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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4858 2018-03-21
她的責任更重了。現在她要端著鑷子和托盤去隔壁病房照看一位腿裡留有碎彈片的空軍士兵。她來到床邊。他警覺地看著她放下自己的工具。 “如果要這樣子把彈片取出來,我寧可去做個大手術。” 她的手不停地發抖。她奇怪為什麼那個乾脆利落的護士的聲音怎麼會這時候在耳邊響起。她拉上了病床周圍的屏簾。 “別傻了。我會很快取出來的。一下子就好。你是怎麼受傷的?” 他跟布里奧妮解釋來由,說他當時是在法國北部修建跑道,可與此同時,他的眼睛不停地瞟著她剛從高壓滅菌器裡取出的鋼鉗子。它們正濕淋淋地躺在藍邊的托盤裡。 “我們正要動工時,德國佬來了,他們開始狂轟亂炸。我們不得不撤退,在另外的地方重新開始,後來德國佬又來了,我們又只好撤退,直到我們掉到海裡。”

她微微一笑,掀起了他的床罩。 “我們來看一下,好不好?” 他大腿下方的油脂和嵌在傷口裡的煤灰已經洗掉了,能清楚地看到插進皮肉裡的彈片。他往前欠了欠身子,緊張地看著她。 她說:“好好躺著。這樣我才看得清楚。” “我這樣沒關係的。其實它們並不影響我。” “躺下吧。” 十二寸長的地方都有彈片。每個傷口處都已發炎腫脹了。 “我才不在乎呢,護士。我倒願意它們留在我身上。”他大笑起來,卻沒什麼底氣。 “可以給我的子孫留個紀念。” “感染了。”她說,“而且它們還會陷進去。” “陷進去?” “陷到你的肉裡。陷到你的血液裡,再被運到你的心臟裡。或者大腦裡。” 他似乎相信她了。他躺下身去,雙眼瞪著遠遠的天花板直嘆氣。 “媽的……我是說,對不起,護士。我今天沒有心理準備。”

“我們一起數數有多少塊彈片,好嗎?” 他們真的大聲地數了起來。一共有八塊。她輕輕地摁著他的胸口。 “一定要取出來。來,躺好。我會盡量快點。也許這個辦法有用。你抓緊床頭試試看。” 他看著她拿起鑷子,腿立刻繃緊了,還瑟瑟發抖。 “別憋著氣。盡量放鬆。” 他從鼻子裡輕蔑地哼出一聲。 “放鬆!” 她用右手扶了一下左臂。如果坐到床邊去做會方便很多。可是這姿勢太不專業,而且是嚴格禁止的。當她的左手觸到了他腿上沒有受傷的地方時,他還是抽搐了一下,想要把腿縮回去。她從一簇彈片邊上選了最小的一塊。突出的部分呈傾斜的三角形狀。她夾住它,稍停了一下,然後果斷地拔了出來。 “我操!” 這一髒話脫口而出,在病房中跳躍迴盪,彷彿重複了許多遍。緊接著是一片寂靜,至少屏風後面的聲響減弱了。布里奧妮手拿著鑷子,依然夾著那片血淋淋的金屬碎片。這尖頭碎片有四分之三英寸長。從遠處傳來堅定的腳步聲。她把榴霰彈片扔到腎狀盆裡,正在這時,德拉蒙德護士長拉開屏風,走了進來。她異常鎮靜地瞥了一眼床腳,便知道了病人的姓名,還有他的傷勢。然後,她居高臨下地盯視著他的臉。

“你怎麼敢這樣呢?”護士長平靜地說。 “你怎麼敢在我的護士面前那麼說話呢?” “請原諒,護士長。我忍不住了才……” 德拉蒙德護士長不屑地朝盆裡瞟了一眼。 “與前幾個小時裡我們所收的傷員比,楊飛行員,你的傷只是外傷而已。你應該感到慶幸才是。再說了,你也得拿點勇氣出來,才對得起這一身軍服啊。塔利斯護士,繼續吧。” 護士長走後,病房裡寂靜無聲。布里奧妮輕快地說道:“要不要繼續進行?只有七片了。手術完了,我給你拿點白蘭地來。” 他大汗淋淋,渾身顫抖,緊緊攥著床頭的鐵欄,指關節都變白了,但在繼續清除殘片時,他一聲未吭。 “你要是忍不住的話,就喊出來吧。” 但他不想再次驚動護士長,布里奧妮明白這點。她把最大的一塊彈片留在了最後取。但是這塊彈片未能一下子取出來。他在床上弓起背,同時緊咬著牙嘶嘶作叫。她又試了一次,彈片從肉裡出來了兩英寸,第三次手起鑷落,一塊四英寸長、沾滿鮮血的不規則的鋼片終於被取了出來。她舉起來讓他看。

他怔怔地盯著鐵片。 “麻煩你洗洗乾淨,我要拿回家保存。”話音剛落,他就把臉埋進枕頭,嗚嗚地抽噎了起來。也許是疼痛,也許是“家”這個詞觸動了他。她躡手躡腳地走開去取白蘭地。在沖洗處,她突然感到一陣噁心。 她花了很長時間,除去傷口上的繃帶,清洗傷口,又包紮傷口。隨後,她接到了新的指令,她一直害怕的指令。 “你去給列兵拉蒂莫包紮臉。” 列兵拉蒂莫半邊臉被炸掉了,所以吞嚥食物是一種折磨。早些時候,為了不讓水從他殘缺不全的嘴裡流出來,惹人恥笑,她已經試著用茶匙給他餵東西了,可他卻推開了她的手。她現在感到害怕,害怕不是給他除去繃帶,而是從他那雙褐色的大眼睛裡透露出的責備的神色,好像在說:“你到底對我作了什麼?”他的交流方式只是從喉底發出柔柔的“啊啊”聲,一絲失望的呻吟聲。

“馬上就可以給你包紮了。”她一個勁地重複道,因為她想不出別的什麼話可說。 此刻她拿著繃帶和醫療器械走到他床頭,滿臉微笑地說:“嘿,拉蒂莫列兵,我又來了。” 他看著她,沒有認出來。她一邊把他頭頂上的繃帶解開,一邊說:“別擔心。再過一兩個星期,你就可以出院了。你就等著看吧。這裡好多人都沒有這麼幸運呢。” 這的確是個慰藉。總是有人病情惡化。就在半個小時前,從東薩里前線團——村莊里的小伙子就加入了這個團——送來的上校就被截肢了。還有一些人掙扎在死亡線上。 布里奧妮取了一副外科鑷子,小心地把一大團浸透凝固了的紗布從他臉部的凹陷處取下。最後一片紗布清除後,解剖課上用的剖面模型就依稀可辨了。他的臉已經毀了,粉紅的肉裸露在空氣中,從他缺失的面頰可以看到他的上下臼齒,還有閃閃發亮的舌頭,長長的,令人驚駭。她不敢再向上看了:眼眶周圍的肌肉都裸露著,那是隱秘之處,從沒打算示人。拉蒂莫列兵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個醜八怪,他自己也肯定猜到了這點。以前,曾經有女孩愛過他嗎?她還會愛他嗎?

“一會兒就能包紮好了,”她又撒了一次謊。 她用浸在優蘇中的清潔紗布重新包紮好他的臉,這時,他發出淒慘的叫聲。 “要不要來一杯?” 他搖搖頭,又開始呻吟起來。 “你不舒服?” 不是的。 “要喝水?” 他點了點頭。他就只剩下一小塊唇角了。她把茶壺口伸進他嘴裡倒水,他每咽一口,臉部肌肉就要抽搐一下,這麼一來,臉上肌肉缺失的地方就更加疼痛了。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但是,她一把茶壺拿走,他的手就向她的手腕伸去。他還要喝。這樣持續了幾分鐘——他不能承受疼痛的煎熬,卻又不能不喝水。 本來還可以陪著他的,但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工作等著她去做:一會兒這位護士要幫手,一會兒那位床上的傷員要照顧。一個打了麻醉藥後的士兵醒了過來,吐了她一身,她只好再去找一條乾淨的圍裙,這時她才可以離開病房休息一下。從走廊的窗戶望出去,她驚奇地發現外面已經漆黑一片了。自從她們從公園回來到現在,已經有五個小時了。她站在亞麻布儲藏櫃旁系圍裙的時候,護士長突然又來了。很難說有什麼變故——她舉止超然,命令依然不可抗拒。在自律之下,也許有那麼一絲患難中的默契。

“布里奧妮,去把濕敷袋敷在馬克因泰爾四肢上。用單寧酸給他身體的其他部位消毒。如有困難的話,直接找我。” 護士長又轉身給另一位護士佈置任務。布里奧妮剛才看到下士被人抬了進來。他和許多士兵一樣在敦刻爾克海岸邊一艘下沉的渡船上被熊熊燃燒的汽油所淹沒。後來,一艘驅逐艦把他從水中救了起來。黏稠的汽油緊依在他的皮膚上,灼穿了他的身體組織,等把他放到床上時已經燒得慘不忍睹了。她想,下士一定活不了了。因為要給他打嗎啡,連血管都找不到。兩小時前,她和另外兩位護士把他抬到床上尿盆上時,她們的手一碰到他,他就嘶心裂肺地叫了起來。 濕敷袋是兩個大大的盛著鹽溶液的膠膜容器,受傷的手腳就放到裡面浮著,溶液的溫度要適中,上下一度的偏差都是不允許的。布里奧妮趕到的時候,一位見習護士正在放有煤油爐的小車旁準備新鮮的藥水。濕敷袋得經常更換。馬克因泰爾下士背躺在床單碰不到受傷肢體的護架床上,因為床單一碰到他的皮膚他就受不了。他咽嗚著要喝水,這一幕讓人看了真動情。燒傷的人總是嚴重脫水:他的嘴唇被燒得不成樣子了,腫腫的;他的舌頭起了許多水皰,要從嘴裡喝水很難。鹽水停滴了。針頭在燒傷的血管上找不出一處可以扎針的地方。一位經驗豐富、她以前從沒有見到過的護士正在給他換一袋鹽水。布里奧妮準備好了一碗單寧酸,拿了一卷衛生棉,想要從病人腳上開始給他消毒,免得妨礙了那位護士,此刻,那護士正在燒黑的手臂上尋找一條血管。

但那位護士問道:“誰叫你到這兒來的?” “德拉蒙德護士長。” 護士連頭都沒有抬,就生硬地說了句:“他受的罪夠多了,我先給他輸液,你去干點別的吧。” 布里奧妮照她的吩咐去做了。她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是凌晨時分,有人叫她去換新毛巾。她看到剛才那位護士站在值班室門口,偷偷地抽泣著。馬克因泰爾下士死了,他的床號已經給別人用了。 見習護士和二年級學生連續工作十二個小時。其他實習生和正式護士則一直工作不停,誰也不記得他們在病房里工作了多久。布里奧妮回想,她以前的工作為現在的訓練做了有效的準備,在唯命是從方面更是如此。不過直到那天晚上她才知道護理是怎麼回事。以前,她從沒有看到男人哭泣流淚,初次看到的時候,她被震撼了,但在隨後的一小時裡,她就逐漸習慣了。另一方面,一些士兵的堅毅使她吃驚不已,甚至令她望而生畏。剛剛作完截肢手術的士兵好像情不自禁地開起粗俗的玩笑。以後拿什麼來踢老婆呢?身體的每個秘密都被洩露了:骨頭從肉裡面戳出來,腸子和視神經毫無掩飾地展現在人們的眼前。由此她學到一個淺顯的道理:人,歸根結底,是一個物質存在,很容易受損傷,卻不容易修復。其實,這一點她早就知道了,大家也都明白。她第一次能夠和戰場靠得這麼近,她所接手的每個病人都有一些與戰爭息息相關的基本元素——鮮血、燃油、泥沙、海水、子彈、彈片、機油、火藥味以及汗水浸濕的戰鬥服,衣服口袋裡裝著腐臭的食物和黏乎乎的阿莫牌巧克力條屑。當她在水槽邊——水龍頭高高的,旁邊放著蘇打塊——洗手時,經常從手指縫裡洗出海灘的沙子來。她和組裡的見習護士都只把自己當作純粹的護士,而非朋友。她只依稀記得幫忙把馬克因泰爾下士抬到床支架上,其中的一位姑娘名叫菲奧娜。有時,布里奧妮照顧的士兵疼痛難熬,一種莫名的溫情讓她超然於痛苦之外,使她能夠井井有條、毫無恐懼地從事自己的工作。這也許就是她眼裡的護理工作,她渴望成為一名合格的護士,渴望得到一枚徽章。她能夠想像自己也許會拋棄寫作的宏願,轉而全身心投入到充滿博愛、興高采烈的時刻之中。

快凌晨三點三十分的時候,有人叫她去見護士長。護士長獨自一人正在鋪床。早先,她看到護士長在沖洗室裡。護士長好像是無所不作,無處不在。布里奧妮自動給護士長干起活來。 護士長問她:“我似乎記得你會說點法語。” “是的,護士長。不過是學校學一點罷了。” 護士長朝病房的另一頭點了點頭。 “看到那排頭上坐著的那個士兵了嗎?嚴重外傷,不過還沒到戴面具的份上。找張椅子,坐在他旁邊,握著他的手,跟他聊聊天。” 布里奧妮不禁有一種被冒犯的感覺。她說:“可是護士長,我不累,我真的不累。” “就照我說的去做。” “是的,護士長。” 他看上去只有十五歲的樣子,可從他的病曆卡上看,他與自己同齡,都是十八歲。他坐在那兒,背後支著幾個枕頭,像心不在焉的孩子驚訝地看著喧鬧的周圍。看著他,很難想到他會是個士兵。他長得俊氣,清秀,濃濃的眉毛,深綠的眼睛,柔和豐滿的嘴唇。他臉色慘白,異常地泛著光,他的雙眼炯炯有神,但帶著一副病態。他的頭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她拿了一把椅子向他走去,他對她莞爾一笑,彷彿一直在等她似的。她握著他的手,他似乎毫無驚色。

“你終於來了。”他的法語元音透著一股悅耳的鼻音,但是她只能馬馬虎虎地聽懂。他的手摸上去冰冰的,油膩膩的。 她說:“護士長讓我過來和你說說話。”她不知道“護士長”在法語裡怎麼說,就只好作了直譯。 “你們護士長心真好。”他將頭一歪,補充道:“當然了,她一直都是這樣的。對了,她一切都還好吧?她這幾天在忙些什麼?” 他的眼睛透著何等友善和溫情,充滿稚氣的他多麼急切要和她講話,她只得接著說下去。 “她也是護士。” “是的,你剛才和我說過了。她還幸福嗎?她與她鍾愛的那個男人結婚了嗎?真不好意思,你看,我都記不起他叫什麼了。自從受傷以後,我的記性就不太好。不過他們告訴我記憶很快就會恢復過來的。對了,他叫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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