十五分響起,將她從疲憊的淵底托浮出被窩,接著在沉睡與甦醒的片刻間,如若無人的一線空寂中,她開始覺到閃現的興奮時刻,那是一種消遣,抑或是重大的變故。這就似孩子們在聖誕早晨醒來——昏睡中驚喜,卻不識其淵源。夏日的晨光照進房中,她雙眼仍舊緊閉著,手已探到鐘上的撳鈕,人卻又沉回了枕間,而那興奮之情隨又襲來。這實與聖誕風馬牛不相及,與一切格格不入。德國人就要打進來了。人人都這麼說,無論是醫院裡忙著搞地方志願防衛隊的搬運工,還是終日焦慮國家破敗、餓殍遍野的丘吉爾——只剩皇家海軍仍在作頑強的抵抗。布里奧妮明白情形的慘烈:不單有街戰肉搏,絞首示眾,還會淪為敵人奴役,所有正派的東西都會被毀得一干二淨。但此刻,當她坐在皺痕累累、還留有餘溫的床沿上緩緩捋上絲襪時,卻不能阻止或否認自己有這麼令人恐怖的興奮感。就如大家說的,現在只剩英國孤軍奮戰了,這樣倒也好。 確實,周遭的事物看來都有些不同——洗衣袋上的百合花、雕花的石膏鏡框、梳頭時映在鏡中的臉龐——這一切都顯得更為明亮,輪廓更為清晰。連開門時門把的冰涼和堅硬都令人突兀。她跨進走廊,聽到遠處樓梯井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時,她立下就想起德國兵的長統靴,心里頓時一怔。離早餐還有一兩分鐘,她可以獨自沿著河岸的走道漫步。即使在這一時分,晴空下的泰晤士河,在流經醫院時,清新的河面上仍在閃出炫目的波光。德國人真會佔領泰晤士河嗎? 這般觸摸和聽聞到的明晰感,倒不是因為初夏清新的開端和蔥鬱而起;這是一種熾熱的覺悟,認識到了一個漸進的結局,萬物匯集的終點。她想,這便是最後的時光了,只會在回憶中爍爍閃耀。這一澄瑩明朗,這一漫長的燦爛歲月,正是另一段綿長時間開始前歷史的最後縱情舞蹈。值早班,沖洗房,分茶水,換衣服,查補永久的損失並不能減輕這強烈的感覺。它決定了她的一切所作所為,它時時刻刻縈繞著她,也使她的計劃變得愈發緊迫。她覺得時間不夠了,如果一時拖延,德國人就會打過來,那麼就再也沒機會了。 每天都有新傷員到,但不再是像洪水般洶湧進來。整個系統開始走上正軌,每個病號都有床位。外科手術安排在地下手術室裡做。接著,多數病人會被送到城外醫院裡康復。死亡率很高,對實習生來說除了照章行事外,沒有任何新鮮感:在隨軍牧師床邊的低吟中圍攏屏風,捲起床單,叫搬運工,重新鋪床鋪。死者飛快從人們的記憶中褪去,先是莫尼士官的臉幻化成羅維爾大兵的臉,他們與其他連名字都回憶不起來的人交換致命的傷口。 此時法國已經淪陷,對倫敦的地毯式空襲必定很快就要開始了。大家都盡量避免呆在城裡。底樓窗口的沙袋一再加固,包工頭開始檢查屋頂煙囪和混凝土天窗是否牢固。展開了各種疏散人群的演練,到處是尖厲的叫喊聲和口哨聲。還搞了幾次救火演習,流水線樣明確的步驟。給殘疾或昏迷的病人戴防毒面罩。護士們一定要記住先給自己戴面罩。她們再也不怕德拉蒙德護士長了。個個熱血沸騰,護士長也不用再像對小學生那樣地講話了。她指揮時語氣總是很平穩,很專業,讓她們個個心滿意足。在這樣的情況下,布里奧妮很輕易就同大方的菲奧娜把周六的班換到了周一。 由於管理上的混亂,一些士兵留在醫院裡康復。他們一旦從昏睡中醒來,吃過東西,有點力氣後,情緒就變得刻薄又粗暴起來,即便那些不會永久殘廢的士兵也是如此。這些人多數是步兵。他們躺在床上吸煙,默默地盯著天花板,回想近日的事情,或者憤憤地聚在一起閒聊。他們十分怨恨自己。有幾個告訴布里奧妮,他們連一槍都沒開過。但多數時候他們只是對那些“高官”感到不滿,不滿自己的長官在撤退時拋下他們,不滿法國佬不戰而潰。對報紙上盛讚奇蹟般的大撤退和小船的英勇事蹟更是批評尖刻。 “靠,一塌糊塗,”她聽他們罵道,“我操他媽的空軍!” 有些人甚至連將軍和護士都不分,用藥時很不友好,也不配合。對他們來說,不管是將軍,還是護士,都是沒頭沒腦的傢伙,只知道發號施令。德拉蒙德護士長來探望了一次後才把他們調教好。 週六早晨八點,布里奧妮沒吃飯就離開了醫院,沿著河左岸朝上游走。走到蘭貝斯宮門時,三趟公車正好開過。所有的公車站牌現在都是一片空白,說是迷惑侵略者。這倒不是問題,她本來就打算步行的。但事先記住幾個街名也沒用,所有路標都被拿下或抹去了。她隱約記得先沿河走幾英里,再左轉,應該是朝南方向。城裡的規劃圖、地圖全都被收繳上去了。不過最後她還是藉到一張1926年版的破破爛爛的公交圖。圖沿著摺痕的地方都撕開了,正好是順著她要走的線路。要打開它,就非得冒弄成碎末的危險。而且給路人的印像也正是她所擔心的。報紙上說,德國傘兵化裝成護士或護士長潛入城裡,混在居民中。惟一不同的是,他們偶爾會查地圖,或者操一口字正腔圓的英語問東問西,卻對平常的童謠一無所知。每每想到這些,她就禁不住覺得自己形跡可疑。本以為穿著制服能穩當地通過這些陌生的地方,但事與願違,現在卻愈發像個間諜了。 她逆著早晨的車流一面走,一面回想著學會的那些歌謠。但能記全的卻沒有幾首。前面有個牛奶工正下車準備調緊馬套。走近時,發現他正對著馬兒嘰里咕嚕說話呢。布里奧妮在他背後禮貌地清了清嗓子,準備問路,突然想起老哈德曼和他的馬套來。如今上了七十歲的人,1880年應該都是她這般歲數吧。那依然是馬車的年代——至少在街上都是馬車吧。老人們都不希望它逝去。 她向牛奶工問路時,他倒非常熱情,長長地講了一大通,只是聽不大清楚。這人長得很高大,白鬍子上漬滿煙跡。他的淋巴有問題,說起話來鼻孔裡一串嗡嗡聲。他揮手示意向左的岔路,要從一座鐵路橋下穿過。布里奧妮本不想這麼快就離開河岸,但走時注意到老人在看著自己,想想不理會他指的路線總有些不禮貌。沒準向左的岔路還是條近路呢。 經歷和見聞了這麼多事情后,她常驚訝自己還是那麼的笨手笨腳和自慚形穢。一旦脫離集體,一旦獨自出去闖蕩,她就傻裡傻氣,六神無主了。幾個月來,她一直過著封閉的生活,每時每刻都是按部就班。她很清楚自己在醫院裡的低微地位。隨著工作上熟練起來,接受任務時也能更好地照程序行事,漸漸地就不再想自己的事了。從在櫻草山寫完中篇小說的那星期起,她好久沒有獨立行事了。當時那興奮勁兒,現在看起來真傻。 走過橋下,一列火車恰好從頭頂駛過。那雷鳴般轟隆轟隆的節奏直鑽入她的骨髓中。鋼鐵擦過鋼鐵,相互碰撞著,直挺挺的,一大塊、一大塊陰沉沉地懸在頭頂上。一扇莫名其妙的門嵌入磚牆中。鏽跡斑斑的支架上鉗著生鐵鑄就的龐大管道,誰也不知輸送些什麼——如此臃腫龐大的工事該是超人的傑作吧。她只配拖拖地板,紮紮繃帶。真能有勇氣去走這一趟嗎? 出了橋下,穿過晨光中灰塵濛濛的三腳架時,火車已遠在郊外,只傳來低低的吱嘎聲。布里奧妮再次告訴自己,她需要的是勇氣。她又經過一處很小的市立公園。公園的網球場上有兩個穿法蘭絨的男人在來回推球,懶洋洋地為比賽做熱身。附近的長椅上坐著兩位身著卡其短裙、正在讀信的女孩。布里奧妮想起了自己的信,想起那張裹了蜜糖般的回絕人的紙片。值班時,她一直帶在身邊,放在外衣口袋裡,結果第二頁上給石炭酸浸出一片螃蟹似的印跡。她無意間覺察到了字裡行間透出的憂慮。她會像災難一般回到他們中間嗎?是的,一定會的。然後,再編個不甚高明的故事來掩蓋真相,又寄給哪家雜誌來滿足她的虛榮心?長篇累牘地談些光啊、石啊、水啊什麼的,敘述分作三個視角來回變換,處處縈繞著似乎萬古不變的凝重——但這一切都不能掩藏她的懦弱。難道她真以為能夠假借現代的寫作觀念,把自己的負罪感淹沒在一股——不,三股!——意識流裡嗎?那短短小說裡的逃避,正是她生活的寫照。每件她不願面對的事情,同樣不會出現在她的小說中——這至關重要。現在她該做什麼呢?她缺乏的並不是小說的骨幹,而是毅力。 離開小公園,又經過一家小工廠。機器的轟鳴聲引得人行道也振動起來。沒有人知道那些高高的污濁的窗戶後面在生產什麼,也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黑煙會從那個筆直的鋁煙囪裡湧出來。街對面,斜對著的街角里,有家酒吧的雙開門洞開著,想來里面定有個舞台。店裡有個帥氣的男孩,正若有所思地往一隻桶裡清煙灰,空氣中仍殘留著昨夜的幾絲憂鬱。兩個穿著皮圍裙的男人正忙著沿一塊斜板從馬車上卸下酒桶。她從沒在街上見到過這麼多馬。軍隊肯定徵用了所有卡車。有人從裡邊推開地窖的門,砰的一聲朝人行道敞開,揚起了一陣灰塵。裡邊一個剃光頭的男人,兩條腿還沒踏出地面,站住了,轉身望著她從旁邊走過。他看起來就像個大棋子。馬車那邊的人也在看著她,有一個還吹起了口哨。 “你好啊,小妞?” 她倒不介意這種語氣,只是從沒想出該怎麼回答。是的,謝謝!她朝他們笑了笑,挺高興披風上有那些褶子。她想大家都擔心德國人打進來,不過除了照舊做事,又能怎麼樣呢。就算德國人來了,大家還是照樣打網球,聊天,喝啤酒。也許沒有人會吹口哨了。街道彎彎曲曲的,越來越窄,但車輛並不減少,聲響似乎更大了,溫熱的廢氣直吹到她臉上。臨街朝著人行道,有個維多利亞式的紅磚陽台。一個戴著佩斯利呢圍裙的婦人正發病似地猛掃房前路面,早餐的油香從她敞開的門裡直透出來。這裡的路很窄,她後退了些,好讓布里奧妮通過,但布里奧妮道早安時,她卻只直勾勾地盯著她。迎面走來一個女人和四個長著茶罐耳朵的小男孩;他們提著箱子,挎著背包,打打鬧鬧,大聲叫嚷著,爭著踢一隻破鞋,絲毫不理會母親聲嘶力竭的叫喊,布里奧妮只好靠邊讓他們通過。 “讓開,沒聽見嗎!讓護士小姐先過。” 走過時,她面紅地點頭朝布里奧妮微笑,表示歉意。她的兩顆門牙已經落了,身上灑了很重的香水,指間還夾著一根未點的香煙。 “一聽去鄉下,他們個個樂成這樣。跟你講,我以前沒帶他們去過。” 布里奧妮說:“祝你們好運,能找到個好地方住下。” 這女人的耳朵也是外突的,只是被齊耳的短髮剛好遮住了一些。聽完布里奧妮的話,她樂得大聲笑了出來。 “這幫人可一點都不懂怎麼回事兒!” 布里奧妮最後來到幾條破舊街道的交匯口,從地圖上缺了的那塊推斷,應該是司托克威爾。朝南路口立著一個碉堡,不遠處站著幾個無聊的地方軍衛兵。他們只有一桿來复槍。一個頭戴軟帽、身穿全套軍裝、年紀較長的士兵,別著徽章,下巴垂著贅肉,活像一條哈巴狗,先是走過來要看她的身份證,然後自以為很有權威地揮揮手示意她通過。布里奧妮覺得最好向他打聽一下路。她想應該是沿克拉珀姆路向前走兩英里。這一帶行人和車輛都比較稀少,但路面卻要比起先一條寬了許多。惟一的聲響只是遠去的電車發出的隆隆聲。沿街是一溜漂亮的愛德華式樓房,她於是打算在懸鈴木樹陰下的矮牆上歇一小會兒,順便脫下鞋,看看腳跟上的水皰。一輛三噸卡車從她身邊駛過,往南開出了城。布里奧妮猜想會是傷員,便不由自主地就朝車後頭望去,但只見到些木簍子。 四十分鐘後,她走到克拉珀姆公地地鐵站。她來到一座低矮的亂石砌成的教堂,但不料門緊鎖著。她拿出父親的信,再看了一遍。鞋店裡的一個女人給她指了公地的方向。但是穿過道路,走到草坪上時,布里奧妮還是沒有看到教堂。教堂半掩在樹叢中,與她原想的不太一樣。她本以為會是座罪惡累累的哥特式大教堂,艷麗的拱頂灑滿了血紅同藍紫錯亂的炫光,斑駁的玻璃上映射著聳人聽聞的苦難。但走近時卻發現,清涼的樹叢中矗立著一座結構優美的磚石庫房,像一座希臘神廟,屋頂是整齊的黑瓦,窗上有明亮的玻璃,純白的廊柱支起不高的門廊,門廊之上便是一座結構勻稱的鐘樓。門外,靠著門廊,泊了一輛鋥亮的黑色勞斯萊斯。駕駛室一側的門輕掩著,卻不見有司機。她走過時能感覺到散熱器散發的如體溫般熟悉的熱氣,還能聽到金屬收縮時發出的咔咔聲。她走上台階,推開鑲著飾釘的厚重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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