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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4809 2018-03-21
羅拉和雙胞胎都弄不明白布里奧妮到底為什麼放棄排練,他們甚至都還不知道她已半途而廢了。當時他們正在演病床這場戲。臥病在床的阿拉貝拉第一次把假扮成良醫的王子迎進她的閣樓。排演比較順利,至少不比平常差。雙胞胎也和以前一樣不太熟練地說著自己的台詞。至於羅拉,她不想躺在地板上弄髒自己的開司米毛衣,於是就倒在了椅子裡,導演也不太好反對她。這位年長些的少女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冷淡和溫和之中,因此她覺得自己不會受到什麼責備。當布里奧妮耐心地指導傑克遜時,她忽然停了下來,皺起眉頭,像是要糾正自己,然後就走了。當時沒有出現什麼關鍵性的差錯,她也沒有發火,也不是拂袖而去。她只是轉過身,慢悠悠地走了出去,彷彿就像去洗手間似的。其他人都等在那兒,一點兒都不知道整個計劃已經告吹。雙胞胎以為自己演得很賣力,尤其是傑克遜——他覺得自己住在塔利斯家是一種恥辱——他認為或許可以討布里奧妮的歡心以逐步改善自己的境遇。

大家都在等待的時候,雙胞胎兄弟把積木當成足球踢,而他們的姐姐凝視著窗外,輕柔地自哼自唱著。過了很久,她來到走廊裡,一直走到盡頭。那兒有一扇門,通向一間棄置的臥房。從那兒她看到了馬路和湖泊,湖面上橫著一道閃閃發亮的柱形波光,那是接近黃昏時炙熱的白光。藉著這道白光,她只能隱約看到布里奧妮站立在水邊,就在島上廟宇的那一頭。事實上,她可能一直就站在水中——面對這樣的強光,真的很能看清楚。她看上去一去不復返的樣子。羅拉走出房間的時候,看到床邊有個男式的手提箱,棕褐色的皮革,厚重的皮帶,褪色了的航船標籤。這使她模模糊糊地想起她的父親。她走到箱子前面停了下來,聞到一股淡淡的火車車廂的煤煙味。她用大拇指按住其中一把鎖,輕輕地旋動它。磨光了的金屬冰涼冰涼的,她的觸摸留下了小塊收縮了的水汽凝結物。釦子彈了起來,發出響亮而厚重的聲音,嚇了她一大跳。她把箱子推了回去,匆匆走出了房間。

孩子們接下來的時間裡更是無所事事。由於有大人在,他們很不自在,於是羅拉叫雙胞胎下樓去看看游泳池是否空著。雙胞胎回來了,本來想告訴她塞西莉婭和另外兩個大人在,但此刻卻發現羅拉已經不在嬰兒室了。她已回到了自己的小臥室,對著靠著窗台的小鏡子梳理著頭髮。兩個雙胞胎在她窄窄的床上互相搔癢、摔跤,大聲嚎叫。她懶得費勁把他們遣回自己的房間。如今戲演不成了,游泳池又有人在用,這閒散的時間使他們覺得很壓抑。當皮埃羅說他肚子餓的時候,他們突然覺得很想家。可要再過幾個小時才開飯呢,而且現在下樓去要點吃的又很不合適。兩個男孩子也不願走進廚房,因為他們實在害怕貝蒂——他們剛才在樓梯上看到她抱著橡膠墊朝他們的房間走去時是那麼兇巴巴的。

過了一會兒,他們三個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嬰兒室。他們覺得除了自己的臥室外,那是他們惟一有權力去的地方。那副磨損了的藍色積木仍舊在原來的地方,一切還是和先前一樣。 他們佇立著。突然,傑克遜說道:“我不喜歡這兒。” 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使他哥哥突然心煩意亂。他走到牆邊,用腳尖觸動壁腳板,尋找著有趣的東西。 羅拉用一隻手臂摟著皮埃羅的肩,說道:“別擔心。我們馬上就可以回家了。”她的手臂沒有媽媽的粗壯有力。皮埃羅嗚咽了起來。他沒有哭出聲來,因為他知道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得時時注意禮貌。 傑克遜也已經是淚眼汪汪了,但他還說得出話來。 “馬上回家?這只不過是你說說的,我們回不了家了……”他停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 “他們離婚了!”

皮埃羅和羅拉都驚呆了。 “離婚”二字從來沒有在孩子們面前用過,也從來沒有從孩子們的口中說出來過。這些柔柔的輔音彷彿暗示著不可告人的卑劣,詞尾的噝噝之音似乎在低聲訴說家庭的恥辱。這個詞脫口而出之後,傑克遜自己也六神無主,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管如何,他覺得大聲說出這個詞就像離婚這一行為一樣是滔天大罪。他們——包括羅拉——誰也不太明白這點。羅拉步步進逼,她那綠瑩瑩的雙眼瞇得像貓一樣。 “你居然敢這麼說!” “這是事實。”他咕噥著,眼睛瞟向別處。他知道自己惹麻煩了,不過也活該如此。他正要逃跑,羅拉一把揪住他的一隻耳朵。她把臉湊近他。 “如果你打我,”他趕緊說道,“我就告訴爸媽去。”但他自己已使這一符咒失效,只成了失落的黃金時代的一個被毀的圖騰。

“你給我發誓再也不用那個詞,聽見了沒有?” 他羞愧地點了點頭。羅拉這才放過了他。 男孩們被嚇出了眼淚。這時,皮埃羅和往常一樣,趕緊出來緩和氣氛。他欣然問道:“我們這下該干什麼呢?” “我總是這樣問自己。” 一位穿著白色衣服、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現在門口。他也許已在那兒站了好幾分鐘了,完全有可能聽到了傑克遜說那個詞。恰恰是這一個念頭——而不是他出其不意的出現——才使羅拉一時反應不過來。他知道他們家的事嗎?他們只能拭目以待了。他走上前去,伸出了一隻手。 “我叫保羅· 馬歇爾。” 皮埃羅離他最近。他默默地和他握了手,他弟弟也是如此。輪到羅拉時,她說:“我是羅拉· 昆西。這是傑克遜,那是皮埃羅。”

“多好聽的名字啊。可是我怎樣才能區分你們兩個呢?” “人們通常認為我更討人喜歡。”皮埃羅說道。這是一句家庭玩笑話,是她的父親設計出來的台詞。每當有陌生人這樣問起,這一回答都會引得哄堂大笑。可這人聽了後連微笑都沒有。他說:“你們就是從北方來的表親吧?” 孩子們緊張地等著想听他到底還知道些什麼。他們看著他走過整條光滑的地板,俯身揀起一塊積木,然後將它拋入空中,又瀟灑地一把抓住。積木碰在皮膚上發出劈啪聲。 “我住在沿走廊的一個房間裡。” “我知道,”羅拉說,“維納斯姨媽的房間。” “對極了,她以前的房間。” 保羅· 馬歇爾低身坐在受傷的阿拉貝拉剛才使用過的扶手椅裡。羅拉想,他的臉長得真奇特,彷彿所有的表情全都擠壓在眉毛周圍,肥大、空洞的下巴酷似亡命之徒丹。他的臉很凶狠,可是他的舉止卻很優雅。這樣的結合頗具魅力。他一邊整褲子上的褶皺,一邊一一打量著他們姐弟仨。羅拉的注意力顯然已經被他的黑白鏤花皮靴所吸引。他看出她很喜歡,於是故意有節奏地搖頭晃足。

“聽說你們的戲演不成了,我感到很遺憾。” 雙胞胎不禁挨得更近了。他們彷彿如夢初醒,心想如果他知道他們排練以外的事,那他肯定還知道別的事兒。傑克遜道出了他們的心聲。 “你認識我們父母嗎?” “昆西夫婦嗎?” “是的!” “我在報紙上讀到過關於他們的消息。” 孩子們聽罷,驚得目瞪口呆,因為他們知道,報紙上登的都是大事要聞:地震啦、火車相撞啦、政府和國家的日常事務啦、希特勒進攻英國時是否應該在槍砲上投入更多的資金啦……他們的家庭災難竟然會和這些天大的事件相提並論,真令人驚嘆不已,但也並不完全出乎意料。如此說來,這已成既定的事實了。 為了保持鎮定,羅拉把雙手按在臀部。她的心痛苦地跳動著。雖然她知道自己必須開口說些什麼了,可她真的沒有把握能不能說出話來。她感覺他們正在玩一場她所不能理解的遊戲,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遊戲中存在不合理的因素,甚至是侮辱。她開了一下口,卻發不出聲,於是她用力清了清嗓子,重新開口道:

“你讀到什麼了?” 他揚起濃密而緊蹙的眉毛,不經意地從唇間吐出渾厚之音:“我不知道。沒什麼。無聊之事唄。” “如果你不在孩子們面前說三道四,我得好好感激你喲。” 這句話她以前必定無意中聽到過,而她剛才說出來的時候也是無意識的,就像一個學徒嘴裡嘮叨著巫師的咒語。 這話似乎挺管用的。馬歇爾認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不禁有所退卻。他身子朝雙胞胎一傾,道:“你們兩個聽仔細了。我們大家都清楚,你們的父母是那麼地愛你們,他們每時每刻都在關心你們。太了不起了!” 傑克遜和皮埃羅深有感觸地點了點頭。隨後,馬歇爾又把注意力轉回到了羅拉。在客廳裡,與利昂和他妹妹喝了兩杯濃烈的杜松子雞尾酒後,馬歇爾就上了樓,找到自己的房間,解開行李,換衣服吃飯。他沒脫鞋子就四肢舒展地躺在那張有四根帳桿的大床上。在鄉村的寧靜、傍晚的溫熱和酒力的撫慰下,他漸漸進入了夢鄉。在夢中,他見到他的四個姐妹全都圍坐在他的床邊,一會兒閒扯,一會兒撫摸他,一會兒拉他的衣服。他醒了,很不情願地被吵醒了,他感到胸口和喉嚨發熱,很難受,一時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正當他坐在床沿喝水時,他聽到了嘈雜的聲音。他想一定是它們催他入夢的。他走過吱吱嘎嘎的走廊來到了嬰兒室,看到了三個小孩。這時他才看清那位女孩幾乎已經像個小婦人了……她鎮定自若,傲慢威凜,帶著手鐲,捲著頭髮,染著指甲,繫著天鵝絨箍帶,儼然一位前拉斐兒畫風的小公主。

他對她說:“你對服飾有相當高的品位,我覺得這條褲子尤其適合你。” 她聽了很高興,沒有絲毫的尷尬。她用手指輕輕地在她纖瘦的臀部周圍微微隆起的纖維上擦了一下,說道:“這是母親帶我去倫敦看演出時在Liberty① 買的。” “什麼演出?” “《哈姆雷特》。”其實他們在倫敦智慧女神劇院看的是一出日場啞劇。在看戲過程中,羅拉把草莓濺到了連衣裙上,而Liberty正好在街對面。 “《哈姆雷特》是我最喜歡的劇目之一。”保羅說。和她一樣,他既沒有讀過這個劇本,也沒有看過演出。他是學化學的。這讓她感到欣慰。不過他能夠擺出一副沉思狀,說出:“存在,還是死亡……” “這才是個問題。”她接了上去,“對了,我很喜歡你的鞋。”

他把腳斜過來,審視鞋匠的手藝。 “是啊。特爾街上的達克。他們為你的腳定制一個木頭模型,把它永遠留在架子上了。地下室裡有成千上萬個這樣的模型,而顧客大多早已去世了。” “太可怕了。” “我餓了。”皮埃羅又說了一遍。 “嗯,這樣吧。”保羅·馬歇爾拍了拍他的口袋,說道,“如果你能猜出我是以何為生的,我就給你看樣東西。” “你是唱歌的,”皮埃羅說,“至少你的嗓音很不錯。” “謝謝你這麼說,不過你猜錯了。你要知道,你讓我想起我最寵愛的妹妹……” 傑克遜打斷了他。 “你是巧克力工廠的工人。” 傑克遜還未來得及洋洋自得,皮埃羅連忙補充了一句:“我們聽見了你在游泳池邊說的話了。” “那就不是猜中的了。”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塊約四英寸長、一英寸寬、用防油紙包著的長方形條。他把它放到膝蓋上,小心地拆開紙,然後舉起來給他們細看。他們很有禮貌地靠上前去,發現它有一個光滑的茶綠色外殼。當他用指甲刮它時,它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 “這是糖衣,看見了嗎?裡面是牛奶巧克力。味道好極了,即使是溶化了也很好吃。” 他把手舉得更高,握得更緊了。他們可以看見他的手指因為巧克力條的擠壓而發抖。 “每個陸軍士兵的背包裡都有一塊這樣的巧克力。這是規定的,一律如此。” 雙胞胎面面相覷。他們知道大人對巧克力是不感興趣的。皮埃羅說:“士兵是不吃巧克力的。” 他弟弟補充道:“他們喜歡的是香煙。” “不管怎麼說,為什麼士兵們都能分到糖果而孩子們卻分不到呢?” “因為他們要為國而戰啊。” “可我爸爸說不會有戰爭了。” “呃,那他錯了!” 馬歇爾變得有點急躁。羅拉連忙安慰道:“也許會有戰爭的吧。” 他抬頭朝她一笑,說:“這場戰爭叫做阿莫大軍。” “Amo amas amat.”她說。 “說得對極了。” 傑克遜不解地問道:“為什麼你買的東西都一律以O結尾的呢?” “是啊,這樣實在太無聊了。”皮埃羅說,“譬如Polo和Aero。” “還有Oxo和Brillo。” 保羅· 馬歇爾一邊把巧克力遞給羅拉,一邊說道:“我覺得他們想告訴我他們什麼也不要。” 羅拉一臉嚴肅地接了過來,然後瞪了雙胞胎一眼,彷彿在說“你們活該”。他們明白了其意。他們現在不能再為阿莫爭辯了。他們看到她的舌頭卷過糖衣時泛綠色。保羅坐在扶椅上,身子往後一靠,兩手搭成尖塔形靠在臉上,專注地望著她。 他蹺起二郎腿,又放了下來, 接著,做了個深呼吸。 “咬一下。”他輕輕地說,“你得咬上一口。” 糖果被她潔白的利齒咬開時,發出清脆的斷裂聲,露出了白色的糖衣層和黑黑的巧克力。正在這時,他們聽到樓下一個婦人對著樓上叫喚,接著又聽到她叫了幾聲,聲音更加堅決。這一次,他們終於聽出了這聲音,他們的臉上突然掠過一陣惶惑。 羅拉含著滿嘴的阿莫牌巧克力,笑道:“是貝蒂在找。洗澡時間到了。快去呀,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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