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贖罪

第4章 第三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7096 2018-03-21
根據貼在走廊裡的海報,《阿拉貝拉的磨難》從預演到首場演出只有一天的時間。然而,這位編劇兼導演要擠出時間集中精力工作卻並非易事。像前一天下午一樣,該如何把演員召集在一起過過場子著實困擾著她。當天夜裡,像一切被思鄉情緒所困擾的小男孩一樣,傑克遜,這位在劇中扮演阿拉貝拉那不以為然的父親,尿濕了床單;可這會兒卻不得不照著大人的意思,把床單和睡衣送到樓下的洗衣房裡,並且在貝蒂的監視之下用手搓洗乾淨,而貝蒂也按著主人的吩咐,擺出一副冷漠又堅定的模樣。雖然這樣做是為了讓他長長記性,讓他記得以後犯錯誤是會給他帶來麻煩和勞作的;但他本人卻沒把這一切當作懲戒。可是當他站在齊胸高的大石頭水槽前,肥皂水流過赤露的雙臂,浸透了捲起的襯衫袖子,還得拎起死沉的濕床單的時候,他必定覺得這是一種非難——他覺得滅頂之災麻痺了自己的意志。幕間的時候,布里奧妮也下來看過他幾回,但貝蒂卻不讓她幫忙。於是,一輩子從沒有洗過一件東西的傑克遜拿著兩件衣物不停地洗啊,漂啊,反复地用軋幹器擰卷;完事以後又在廚房的餐桌邊就著一杯清水吃了點黃油麵包,哆哆嗦嗦了十五分鐘——排練的兩個鐘頭就這樣被他耗掉了。

當哈德曼頂著早晨的暑氣,進屋來喝他那一品脫麥芽啤酒時,貝蒂向他抱怨說,自己要在這樣的暑天準備特別的烤肉晚餐倒也罷了,但她個人以為加在男孩子身上的懲罰未免也太嚴厲了些;換作是她,寧可在孩子的屁股上響亮地刮上幾記,然後自己來洗床單。若真是這樣,倒正合佈里奧妮之意,因為早上的排練時間正在悄然而逝。因此當她母親下樓來檢查任務的時候,大夥兒都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而塔利斯太太呢,心中則多少有些愧疚;於是當傑克遜怯怯地請示他可不可以和兄弟一起去池子裡游泳的時候,他的要求立即得到了批准。與此同時,布里奧妮的抗議卻被置之不理,彷彿是她把令人不快的折磨強加於可憐無助的小傢伙似的。就這樣,他們游泳去了,然後就該吃午飯了。

排練在傑克遜缺陣的情況下繼續進行,但糟糕的是,第一幕阿拉貝拉告別的重頭戲怎麼都排演不好——原來皮埃羅一直為樓下自己兄弟的命運暗暗擔著心事,以至於無法投入自己的角色—— 一個懦弱的異國伯爵。在他看來,傑克遜的遭遇將來遲早會降臨到自己頭上。於是,他不停地光顧著走廊盡頭的洗手間。 有一次,布里奧妮從洗衣房探視回來的時候,皮埃羅問她:“他挨板子了嗎?” “還沒呢。” 像他的兄弟一樣,皮埃羅有本事讓嘴裡出來的每一句台詞都不帶任何意義。他拖長聲音,點名一般地吟誦著每個單詞:“你—以為—你—可以—逃脫—我的—掌心—嗎?”吐字倒還算清晰準確。 “這是個問句,”布里奧妮及時打斷了他,“難道你不知道嗎?問句應該以升調結尾。”

“什麼?” “這兒,你剛才說的這句台詞。你的聲調應該由低到高。它是個問句。” 他費力地吞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氣之後重新做了次努力。這回的點名每個詞挨個兒上升了半個音階。 “結尾!你應該在結尾的地方用升調!” 於是點名又進行了一次,每個詞都維持著單一的聲調,直到最後一個音節時,原先的音域突然中斷,男孩的嗓子眼裡冒出了假聲。 羅拉早上也來到了嬰兒室。她心中一直以大人自居,穿著打扮也難免成熟:一條打褶的法蘭絨燈籠長褲,短袖羊絨毛衣,脖子上軟軟地繞著串淺黃色珍珠項鍊——珍珠雖是小粒的,卻在頸背處用翡翠打了個箍兒,滿是雀斑的手腕上,還鬆鬆地晃著三隻銀鐲子。另外,無論她走到哪裡,身邊的空氣中都有股玫瑰水的味道。儘管她已經努力不讓自己看起來有屈尊紆貴的意思,然而事實上這種派頭卻更加大行其道。她沉著冷靜地響應布里奧妮的建議,用頂充分的表情配合著自己的台詞(奇怪,她好像一夜之間把它們都記得那麼滾瓜爛熟),她溫柔地鼓勵著自己的弟弟,但面對導演卻一點都沒有越俎代庖的意思。她身上沒有一點亂蓬蓬的、孩子氣的狂熱——這就好像塞西莉婭或是他們的母親,願意花時間和小孩們混在一起,在戲裡演一個角色,又不顯現一丁點的厭倦。在頭天晚上,布里奧妮曾向她的表弟們展示過演出時的售票亭和募捐箱——於是雙胞胎便為爭奪一個更神氣的角色而大打出手。但羅拉卻只是抱著雙臂,有禮貌地向布里奧妮微微一笑以示恭維;事實上那半個微笑太過晦澀,沒法看透後面暗藏著的譏諷。

“多麼了不起啊!你是多麼聰明啊,布里奧妮!這真的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 布里奧妮不由得懷疑在表姐完美的禮貌後面,是否別有居心。也許羅拉指望她的雙胞胎弟弟就這麼天真無邪地把戲搞砸掉,而她自己只需要站得遠遠地等著看好戲的上演。 所有這些無法證實的懷疑,加上傑克遜在洗衣房裡的滯留,皮埃羅慘淡的表演,還有早晨的酷熱高溫都讓布里奧妮覺得壓抑。於是當她發現丹尼· 哈德曼就在門口觀摩的時候,心煩意亂的她馬上把他打發走了。她不能看穿羅拉的超然冷漠,也無法誘哄皮埃羅發出抑揚頓挫的語調。所以,當她突然發現嬰兒室中只剩下自己一人的時候,就大大地鬆了口氣。原來這時候羅拉認為有必要回房重新打理她的頭髮,她的弟弟則又沿著走廊逛了出去,去了洗手間或是別的地方。

布里奧妮坐在地板上,背靠著高高的嵌入式玩具櫃,不停地用手中的劇本往臉上搧風。屋子里安靜極了——四周沒有一點人聲,樓下沒有吵鬧踢球的孩子,水管裡沒有了潺潺的流水聲,困在兩扇窗玻璃間的蒼蠅也放棄了嗡嗡掙扎。窗外,原本溪流般流暢的鳥鳴也彷彿被熱氣烘乾了似的,蒸發不見了。布里奧妮把膝蓋直伸出去,於是眼睛裡就滿是自己裙上的白色薄紗,和自己膝蓋上那熟悉而又可愛的皺褶了——她早上應該換條裙子的——她突然想到自己實在太孩子氣了,應該像羅拉一樣,多在外貌上花些心思——可那又該費多大的勁啊。寂靜開始在她的耳裡嘶嘶作響,眼前的景像也模糊起來——放在膝上的雙手看起來大極了,也遠極了,彷彿是打老遠的地方看起來的那樣。她舉起一隻手,屈伸著手指,納悶這個玩意,這件用來抓取的工具,又像是長在手臂上的一隻肉蜘蛛,是怎麼能為她所有,又聽她的指揮呢?抑或它也有自己小小的生命?她彎起手指,然後又將它伸直。最奇妙的是它將動未動的那一瞬,她的意志是在那一刻生效的。它就像不停湧動的海浪一樣;她已經不是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了,她甚至覺得,如果她能在浪峰中找到自我,那她也就明白了自身的奧秘,認識了體內真正掌權的力量。於是她把食指舉到面前,用勁盯著它,命令它挪動。食指沒有動,因為她本就在做作,並不是當真的;因為希望它動,或準備讓它動,和真正地挪動它還是不一樣的。當她最終把食指彎曲起來的時候,這個動作彷彿是從食指的內部發生的,而並不是從她大腦中的某個區域。但食指又是在什麼時候知道自己應該動了呢?她又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該動手指的呢?這不是個容易解決的問題,但答案只能二選一。她的手指看起來那麼完美無瑕,然而她知道,在那光潔連綿的織物構造後面,藏著真實的自我——是她的靈魂嗎?——是她的靈魂決定停止做作,而向手指發出了最終的命令。

這些思緒經常浮上心頭,她已習以為常,而且它們同樣讓她感到愜意,絲毫不亞於觀看自己的一對構造精美的膝頭。她的雙膝對稱相配,收放自如。她的怪念頭總是層出不窮:每個人都和她一樣真實地存在著嗎?譬如說,姐姐是不是有這樣的自我意識,是不是也像布里奧妮一樣重視自己呢?做塞西莉婭的感覺,是不是和做布里奧妮一樣真實而生動呢?在洶湧的波浪後面,她姐姐是不是也埋藏著一個真實的自我呢?還有,姐姐有沒有花時間去考慮過這個問題,有沒有在面前舉起一個指頭來探察一番呢?是不是爸爸,貝蒂,哈德曼,還有其他所有的人,都考慮過這樣的問題呢?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麼這個世界,這個社會,該是多麼的複雜啊!二十億人有二十億個聲音,更有二十億個思想,每個人都那麼熱烈地追求著生活,自以為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存在,而其實沒有一個人是獨一無二的。人們會淹沒在不得要領之中。但如果回答是否定的話,那麼布里奧妮不就生活在機器當中了嗎?雖然這些“機器”的外部都是那麼的聰明悅目,但內部卻缺少了她那種獨立感受。那世界豈不是太險惡,太孤獨,太渺茫了嗎?儘管這多少打亂了她的條理觀念,但布里奧妮還是認為,大概每個人都和她一樣有著自己的思維吧。但她僅僅是知道而已,並沒有太生動的體會。

當然囉,早上的排練也大大打亂了布里奧妮的條理觀念,讓她覺得很不舒服。她用如此清晰完美的句子辛苦締造的世界,居然就這樣被幾個混亂的頭腦還有一堆雞毛蒜皮的事情給攪亂了;還有,時間好像也不聽她的支配了——在紙上寫作的時候,是很容易把時間劃分成一幕幕一場場的;但現在她卻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光陰流逝而無法挽回。也許直到午飯後才能把傑克遜押來排演,可利昂和他的朋友傍晚就該回來了,沒準會更早些;演出該在七點鐘準時開始。但是至今為止都還沒有過一次像樣的排演,那對雙胞胎不要說演戲,竟是連台詞都不會說,羅拉又竊取了布里奧妮那理所當然的角色,總之所有的事情都亂了套了,連天氣也這麼熱,熱得要命。女孩悶悶不樂地扭動了一下身子,站了起來。裙子後面和手上沾滿了壁角板上的灰塵。她神思恍惚地在衣裙上擦了擦手,朝著窗口走去。早知如此,她還不如寫個故事,然後把它直接交給利昂手中,看著他讀完它呢。花體字的標題,配上圖畫的封面,還有裝訂整齊的書頁——她覺得“裝訂”這詞本身就具有整潔、簡要、容易控制的誘惑力啊;可是當初她一決定寫劇本,就已將這一切置之腦後了!故事就不同了,又直接又簡便,絕不會在她和讀者之間設置任何的障礙——不需要胸懷野心或庸懦無能的中間人,既沒有時間的壓力,也沒有道具的限制。在故事裡你真正可以做到隨心所欲了:想要什麼,寫下來就是了,整個世界就屬於你的了。可在戲劇裡,你只有靠著僅有的道具將就著對付:沒有馬,沒有鄉間小道,沒有海濱勝地;連幕布都沒有!現在意識到這點已經太遲了,但故事才是心靈感應的途徑。她只需要用墨水把各樣字符留在紙上,就可以把她的想法和感受直接傳遞給讀者了。這真是個奇妙的過程,卻又如此平常,沒有人會停下來細究。閱讀和理解本是一回事,中間沒有任何的攔阻,直接得彷彿彎曲手指一樣。人們看到那些字符,自然就把意思拆分開了。譬如,你讀到“城堡”這個詞,它就真的在你眼前屹立了起來:你看到城堡遠遠地被盛夏的樹木掩映著,蔚藍的天空是那樣的柔和,青煙裊裊地從鐵匠鋪子裡升騰起來,還有一條鵝卵石小路,蜿蜒著消失在綠蔭中……

這番設想也算是觸景生情,因為幾秒鐘前她就來到了嬰兒室一個敞開的窗子前,望著遠處的一個中世紀古堡。塔利斯家族地界的幾里之外,可以看到薩里山巒:山上濃密高聳的橡樹林一動不動,乳白色的熱浪蒸騰氤氳,將片片草坪變得柔和。近處,寬敞的草木區今天看上去一片荒涼乾燥,彷彿像東非的大草原一樣熱浪滾滾;殘忍的盛夏已把長草烘焙得形容枯槁;直射的陽光下,幾棵孤零零的樹木和它們映在地上的粗短的影子形影相吊。近旁,在欄杆圍繞的院子裡有幾個玫瑰園,更近處,中央的噴水池裡豎著特賴頓海神的雕像。這時候,布里奧妮發現姐姐就站在水池的護牆邊上,羅比· 特納則站在她跟前,站立的姿勢還很是正式——他兩腳分開,頭則向後仰起,十足一幅求婚的場面!看到這情形,布里奧妮一點都不覺得驚訝。她自己就寫過一個故事,其中卑微的樵夫從水里救起了公主,並最終和她締結良緣。眼前這一幕和那個故事倒有幾分相似。羅比· 特納沒有父親,也沒有其他兄弟姐妹;母親則是個卑微的清潔女工。布里奧妮的父親一直資助羅比的學業,從啟蒙直到大學;羅比呢,起先希望做一個園林設計師,現在又改變主意對醫學萌發了興趣。他有膽量向塞西莉婭求愛,實在一點都不奇怪。這般跨越門第的愛情,每天都該有不少吧。

然而接下去的一幕卻讓布里奧妮很是費解:羅比高傲地抬起一隻手來,彷彿正向塞西莉婭發號施令。奇怪的是,姐姐竟然拗不過他,開始飛快地脫去自己的衣服。現在她的裙子都滑到了地上,而他則雙手叉腰,一臉不耐煩地看著她從裙子裡跨出來。他到底向她施展了什麼魔力?勒索?敲詐?布里奧妮不禁雙手摀臉,從窗口後退了幾步。看著姐姐遭受這般羞辱,她覺得自己該把眼睛閉起來才是。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塞西莉婭——謝天謝地她還穿著內衣褲——正攀著池壁爬入水池。現在她站在了齊腰深的水里,捏住了鼻子——之後就沒入水中,不見了踪影!只剩下了羅比以及姐姐留在沙礫地面上的一堆衣服;遠處,公園靜謐,山麓碧綠。 可是這樁事情肯定是前後顛倒了!姐姐落水和英雄救美的場面,應該發生在求婚之前才對啊。布里奧妮不得不承認自己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這樁事情,她只有旁觀的份兒。好在她站在二樓,陽光又是那麼耀眼,使得院子裡的人根本無法注意到她的存在——就這樣,布里奧妮悄悄地跨越了年齡的差距,進入了她還一無所知的、只屬於成年人的行為和儀式中去——當然囉,這肯定是個什麼儀式。可儘管她如此認定,當姐姐的頭從水里冒出來的時候,布里奧妮還是真心感謝上帝。她第一次隱隱約約地覺得,眼前這一幕不再是公主和城堡的童話故事,而是此時此地所發生的奇異,是人與人之間——她身邊的普通人之間——微妙的、難以言傳的東西;原來一個人對另一人可以有這樣的威力,原來一切如此輕易地就被完全顛倒了,變得面目全非。此刻塞西莉婭已經從水池裡爬了出來,正在那兒一面繫著裙子,一面頗為艱難地拉著上衣,遮掩自己濕漉漉的身體。之後,她突然轉身從水池邊壁的陰影中拿起了一隻插滿花的花瓶(布里奧妮倒一直沒能注意到它),抱著它,朝屋裡走來。她沒有和羅比說一個字,甚至連看都沒有朝他看上一眼。而他則直直地朝著水里瞪視了好一會,然後也大步地、毫無疑問該是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消失在房子的轉角處。就這樣,院子裡突然變得空空如也,若不是塞西莉婭在地上留下的那攤水漬,布里奧妮簡直要懷疑剛才是否真的發生過什麼。

布里奧妮仰身靠在牆上,茫然地望著嬰兒室的另一端。她實在很想把剛才這一幕當作是專門為她上演的一齣戲劇,神秘而又蘊涵著某種寓意——但她很快打消了這種念頭,因為她很清楚,即便自己不在一旁觀看,那幕景像還是會上演的,這和她在場與否毫不相干。她不過是湊巧來到窗口而已。她所看到的,不再是童話故事了,而是真實的、屬於成年人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青蛙是不會向公主獻殷勤的,只有人才會傳情寄意。她也實在想現在就跑到塞西莉婭的房裡去,向她把事情問問清楚——但這個念頭也很快被打消了。因為她希望能體驗這種獨自追尋的興奮,就像剛才在窗口那樣。那種興奮實在是難以捉摸,她也只能在情感上對其稍加定義而已。事實上,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定義會逐漸完善;而她也終將承認,十三歲的時候,或許她曾把過多的刻意加在自己的身上。而這種不可言傳的感覺,也許不是別的,正是按捺不住的、重新寫作的慾望。 就這樣,當她在嬰兒室等候表弟表姐的時候,布里奧妮意識到她可以用剛才噴水池邊的情形作藍本,寫一個場景——其中也安插一個和自己一樣的窺視者。想到這裡,她彷彿已經看見自己急匆匆地趕回樓下的臥室,奔向自己那支有著大理石花紋的酚醛塑料自來水筆和一大疊幹乾淨淨的橫格紙。她彷彿已經看到那一句句簡潔的句子,一行行具有心靈感應魔力的符號,從自己的筆端湧出。她可以把這場戲從三個不同的角度寫上三遍。最讓她感到興奮的,是這種寫法賦予她的自由——她不用再苦苦掙扎於善惡之間,不用再費心刻畫好漢或惡棍。因為三人中沒有哪個是壞人,也沒有純粹的好人。總之她不用再做出任何判斷了,也不用設定任何道德標準。她只需要表現出他們各自不同的思維——每一個都和自己的一樣鮮活,一樣地因為意識到其他思維的存在而痛苦不堪。給人們帶來不快的,不僅是邪惡和詭計,而且還有迷亂和誤解;最重要的是未能把握簡單的真理,即其他人與你一樣實實在在。只有在故事中,你才能進入這許多不同人物的內心世界,並且將他們各自平等的價值展現出來。這就是一個故事所需要具備的惟一的道德寓意。 六十年以後,這個女孩子會在筆下回憶起十三歲的時候,自己怎樣穿越了整個文學史——從源起歐洲的民間故事入手,之後又寫起簡單的道德劇,直到1935年那個熱浪滾滾的早晨,她的發現使她轉向不偏不倚的心理現實主義。六十年以後,她也將意識到自己曾在事實中混入了多少想像的成分,並恰如其分地自嘲了一通。她的小說以不含道德意識而出名,而且和所有的作家一樣,她受著反复質疑的困擾,她不得不給自己的作品加上情節結構——而隨著情節的發展,總有那麼一個時刻她會把自己的身影在其間彰顯出來。她知道以復數形式指代自己戲劇是錯誤的,她知道她的譏諷違背了誠實思考的孩童天性,她知道她小說中所回憶的並不是那個久遠的早晨,而是事後自己主觀的解釋。也許,對彎手指的沉思,對存在其他思維的不可忍受的想法,以及對故事優越於戲劇的領悟——也許這些思緒是她在另外的日子中湧起的。她也知道,無論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是她出版的作品才使其變得重要,否則那發生的一切早就被淡忘了。 然而她無法完全背叛自己;毫無疑問,那天早上她得到了某種啟示。當她返回窗口,向下張望的時候,沙礫上那攤水漬已經蒸發不見。就這樣,那幕發生在水邊的啞劇什麼都沒有留下——僅有的痕跡是嵌在三人腦海中的回憶——這些回憶既分開又重疊。真相和杜撰的界限已變得相當模糊。當然她現在就可以開始了,按著自己的所見,客觀地把情形寫下來——這可是個不小的挑戰,因為她要努力克制自己,不對姐姐加以聲討,儘管姐姐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眾人進出的屋前把自己脫得半裸!之後她可以分別通過塞西莉婭和羅比的視角把整件事情重新寫過。然而現在還不是時候——布里奧妮有很強的責任心和與生俱來的秩序感:排演正要進行,利昂也快到了,全家人都等著在晚上看演出呢——她可要有始有終才行。這麼一想,她決定再到樓下的洗衣房去看看傑克遜的罪受完了沒有。寫作嘛,可以等到她有閒工夫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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