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贖罪

第8章 第七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3430 2018-03-21
島上十八世紀八十年代末按照尼古拉斯· 里韋特風格建造的廟宇是一處引人注目的勝景,它的存在使得田園生活更加完美,自然也就沒有任何宗教用途。廟宇建在一處向外凸出的岸上,離水邊很近,在湖面上投下了一個有趣的影子。遠處看去,廟宇的一排柱子及其上面的山牆都掩映在四周生長的榆樹和橡樹之中,特具韻味。從近處看,廟宇就顯得不太妙了:透過一處損壞了的防濕層而蒸發上來的水汽導致牆上的灰泥一塊塊地剝落。在十九世紀末的某個時候,有人曾用水泥對廟宇進行過拙劣的修整,但由於未上漆,這些水泥已經變成褐色,使得這座建築看起來一副斑駁破敗的頹相。在其他地方,暴露在外的板條本身也已腐爛,看上去就像是一隻飢餓的動物的肋骨。那兩扇開向穹頂圓形大廳的門早已被拆掉,石頭地板上落了厚厚一層樹葉腐殖質土以及在此進進出出的各種鳥類和動物的糞便。漂亮的喬治王時期風格的窗戶上的玻璃全都被利昂和他的朋友們在二十年代末給打碎了。曾經擺有雕像的高高的壁龕除了殘破污穢的蛛網外已空空如也。室內惟一的一件家具是一隻長凳,它也是年輕氣盛的利昂和他那幫淘氣的校友從村板球場搬進這裡的。凳子腿已經被踢了下來,用來打碎窗玻璃。此時它們正躺在外面,在蕁麻叢和不易腐蝕的玻璃碎片間漸漸化為塵土。

正如畜欄後游泳池邊的亭子模仿了廟宇的風格,廟宇也被認為體現了最初亞當式建築的一些遺風,儘管塔利斯一家沒人知道到底是哪些遺風。或許是柱子的風格,或許是山牆,或者是窗戶的比例吧。有時,大多是在聖誕時節,當一家人心情舒暢在橋上信步之時,大家都說要去探個究竟,但到忙碌的新一年開始後,也沒人願意為此騰出時間。比起廟宇的破敗來,正是這種聯繫,這已忘卻的有關廟宇與最初亞當式建築的重要關係的記憶,才使這座無用的小建築抹上了一絲遺憾。這座廟宇是某位堂堂宮女的孤兒。如今由於沒人照看,沒人仰慕,這個孤兒已經提早衰老,並任由衰敗下去了。在一面外牆上,有一處與人一般高的錐形煙灰污跡,這裡,曾有兩個流浪漢無法無天地生起一堆篝火,烤一條並不屬於他們的鯉魚。過去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有一隻皺縮的靴子躺露在草叢中,草叢被兔子啃咬得整整齊齊。可是,今天當布里奧妮尋找時,卻發現靴子已經不翼而飛了,正如一切事物最終都會消失一樣。這座披著黑紗的廟宇為已燒毀了的大宅哀念悲悼,它渴望宏偉而無形的存在,這一念頭帶來了一絲淡淡的宗教氣氛。悲劇使得這座廟宇避免了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冒牌貨。

如果沒有自圓其說的藉口,要長時間地劈砍蕁麻是很難的。而布里奧妮很快就全神貫注於其中,並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儘管她在大家眼裡像是一位情緒暴躁的女孩。她已找到了一根細長的榛樹枝,並把它的樹皮剝乾淨。有活干了,她就開始乾了起來。一棵看上去精心打扮、高高挑挑的蕁麻,它的頭羞怯地下垂著,它中間的葉子像手一樣向外伸展開,好像是在抗議自己的無辜——這是羅拉,儘管她嗚咽著乞求憐憫,那帶著風響的三英尺長的細長枝條劃出一道弧形,將她從膝蓋處砍斷,並將她的無用的軀幹凌空拋起。這太令人滿意了,布里奧妮不會就此罷手。接下來的幾棵蕁麻也落得和羅拉一樣的下場;這棵斜倚過來想要與鄰居竊竊私語的蕁麻被她用嘴唇狠狠地咬倒了;這裡又有一位她的孿生姐妹,她鶴立雞群,昂著頭在謀劃惡毒的詭計;在那邊,她凌駕於一群年輕的愛慕者之中,正在傳播有關布里奧妮的謠言。可是太遺憾了,這些愛慕者不得不和她一起去見閻王了。然後,她帶著各種無恥的罪孽——傲慢、貪吃、貪婪、不合作——妄圖東山再起,但結果為她的每種罪孽都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她最後的敵對行動是倒在布里奧妮的腳下,去蜇她的腳趾。當羅拉被千刀萬剮之後,三對年輕的蕁麻也成了雙胞胎庸懦無能的犧牲品——懲罰是沒有偏袒的,對兒童也沒有給予特別的照顧。接著,劇本寫作本身也成了一棵蕁麻——事實上成了數棵蕁麻;劇本的膚淺、浪費的時間、其它凌亂的思緒、不可救藥的矯作——在藝術的花園裡,它是一棵雜草,必須除去。

她不再是一名劇作家,為此她感到更加神清氣爽。樹木間空地上雜亂無章地散佈著灌木叢,她繞著廟宇,提防著碎玻璃,繼續前進在由玻璃碎片和灌木叢交匯而成的草莽之途上。抽打蕁麻正起著一種自我淨化的作用,她現在毆打的是童年時代,因為她已不再需要童年。有一株細長的蕁麻代替了她此時此刻前的一切。但那還是不夠的。她在草地上站穩雙腳,揮了十三下樹枝,一歲歲地拋卻舊的自我。她與嬰幼期病態的依賴,與那個渴望炫耀和受到誇獎的女學童,與自己十一歲時傻乎乎地為最初的寫作感到驕傲,與對自己母親的嘉言良策的依賴——一刀兩斷。它們從她左肩上一一飛過,落在她的腳邊。細長枝條的細梢在劃過空氣時發出了一個雙聲調。受夠了!她迫使枝條說。夠了!夠了!

很快,是這種動作本身吸引了她。伴隨著揮擊的節奏,她修正著報紙上的報導。這項運動世界上沒有人能做得比布里奧妮· 塔利斯更好了。她明年就要代表國家去參加在柏林舉行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並且肯定會拿金牌。人們仔細地端詳她,對她的技術和她喜歡赤腳都大為驚奇,因為赤腳增強了她的平衡——在這項高要求的運動中這是多麼的重要——每個腳趾都發揮著作用;她用手腕出擊,然後僅在她擊出的最後時刻快速將手腕一轉的招數,她擺放重心,並用臀部的旋轉來獲得額外力量的技巧,她伸展空著手的手指的獨特習慣——沒有人能與她匹敵。她是一位高級公務員的么女,這一切全是自學的。瞧她臉上的專注勁,她判斷角度,出手決不敷衍,以超人的精確度擊中每棵蕁麻。要達到這一境界需要畢生的奉獻。而她差一點就成了一個劇作家,將此生給浪費了!

她突然意識到身後來了一輛雙輪輕便馬車,噹啷噹啷地駛過第一座橋。利昂終於來了。她覺得他在凝視著她。如今她已是國際比賽精英選手中的一員。她還是那個僅僅三個月前他最後一次在滑鐵盧車站見過的小妹妹嗎?她執拗地強迫自己不要轉過身去向他打招呼;他必須明白,現在她不再依賴別人的意見了,即便是他的意見。她是一位大師,沉醉於她的複雜精巧的技藝之中。況且,他一定會停住馬車,跑下堤來,而她也不得不欣然地忍受中斷。 車輪和馬蹄的聲音從第二座橋上退了下去。她猜想,這證明她哥哥懂得距離的意義和對職業的尊重。儘管如此,當她繞著島上的廟宇向遠處一路劈砍過去,直到消失在路的盡頭時,她的心裡仍然覺得有一絲酸楚。草地上一行參差不齊、被抽打碎的蕁麻以及她的腳和腳踝上被蜇起的白色腫塊標誌著她一路的進展。細長的榛樹枝條的尖頭彎成弓形歌唱著,葉子和梗莖四下飛散,但這很難喚起觀眾的歡呼。她色彩斑斕的幻想漸漸褪色,動作和平衡感帶來的自我憐愛的快樂正在消失,她的手臂在隱隱作痛。她成了一個拿著樹枝揮打蕁麻的孤獨女孩。最後她停了下來,將手中的樹枝朝樹林擲去,然後環顧四周。

使人忘懷的白日夢的代價總是在這一刻返回,過去與現在的重新結盟彷彿更糟了。她那一度充盈著貌似真實細節的白日夢,在實實在在的現實面前已成了一陣煙消雲散的愚昧。回到現實是艱難的。 “醒一醒,”她姐姐過去常對她輕聲耳語,把她從惡夢之中喚醒。布里奧妮已經失去了她神一般的創造力,但只有在這清醒的一刻到來之時,這一失去才昭然若揭。白日夢的部分誘因是她面對夢中的邏輯有一種不由自主的錯覺:國際比賽的競爭迫使她在最高級別的比賽中與世界頂尖選手們一決高下,並接受她的領域中——她的劈砍蕁麻的領域中——伴隨著卓越而來的挑戰,也驅使著她超越自己的極限,平息怒吼的人群,去奪魁稱雄,並且最重要的是,要獨領風騷。當然,夢想全是她的——她做的是她自己的夢——而現在她回到了現實世界。這不是她所能創造的世界,而是創造了她的那個世界。她覺得自己在傍晚的天空下變得日漸渺小了。她已厭倦了待在戶外,但她還不打算回家去。不是身居屋內就是置身戶外,難道這真的就是生活的全部了嗎?難道沒有什麼別的地方可供人們去了嗎?她轉過身,背對島上的廟宇,緩慢地徘徊在兔子們啃就的完美草坪上,朝著橋走去。在她身前,一群昆蟲被西沉的太陽照耀著,每一隻都像是被固定在一根無形的橡皮筋上,在漫無目的地上下飛舞——這是一種神秘的求愛舞蹈,或純粹是昆蟲精力充沛的表現——她看不出這有任何意義。在桀驁不馴的反抗情緒支配下,她爬上了通往小橋的綠草茵茵的陡峭斜坡。她站在車道上,決定待在那兒,等候重大事情在她身上發生。這是她自己一手佈置的挑戰——她才不會挪動一下呢,不會因為晚飯而挪動,即使是她母親叫她回家她也不會挪動。她就這麼平靜而固執地等在橋上,直到重大事件,真真切切的事件,而不是她自己的幻想,來接受她的挑戰,並且驅散她自己的卑微感。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