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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10995 2018-03-21
半個小時裡塞西莉婭兩次從她的臥室裡走出來,在樓梯頂上的鍍金邊框的鏡子裡端詳自己,感到並不滿意,就立即折回她的衣櫃重新選衣服。她挑的第一件衣服是一件黑色中國縐紗的連衣裙,從梳妝台的鏡子裡看,這件連衣裙因為剪裁出色顯得樣式端莊。塞西莉婭的深色眼睛更突出了它無懈可擊的風格。為了不抵消這種效果,她沒有選珍珠項鍊,而是靈機一動,拿了一串純黑玉的項鍊。她上的第一遍口紅就形成了完美的唇線。她向各個角度歪斜腦袋,看清了臉部三聯的透視圖,從而確信她的臉不是太長,或者說在今晚不是太長。此時她本該替她母親在廚房裡忙碌著,而且她也知道利昂正在客廳裡等她。可是儘管如此,她還是在要離開臥室時抓緊時間回到梳妝台前,在肘部點了幾滴香水,隨後關上了身後的臥室門。她真是率性而為啊。

但當她匆匆忙忙地走向樓梯處的鏡子時,在鏡子裡映出了一位去參加葬禮的婦女,那是一個外表嚴厲、毫無歡樂的婦女。她那黑色硬挺的服裝與某種住在火柴盒裡的昆蟲有相似之處。像一隻鹿角鍬甲!這是將來八十五歲時她穿著寡婦喪服的形象。她一刻都沒逗留——以同樣是黑色的鞋跟為軸,向後轉,回到了她的房間裡。 她滿腹狐疑,因為她知道思維所耍的把戲。同時,她惦記著——從各種意義上講——自己將會在哪裡度過這個夜晚,並且她必須放鬆自己。她從落在地上的黑色縐紗連衣裙中跨了出來,穿著鞋和內衣在衣櫃的架子上審視合意的衣服。她知道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一想到會以一副嚴厲的外表示人,她就痛恨不已。她希望感到一身輕鬆,而同時顯得獨立自主。最重要的是,她希望自己看上去沒有刻意打扮過,而這就要花時間了。在樓下的廚房裡不耐煩的情緒會上漲,而她計劃與她哥哥單獨在一起的幾分鐘也快要過去。很快她母親會露面想和她討論餐桌的擺置,保羅· 馬歇爾也會從他的房間裡下來,需要有人陪他,然後,羅比也會登門。她如何能直截了當地思考呢?

她用一隻手翻著衣櫃架子上幾英尺寬的衣服,它們是她的個人歷史,它們體現了她在不同時期對於穿著的喜好。這裡有她青少年時期不受傳統約束的服裝,可如今它們看起來是那麼滑稽、柔軟、中性。儘管一件衣服上有酒漬,另一件上有一個她抽第一根香煙時燒出來的窟窿,可她仍無法下決心把它們清理掉。這是第一件略帶墊肩的衣服,後來穿的其它衣服都帶了墊肩。健朗的女性們擺脫了男孩氣的階段,重新發現了女子所獨有的豐腴的曲線,帶著獨立精神放下了裙子的底邊,而不顧及男人們的希望。她最新的也是最好的一件衣服是為了慶祝期末考試結束而買的,當時她並不知道還有苦難的第三學年。這是一件墨綠沿斜紋裁開的緊身露背晚禮服。第一次穿就在家裡有些太考究了。她繼續向後摸,掏出一件上身收緊、帶有褶邊、下擺呈扇形的波紋絲綢的連衣裙——這倒是一個穩妥的選擇,因為衣服的粉紅色柔和而平淡,非常適合在晚上穿。從鏡子裡的三副視圖看也顯得合適。她換了鞋,把黑玉項鍊換成了珍珠項鍊,補了妝,重新梳理了頭髮,在頸部上了點兒香水——現在她的脖子更袒露了——接著她重又回到走廊裡,整個過程不到十五分鐘。

這天早些時候,她曾看見老哈德曼提了個柳條籃子在房子裡轉悠,更換著電燈泡。也許現在樓梯頂上的燈光更刺眼了,因為以前她照樓梯處的鏡子並不這麼費勁。即使她距離樓梯口還有四十英尺,她也已發現自己在鏡子裡的形象使她無法下樓見人;粉紅色顯得那麼蒼白,腰線的位置太高,連衣裙的下擺向外展開,就像八齡童參加宴會時穿的外衣。如果再加上兔形鈕扣就完全是兒童服裝了。她走近時,那面舊鏡子表面上一塊變形的區域縮短了她的映像。於是她見到了自己十五年前的形象。她停住腳步,嘗試性地把手舉到頭的一側,把頭髮紮成兩束。這同一面鏡子過去一定有許多次目睹她這樣下樓又去參加某個朋友的下午生日聚會。這身打扮不會使她覺得自己走下樓去會看起來像,或者覺得自己看起來像影星雪莉· 坦普爾。

她抱著無奈而不是憤怒或恐慌的心情回到了她的房間。她的思緒一點也不混亂:這些過於生動的、不值得信賴的印象,她的自我懷疑,這些把它們自己包在了熟悉的事物外面、強迫人去接受的清晰的視覺圖像和引起不可言狀的恐懼的種種差異,也只不過是她這一整天來的所見所感的延續和變體而已。她可以感覺到,但她不願意去思考。另外,她知道她必須做什麼,而且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她只有一套真正喜歡的服裝,那才是她應該穿的。她任憑粉紅色的連衣裙掉在了黑色的連衣裙上,然後輕蔑地跨過衣堆,去拿那件她期末考試結束后買的墨綠色露背禮服。當她穿上禮服,她通過絲襯裙感受到了來自斜紋剪裁的禮服有力的愛撫,禮服整齊的裁剪無可挑剔,光滑而且可靠;在落地鏡裡照出來,她簡直就是一條出水的美人魚。她沒動那串珍珠項鍊,重新換上黑色的高跟鞋,再一次整理了頭髮並補了妝,然後又一次灑了香水。接著,在她打開門時,她發出了一聲驚恐的尖叫。離她幾英寸遠處是一張臉和舉著的一隻拳頭。她的第一反應是看見了一幅令人眩暈、誇張的畢加索式透視畫,畫中的眼淚、浮腫的眼睛、濕潤的嘴唇和掛著鼻涕的鼻子在深紅色的淚汪汪的悲傷中混成一體。她回過神兒來,把雙手放在瘦削的肩膀上,然後慢慢轉動全身以便能看到左耳。他是傑克遜,正準備敲她房間的門。他的另一隻手裡拿著一隻灰色的襪子。當她後退時,她注意到他穿著熨燙過的灰色短褲和白色襯衣,但卻光裸著雙腳。

“小傢伙!怎麼了?” 因為他暫時不相信自己能把事情說清楚。所以,他舉起了他的那隻襪子,向走廊方向做了個手勢。塞西莉婭探出頭去,看到皮埃羅在後面也光著腳,正拿著一隻襪子張望著。 “怎麼,你們每個人都拿了一隻襪子。” 小男孩點了點頭,咽了嚥口水,開口道:“貝蒂小姐說,如果我們現在不下樓去喝茶就會吃巴掌的,可是我們只有一雙襪子呀。” “所以你們就爭奪襪子了。” 傑克遜重重地搖了搖頭。 當她和男孩子們沿著走廊到他們的房間裡去時,他們倆先後把手伸給她牽,她吃驚地發現自己是如此地高興。她禁不住想起自己的衣服。 “你們沒讓你們的姐姐幫忙嗎?” “目前她不和我們講話。” “為什麼呢?”

“她恨我們。” 他們的房間裡一團糟,令人憐憫:衣服,濕毛巾,橘子皮,撕破了的小人書圍在一張紙周圍,四腳朝天的椅子上半蓋著扭轉的毯子和墊子。在床之間的地毯上有一大塊濕跡,濕跡中間放著一塊肥皂和一團團弄濕了的手紙。一張窗簾斜掛在窗簾盒下,儘管窗戶開著,可是室內的空氣潮濕,好像放出過好多次蒸汽似的。衣櫃的所有抽屜都開著,裡面空蕩蕩的。這番景像給人的印象彷彿是關在私室中的厭倦間或被孩子們的你爭我奪、你追我趕所打斷——他們在床之間跳來跳去,搭建營地,設計了一半的棋盤,然後便半途而廢。塔利斯家沒有人在照看昆西家的雙胞胎。為了掩飾她的歉疚感,塞西莉婭說道:“房間這副樣子,我們什麼都找不到的。” 她開始收拾房間,重新鋪了床,踢掉高跟鞋,站到椅子上去弄窗簾,並向兩個雙胞胎小兄弟佈置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任務。兩兄弟順從地接受了任務,但他倆在幹活時弓著背,默不作聲,彷彿這是對他們的懲罰,而不是解救,是對他們的叱責,而不是友善。這是與塞西莉婭的初衷相背的。他們為自己的房間感到害臊。塞西莉婭穿著緊身的墨綠色禮服站在椅子上,看著他們機靈的薑黃色腦袋在幹活時頻頻搖擺,不時低垂,一個單純的想法突然在她頭腦中閃現:他們沒人關愛,要在一座陌生的房子里赤手空拳地建立起自己的天地是一件多麼無望和恐怖的事情啊。

由於膝蓋不能彎得太厲害,她艱難地從椅子上下來,然後坐在床沿上,用手輕輕拍了拍她兩邊的位置,示意兩兄弟坐下。但是,他倆依然站立著,用期待的眼神望著她。她用以前她曾經羨慕過的一位幼兒園老師那種輕柔的歌唱般的聲調說道: “襪子丟失了,我們不必哭,是不是?” 皮埃羅說:“說實在的,我們想回家去。” 她恢復了大人談話時的聲調。 “目前那是不可能的。你們的媽媽在法國和……在度短假,而你們的爸爸正在大學裡忙碌。所以你們必須得在這兒待上一陣子。你們被冷落了,我很難過。不過你們剛才在游泳池裡還是玩得很愉快……” 傑克遜說:“我們想演戲,可是布里奧妮一走了之,直到現在都沒回來呢。” “你肯定嗎?”又有一個需要操心的孩子。布里奧妮早就該回來了。這倒使她想起了正在樓下等著的人們:她的母親、廚師、利昂、客人和羅比。甚至於透過她背後敞開的窗戶進到屋子裡來的晚上的熱空氣都把責任加到了她的身上;這是那種人們期待了一整年的仲夏之夜,而現在它終於夾著濃郁的芬芳,承載著快樂到來了,可她卻因為被許多煩人事以及小小的憂傷分了心而沒能理會。然而,她必須有所回應。無動於衷是不對的。到外面的陽台上與利昂共飲杜松子酒和汽水,那簡直是妙不可言。埃爾米奧娜姨媽跟某個每週在廣播電台裡播送爐邊佈道的討厭的傢伙私奔根本就不是她塞西莉婭的錯。太悲慘了。塞西莉婭站起身來拍了拍手。

“是啊,沒能演戲真是太糟糕了,但我們沒辦法呀。還是讓我們去找幾雙襪子吧,然後下樓去。” 經過一番尋找,他們發現他們穿到這裡的襪子已經拿去洗了,埃爾米奧娜姨媽在消魂的澎湃激情中忘記了給她的兒子們再帶一雙備用的襪子。塞西莉婭去了布里奧妮的臥室,在她的櫥櫃裡翻箱倒櫃地尋找最不像女孩穿的襪子——白色的,到腳踝長短的襪子,在襪頂附近繡有紅色和綠色的草莓圖案。她以為兩兄弟會爭著穿那雙灰色的襪子,但事實恰恰相反。為了避免進一步的爭吵,她只得再次回到布里奧妮的房間去再拿一雙襪子。這次她在屋子裡停了一會,透過窗戶凝視外面的黃昏。她的妹妹到哪兒去了呢?她像往常一樣想著,難道她掉進湖里淹死了?被吉普賽人掠走了?被路過的汽車撞了?她這樣想是一個排除最壞情況的有效方法,它依據的是一條明智的原則,即事情從不像人們所想像的那樣。

回到男孩子們那里後,她用一把在花瓶裡沾過了水的梳子給傑克遜梳理了頭髮,用食指和拇指緊捏住他的下巴,沿著頭皮彎曲向下,給他梳了個漂亮的直分頭。皮埃羅耐心地等著她為他梳頭,梳完後他們倆一言不發地一起跑下樓去見貝蒂了。 塞西莉婭也跟在孩子們後面慢慢地下了樓,在經過樓梯上那面挑剔的鏡子時,她朝它瞥了一眼,對她看到的映像十分滿意。或者應該說,她對此不再那麼關心,因為自從她與雙胞胎倆兄弟在一起以來,她的情緒已經發生了變化,而且她的思路也已經打開,有一個模模糊糊、沒有具體內容也沒有具體實施計劃的決定已在她的頭腦裡形成;她必須盡快脫身。這個想法使人鎮靜,令人高興,並飽含著希望。在一樓樓梯的轉角平台上,她停住了腳步。樓下,她的母親因為自己沒有和家人在一起而產生了負疚感,她會把自己的擔憂和困惑擴散給她周圍的一切人們。另外,布里奧妮失踪的消息——假如果真如此的話——也必須補充進去。在她出現以前,人們會花時間尋找她,並為她擔心。部裡會打來電話,說塔利斯先生得待在城裡加夜班,晚上不回來了。利昂——他有逃避責任的天賦——不會在晚宴上替他父親承擔職責。名義上,這責任會轉而落到塔利斯太太的身上,但最終晚宴要取得成功還得靠她塞西莉婭的關照。這一切都是明擺著的,無可辯駁。她不會沉溺於這個迷人的仲夏之夜,她不會久久地與利昂待在一起,她也不會在午夜的星光下赤腳穿過草坪。她用手觸摸染成黑色、上了清漆的松木樓梯扶手,它似乎是仿新哥特式的,看上去牢固結實。在她的頭頂上是一盞由三根鎖鏈吊著的巨大鑄鐵枝形吊燈。她從未見到這只吊燈點亮過。照明靠的是兩盞流蘇狀的牆燈,它們由四分之一圈的仿羊皮紙罩著。藉著濃霧般的黃色燈光,她靜靜地走過樓梯平台,朝她母親的房間望去。半開著的門和照亮了走廊上地毯的燈光使塞西莉婭確信艾米莉· 塔利斯已經從她的沙發床上起來了。塞西莉婭回到樓梯上,她再一次猶豫了。她不願意下樓,但是她沒有別的選擇。

在安排上沒有什麼新的變動,她並沒有感到苦惱。兩年前,她的父親為內務部準備神秘的諮詢文件而忙得終日不見踪影。她母親一直是病怏怏的,所以布里奧妮過去總是要由她姐姐來照顧,而利昂總是四處閒蕩,而塞西莉婭過去一直因此喜歡他。她以前沒有想到各人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上會這般容易。劍橋大學從本質上改變了她,她認為自己已經有免疫力了。可是家裡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變化,而她也不能抗拒家人對她習慣性的期望。她不埋怨任何人,但整個夏天她都在屋子裡閒逛,因為她被一個模糊的想法所激勵,那就是她正在重建與家人的重要紐帶。但是現在她意識到她與家人的關係從來就沒中斷過,況且她的父母由於不同的特殊情況而無法盡其義務,布里奧妮沉溺於她的幻想中,利昂則在城裡。現在是該她行動了。她需要冒一次險。她的姨父和姨媽邀請她陪同他們去紐約。埃爾米奧娜姨媽在法國。她可以去倫敦找份工作——這正是她父親所期望的。她感到激動而不是不安,她不會讓這個夜晚挫敗了她。像這樣的夜晚還會再有的,而為了享受這樣的夜晚,她必須身在異鄉。 受到這個新想法的鼓舞——選擇了合適的衣服顯然起了幫助——她穿過走廊,推開蓋著厚毛呢的門,沿著鋪著花格地磚的走廊大步走向廚房。她走進一團煙霧中,這裡一張張脫離了肉體的臉懸在不同的高度上,就像藝術家的素描簿上畫的習作,而且所有的眼睛都看著餐桌上的東西,貝蒂寬大的後背使塞西莉婭不太看得清桌上的東西。雙灶火爐裡燃燒的煤發出模糊的紅光,這時隨著“砰”的一聲巨響和一聲憤怒的吼叫,火爐的爐門被踢上了。從一隻沒人在照看的滾水桶裡升起了濃濃的水蒸氣。廚師的幫手多爾是一個從鄉下來的纖瘦姑娘,她盤著未加修飾的圓髻,正在水槽邊怒氣沖沖地沖洗燉鍋的蓋子,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但這時她也半轉過身來看貝蒂往桌子上放了什麼。這些臉中,一張是艾米莉·塔利斯的,一張是丹尼·哈德曼的,還有一張是哈德曼的父親的。傑克遜和皮埃羅的臉比其他人的都高,也許是因為他倆站在了凳子上,他們的面色莊重嚴肅。塞西莉婭感到丹尼· 哈德曼在盯著她看,於是她狠狠地回敬了哈德曼一眼。見到他轉過臉去,她很高興。人們在廚房裡的熱氣中乾了又長又累一整天的活。四處可見廢棄物:烤肉的油脂濺在石板地面上,被踩成了一片片,使地板很滑;濕透了的茶巾像教堂裡一面面正在腐壞的團旗垂在爐子上,它們是對被遺忘了的英雄壯舉的見證。從籃子裡滿出來的蔬菜下腳料輕輕碰到了塞西莉婭的小腿,貝蒂要把這些下腳料帶回家去餵養她的格洛斯特老斑頭鴿子。這些要留到十二月再享用的鴿子正在長肥呢。廚娘扭頭瞟了一眼,看清了新來的人。在她轉過臉去以前,塞西莉婭有時間看到了被她肥胖的臉頰擠成了膠凍狀的兩條縫的眼睛裡的憤怒。 “把它拿下來!”廚娘大叫道。毫無疑問,她的火是衝著塔利斯夫人發的。多爾從水槽邊飛奔到爐邊,打了下滑,差一點摔倒。她拿起兩塊抹布把大鍋從灶上移開。視線漸漸變得清楚了些,依稀能看到波莉,她就是那個人人都說很單純,每當有聚會就乾活干到很晚的女僕。她那雙大大的充滿信任的眼睛也盯著餐桌看。塞西莉婭從背後繞過貝蒂,看到了其他人都能看到的東西—— 一隻從烤爐裡拿出來不久的熏黑了的巨大托盤,上面盛著許多烤土豆,還在發著輕微的噝噝聲。托盤裡也許總共有一百個土豆,帶著淡金黃色,參差不齊地排成行。貝蒂用一把金屬刮鏟在裡面挖呀,刮呀,翻呀。土豆內包著一個更黏稠的泛著黃光的物體,在棕色的光彩中這里或那裡隱約地閃現出刮鏟的邊和繞著裂開的土豆皮偶爾綻放出的細絲花邊。土豆烤得很完美,或者說將會很完美。 翻弄完了最後一行土豆,貝蒂說:“夫人,您想用這些做土豆沙拉?” “是的。把烤糊的地方切掉,抹淨油脂,把它們放到那個托斯卡納式的大碗裡,好好地在橄欖油里浸泡一陣子,然後再……”艾米莉衝著放在食品貯藏室門邊的水果打著含糊的手勢,那裡可能有一隻檸檬,也可能沒有。 貝蒂對著天花闆說:“你們想要球芽甘藍沙拉嗎?” “是的,貝蒂。” “花椰菜脆皮沙拉?辣根沙司沙拉?” “你在小題大做。” “麵包黃油布丁沙拉?” 雙胞胎兄弟中的一位哼了一下鼻子。 正當塞西莉婭猜到下面將會發生什麼時,它就開始發生了。貝蒂朝她轉過身來,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眾人面前。 “西小姐,這是按照吩咐做的燒烤,是我們在會讓血液沸騰的高溫下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做出來的。” 這是個新穎的場面,觀眾也非同尋常,但這個進退兩難的境況卻是司空見慣:如何調停雙方並且不丟她母親的臉。為此,塞西莉婭又一次下了決心,要和她的哥哥一起待在涼台上;因此她要站在獲勝的一邊,立馬收拾殘局。塞西莉婭把她母親引到一旁,而對這種場景駕輕就熟的貝蒂則命令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艾米莉和塞西莉婭·塔利斯站在了通向菜園的敞開著的門邊。 “親愛的,天氣太熱了,誰也不能說服我放棄沙拉的。” “艾米莉,我知道天氣太熱了,但是利昂想吃貝蒂做的燒烤都想瘋了。他對貝蒂做的燒烤整日念念不忘。我聽到他向馬歇爾先生誇耀燒烤的美味呢。” “哦,天哪,”艾米莉說道。 “我站在你這邊,我不想吃燒烤。最好是留給大家自由選擇的餘地。派波莉去外面割些萵苣回來。在食品貯藏室裡有甜菜根。可以讓貝蒂做些新的土豆,然後把它們晾涼。” “親愛的,你說得對。你知道我討厭讓小利昂失望。” 分歧就這樣解決了,烤土豆也保住了。貝蒂圓滑婉轉地佈置多爾去洗刷新的土豆,而波莉拿著小刀去外面的菜園割萵苣。 當她倆離開廚房時,艾米莉戴上墨鏡,說道:“我很高興分歧解決了,因為真正讓我擔心的是布里奧妮。我知道她感到心煩意亂的,在外面沒精打采地東遊西蕩。我打算這就去把她叫回來。” “太好了。我也在為她擔心呢。”塞西莉婭說道。她不打算勸說她母親不要走得離院子太遠。 那天早上曾經由於它的平行四邊形的燈光使塞西莉婭大吃一驚的客廳中現在只在壁爐旁亮了一盞燈,顯得很昏暗。敞開著的落地窗戶勾勒出一方淡綠色的天空,她哥哥熟悉的頭和肩膀的輪廓映襯在天空下的不遠處。她穿過房間,聽到了他哥哥手中的酒杯裡冰塊碰撞酒杯所發出的叮噹聲。走出房間後,她聞到了腳下被踩碎的薄荷、甘菊和小白菊發出的香氣。這會兒,這香氣比早上的更令人興奮。沒人記得那個臨時僱傭來的花匠叫什麼名字,甚至連他長得什麼樣都忘了。正是那個花匠在幾年以前作了規劃,在鋪路石的縫隙間種上了這些植物。當時大家都不理解他的想法。也許正是因為這個才把他解雇了。 “西絲!我在這裡已經等了四十分鐘了,我已經半醉了。” “很抱歉。我的酒呢?” 在一張靠著屋子外牆的矮木桌上,放著一盞有球形玻璃燈罩的煤油燈,在燈的四周排放著酒具,頗像個酒吧。她最後終於拿到了杜松子酒和汽水。她借火給自己點了支煙,然後互相碰杯。 “我喜歡你這身禮服。” “你能看到那塊胎記嗎?” “轉過來,我瞧瞧。漂亮極了,我都忘了那塊胎記了。” “你所在的銀行怎麼樣了?” “工作乏味但生活令人非常愉快。我們為夜晚和周末而活。你打算什麼時候過來?” 他們從涼台上漫步下來,走在兩邊滿是玫瑰的碎石路上。特賴敦泉池赫然矗立在他們面前,像一塊剪影,其錯綜的輪廓線在天空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清晰,而隨著光線的暗淡,天空變得更綠了。他們能聽到水的潺潺之音,塞西莉婭甚至覺得她還能聞到水的氣味,它是那麼清醇撲鼻。那可能是她手中拿著的酒。 頓了一下,她說道:“我真有點受不了這地方。” “又得像母親一樣照看大家。你知道嗎,現在女孩子能找到各式各樣的工作。她們甚至去參加公務員考試。這倒會讓老頭子感到高興的。” “他們說什麼我都不會參加第三次考試了。” “一旦你的生活有了起色,你就會發現那玩意兒毫無意義。” 他們走到噴泉邊,轉過身來,靠著欄杆,面對老宅沉默了片刻。這裡是讓她感到丟臉的地方。她覺得那事做得太草率、太荒唐,真是丟盡了顏面。只有時間這個用小時嚴密編織而成的面紗才阻擋了她的哥哥像當初別人那樣看待她。但對羅比來說,她就沒有這層面紗的保護了。他當時看見了她,他總是能看見她,即使時間抹平了記憶,成了酒吧間的一個故事。她依然生著他哥哥的氣,因為他邀請了羅比。但她需要她哥哥,她想分享他的一部分自由。她急切地催她哥哥告訴她關於他的消息。 在利昂的生活中,或者說,在他對自己生活的自述中,他認為沒有人是肚量狹小的,也沒有人會撒謊、背叛或是搞陰謀詭計。至少在某些程度上,每個人都受到了讚美,彷彿世上竟然還有人,這都成了驚嘆的理由。他記得他的朋友們所有的優點。利昂所敘的軼事中,其中一件用處是使他的聽眾對人類充滿溫情,對人類的失敗懂得寬容。以最保守的估計來看,每個人都是“一個好蛋”或者說“屬於正直的一類”,而動機從來沒有被視為與表象相悖。如果某位朋友令人無法理解或自相矛盾,利昂就往長遠看,找一個善良的解釋。文學和政治、科學和宗教並非令他生厭——在他的世界裡,它們只是沒有立足之地而已,那些引起人們強烈爭議的事情亦然。他雖然已經獲得了法律學位,卻對能把這整個兒經歷給忘掉感到高興。很難想像他曾經感到過孤獨、厭倦或沮喪;他有無限的沉著,沒有一點兒野心,並且他猜想其它人也都和他大體一樣。儘管如此,他的泰然自若顯得無比寬容,甚至起到了安慰作用。 他首先談起他的划艇俱樂部。最近他第二次拿了個第八名,儘管大家都很友善,他更為能把別人比下去而感到高興。同樣地,在銀行里流傳著他要被晉升的消息,可是到最後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多少算鬆了一口氣。還有女孩子們:女演員瑪麗,她在裡演得很棒,卻突然不辭而別,去了格拉斯哥,沒人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做。利昂懷疑她是去那兒照顧一位彌留中的親戚。能說一口流利法語的弗朗辛曾因為戴單片眼鏡而惹起眾怒,在上週她和他一起去看了由吉爾伯特和沙利文共同創作的歌劇,在幕間休息時他們看到了好像朝他們的方向瞥了一眼的國王。社交很廣的芭芭拉既可靠又討人喜歡,她邀請他去她父母在蘇格蘭高地的城堡共度一周,他想如果不去是會失禮的。傑克和艾米莉都認為利昂應該和芭芭拉結婚。 每當利昂似乎要停下來時,塞西莉婭就提出另一個問題讓他接著講。他在奧爾巴尼的地產收益莫名其妙地減少了。他的一位老友找了個懷了不明不白的孩子的女朋友,和她結了婚,過得很快活。他的另一位老友正在買一輛摩托車。一位摯友的父親買下了一座生產真空吸塵器的工廠,並且說那是一棵永遠的搖錢樹。某人的母親是位勇敢的老嫗,因為她拖了條短腿走了半英里的路。這次談話和夜晚的空氣一樣香甜,在她的耳邊縈繞,產生了許多好的願望,也得到了許多令人愉快的結果。他倆肩並著肩,半站半坐著,凝望著他們童年時的家。這所大房子仿中世紀的建築風格令人費解,可現在看去卻如此地讓人輕鬆愉快,異想天開;他們母親的偏頭痛是一出輕歌劇中的滑稽間幕,雙胞胎兄弟的悲傷是情感的揮霍,廚房裡的事件只不過是活靈活現的鬼魂的快樂遊戲。 當輪到她講述最近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情時,她不可避免地受利昂的語氣的影響,儘管她的講述已身不由己地成了對利昂的嘲諷。她譏諷了自己在家譜學方面所謂的嘗試:樹形家譜枝系稀疏,無根無本。爺爺哈里· 塔利斯是一個農場勞工的兒子,這位勞工出於某種原因把他自己的名字卡特賴特給改了,他的出生和婚姻情況沒有記錄。至於《克拉麗莎》——白天的時光中她在胳膊上紮著針,蜷曲在床上——這正是從反面印證了的故事——當女主人公那被死亡盯住了的美德揭示時,她變得更令人討厭了。利昂點了點頭,撅起了嘴唇;他既不會裝作知道她在說什麼,也不會打斷她。她對她幾個星期來的無聊和孤獨作了一番引人發笑的描述,比如,她如何與家人一起相處,對離開家的日子進行補償,以及發現她的父母和妹妹各忙各的而不管家裡的事。受到她哥哥慷慨發出的近乎大笑的感染,塞西莉婭把她每天需要更多香煙、布里奧妮撕毀了招貼畫、雙胞胎兩兄弟各拿一隻襪子來到她的房間外、她母親想在宴會上出現奇蹟——把烤土豆做成土豆沙拉——她把這些事一一作了帶有喜劇色彩的描述。利昂沒有領會此處的引經據典。塞西莉婭的話語中無不含有絕望的成分,由於這些事的核心是空洞的,或者因為某些沒提到的事使她講得很快,誇張得有些牽強。利昂的生活愜意而空虛,那是經過修飾後的產物,它貌似悠閒,而它的局限是靠背後的努力工作和他個性中的偶然性獲得的,在這些方面她根本無法與利昂匹敵。塞西莉婭挽起利昂的手臂,夾緊它。那是利昂的又一個吸引人的優點:他是個性情溫柔,魅力四射的伴兒,而透過夾克衫,他的胳膊如同熱帶硬木一般的堅硬。她感到自己浸沒在溫情之中,被人看透了心思。他正溫柔地看著她。 “怎麼了,西?” “沒什麼。什麼事兒都沒有。” “你真是應該到我那兒去住段時間,並且四處走走。” 有個人在涼台上走動,客廳裡的燈也一一亮了起來。布里奧妮呼喊著她哥哥和姐姐的名字。 “我們在這兒。”利昂回應道。 “我們該進去了。”塞西莉婭說道。他們開始向大房子走去,仍舊手臂挽著手臂。當他們路過玫瑰花叢時,她想是否她真的有什麼事兒想要告訴他。要供認她這天早上的行為當然是不可能的。 “我很樂意去城裡。”甚至在她說這句話時,她就覺得自己在打退堂鼓了——無法打點行李或趕不上火車。也許她根本就不想去城裡,可她又重複了一遍,語氣比先前更堅決。 “我很樂意去。” 布里奧妮在涼台上不耐煩地等著問候她哥哥。有人在客廳裡對她說話,於是她回過頭去回應那人。當塞西莉婭和利昂走近時,他們又聽見了那人的聲音——是他們的母親,她的聲音試圖要變得嚴厲些。 “我再說一遍,只說一遍。你給我上樓去洗梳更衣。” 布里奧妮邊朝他們來的方向看著,邊向落地窗戶走去。她的手裡拿著什麼東西。 利昂說:“我們可以馬上把你安頓好。” 當他們走進房間,置身於幾盞燈的燈光下時,布里奧妮還在那兒,光著腳,穿著弄髒了的白色連衣裙。她母親在房間的另一頭,倚門而站,正慈祥地笑著。利昂伸開雙臂用專門為她準備的帶有喜劇色彩的倫敦腔開口說: “啊,那不是我可愛的小妹妹嗎!” 當布里奧妮匆匆從塞西莉婭旁邊走過時,她把一張對折的紙塞進了塞西莉婭的手裡,接著布里奧妮尖聲喊著她哥哥的名字躍入了他的懷抱。 意識到她母親在看她,塞西莉婭在展開那張紙時擺出了一副開心好奇的表情。值得褒獎的是,她在掃視那一小段打印的文字時還能保持這副表情。她一瞥就領會了全文的意思——這個意思的力量和色彩來自那個重複的單詞。在她身旁,布里奧妮正在告訴利昂,她為他寫了一齣戲劇,卻為未能把它搬上舞台而深感難過。 《阿拉貝拉的磨難》。 《阿拉貝拉的磨難》。她重複念叨著這齣劇名。她以前從來沒有表現得如此充滿活力,如此不可思議地激動。她仍然摟著他的脖子,踮著腳尖和他臉貼著臉。 起初,一個短語在塞西莉婭的腦海裡不停地轉呀轉:當然,當然。當初她怎麼會不明白呢?一切都得到了解答。這一整天,前幾個星期,她的童年。她的一生。現在她明白了。否則為什麼花這麼長時間來挑選禮服,或為一隻花瓶爭吵,或發現一切都困難重重,或難捨難棄?是什麼使她如此盲目,如此遲鈍?數秒鐘過去了,好像沒有道理再一眼不眨地盯著這張紙看。她在折起這張紙時,忽然意識到了一個明擺著的現實:它不可能沒有封口就捎來的。她扭頭注視著她妹妹。 利昂正在對她說話:“這樣行嗎?我擅長表達,你則更在行。讓我們一起來大聲朗讀吧。” 塞西莉婭繞過利昂,站在布里奧妮能看到的地方。 “布里奧妮?布里奧妮,你看了這個嗎?” 但是布里奧妮忙著尖聲回應她哥哥的建議,在他的懷抱裡扭動著身體,把臉背了過去,半埋在利昂的夾克里。 在房間的另一頭,艾米莉溫和地說道:“大家安靜。” 塞西莉婭再一次挪到她哥哥的另一側,問道:“信封在哪兒?” 布里奧妮又一次背過臉去,為利昂正在對她說的什麼事情放聲大笑。 接著,塞西莉婭用眼角的余光瞟見有另一個人從她身後走來。她轉過身去,與保羅· 馬歇爾打了個照面。他一隻手端著一隻銀托盤,上面放著五隻雞尾酒杯,每隻酒杯裡都盛了半杯黏性褐色液體。他舉起一杯遞給了她。 “你非得嚐嚐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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