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贖罪

第7章 第六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5318 2018-03-21
午飯後不久,艾米莉·塔利斯在確信妹妹的孩子和布里奧妮都已乖乖地吃了飯,並且答應至少在兩個小時內不去游泳池後,就馬上逃離了午後強光的灼熱,躲進了清涼、幽暗的臥室。這時她沒有感到疼痛,還沒呢,但在疼痛襲來前她就開始退避了。她感覺有些像小針眼似的亮點在眼前晃動,彷彿這個一目了然的破敗世界正襯映在一束強光中。她感到右邊的頭頂很沉重,就像有一隻酣睡著的動物懶洋洋地蜷縮在那兒。然而,當她用手拍拍頭部,它好像又從現實空間的坐標中消失了。其實,它就在頭的右頂部。在她想像中,她可以踮起腳尖,舉起右手就能觸摸到它。現在重要的是不要去招惹它。一旦這個懶惰的傢伙從邊緣移向中心,刀割似的痛苦就會驅除她所有的思想,那今晚她就沒有機會與利昂和家人共進晚餐了。這個動物對她沒有惡意,它只是對她的痛苦無動於衷罷了。它像一頭被困的美洲豹那樣移動:它從無聊困頓中醒來,只是為移動而移動,毫無緣由,毫無意識。她仰臥在床上,沒有墊枕頭,在伸手可及之處放著一杯水。在她的旁邊,還有一本她知道自己現在還沒法看的書。一長束黯淡的日光照射在窗簾盒上方的天花板上,那是沉沉黑暗中惟一的亮點。她憂心忡忡,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就像躺在刀尖上似的。她知道,心裡恐懼就無法入睡。她惟一的希望就是一動不動地躺著。

她浮想聯翩,想到了屋子和花園上空升騰起的無邊熱氣。這一股股熱氣像煙一樣籠罩了倫敦周圍各郡,讓農場和小鎮透不過氣來。她又想到了正載著利昂和他的朋友回來的灼熱的鐵軌,還有那節烘烤人的黑頂車廂,他們倆就坐在窗邊。晚餐她已預定了一份烤肉,但現在看來,吃烤肉實在太過悶熱了。她彷彿聽到屋子吱吱嘎嘎的亂響,像是在膨脹似的。或者難道是房屋的椽子和柱子在變乾收縮,正在與泥瓦較量?是啊,萎縮,一切都在萎縮。比如利昂的前途。那時,他父親幫他在政府部門謀了一份體面的工作,做公務員什麼的。可他卻拒絕了這一機會,而寧願在一家私人銀行做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他活著也只是為了周末,為了八人划艇。要不是他生性討人喜愛,容易心滿意足,又有事業有成的朋友雲集周圍,她會對他更加惱火的。他英俊帥氣,人見人愛,沒有煩惱,沒有雄心壯志。也許有一天他會帶一位朋友回家,讓他和塞西莉婭結婚,假如在格頓女子學院的三年時光能為她的姻緣增加點籌碼的話。她喜歡獨處隱居,喜歡在臥室裡吸煙,喜歡莫名其妙地懷舊,念念不忘曾與她共居一室的戴眼鏡的新西蘭胖女孩,抑或這是一個騙局?塞西莉婭常用親暱的行話描述她心目中的劍橋:學堂、少女舞蹈、文學士考試、自我崇拜式的尋訪貧民窟、在電火前烘烤彈球、兩人合用一把梳子等等。這雖沒讓艾米莉怎麼嫉妒,但卻讓她有點惱火。她十六歲以前一直是在家裡受教育的,後來被送去瑞士。由於經濟拮据,原本兩年的學習被縮減為一年。她清楚,女子在大學裡的所有表現都是十分幼稚的,女大學生最多只能算是一隻天真的雲雀。正如在社會巡遊中,女生們的八人划艇只是在衣冠楚楚的男生們旁邊裝模作樣罷了。他們甚至不給女生授予適當的學位。七月,塞西莉婭帶著讓她失望透頂的期末成績回家時,既沒有工作,又沒有技能,還得找個丈夫,繼而成為母親。而她那些女學究老師們——一個個有著可笑的綽號和“可怕”的名聲——能給她些什麼主意呢?那些自尊自大的女人,以其最溫和、最膽怯的古怪在當地流芳百世:她們前面領著狗,後面牽著貓,她們騎著男式自行車到處閒逛,她們在街上邊走邊吃三明治。這一代過後,這些愚昧無知的淑女早已壽終正寢,但她們在貴賓餐桌上仍受人敬仰,仍被人輕聲談論。

艾米莉感到那隻黑毛動物開始騷動了起來,就把思緒從大女兒身上轉移開,而把蔓生的憂慮移向小女兒。惹人憐愛的布里奧妮,最最溫柔的小精靈,她傾其所能,用自己精心寫就的劇本來逗她那些歷盡艱險的表弟表姐。寵愛她也算是對自己的一大撫慰。可是怎樣才能保護她免受失敗的打擊、免遭羅拉的傷害呢?羅拉簡直就是艾米莉最小的妹妹的化身,羅拉與當年的她一樣早熟,一樣詭計多端。最近,她還悉心策劃,從一樁婚姻中解脫了出來,卻得了人人皆知的精神崩潰症。艾米莉實在無法去想埃爾米奧娜。她在黑暗中靜靜地呼吸,她豎起耳朵,竭力傾聽,靠傳來的聲音來“看”這個家。以她目前的狀況,這是她惟一能做的。她把手掌放在額頭上,又聽到一聲房子縮緊而發出的聲音。接著樓下傳來了金屬的叮噹聲,也許是鍋蓋摔地了吧。這頓無趣的燒烤晚餐已進入最初的準備階段了。樓上傳來重重的腳步聲和孩子們的聲音。至少有兩三個孩子同時在說話,聲音忽起忽伏,他們或許在唇槍舌戰,或許是興奮的讚同。嬰兒室在樓上一層,而且旁邊只有一個房間。 《阿拉貝拉的磨難》。要不是她病得這麼重,她現在一定上樓去管一下或幫幫忙了。她知道,他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也真難為他們了。她疾病纏身,不能盡到一個做母親的責任。由於意識到這一點,他們總是對她直呼其名。塞西莉婭本來應該幫他們一把的,但她整天只關心自己的事情,她書生氣太重,根本沒心思理會孩子……艾米莉成功地阻止了自己繼續這樣想下去。她看上去有點恍惚,但還不至於睡著,只是腦袋空空,什麼都不想了。過了好幾分鐘,她聽到臥室外走廊的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腳步聲聽起來有點悶,她推測一定是赤著腳,所以那肯定是布里奧妮。這丫頭在熱天不願穿鞋。幾分鐘後,嬰兒室裡又傳出了激烈的扭打聲和硬物穿過地板發出的吱嘎聲。排練已經中斷了,布里奧妮憤憤而去,雙胞胎無所事事,而羅拉——如果她果真像艾米莉認為的那樣,是她媽媽的翻版——會心平氣和,洋洋自得。

習慣性地替孩子、丈夫、妹妹和傭人操心,已磨練了她敏銳的感覺。週期性的偏頭痛、母愛以及長年來每日數小時的靜臥,使她從敏感中錘煉出了第六感官。它像觸角一樣從朦朧處伸展開去,穿越房屋,這一意識雖無形卻敏銳。只有事實真相才返回她處,因為她知道自己知道什麼。穿過鋪著地毯的地板傳出來的模模糊糊的低語聲在清晰度上卻超越了打印出來的文稿。這是一個穿透了一層牆——確切地說,是兩層牆——的對話,這一對話幾乎已失卻了曲折和差異。別人耳中的嗡嗡之音,在她聽來卻是黃鐘大呂。她那警覺的感官就像一台古舊的收音機,伸出貓須,隨時微調,放大了的聲音幾近令人難以容忍。她躺在黑暗中,卻知道一切。她動之甚少,卻知之甚多。雖然她有些時候很想起來做點什麼——尤其是她認為布里奧妮需要她的時候——但對疼痛的恐懼使她寸步難行。最糟的時候,她會不由自主地覺得一把把鋒利無比的廚刀劃過她的視覺神經,然後,以向下的更大的壓力再次襲來,這樣她被完全囚困在臥室裡,孑然一身,即便呻吟也只能加劇痛苦。

就這樣,她躺在那兒,下午悄然而逝。前門時開時關。布里奧妮也許已隨興出門了,她很可能去了水邊,游泳池邊,或湖邊,甚至有可能去了遠處的河邊。艾米莉聽到樓梯上一陣小心翼翼的腳步聲……塞西莉婭終於把鮮花拿進了客人的房間。那天,這一簡單的差事已叫她做了許多次了。過了一會兒,她又聽到貝蒂在叫丹尼以及輕便馬車碾過碎石的聲音。塞西莉婭下樓迎接客人,不久,一股淡淡的煙味朦朧飄進。已經無數次跟她說過不要在樓道上吸煙,可她就想引起利昂朋友的注意,可這樣做本身倒不見得是件壞事。聲音在大廳裡迴盪。丹尼拖著行李艱難地上樓來,然後又下去了,接著是一片寂靜——塞西莉婭也許已帶利昂和馬歇爾先生到游泳池邊喝艾米莉早上親自調製的飲料去了吧。隨後她聽到一個四腳動物奔下樓梯的聲音——那一定是雙胞胎。他們想用游泳池,不過會失望地發現它又被人搶先佔用了。

她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來,突然又被嬰兒室裡一個男人的低語和孩子們的應答聲驚醒。那個男的肯定不是利昂,因為他現在和妹妹重逢了,一定和她寸步不離。那就可能是馬歇爾先生,他的房間就在嬰兒室旁邊。她斷定此刻他正在與雙胞胎而不是與羅拉講話。艾米莉想會不會是兩個小孩太無禮了,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是雙胞胎,所以行為舉止似乎就顯出他們可以平分社會義務。這時,貝蒂上樓來了,邊走邊叫喚他們,語氣似乎太嚴厲了點——可不,傑克遜早上已磨難多多了。洗澡、喝茶、睡覺——這是一天中的重頭戲。水、食物和睡眠這些孩提時代的聖事幾乎已從日常生活中消失。艾米莉四十多歲時,布里奧妮意外的姍姍降世為整個家庭增添了生機,這是多麼令人寬慰、多麼安撫人心啊。羊毛脂肥皂、厚厚的白浴巾、女娃的咿呀聲與熱氣騰騰的浴室裡的水聲交相呼應;用大毛巾將她裹好,抓起她的胳膊,將她放在膝蓋上——不久前布里奧妮還沉浸在嬰兒般無助的感覺之中,但是如今嬰兒和洗澡水都已消失在一扇上了鎖的門背後,雖說在平常很少見,因為女兒似乎經常需要洗澡和更換衣服。她已經退縮到了完整封閉的內心世界中。在那個世界裡,寫作僅僅是一個可視的表面,一層保護性的外殼,這一外殼即使——抑或甚至——充滿慈愛的母親也無法穿透。她女兒總是恍恍惚惚沉溺在自己的思想裡,糾纏於某一個無言、自找的問題中,彷彿這個令人厭倦、不證自明的世界可以被一小孩所重新創造。去問布里奧妮在想些什麼是徒勞的。以前她總會得到一個機智、精妙的答复,過後女兒會反過來向她提一些傻乎乎的大問題,而艾米莉總能給予最滿意的回應。雖然現在她不太想得起這些假設的種種細節了,不過她知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對待她這個十一歲的小女兒了。無論是在餐桌上,還是在蔽蔭的網球場邊,都不大容易聽得到她的話語。如今,自我意識和天生的能力使這個小女孩像著了魔一樣變得沉默寡言。雖然布里奧妮依然可愛動人——今天早飯時她還偷偷走過來跟她玩勾手指呢——但艾米莉還是為雄辯時代的消逝而扼腕哀嘆。她將永遠不會和任何人再這樣說話了。這也就是想再要一個孩子的意義所在,因為她馬上就到四十七歲了。

鉛錘聲漸漸減弱——她沒有註意到這聲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的——在一陣震耳欲聾的顫動之後終於停止了。現在埃爾米奧娜的兒子們都去了浴室。他們兩個瘦得皮包骨頭,躺在浴缸的兩頭。褪了色的藍色藤椅上放著折疊的白色毛巾,地上是一張很大的軟席,軟席的一角已被一隻狗咬掉,而這隻狗早已斃命。孩子們沒有講話,只是靜靜地洗著。身邊沒有媽媽,只有貝蒂。沒有孩子會發現貝蒂那顆善良的心。埃爾米奧娜怎麼會神經崩潰——這是她在無線電廣播台工作的朋友喜歡用的詞——她怎麼會希望孩子們安靜、有恐懼心理和傷心呢?艾米莉想,她應當自己去監督孩子們洗澡的。但她知道即使視覺神經上沒有擱著一把把刀子,她也只會出於責任才去照顧她的外甥。他們不是自己的孩子,事實就這麼簡單。況且他們還是小孩子,不懂基本的交流,不會與人親近,而且更糟的是,他們已淡化了自己的身份,因為她從來沒有發現這一缺失的骨肉之親。對他們的了解也只能是這麼個大概而已了。

她支起胳膊,端起那杯水送到唇邊。那個一直折磨著她的動物已漸漸離去。現在她有氣力把兩個枕頭貼在床頭好讓自己坐起來了。由於她怕劇烈運動,她的動作緩慢而又笨拙。床墊下的彈簧吱吱嘎嘎響了好久,幾乎蓋過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她側著身,一隻手抓住枕頭的一角,一動不動地註意著整個屋子的動靜。起先沒有任何異常聲音,後來傳來一陣輕聲尖笑,又很快地戛然而止,就好像黑暗中一盞忽明忽暗的燈。那是羅拉。她正在嬰兒室與馬歇爾在一起。她繼續調整她的姿勢,最後終於背靠著床頭板,啜了一口微溫的水。這個闊綽的年輕企業家如果真心陪孩子們玩樂,那倒也不錯。再過一會兒,她就可以艱難地打開床頭燈了。不用二十分鐘,她也許就可以重新融入家庭,操心起每件事來。最要緊的是去廚房看看是否還來得及把烤肉切好,改成冷盤色拉,然後她得去見她兒子,好好招待一下他的朋友。這兩件事忙完以後,她要去看看雙胞胎是否得到了必要的照顧,也許她會給他們一些彌補措施。然後就打電話給傑克,他也許會忘了告訴她今天不回家了。她先要接通說話乾脆的女總機話務員,然後通過外面辦公室裡那個浮誇的年輕人,再去安慰她的丈夫,叫他不必內疚。她還要找到塞西莉婭,看看她是否已按吩咐佈置好鮮花,告訴她應該為今晚盡一些女主人的責任,告訴她衣服穿得漂亮點,不要在每個房間裡都隨意抽煙。接下來最重要的是去找布里奧妮,因為戲演砸了對她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此時她多麼需要媽媽的安慰啊。但是,出去找她就意味著自己得暴晒於強烈的陽光下,而現在就連黃昏的餘輝也能引起疾病的發作。看來得先去找到太陽鏡,廚房裡的事可先擱一擱。太陽鏡就在這房間裡的某個地方,也許在某個抽屜裡,或夾在書中,或在一個口袋裡。如果待會兒再上樓來找就太麻煩了。她還得穿上平底鞋,萬一布里奧妮去了遠遠的河邊……

這樣想著,艾米莉又靠著枕頭躺了幾分鐘,她心中的魔鬼已悄悄溜走了。她耐心地計劃,一遍遍地修改,還排好了先後次序。她會好好地打理這個家。她置身於幽暗、病態的臥室裡,整個家彷彿是一個混亂不安、人口稀少的大陸。在那浩莽的叢林中,各種競爭勢力不斷向她提出要求和反要求,不斷地擾攪她的注意力。她心中不存任何幻想:舊有的計劃(假如還有人記得的話)——早被時光所超越的計劃——往往對事件有點狂熱和過分樂觀。她能夠將捲須伸進屋子裡的每一個房間,卻不能將它們伸向未來。她也明白,她最終苦苦追求的是自己內心的平靜,最好不要把自我利益與善良本性分割開來。她緩緩地坐直身子,晃晃悠悠地把腳伸向地板,穿上了拖鞋。她沒有冒險去拉開窗簾,而是打開了檯燈,開始找起墨鏡來。她早已想好先找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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