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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7278 2018-03-21
直到傍晚,塞西莉婭才認為放在書房南窗邊的桌子上的花瓶已經修補好了。整個下午花瓶一直在陽光下烤曬。花瓶表面上三條彎曲的細紋像地圖上的一條條河流交彙在一起。當她雙手捧著花瓶穿過藏書室的時候,她彷彿聽到有人赤腳走過書房門外走廊地板的聲音。許多個小時以來,她刻意不去想羅比· 特納。他竟然已回到了房子裡,並且再一次沒穿短襪,她感到十分惱火。她跨向走廊,決計要質問他的無禮和揶揄,不料卻碰到了正在悲痛中的妹妹。布里奧妮的眼瞼紅腫,食指和大拇指捏著下嘴唇,這預示著她將要大哭一場了。 “親愛的,怎麼回事?” 其實,她的眼睛並沒有濕潤。她垂眼掃視了一下花瓶,而後視線又繞過花瓶,定格在貼著海報的畫框上。海報上有色彩歡快的題目,劇中精彩片段的水彩畫夾雜著印刷字體——眼淚汪汪的父母揮著手,乘著夜色駛向海濱,女主角躺在病床上,一場結婚典禮。她在畫前遲疑了一下,然後手一橫,猛地撕下了畫的大部分,讓它跌落在地上。塞西莉婭趕忙放下花瓶衝了過去,乘她妹妹踩上一腳之前跪下身來,撿起碎片。她這可不是第一次把布里奧妮從自我毀滅中拯救回來。

“小妹妹,是表弟表姐嗎?” 她想安慰她妹妹,從小塞西莉婭就喜歡摟抱這個家中的寶寶。布里奧妮還很小的時候,經常會做噩夢,在晚上會發出可怕的尖叫聲。塞西莉婭便來到她的房間,叫醒她。 “醒一醒,”她會這樣輕聲地說,“只不過是一個夢。醒一醒。”然後便把她抱到自己的床上去。此時她真想擁抱她,但布里奧妮已經不再捏著嘴唇,她已走到了前門,一隻手正停留在特納夫人下午剛擦過的門上的獅子頭形狀的銅手柄上。 “表姐表弟傻裡傻氣的,但並不僅僅因為這個。那是因為……”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她懷疑是否應該把新近的秘密說出來。 塞西莉婭弄平了被扯缺的三角形狀的畫,感到她妹妹變化可真快啊。如果布里奧妮哭了,她能夠在客廳里安慰她,可能自己會覺得舒服點。這樣撫慰的細語對於塞西莉婭來說是一種宣洩。度過了失望的一天,她已不想再去回顧那種種思緒。用愛撫和親切的言語來應對布里奧妮的問題也會使她自己恢復鎮定自若。然而,這位小姑娘會獨自面對她自己的苦悶。布里奧妮已轉身把門開得大大的了。

“究竟是因為什麼?”塞西莉婭能聽出自己聲音中的急迫感。 越過她妹妹,在湖的那一邊,車道彎彎曲曲地穿過公園,然後漸漸變窄,在一塊緩緩凸起的高地上交匯,那兒,一個小小的輪廓在酷日下現形,此刻正慢慢變大,然後又晃動不定,彷彿在漸漸地退去。那可能是哈德曼,他正趕著一輛雙輪輕便馬車,馬車上坐著來客。他說他人老了,駕車已學不會了。 布里奧妮改變了主意,轉過臉向著她姐姐。 “一切都錯了。錯了……”她狠命地吸了口氣,然後移開目光。塞西莉婭感到這預示著一個非常學究氣的詞將破天荒第一次從她口中吐出。 “錯就錯在體裁上!”她自以為帶著法國腔把genre發成單音,但又把r這一捲舌音發了出來。 “讓?”塞西莉婭學著她的發音,問道。 “你究竟在說什麼?”

但穿著鬆軟的白色鞋子的布里奧妮早已一拐一拐地走在灼熱的碎石路上了。 塞西莉婭走進廚房把花瓶裝滿水,然後又走進臥室,從洗臉盆裡拿出了花。她把花插進去,花並沒有如她所願地呈現出具有藝術氣息的凌亂,而是似乎有意識地整整齊齊靠著,高一些的花莖就平整地靠在瓶口。她把花拿了起來,重新把它們輕輕地放進花瓶裡,花兒們又呈現出了另一種有序的形態。但這並沒有多大關係。很難想像這位馬歇爾先生會埋怨他床邊的花放得太整齊了。她拿著花瓶,沿著吱吱嘎嘎作響的走廊來到二樓維納斯姑姑的房間,把它放在四柱床邊的五斗櫥上。這樣就完成了她母親八小時之前所佈置的小差事。 但是,她並沒有急著離開,因為這個房間溫馨而又整齊地擺放著很多私人物品——事實上,除了布里奧妮的那一房間之外,這是惟一一間乾淨的臥室。此時太陽已經爬到房子的另一頭,所以這裡很涼快。每個抽屜都是空空的,家具的表面甚至沒有留下一個指印。床罩下的席子一定是那種近乎古板的單調色。她有一種衝動,真想把手伸進被子去摸一下。但她並沒有這樣做,而是走進了馬歇爾先生的房間。在四根幃柱的床腳下,那張齊本達爾式沙發整理得很平整,讓人不忍心坐上去。夾雜著蠟香味的空氣很流暢,在柔和親切的燈光的照耀下,泛著光的家具表面像是河面泛起了漣漪,又像是在呼吸。她人動景移,看到了古老的嫁妝盒上的玩具小人兒轉動著跳起舞來。特納夫人那天早上一定來過這兒。塞西莉婭覺得沒必要聯想到羅比。此刻這房間未來的主人在離這兒才幾百碼的地方,所以她來這兒顯然是一種侵入。

從她來的地方望過窗戶,她可以看到布里奧妮已穿過橋走到小島,此時正沿著青草覆蓋的岸邊漫步,漸漸消失在圍繞島上寺廟的樹叢中。更遠處,塞西莉婭可以認出坐在哈德曼後面長凳上的那兩個戴帽子的身影。但接著她看到了她以前未看到過的第三個身影正沿著車道大步走向馬車。那一定是羅比· 特納回家來了。他停住腳步,隨著來訪者的逼近,他的身影似乎也融入了其中。她能想像出那一副畫面:他們會拿出男子漢氣概,搥胸擊肩,會嬉戲鬧騰。想到她哥哥不知道羅比做了令人羞恥的事,她十分惱火,嘴裡發出憤怒的聲音,離開窗戶,走向自己的房間去找香煙。 她知道還剩有一包煙。她性急地在一堆亂糟糟的東西中搜尋著,幾分鐘後終於在浴室地板上的藍綢睡衣口袋中找到了。她邊走下樓邊點燃煙。她知道如果父親在家的話,她可不敢抽煙。她父親對婦女該在何時何地抽煙有明確的主張:不能在街上抽,不能在任何其他公共場所抽,不能在走進房間時抽,不能在起立時抽,而只有在別人敬煙時才能抽。他自信地把這些想法當作自然法則。雖然她在格頓學院①與世故練達之人一起生活了三年,但她還是沒有勇氣去頂撞她父親。平日里,她會和朋友戲謔冷嘲,但在她父親面前,就不敢如此放肆了。當她試圖作最溫順的反駁時,她會感到其實她的聲音已經變得很微弱了。事實上,不論因為什麼事情,甚至為了一些家庭瑣事和她父親鬧矛盾都會令她很不安。無論什麼文學名著都不能改變她的這種敏感性,無論什麼實用批評課程都不能使她在父親面前不俯首帖耳。當她父親在白廳政府內閣忙碌時,她在樓梯上抽根煙,這是她受到的教育所能容忍的惟一的反叛行為,而這也費了她一番努力。

當她走到佔了走廊一大半的最上一級樓梯時,利昂正在把保羅· 馬歇爾從大開著的前門引了進來。丹尼· 哈德曼拿著他們的行李跟在他們後面。老哈德曼在門外看得到的地方默默地凝視著手裡的那張五英鎊鈔票。午後的光線透過扇形窗戶,從碎石路上折射過來,給前廳染上了一層橘黃色,宛若一幅深褐色的畫卷。來人已摘下帽子,站在那兒,微笑著等候她。正如她平常第一次碰到某位男士一樣,塞西莉婭心中暗想,這位男士是不是她以後結婚的對象,這一刻是不是她終生難以忘懷的時刻——無論是懷著感激之情,抑或帶著深深的憾意。 “塞西莉婭妹妹!”利昂喊道。他們擁抱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鎖骨隔著他的夾克衫頂住了一支粗大的水筆,她嗅到了他衣服褶層裡透出來的煙味。頃刻間,她不禁懷舊起來,想起了在男子學院的下午茶聚會,在這樣的場合大家一般都彬彬有禮,互相慰藉,但也心情暢快,特別是在冬天。

保羅· 馬歇爾握了握她的手,又微微地鞠了一躬。他的臉一副沉思的模樣,給人滑稽的感覺。他的開場白很客套,毫無生氣。 “我常聽人家說起你。” “我也是。”她所能記起來的不過是數月前和她哥哥的一次電話交談,其間他們討論著是否吃過或者以後會不會吃“阿莫”牌巧克力條。 “艾米莉正躺著呢。” 其實沒必要說這句話。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們從花園的另一端就能通過窗上的影子知道母親又犯了偏頭痛的老毛病。 “老頭在城裡嗎?” “他可能稍後會來。” 塞西莉婭意識到保羅· 馬歇爾正盯著她看,可是在回望他之前,她得先找個話頭。 “孩子們剛才還在上演一齣戲,但好像已經告吹了。” 馬歇爾說:“剛才我在湖邊看到的那位小姑娘應該是你妹妹吧。她在使勁地敲打蕁麻呢。”

利昂往旁邊挪了挪, 給背著袋子的哈德曼的兒子讓路。 “我們把保羅安頓在哪兒?” “安排在二樓吧。”塞西莉婭邊說邊轉頭示意年輕的哈德曼。哈德曼每隻手上都拎著一隻皮製手提箱,此時已經到了樓梯口,聽到他們的說話就停了下來,帶著靜謐又迷茫的表情轉身面向他們——他們圍聚在方格花磚鋪就的地板中央。塞西莉婭注意到哈德曼最近經常和孩子們待在一起。也許他對羅拉感興趣。畢竟十六歲的他已經不是個小男孩了。在她印像中,他臉上那一圈贅肉已經不見了,他以前那稚氣未脫的雙唇也舒展了開來,看上去單純中帶點滄桑。額頭上那一大群粉刺也使得他呈現出一張與以前不同的臉孔,臉上過分的粉飾由於黯淡的光線也變得柔和了許多。塞西莉婭發現,自己一整天都覺得頭暈目眩,奇怪地註視著周圍,彷彿所有的一切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存在,並在隨後的冷嘲熱諷中變得更加生動、鮮明,而她對這些揶揄卻無法領悟。

塞西莉婭耐心地對哈德曼說:“就是經過嬰兒室的那個大房間。” “也就是維納斯姨媽的房間。”利昂補充道。 維納斯姨媽曾是近半個世紀以來加拿大北方屬地一帶家喻戶曉的奶媽。雖然她不是具體某個人的姨媽,而只是塔利斯先生已故的遠房堂兄弟的姨媽,但是她退休之後,沒有人對她擁有二樓的這個房間提出質疑。在他們大部分的童年時期,天性純良的維納斯姨媽囚困在這個房間,臥病在床。終於在塞西莉婭十歲那年毫無怨言地悄然逝去。她死後一個星期,布里奧妮出生了。 塞西莉婭帶著客人來到客廳,經過落地長窗,穿過一大片玫瑰,然後往游泳池走去。游泳池在馬房後面,四周都有高高的毛竹圍繞。竹林有個像地道一樣的缺口是用來出入的。他們低下頭,鑽過下垂的枝條,來到一個鋪著耀眼白石的陽台上。熱浪從白石上升騰而起。在池邊的陰涼處放著一張漆成白色的錫製桌子,桌上那塊方形的粗棉布下有一大罐冰鎮拌汁酒。利昂展開帆布椅子,他們就戴著太陽鏡, 圍成一個小圈,面對游泳池坐著。馬歇爾坐在利昂和塞西莉婭之間,操縱著整個談話。他作了長達十分鐘的獨白。他告訴他們遠離城市,享受鄉村的寧靜,呼吸新鮮空氣是多麼地令人心曠神怡。由於被某個想法所吸引,在過去的九個月裡,在他醒著的每一分鐘裡,他每天總是在總部、董事會會議室和工廠之間來回穿梭。先前,他在克拉珀姆公地買了一套大房子,可他幾乎抽不出時間去那邊看看。彩虹· 阿莫巧克力投放了市場,贏得了巨大的成功,但這也只是在妥善解決各種經銷方面的大難題之後的事情。最初的廣告營銷活動得罪了一些主教長老,所以他們只得策劃另一個方案;接著就是成功本身所帶來的問題了:難以置信的巨大銷售量、新的生產配額、加班工資的爭議以及尋找建造第二個工廠廠房的問題——而四大相關的工會對這一廠房普遍感到不滿,所以只能像哄小孩一樣奉承和哄騙他們。如今,當一切都旗開得勝之時,他們卻面臨著來自阿莫大軍的更大的挑戰。這是個以“赶超阿莫”為口號的卡其黃巧克力條。這一概念建立在一個假設的基礎之上——如果希特勒不停止戰爭,武裝部隊的花費肯定繼續呈上升趨勢; 這一種巧克力條甚至還有可能成為官方定額配量包中的一部分。那樣的話,如果還有一次大徵兵,那麼另外還得再造五個工廠才能適應市場的需求。但有些董事深信英國應該而且定會遷就德國,那麼阿莫大軍注定要功虧一簣了。其中一位成員甚至說馬歇爾是個好戰分子;然而,儘管他精疲力竭,儘管受到中傷誹謗,馬歇爾依然固執己見,不改初衷。最後馬歇爾重申“來到遙遠的此地”真是令人心曠神怡。只有這兒才能讓人喘過氣來啊。

在馬歇爾剛開始滔滔陳詞的幾分鐘裡,塞西莉婭一直凝望著他。她想,如果嫁給一位如此英俊瀟灑、如此富有闊綽、如此昏庸冥頑的人,簡直是自我毀滅,甚至是盪檢逾閒。她感覺到胸口有一股快意在往下沉落。他會給她帶來大臉孔的孩子——他們個個都是大嗓門,呆頭呆腦,對槍支、足球和飛機充滿熱情。當馬歇爾把頭轉向利昂時,塞西莉婭剛好可以看到馬歇爾的側面。馬歇爾說話時,他的嘴唇就像一條長長的肌肉在他下巴上方不停地顫動著。一撮濃密的黑髮在他眉毛上邊隨意地捲著,而他耳角邊也開始長出同樣烏黑的頭髮,就像陰毛那樣滑稽地糾結成一團。他應該叫他的理髮師好好理理了。 塞西莉婭目光稍稍一轉,就看到了利昂的臉龐,但此時利昂正很有禮貌地盯著他的朋友,似乎根本沒打算正視塞西莉婭的眼睛。當他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們父母親在周日都會請年長的親戚吃飯,這時候他們常常用瞪眼來折磨對方。這些令人敬畏的場合簡直可以讓古老悠久的銀製餐具派上用場了。這些老態龍鍾的外祖父、外叔祖父、祖母們都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人,他們困惑迷茫,冷酷嚴苛,一籌莫展,身著黑色斗篷,在一個格格不入、輕佻刻薄的世紀倔強地漂泊了二十年後,終於找到了歸宿。他們使十歲的塞西莉婭和她十二歲的哥哥驚嚇不已。對他們來說一陣傻笑就像呼吸一樣簡單。看到這一目光的那位顯得手足無措,而目光投放者卻有著特殊的免疫力。大多數情況下,利昂大權在握。他的目光虛張聲勢,嘴角往下耷拉著,眼珠子不停地翻轉,然後他以最天真的嗓音要求塞西莉婭把鹽遞給他。雖然塞西莉婭把鹽遞給他時盡量不看他,雖然她把頭轉向別處並且做深呼吸,但是利昂的目光還是輕而易舉地就使塞西莉婭在之後的九十分鐘內飽受了巨大的折磨。在這當兒,利昂一副自由自在的神情,只有在他認為塞西莉婭已開始恢復了,他就又時不時地以同樣的目光來折磨她。儘管這樣,塞西莉婭很少會淘氣地撅著嘴巴來打擊他。由於孩子們有時是坐在大人們中間的,所以做這種表情是有危險的——吃飯時做鬼臉是件丟人的事情,會受到提早上床睡覺的懲罰。但他們總是做各種惡作劇,像用舌頭舔嘴巴、很誇張地微笑等等,當然一定要讓對方看到自己做這些動作。有一次,他們抬頭看著對方,並同時向對方做鬼臉。利昂笑得把湯從鼻孔噴到一個外叔祖母的手腕上。兩個小孩被趕到了他們各自的房間,囚禁了一整天。

塞西莉婭巴望把她哥哥拉到一邊,告訴他馬歇爾先生的耳朵邊長有陰毛似的頭髮。這時馬歇爾正在描述他與那位稱他為好戰分子的董事會成員的對質。塞西莉婭微微抬起手臂,假裝理了理她的頭髮。利昂的注意力很自然地被塞西莉婭的動作吸引了過去。就在那一瞬間,她向利昂投了一個他已經十幾年沒見過的眼神。利昂撅起嘴巴,把頭扭開,在他一隻鞋子旁邊發現了很有意思的東西。當馬歇爾轉向塞西莉婭的時候,利昂舉起攏著的手擋住他的臉,但他肩膀的抖動還是不能騙過他的妹妹。幸好,這個時候馬歇爾的演講已進入了尾聲。 “……只有這兒,才能讓人喘過氣來啊。” 利昂立即站了起來。他走到游泳池的邊緣,注視著跳水板附近那條濕透了的紅毛巾。然後,他恢復了常態,兩手插在口袋,慢慢走回到馬歇爾和塞西莉婭旁邊。 他對塞西莉婭說道: “猜猜看,我們剛剛進來時候看到誰了。” “羅比。” “我要他今晚加入我們的行列。” “利昂! 你不應該這麼做。” 利昂是在奚落打趣。也許是在報復。他對他的朋友說:“這個清潔女工的兒子獲得了一筆獎學金,得以上本地的一所文法學校,然後又得到一筆劍橋大學的獎學金,和西同時上了大學——但是她三年之內幾乎沒有和他說過話! 她不讓他接近她那幫舉止優雅的好友。” “你應該事先問問我。” 她現在真的惱火了。見此情景,馬歇爾就勸說道:“我認識在牛津的一些文法學校的畢業生,其中有些倒是他媽的很精明,但是我認為由於他們比較有錢,所以就顯得憤懣不平。” 塞西莉婭問: “有煙嗎?” 馬歇爾從銀色的煙盒裡抽出一支遞給她,又扔了一支給利昂,然後自己也拿了一支。此刻他們都站立著,塞西莉婭斜身湊近馬歇爾的打火機。利昂說道:“羅比有一流的思想,卻在花壇裡虛度時光,我真的不知道他在搞什麼名堂。” 塞西莉婭走到跳水板上,坐了下來,竭力做出一副輕鬆自如的樣子。可是她說話的語調卻極不自在。 “他正想著要拿個醫學學位。利昂,我希望你剛才沒有邀請他。” “老頭子答應了嗎?” 她聳了聳肩。 “我認為你現在應該到平房裡去一趟,告訴他今晚不要來了。” 利昂走到淺水區,隔著輕輕拍打的藍色水面面對著她。 “那怎麼行呢?” “我不管你怎麼做。找個藉口嘛。” “我想你們之間肯定發生了什麼事情。” “沒有,什麼都沒有發生。” “他在煩你嗎?” “看在上帝的份上, 別問了。” 塞西莉婭氣惱地站了起來然後朝著游泳池邊的亭子走去。亭子是由三根有凹槽的柱子支撐著的開放式結構。她倚靠在中間那根柱子上站著, 一邊抽著煙,一邊看著她哥哥。剛剛在兩分鐘之前,他們還一鼻孔出氣,可現在卻鬧翻了。看來,童年時光真的重現了。保羅· 馬歇爾站在他們的中間,所以他們說話時他就像在觀看一場網球賽,把頭轉來轉去的。馬歇爾帶著一點好奇心,保持中立狀態。他好像並沒有被這場兄妹間的爭吵所打擾。塞西莉婭認為,他這麼做至少是出於自己利益的考慮。 她哥哥說道:“你認為羅比不會用刀叉嗎?” “利昂,住嘴。你壓根兒就不該邀請他。” “荒謬透頂!” 隨後的沉默被嗡嗡的過濾泵聲響稍稍打斷。塞西莉婭無所事事,她也不能使利昂做些什麼。她突然覺得這種爭執毫無意義。她懶洋洋地靠著那根暖暖的石柱,一邊抽著香煙,一邊看著眼前的景色—— 一泓用氯消毒過的清澈的池水,一隻靠著折疊帆布躺椅的拖拉機輪子的黑色內胎,兩位穿著奶油色亞麻西裝的男人,竹叢中徐徐上升的藍灰色的煙霧。眼前的這一切好像是固定不動的, 她又一次覺察到了: 這一切在很久以前也曾發生過, 所有的結果,在一切程度上——從最渺小到最龐大——都已各就各位。無論將來發生什麼,無論表面上多麼地怪異或驚心動魄,都會有一種毫不驚奇、非常熟悉的品性。她會說,她會對自己說,是的,那當然是的。是這樣的。我早應該知道了。 塞西莉婭輕聲問: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什麼呢?” “我們進屋去,你應該為我們調些可口的飲料。” 保羅· 馬歇爾雙掌一擊,掌聲在柱子和亭子後牆迴盪。 “有一樣飲料我很拿手的,” 他叫道,“用碎冰塊、朗姆酒和融化的黑巧克力做的。” 一聽到這個建議,塞西莉婭和她哥哥相互交換了眼神,就這樣,他們間的疙瘩解開了。利昂已開始走開了,塞西莉婭和保羅· 馬歇爾跟在他後面。當他們走到竹叢的缺口時,塞西莉婭說:“我倒是想喝點苦味的東西。哪怕酸的也行。” 利昂笑了笑,由於他最先到達竹叢缺口處,他就停了下來,拉了塞西莉婭一把, 隙口就好像是客廳的門廊。當塞西莉婭穿過隙口時,她感覺到利昂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前臂。 或者只是樹葉的摩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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