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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11562 2018-03-21
傍晚時分,高處的雲在西邊的天空中形成了一抹淡黃的雲彩。隨著時間的流逝,雲彩的顏色越來越濃,最後成了掛在草原上那些稀稀拉拉的樹木巨大樹冠上的橘紅晚霞。樹葉成了堅果般的褐色,在樹葉中隱現的樹枝抹了油似地烏黑髮亮,乾燥的草地染上了天空的顏色。一位推崇奇異色彩的野獸派畫家也許會想像出這樣一副景緻,特別是當天空和大地成了一片紅暈,而那老橡樹腫脹的樹幹黑裡泛青之時。儘管夕陽西下時光線在變暗,但氣溫似乎由於那吹了一整天而帶來一絲解脫的微風的停止而升高了,此時空氣變得凝稠了。 如果羅比· 特納願意從他的浴缸里站起來,彎膝曲頸地從封閉的天窗裡凝望出去,他是可以看到這幅風景,或者說一小部分風景的。他的小臥室、浴室和夾在它們之間的他稱之為小書房的小房間整天在這所平房南邊的房頂下被太陽暴晒著。下班回家後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裡,他躺在溫熱的浴缸裡,而他的血液和他的思想彷彿在溫暖著浴缸裡的水。當他在濾除掉陌生的感覺,並且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某些記憶片斷時,他頭頂的天窗中那一方天空的顏色在它有限的光譜段裡慢慢地從黃色變成了橘黃色。一切都興致盎然。當他回想起另一個細節時,在水面下一英寸的地方,他胃部的肌肉時不時地不自覺地繃緊了。她的上臂掛著一滴水珠。濕漉漉的。一朵花繡在她的文胸中間,那是一朵未加修飾的雛菊。她的乳房小小的,分得很開。她的背上有一顆痣,被一根吊帶半掩著。當她從池塘里上來時,他瞥見了她的短褲本應隱藏住的黑色三角形。濕漉漉的。他看見了,他又迫使自己看了一眼。她的盆骨將布撐得透出了皮膚,她腰身曲線深深,她的玉體白皙得令人吃驚。當她伸出手去抓裙子時,她那不經意間抬起的腳露出了粘著土的腳底板。她的腳趾是那麼小巧甜美。她大腿上也有一顆法尋幣大小的痣,而她的小腿上也有略呈紫色的東西——是一個草莓狀紅色胎記,一個傷疤。它們不是瑕疵,而是飾品。

他們倆自小時候起就認識了,但他從沒有註視過她。在劍橋時,有一次她和一位與她同校的戴眼鏡的新西蘭姑娘到他的住所裡來,當時他從唐寧來的一個朋友正好也在場。他們不自然地閒聊了一個小時的笑話,轉圈遞著香煙。偶然在街上碰面時,他們會相視一笑。當她漫步街頭時,她會輕聲對她的朋友們說,那是我家清潔女工的兒子。這麼做她似乎總覺得很彆扭。可他願意人們知道他並不在乎——有一次他對他的朋友說,那個走過去的姑娘是我媽雇主的女兒。他有自己的一套自我保護的策略和基於科學的階級理論,他有被逼出來的自信。我就是我。她就像是一個妹妹,幾乎隱而不見。那張又長又窄的臉,那小小的嘴巴——假若他曾經稍稍想過她,他可能會說她的相貌有點兒像馬匹。可現在他認為那是一種奇特的美——她的臉龐棱角分明,沉靜木然,尤其是在她顴骨斜面的附近,她的鼻孔直直地向外展開,櫻桃小嘴豐滿而有光澤。她有一雙沉思的黑眼睛。那是一幅雕像般的面容,但她的動作快捷而急躁——如果不是她突然從他的手中一把將那個花瓶奪去,它還是完完整整的一個。她躁動不安,這是顯而易見的。她被囚困在家裡,感到百無聊賴。很快她就會離家出走的。

他很快就不得不跟她說話。他終於從浴缸中站了起來,渾身打著顫。毫無疑問,他正在發生很大的變化。他光著身子,走過書房,進入臥室。凌亂的床,四處丟棄的亂糟糟的衣服,扔在地板上的一條毛巾,屋裡被太陽烘烤後的溫暖,使他提不起一丁點兒性趣。他伸展四肢,倒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里,呻吟了起來。她這位他童年時的好友是那麼可愛,那麼雅緻,而現在卻變得那麼遙不可及。那樣脫衣服——是的,她總想惹人憐愛地標新立異,她無不風風火火,大膽無懼,帶有一種誇張的、自編自導的性質。現在她會因為後悔而感到痛苦萬分,她不可能明白都對他做了些什麼。如果她不是因為那個在他手裡打碎的花瓶而對他暴跳如雷,一切都會好好的,一切都是可以補救的。但他也喜歡她的憤怒。他側過身去,定住了眼睛,對東西卻視而不見。他沉浸於電影般的幻想中:她捶打他的衣服翻領,然後消了氣,抽泣著撲進他安全的懷抱裡,任憑他狂吻她。她沒有原諒他,她只是放棄罷了。在他回到現實之前,這一幻想在他腦海裡閃了好幾遍:可現實是,她還在生他的氣,而且當她得知他將是晚宴的客人之一時,她會更加生氣。當初,在外面的時候,在刺眼的強光下,他腦子轉得不夠快,因而沒有拒絕利昂的邀請。他連想都沒想,一個“好”字就脫口而出了。現在,他將直面她的惱怒了。想到她是如何在他面前這般若無其事地脫去衣服,好像他是個嬰兒似的,他又呻吟了一聲,並不在乎被樓下的人聽見。當然,他現在很明白了。這個舉動是為了羞辱他。不可否認的事實擺在那兒。那是羞辱。她就想羞辱他。她不僅僅是可愛。他絕對不能對她低聲下氣。她是一種力量,她能把他逼得走投無路,甘拜下風。

可是,他翻了個身,仰面朝天——也許他不該認為她要侮辱他。這不是太做作了嗎?想必即使是在她生氣時,她的用意也一定比這要好。即使是在她生氣時,她也想讓他看見她到底有多麼美,也想使他依戀她。他怎麼能相信這樣一個出自自己的希望和願望並為自己利益服務的解釋呢?他不得不相信它。他交叉著雙腿,兩手交疊放在腦後,感覺著皮膚變乾時的涼爽。弗洛伊德可能會說什麼呢?他會這樣說嗎?——她在發脾氣的背後,隱藏了她無意識地要向他袒露自己的慾望。多麼可憐的希望!那是讓人失去男子氣概的一個判決,而這——他現在正感覺到的這種折磨——是對他打碎她那隻可笑花瓶的懲罰。他再也不應該見她了。但今晚他不得不去見她。無論如何,他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得去。他去,她會看不起他的。他本應該拒絕利昂的邀請,可當時他一時衝動,脫口就答應了。今晚他將與她同處一室,而他所見過的那玉體、那痣、那白皙的皮膚、那草莓狀紅色胎記將隱藏在她的衣服裡。只有他自個儿知道,當然艾米莉也知道。但只有他才會去想它們。而塞西莉婭既不會和他講話也不會朝他看。即使那樣,也總比躺在這裡呻吟強。不,不會的。那會比這更糟糕,但他還是想那樣。他必須那樣。他想破罐子破摔。

最後他從床上坐了起來,衣服穿了一半,走進他的書房,坐在打字機旁,思考著該給她寫封什麼樣的信。與臥室和浴室一樣,這間書房也擠在平房的屋頂下,比連接臥室和浴室的過道大不了多少,僅有六英尺長,五英尺寬。與臥室和浴室一樣,這裡也有一個用粗糙松木做框的天窗。他的遠足裝備——靴子、登山杖、皮背包——堆在一個角落裡。一張刀痕累累的廚房桌佔據了大部分的空間。他向後翹起椅子,仔細打量著書桌,彷彿就在綜觀人生。在桌子的一頭,一直堆到斜面天花板上的是近幾個月來他為期末考試複習而用的本子和練習冊。他不再需要那些筆記本,但它們記載著太多的作業,太多的成功,他還不能忍心把它們扔掉。半搭著它們,攤在桌上的是他遠足用的地圖,有北威爾士、漢普郡、薩里的地圖以及放棄了的計劃去伊斯坦布爾遠足要用的地圖。桌子上還有一枚刻度鏡上有裂縫的指南針,他曾靠它不帶地圖就走到了盧爾沃思灣。

指南針的前方放著奧登的《詩集》和豪斯曼的《什羅普郡的少年》。桌子的另一頭放著各種歷史書、理論文集和有關風景園林的實用手冊。十篇打印好的詩稿躺在《標準》雜誌社寄來的退稿通知單下,在通知單上簽著艾略特先生本人的縮寫簽名。離羅比坐的地方最近的位置上放著他新近愛好的書籍。 《格雷解剖學》翻開著,旁邊放著他自己畫圖用的對開便箋簿。他為自己佈置了描畫手骨並把它們一一記牢的任務。此時,他試著過一遍手骨的某些組成部分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他低聲說著它們的名稱:頭狀骨、鉤骨、三角骨、月骨……迄今為止他畫得最好的一張圖,是一幅釘在桌子上方椽子上的用墨水和彩色鉛筆劃的食道和氣管剖面圖。他所有的鉛筆和鋼筆都裝在一隻掉了手柄的白鑞大啤酒杯裡。打字機是新款的奧林匹亞牌,它是傑克·塔利斯在藏書室裡舉行他二十一歲生日午餐會時送給他的。當時利昂和他父親都發了言,當然塞西莉婭也到了場。但羅比對他們之間可能交談過的事兒卻一件也想不起來了。多年來,他一直忽略了她,難道她是因為這個才生他的氣嗎?又是一個可憐的希望。

桌子的外緣上放著各種各樣的照片:在大學草坪上上演的劇照。他出演了馬伏里奧,戴著十字勳章。多麼恰如其分啊。還有另外一張集體照。照片上是他本人和他在里爾附近的寄宿學校裡教的那三十個法國小孩。在一個貝勒時代的生了銅鏽的金屬相框裡放著他父母——歐內斯特和格蕾絲的照片。那是在他們結婚三天后拍的。照片中,他們的身後有一輛車的前側身——那當然不是他們的車。再遠一點,是隱現在一堵磚牆後的烘乾室。格蕾絲總是說,和她丈夫的家人一起採摘了兩個星期的蛇麻,在一輛停在農家場院裡的吉普賽大篷車裡過夜——那次蜜月棒極了。羅比的父親穿了一件無領襯衫。繞在他褲子上的圍巾和繩帶展現了吉普賽人的輕鬆幽默。他的頭和臉圓圓的,但這沒有帶給照片真正的快活效果,因為他在照片中沒有開心地咧嘴笑,也沒有牽著他年輕新娘子的手,而是雙手抱臂。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她斜倚著他,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兩手笨拙地抓住他襯衣的肘部。格蕾絲性情溫和,總是十分樂意配合。在照片中,她負責堆出笑容,她丈夫就無須解頤了。但樂意幫忙和心存友善還是不夠的。歐內斯特的思緒似乎已在別處,飄向了七年以後的那個夜晚。那天夜晚,他想放棄他在塔利斯家做花匠的工作,離開那座平房,什麼行李也不帶,甚至不在廚房桌上留下一張告別便條,就辭別了妻子和他們六歲的兒子,任憑他們在餘生追尋他的下落。

在桌上其它地方,散落在修改筆記、成堆的園林書籍和解剖學書籍之間的是各種信件和賀卡:未付的學生膳宿雜費賬單、導師和朋友們祝賀他奪魁的賀信。每次重讀這些賀信,他都仍能從中得到快樂。還有其它一些來信詢問他下一步的打算。最新收到的一封信是傑克·塔利斯寫來的,是在白廳部門信紙上用褐色墨水寫的。他答應幫助他支付上醫學院的費用。還有來自愛丁堡醫學院和倫敦醫學院的長達二十頁的入學申請表,和印得密密麻麻的厚厚的招生手冊。這兩座學院措辭嚴謹的行文似乎昭示著一種新的學術上的嚴謹。然而今天它們昭示的卻不是冒險,不是一個嶄新的開端,而是放逐。他預見到了遠離此地的死氣沉沉的傾斜街道,一個牆上貼著印花紙、地上擺著陳舊衣櫃、床上鋪著簇飾花紋床單的小房間,一批新結交的大都比他年輕的摯友,裝著甲醛溶液的大桶,回音繚繞的大教室——這一切都缺少了她的氣息。

他從風景畫冊書堆中抽出了一冊凡爾賽風光,那是他從塔利斯家的藏書室裡借來的。借書的那天,他頭一次注意到了自己在她面前的窘態。單膝跪在前門口脫掉工作鞋時,他意識到了自己襪子的破舊——襪尖和襪跟都有窟窿,而且還臭氣熏天。在一陣衝動下,他把襪子也脫了。接著,他發覺自己光著腳悄無聲息地跟在她後面穿過大廳走進藏書室,簡直像個白痴。當時他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盡快離開那裡。他穿過廚房逃了出來,然後只好讓丹尼· 哈德曼繞到前門去取回了他的襪子和鞋。 塞西莉婭很可能不大會去讀這本由一位十八世紀的丹麥人寫的關於凡爾賽液壓裝置的論文集。這個丹麥人用拉丁文讚美了聖母馬利亞的超凡才能。憑藉著一本字典的幫助,羅比一個上午看了五頁,然後就放棄了閱讀文字,而是只翻了翻插圖。這本書不適合她看,實際上對任何人都不適合,但她從藏書室的台階上把這本書遞給了他,在書的皮封面的某個地方留下了她的指紋。雖然他不想這麼做,可他還是禁不住把書湊近鼻孔聞了起來。他聞到了塵土味、舊紙張的氣味和他手上的香皂氣味,但沒有她的氣味。他什麼時候也不知不覺地進入了戀物的高級階段——崇拜情物的呢?弗洛伊德在《性三論》中對此肯定有高見。另外,濟慈、莎士比亞和彼特拉克還有其他人也肯定都發過宏論,而且《玫瑰傳奇詩》中也有論及。他花了三年的時間乾巴巴地學習症候,它們似乎只是文學老套而已,而現在,孤孤單單的他就像某個戴著輪狀皺領、裝飾著羽毛的諂媚者來到森林邊凝視一個被丟棄的信物。當他在情人的奚落中憔悴時,他卻在崇拜她的遺痕——不是一方手帕,而是指紋!

儘管如此,當他將一張紙裝入打字機中時,他沒有忘了裝複寫紙。他打好了日期和稱呼語,然後開門見山地對他的“笨拙和不體諒的行為”俗套地道了歉。然後他頓了頓。他在想是否應該寫些表露心聲的話;如果要寫,寫到什麼程度呢? “如果這是一個藉口,我最近才注意到在你面前我表現得相當愚蠢。我是說,我以前從沒有光著腳走進過人家的屋裡。這一定是因為太熱的緣故!” 這自我保護用的調侃顯得多麼蒼白無力啊!他就像一名肺結核晚期患者卻裝作得了感冒一樣。他回了兩次車又寫道:“我知道這幾乎不能成為藉口,但最近在你身邊時,我似乎表現得非常愚蠢。光著腳走進你家,我這是在幹嗎呢?再說了,我以前掰掉過古董花瓶口嗎?”他的手停在鍵盤上,這時他又想重複打一遍她的名字。 “西,我認為我不能責怪天氣熱!”這下滑稽讓位給了通俗鬧劇或痛苦了。反問句中有一絲不安的味道;感嘆號是那些大叫大嚷、想讓人們聽得更清楚的人的首選方法。他只是在給他母親的信中才用這個標點符號,一行五個連續的感嘆號標誌著一個歡樂的絕妙笑話。他轉動滾筒,然後打了一個“x”。 “塞西莉婭,我認為我不能怪天氣太熱。”現在幽默感消失了,一絲自我憐憫油然而生。那個感嘆號本應該再用一次的。很明顯,音量不是它惟一的作用。

他又花了十五分鐘修改草稿,然後裝上了幾張新紙把修訂稿打印了出來。信上關鍵的幾行現在變成:“你認為我瘋了——光著腳晃進你的家,或弄破你的古董花瓶——我不會怪你的。其實,西,在你面前我覺得非常愚蠢。我認為我不能怪天氣太熱!你會原諒我嗎?羅比。”接著,在片刻的幻想之後,羅比向後翹著椅子,想著這些天來他的《解剖學》常常翻開的那一頁。他向前坐平,一陣衝動中,在紙上打下了“在夢中我親吻你的陰戶,你那甜美濕潤的陰戶。在我的腦海中,我整天與你做愛”。 完了,完了——這草稿作廢了。他把稿子從打字機裡拽出來,把它放在一邊,開始用草書寫信。他確信親筆信頗合這種時宜。他看了看手錶,想起在出發前應把皮鞋擦亮。他從書桌旁小心地站起身來,以免頭撞到椽子上。 他對社交得心應手——在許多人眼裡,這樣是不正確的。有一次,在劍橋大學裡就餐時,在餐桌旁一陣突如其來的安靜中,某個討厭羅比的人大聲地問起他父母。羅比看著那人的眼睛,欣然回答說,他父親很久前就離家出走了,他母親是個女傭,時不時靠給人算命來貼補收入。他當時語調隨和,對提問者的無知粗魯表現出了寬容。羅比詳細講述了他的生平,講完後又彬彬有禮地詢問了對方父母的情況。有人說是天真或對世界的無知保護了羅比免受了它的傷害,還說他是一個聖明的傻瓜,能健步穿過燙煤般灼熱的客廳而不受傷。就塞西莉婭所知,事實比這更簡單。在孩提時代,他自由自在地穿梭於平房和主樓之間。傑克· 塔利斯是他的資助人,利昂和塞西莉婭是他的好朋友,至少在去文法學校前是如此。在大學裡,羅比發現他比自己所認識的許多人都聰明,他的思想得到了徹底的解放。即使是他的自大也無需賣弄。 格蕾絲· 特納很樂意為他洗衣服,否則當她的獨生子到了二十三歲,除了給他做熱飯熱菜外,她該如何來展示母愛呢?但羅比喜歡自己動手擦鞋。他上身穿著一件白色汗衫,下面繫著西褲,腳上套著長襪,手拿一雙粗革黑皮鞋,踏著短直的台階從樓梯上走了下來。在起居室的門邊有一小段狹窄的走道,盡頭是正門入口處的毛玻璃門。透過毛玻璃門,一片橘紅色的漫射光在米色和橄欖色的牆紙上投上了火紅色的蜂窩圖案。他對這種變化感到吃驚,愣了一下,一隻手放在門把上,然後開門走了進去。房間裡的空氣溫暖而潮濕,略帶鹹味。一次會議一定剛剛結束。他母親躺在沙發里,蹺著腳, 腳尖上懸盪著毛佈軟拖鞋。 她說:“莫莉來過了。我很高興地告訴你,她會好起來的。”她挺起身子以便談話。 羅比從廚房裡拿來了鞋油盒,在離他母親最近的一張扶手椅子上坐了下來,在地毯上鋪了一張三天前的《每日畫報》。 “你做得好,”他說,“我聽到你談到了點子上,然後我上樓洗澡去了。” 他知道自己應該趕快離開,應該擦亮皮鞋,但他沒有那麼做,而是坐在椅子裡向後靠著,伸展四肢伸了個懶腰,還打了個哈欠。 “去它的吧! 我在拿自己的青春做什麼呢?” 在他的語調裡詼諧的成分要比苦惱多。他抱起胳膊,凝視著天花板,同時用一隻腳的大腳趾按摩另一隻腳的腳背。 他母親凝視著他頭頂上方的空間,說道:“說吧。遇到了什麼事了?你怎麼了?不要告訴我說'沒事'。” 格蕾絲· 特納在歐內斯特離家出走後一個禮拜就到塔利斯家當起了清潔工。傑克· 塔利斯不忍心拒絕一位少婦和她的孩子。在村子裡,他找到了一個不需要契約屋的替換花匠兼雜務工。那時大家猜測格蕾絲在平房裡住上一兩年後就會搬走或再嫁到別處去。她的溫厚和擦亮東西的本領——她在東西表面上花的諸多功夫,成了塔利斯家的笑料——贏得大家的歡心,但正是六歲的塞西莉婭和她八歲的哥哥利昂對她的敬愛才拯救了她,並造就了羅比。在學校放假期間,格蕾絲被允許帶著她六歲的兒子一起來上班。羅比在庭院以及嬰兒室和宅屋中其它允許孩子們去的地方中長大。利昂是與他一起爬樹的玩伴,而塞西莉婭是信任地牽著他的手的小妹妹,這使他感到自己充滿智慧。幾年後,當羅比獲得了當地文法學校的獎學金時,傑克· 塔利斯便開始了對他學業的持續贊助。他為羅比支付了校服和教科書的費用。這一年,布里奧妮出生了。難產使得艾米莉此後長期生病臥床。格蕾絲幫了塔利斯家的大忙,因而鞏固了她自己的地位:1922年那一年的聖誕節——利昂戴著大禮帽,穿著馬褲,冒雪把一封他父親寫的綠信封的信送到了平房。律師在信中通知她,不論她在塔利斯家中地位如何,平房的所有權現在屬於她了。可是即便孩子們長大了,她還是照舊去做家務,肩負起擦亮器物的特殊責任。 她認為歐內斯特是冒用了別的名字,報名參軍去了前線,再也沒有回來。否則他對於自己的孩子不聞不問就太不人道了。在她每天從平房走到大房子去的路上,在屬於她的那幾分鐘裡,她常常思考人生中的那些沒有釀成惡果的變故。她總是有點害怕歐內斯特。如果他們住一起,也許就不會像她一個人和她的天才寵兒住在屬於她的小屋裡那麼快樂了。假使塔利斯先生是另一種人……有些對未來略抱憧憬的婦女被丈夫遺棄了,更多的則是丈夫在前線陣亡了。她們過著困苦的生活,而這差一點就成了她的命運。 “沒啥。”他回答道,“我根本沒碰到什麼事兒。”他拿起一把刷子和一支黑鞋油,說道:“那麼莫莉的前途一片光明了。” “她打算在五年內再婚。她會很幸福的。從北方來的某個人符合條件。” “她應該得到幸福。” 他們舒適安靜地坐著。她看著他用一把黃刷子把他那雙粗革皮鞋擦亮。他英俊的臉頰上的肌肉隨著擦鞋的動作而顫動,而他前臂的肌肉也在皮膚下以復雜的方式呈扇形展開和改變著位置。歐內斯特必定是有某種優點才和她生了這樣一位男孩。 “那麼你要出去?” “我要下班時遇到了剛到的利昂。他帶著他的朋友,你可知道,就是那個巧克力巨頭。他們非要我和他們一起去參加今晚的晚宴。” “哦,我整個下午都在擦洗銀器和收拾他的房間。” 他拿起鞋,站了起來。 “當我看勺子裡我的映像時,我將只會看到你。” “快點吧,你的襯衫掛在廚房裡。” 他收拾好擦鞋工具箱,把它拿了出去,又從曬衣架上的三件襯衫中選了一件米色亞麻的。他走了回來,穿過房間正要出去,但他母親還想多留他一會兒。 “另外,還有那些昆西家的孩子。那男孩尿床,東西都被弄濕了。可憐的小羊羔。” 他在門口站住,聳了聳了肩。他剛才朝里望瞭望,看到他們在臨近中午的酷熱中又叫又笑地圍在游泳池旁。要不是他在那裡走過,他們會把他的手推車推進深水池裡。丹尼· 哈德曼當時也在那兒,斜眼瞟視著他們的姐姐。他本應該在幹活的。 “他們會安然無恙的。”他說道。 因為急著出去,他三階並作一步地跳上樓梯。回到他的臥室後,他匆匆地穿戴完畢,一邊吹著不成調的口哨,一邊彎腰在他衣櫃裡的鏡子前梳理頭髮並上油。他根本沒有音樂細胞,無法區別高低音調。現在他只想著晚上。他感到既萬分激動,又莫名其妙地自由自在。情況總不會變得比既成事實更糟糕了吧。他對自己的高效深感滿意,彷彿就像是在為一次危險的旅程或是軍事行動做準備。他有條不紊地做完了熟悉的雜務——摸出鑰匙,在他的錢包裡找到一張十先令的鈔票,刷了牙齒,在圍成杯狀的手裡聞了聞自己哈的氣,從桌子上抓起寫好的信,把它疊好放入信封,在煙盒裡裝上香煙並試了試打火機。末了,他在鏡子前振作起精神,照了照牙齦,然後側過,扭頭看了看鏡子裡自己的側面像。最後,他輕輕拍了拍口袋,再三階並作一步地下了樓梯,對母親說了聲再見,就踏上了那條兩邊是花圃、通向尖樁籬柵大門的狹窄的磚鋪小路。 後來的幾年裡,他會時常想起這一段時光:他沿著穿越橡樹林一角的捷徑小路漫步行走。小路在和主幹道匯合後,拐向湖泊和大宅子。雖然他還有時間,但他發覺無法讓自己放慢腳步。許多直接的和其它一些不那麼直接的快樂在這充裕的幾分鐘裡交織在了一起:紅彤彤的薄暮正在消退,暖融融、靜謐的空氣充滿了乾草香氣和被太陽烤過的土的芬芳,他的四肢在花園裡勞作了一整天后得到了鬆弛,他的皮膚洗了澡後光滑無比,他摸了摸襯衣和他惟一的西裝。他期待著見到她,又害怕見到她,這也是一種感官享受,這愉悅的外面就像被擁抱一樣包了一層興高采烈——這也許會傷害到他,這非常不方便,這也許不會給他帶來好處,但他為自己找到了戀愛的真諦,這使他激動不已。其它種種事件也增加了他的快樂;他還沉浸在被告知他第一次獲得年級第一給他帶來的喜悅中。況且現在傑克·塔利斯也確認了會繼續給他資助。他突然明白,在他前頭等待他的是嶄新的探險,而根本不是放逐。他應該學醫,這錯不了,而且好得很。他無法解釋自己的樂觀——因為他快樂,所以他必定會成功。 他的所有感覺可以用一個詞來歸納,那就是——自由自在,這也解釋了他為何後來總想起這一時刻。他的人生,他的四肢都是自由奔放的。很久以前,在他還沒聽說過文法學校這個字眼以前,他就參加了一場考試,使他得以跨入了文法學校的大門。雖說他非常喜歡劍橋大學,但這所名校是他就讀中學的那位雄心勃勃的校長替他選的。甚至連他所修的科目也是由一位魅力十足的老師為他挑的。現在他終於按照自己的意願開始了成人生活。他在編織一個故事,在故事中他是主角,而故事一開頭就已經令他的朋友們刮目相看了。從事園林工作不過是波希米亞式的幻想,只是小小雄心而已——在弗洛伊德的幫助下,他曾對此作過如此分析——來代替或超越他離別的父親。做個中小學教師——十五年後,羅比· 特納先生,劍橋大學文學碩士,英語教研室主任——也不是故事中的內容,在大學裡教書也不是。回顧過去,儘管他拿了第一,學習英國文學似乎是一場引人入勝的室內游戲,而讀書論道彷彿是文明生活可取的附庸。但無論利維斯博士在講堂上說了什麼,這都不是核心所在,也不是通往神職的必要途徑,也不是好奇的頭腦最重要的追求,也不是首次或最後一次抵禦野蠻的游牧部落,更不是研習繪畫或音樂、歷史或科學。羅比在畢業學年裡,在各種不同的課上,分別聽到一位心理分析學家、一位共產黨工會官員和一位物理學家像利維斯那樣充滿激情地、令人信服地為他們自己的領域搖旗吶喊。也許有人也這樣宣揚醫學,但對羅比來說,選擇醫學的理由更簡單、更個人化:他天性愛實踐,他獻身科學的抱負曾受挫折,這一切要得到宣洩,他要獲得比在實踐批評中所獲得的技藝精巧得多的技藝。最重要的是,他可以自己做決定了。他會在一個陌生的城鎮裡住下來,然後開始新的生活。 他已走出了樹林,來到小路和大路的交叉處。漸漸變暗的天色加重了花園四周的空廓朦朧。湖對岸,從窗戶裡透出的柔和的黃色燈光使得大宅子幾乎顯得宏偉而美麗。她就在裡面,也許在她的臥室裡,在為晚宴做準備——從這裡,在房子的背面二樓看不到她。他面向噴泉。他拋開了這些關於她的生動的陽光般的遐想,因為他不想在到達時感覺精神錯亂。他的硬鞋底在堅硬的路面上叩擊出像大鐘一般宏亮的聲音,這使他想到了時間,想到了他龐大的積蓄,想到了一筆沒有花掉的奢華財富。他以前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年輕,也沒有感到過這般的好胃口,他如此急不可耐地期待著故事的開始。在劍橋大學不乏思維敏捷的老師,他們比他大了二十歲,但他們也玩高雅體面的網球,也揮槳划船。在他的故事裡,要大致達到這種物質上的富裕狀態至少需要二十年——幾乎和他已經活過的年數一樣久長。二十年的時間將把他帶入未來的1955年。到那時,他會知道自己有多大出息嗎?如今看來一片模糊。到那時他能以更深思熟慮的節奏再活三十年嗎? 他設想了1962年時五十歲的自己。到那時,他就老了,但還沒有老到沒有用處;到那時,作為一名飽經風霜、博學多識的醫生,他會有不為人知的故事,會經歷過許多悲歡離合。他還會有數以千計的書籍,因為他會有一個巨大陰暗的書房,那是一個寶庫,儲藏著他一生周遊世界的紀念品和思想心得——罕見的熱帶雨林中的藥草、毒箭、失敗的電器發明、皂石小雕像、收縮了的頭骨和土著藝術。在書架上,自然有醫學參考書和冥想錄,還有其它各種各樣的書籍——十八世紀的詩集(這一詩集差一點使他認為自己應該去當一名庭園設計師)、第三版的簡· 奧斯丁、艾略特、勞倫斯、威爾弗雷德· 歐文、康拉德全集、克拉布稀世之珍的1783年版《村莊》、豪斯曼、奧頓的親筆簽名本《死亡之舞》——這些書如今全堆壓在平房閣樓中的小擱架上。當然,有一點是明確的:閱讀文學書籍能使他成為一名更好的醫生。通過深入閱讀,他能夠提高感受力,能夠了解人類的苦難,能夠洞察為何自我毀滅的蠢行或純粹的厄運導致人們生病!生生死死,生死間人類是多麼的虛懦!人生的沉浮——這是為醫之本,也是為文之道。他想到了十九世紀小說。寬大的胸懷和廣博的視野,不事聲張的熱心腸和冷靜的判斷力;他這樣的醫生會看清命運怪異離奇的把戲,會意識到對不可避免之事的徒勞而滑稽的否認;他會觸摸病人衰弱的脈搏,聽到他們臨終前的喘息,感覺發燒的手開始變涼,並且以文學和宗教的說教方式反思人類的弱小和高貴…… 伴著他思緒的歡躍節奏,他在寧靜的仲夏夜裡加快了步伐。他前面大約一百碼遠的地方就是那座橋。他以為一個白影站在那橋上,與漆黑的路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最初,這個白影看上去像是橋的灰白色石頭欄杆的一部分。他直直地盯著看,才認出了它的輪廓,相隔幾步遠時才看清這是個模糊的人影。在這個距離上,他看不出那人是面對他還是背對他。那人一動不動,他猜想那人正在看著他。一兩秒鐘時間裡,他突發奇想,認為那是個鬼,可是他並不迷信,他甚至不相信凌駕於村莊里的諾曼教堂之上的至高無上的慈善神靈。現在他終於認出那人是個孩子。她必定是布里奧妮,白天早些時候他就看見她一襲素裝。現在他能清楚地看見她了。他向她揮了揮手,喊了她的名字,然後說:“是我,羅比。”但她還是一動不動。 他朝她走過去時突然想到,也許在他進屋以前由她先把信送進去會更好。否則他就得在眾人面前把信交給塞西莉婭,這會被她的母親看見。自從他畢業以來,她母親就一直對他很冷淡。要不然他也許根本就無法把信交給塞西莉婭了,因為她會極力避著他。如果由布里奧妮把信交給她,她就會有時間看信,並且私下里細細思量。早幾分鐘把信交給她也許就會使她的心軟下來。 “不知你願不願意幫我個忙,”他邊走近她邊說。 她點了點頭,等他的下文。 “你能先跑去把這個便條交給西嗎?” 他說著就把信封放到她的手裡。她一言不發地接過信封。 “我過幾分鐘後再進屋,”他說道,但她已經轉過身跑過橋去了。他背靠著橋的扶手,掏出一支香煙,看著她蹦跳著的身影漸漸遠去,消失在暮色裡。這個年齡的姑娘還不成熟,他滿意地想著。十二歲,或許是十三歲?有一兩秒鐘他看不見她的身影,然後瞥見她穿過小島,在顏色更深的樹林的映照下顯得分外醒目。然後她又消失在他的視野外了。正當她再一次在第二座橋的那一頭出現,並且從車道上下去,抄小路穿過草地時,羅比突然站直了身子。一陣恐懼猛地襲上心頭。他不由自主地無言地一喊。他沿著車道慌亂地跑了幾步,踉蹌了一下,又繼續跑,然後又停了下來。他知道去追她毫無意義。當他把手圍成喇叭狀,放在口邊大喊布里奧妮的名字時,他已經看不到她了。這樣做也毫無意義。他站在那兒,瞪大雙眼看她——就好像那樣能有所幫助似的——同時他也在腦海裡盡力地回想。他多麼希望自己記錯了。但他沒有記錯。他手寫的信放在了那本翻開的《格雷解剖學》內臟學陰道那一章,第1546頁。他拿起來折好放到信封裡去的是用打字機打的、放在打字機旁的那一頁。不再需要弗洛伊德的自作聰明——這個解釋是簡單而機械的——這封無傷大雅的信就橫放在第1236號畫著清晰伸展而放蕩的陰毛冠圖例上,而他那下流的草稿則放在桌子上,伸手可取。他又大喊了一次佈里奧妮的名字,儘管他知道她現在一定已經到了正門口。一點沒錯,幾秒鐘之後,遠處一個斜方形的赭色亮光變寬,映出了她的輪廓,停頓了一下,然後變窄消失——她進了房子,關上了身後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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