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贖罪

第3章 第二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7859 2018-03-21
一半是因為這青春韶華,一半是因為旺盛的煙癮,塞西莉婭·塔利斯握緊手中的花,順著河邊的小徑慢跑起來。小徑繞過青苔磚壁的舊泳池,然後兜兜轉轉地穿出了那片橡樹林。入夏后,自考試結束以來的幾周里,終日過得慵慵懶懶,但此時卻也催她步履匆匆;從牛津回家之後,日子一直平淡無奇,而這般的好天氣卻也擾得她躍躍欲試,幾近有些迫不及待了。 林子裡濃郁清涼的樹蔭讓人心曠神怡,就連樹幹上錯綜的紋路也令她著迷。穿過林邊的窄鐵門,跨過矮籬間的杜鵑花,便是一片開闊的稀樹草地;這塊地已賣給本地農戶養牛用了。穿過草地就到了噴泉的護牆後邊。噴泉仿照的是貝尼尼的海神噴泉①,但只有羅馬巴貝里尼廣場上原作的一半大小。 海神健美的身影非常舒適地蹲坐在貝殼上,只可惜水壓太小,螺號裡的水只能噴出兩英寸高,接著便落回他頭上,順著石塑的頭髮,沿著他有力的脊背淌了下來,留下暗暗閃耀的綠斑。雖身在異鄉北國,離家萬里,但晨曦中的海神還是風儀秀整,連底座下托起波浪邊貝殼的四隻海豚也千姿百媚。塞西莉婭瞅了一下海豚身上和人魚腿股處無端刻上的鱗片,然後朝房子方向望去。進客廳最便捷的路線是越過草坪和陽台,穿過那一扇扇落地窗。但羅比· 特納正在玫瑰籬邊上,一路跪著除草呢;他倆是童年的玩伴,也是大學的校友,不過她可不想同他搭話。至少,現在不想。從北方回來後,園藝差點就成了羅比惟一的狂熱愛好。現在又說要上醫學院了;修完文學後再讀醫學,看起來很自命不凡。這還有點不講理,因為錢是由塞西莉婭的父親出的。

噴泉的水池又大又深,水也冰冷沁肌,她把花在裡邊浸了一下,好保持新鮮,然後匆匆繞到前門,避開了羅比——心下暗想,這倒是個在外邊多待幾分鐘的好藉口。早晨的陽光,或無論什麼光線,都不能掩蓋塔利斯家的房子的醜陋——只有四十年的歷史,鮮豔的紅磚,矮墩墩的外觀,還有鉛框的窗格和龐大的哥特式設計;而這些,總有一天要被佩夫斯納之類的建築師在哪篇文章裡被斥為機緣不善的悲劇,或被哪個現代派青年作家貶為“毫無魅力”。這裡原先有幢亞當風格①的宅屋,但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一場大火中給燒塌了。現在只剩下人工開鑿的湖泊和小島,兩座支撐車道的石橋,還有湖邊那幢破敗的灰泥寺廟。塞西莉婭的祖父從小在五金店里長大,後來靠發明了掛鎖、門閂、插銷和門搭扣這幾個專利發了家,所以新房處處都烙上了他的品位:穩固、牢靠和實用。事雖如此,如果不理會稀稀鬆鬆的樹林下群集的荷蘭乳牛,而是轉身背朝正門向車道望去,景色還是很別緻的,恍惚間有種隔世的感覺,但恰是這種一成不變的寧靜讓她更堅定地要盡快搬走。

走進門,快速穿過鋪著黑白地磚的大廳——耳邊迴盪的腳步聲是多麼地熟悉卻又惱人——她在客廳的門廊裡停步,喘了口氣。手中這束凌亂的夾竹柳蘭和鳶尾,將冰涼的水珠滴到她穿著涼鞋的腳上,讓她神清氣爽。要找的花瓶就擺在那張美洲櫻桃木桌上,桌子緊挨著落地窗。窗子微微虛掩著,從東南方射進來幾束晨光,投在粉藍的地毯上。隨著呼吸放緩,煙癮也越發上來了,但她卻只凝駐在門口,叫眼前這瞬間的美妙景像給吸引住了——簇新的哥特式壁爐前圍著三張褪色的沙發,爐邊擺了盆冬莎草,那大鍵琴已許久無人來調試撥弄,玫瑰木的樂譜架也從沒人用過,天鵝絨的窗簾重重的,邊緣上釘著些或橙或藍的穗子,透過窗簾可以看見一點萬里無雲的天空、黃灰混色的陽台和從塊石路面的裂縫里長出來的甘菊和小白菊。走下台階就是草坪了,再向前五十碼就到了噴泉邊,羅比這時候還在草坪邊上修剪著。

這所有的一切——河流,野花,久違了的慢跑,橡樹漂亮的紋路,天花板高高的房間,陽光投下的形狀,還有靜寂中耳根漸弱的脈動——這所有的一切都令她開心,平常熟悉的東西也變得新奇有趣起來。不過她又想,這種覺得囚在家裡乏味的想法是要受人指責的。從劍橋回來時,她依稀覺得應該多陪家里人一點,但父親總待在城裡,而母親不是鬧偏頭痛,就是非常冷漠,甚至不通情理。塞西莉婭有幾次送茶到母親的房間(房間同她的一樣,也很髒),希望可以親密地說說話,但艾米莉· 塔利斯似乎只願意抱怨家裡的瑣碎雜事,或者臉色蒼白地靠在枕墊上默默喝茶,昏暗中一臉令人不解的表情。布里奧妮則沉迷在寫作的幻想中——原本只是一時的興趣,而現在竟讓她完全著魔了。塞西莉婭早晨在樓梯上碰到過他們,布里奧妮正領著表弟們到嬰兒室去排練,這幾個可憐的人兒昨天才到;戲定在晚上利昂和他的朋友來的時候開演。時間很短,而雙胞胎中的一個又因為犯了什麼錯,叫貝蒂給扣留在了洗衣間。塞西莉婭並不願施以援手——天氣太熱了,而且不管她怎麼做,這個計劃注定是要一敗塗地的。布里奧妮的期望值太高,沒有人——尤其是這兩個表弟——能理解她那狂熱的幻念。

塞西莉婭知道,自己不能再把日子耗在那又髒又悶的房間裡,躺在煙氣氤氳的床上,隻手托著下巴,手臂發麻地讀著理查遜的《克拉麗莎》了。她本想理出父親這一支的家譜,但只半心半意地開了個頭,至多知道在曾祖父開始經營他那家寒磣的五金店前,塔利斯家的先人都是窩在地里幹農活的;男人們胡亂地改姓,也理不出個頭緒來,而那些照普通法結合的婚姻根本就沒在教區裡登記。雖然明白自己不該在這裡待下去,應該做點打算,但她什麼也沒做。雖然途徑有很多,但都非燃眉之急。她還存了一點錢,足夠支撐一年多的光景。利昂數次邀她到倫敦一起住些日子。大學裡的朋友也說要幫她找工作——雖然工作肯定是無聊的,但她可以過獨立的生活了。舅舅和姨媽都很有趣,也都喜歡見她,比如羅拉和雙胞胎的母親,那個不羈的埃爾米奧娜,此時正和她那個在無線廣播台工作的情人待在巴黎呢。

沒有誰要拖塞西莉婭的後腿,甚至沒人特別在意她是否離開。她不走並非因為她呆滯懶慵——她常常心神不寧,煩躁易怒。她只是喜歡有走不了的感覺,喜歡有人需要她的感覺。她常告訴自己,她是為了布里奧妮才留下來的,或者是為了幫幫母親,或者僅僅因為這是在家裡的最後一段日子了,而她也想有始有終地過完這段日子。老實說,打點好衣箱,然後乘早晨的火車一走了之——這一點都不能令她興奮。那隻是為了離開而離開。留下來既叫人舒適,也令人煩躁;既是一種自我懲罰,也是一種快樂,或許快樂只是她的期盼而已;如果她離開了,也許有什麼壞事會發生,或者,更糟的是,好事來了,而她卻錯過了——她可錯不起啊。還有就是羅比了,他總是刻意保持距離,有什麼遠大計劃也只同她父親講,這一點一直讓她惱怒不已。他倆從七歲起就認識了,而現在談話卻尷尬不已,實在讓她心煩。雖然她認定這都是羅比的錯——他可記住自己犯的第一個錯嗎?——但她清楚自己必須在離開之前擺平這些事。

一股聞上去像皮革似的牛糞的氣味透過敞開的窗子傳了進來,除了最冷的幾天,一年四季都是如此,而且只有離開過的人才會注意到。羅比放下鐵鍬站著,捲了根煙,這算是他信奉共產主義那時候的遺物了——那股狂熱,同他對人類學的萬丈雄心,以及計劃中的從加萊到伊斯坦布爾的徒步旅行,都一起被拋在了腦後。不過現在,她想抽煙可是要上兩段樓梯,然後在幾個衣服口袋中翻出一個來。 她走進客廳,把花塞進了花瓶裡。這個花瓶是克萊姆叔叔的遺物。克萊姆的葬禮是在戰爭剛結束那會兒舉行的;與其說是葬禮,不如說是重葬儀式,那時的情景塞西莉婭歷歷在目:裝甲車開進村里教堂的墓地,棺材是用軍隊團部的旗幟裹著的,還有那高舉的刺刀和墓地的軍號聲;但對一個五歲的小孩來說,記得最清楚的還是父親的哭泣聲。克萊姆是他惟一的胞親。至於他是如何搞到這個花瓶的,在這位年輕的中尉的最後幾封家書裡邊曾作過交代。他當時在法國分區執行通訊任務;有一次,敵軍要轟炸凡爾登西邊的一座小鎮,他在最後一刻成功組織大家撤離,大概救出了五十名婦孺老幼。後來,鎮長和其他幾位官員帶克萊姆叔叔回到鎮裡一座半毀了的博物館。他們從一個破碎的玻璃櫃裡取出這個花瓶,並把它送給了他,以表謝意。雖然在臂彎裡夾個麥森瓷器① 打仗是非常不方便,但當時他並沒有拒絕。一個月後,花瓶留在一戶農家保管,後來塔利斯中尉再蹚過大水取了回來,又循原路趕回,在午夜時分同隊伍會合。戰爭快結束時,他被派去巡邏,花瓶就託付給了一位朋友保管。幾經周折後,它回到了團司令部,並在克萊姆叔叔葬禮後的幾個月後送到了塔利斯家。

精心去安插這些野花其實沒有任何必要。它們混在一起,自成一種和諧,特意均分開鳶尾花和夾竹柳蘭反而會破壞這種效果,這是千真萬確的。但她還是花了幾分鐘時間擺弄了一下,好有些自然的雜亂感。這邊雖擺弄著花,心裡卻總想去找羅比。這樣她就不用麻煩著上樓了。她覺得有些燥熱和不舒服,就對著壁爐上方那枚鍍金的大鏡子整了整儀表。可是,如果羅比現在轉身——他正背朝房子吸煙——就能清楚地看見房間裡的情形。終於整理完了,她又退回了原處。現在如果她兄弟的朋友保羅·馬歇爾看到,應該會以為這些花就是採來後照原樣給胡亂塞到花瓶裡的了。她明白,灌水前先插好花是沒用的——但她還是這麼做了;她就是喜歡把花弄來弄去的,並不是每樣事情都要做得既正確又合邏輯,特別是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母親喜歡客廳裡面有花,而塞西莉婭也樂得照辦。灌水的地方在廚房。可貝蒂正要準備今天的晚飯,而且情緒十分嚇人。不單是傑克遜或皮埃羅這樣的小孩要害怕,就算從村里臨時請來的幫工也要怕她三分。現在即便在客廳裡,也不時能聽到壓低的怒罵聲和煎鍋砸在鐵架上的哐鐺聲傳來。如果塞西莉婭現在去廚房的話,就要在母親語焉不詳的指示和貝蒂倔強的脾氣間調停。顯然,應該聰明點兒,到外面的噴泉里灌水。

她十多歲的時候,父親的一位曾在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工作的朋友來鑑定過這個花瓶,證實這千真萬確是件正品,是件真正的麥森瓷器,出自大畫家霍羅特之手,作於1726年,也很有可能曾是國王奧古斯特的財物。儘管比起塞西莉婭祖父撿破爛似的那些收集,這要值錢得多,但傑克· 塔利斯希望能讓它派上用場,作為對兄弟的紀念。它不應該被囚在什麼玻璃櫃裡邊,理由是,如果這花瓶能倖免於戰火,它也一定能在塔利斯家世代長存。他的妻子也不反對。其實,不管價值幾何,也先不理會這段淵源,艾米莉· 塔利斯一點都不喜歡這個花瓶。上面所畫的中國人物一個個小小的,正兒八經地聚在花園的圓桌前,還裝點著絢麗的植物和假禽鳥,讓畫面顯得繁複壓抑。整個中國味的藝術風格讓她覺得索然。塞西莉婭倒沒什麼看法,只是有時納悶這東西在蘇士比②能拍到多少價。花瓶受敬重,並非因為霍羅特對五彩琺瑯的純熟技藝,也不是因為藍色與金色相間的線條和葉子,而是因為克萊姆叔叔,為了他救下的人命,為了他在午夜蹚過大河,為了他在停戰前一周的犧牲。花,特別是野花,似乎是恰當的祭奠。

塞西莉婭雙手捧緊涼涼的花瓶,又伸出一隻腳去鉤開落地長窗。一到了亮處,石頭久曬發出的氣息就像朋友般擁抱過來。兩隻燕子正好從噴泉上飛過,啾囀的歌聲從高大的黎巴嫩香柏中穿透那茂密的樹蔭破空而來,穿過陽台時,花兒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挑動著她的臉龐。她小心翼翼地走下三步搖搖欲墜的台階,到了沙礫小路上。走近時,羅比聞聲突然轉過身來。 “我有點想走神了,”羅比解釋道。 “能給我卷根你的布爾什維克煙嗎?” 他拋了自己的煙,拾起草坪上衣服墊著的罐子,和她一起朝噴泉走去。兩人默默無語地走了一會兒。 “天氣不錯啊,”她半帶嘆息地說。 他注視著她,一臉的迷惑狐疑。他們間總有些彆扭,就算是天氣這麼穩妥的話題都會顯得不合適。

“《克拉麗莎》怎麼樣?”他邊問,邊低頭瞧著捻捲菸草的手指。 “無聊。” “可別這麼說。” “真希望她能熬過去。” “她熬過去了。而且日見好轉。” 他們放慢了步伐,隨之又停住了腳步,好讓羅比能完成捻煙的最後幾道工序。 她說:“真想改天讀點菲爾丁的作品。” 塞西莉婭意識到自己說了蠢話。羅比正眺望著草地和牛群外面那沿著河谷的橡樹林,那片她早晨跑過的樹林。他也許會覺得話中有話,暗示她對刺激和感官的偏好。這當然是誤解了,她雖有點窘迫,但也不知該如何糾正他。她覺得自己喜歡他的眼睛;橙色同綠色混雜在一起,在陽光下愈發閃耀出細微的光芒。她更喜歡他那魁梧的身材。對她來說,一個男人同時具有智慧和大塊頭是個有趣的組合。塞西莉婭接過了煙,羅比給她點上。 “我懂你的意思,”他說。兩人又朝噴泉走了幾步路。 “菲爾丁的作品更有生命的活力,但是比起理查遜,在心理描寫上粗糙了點。” 塞西莉婭把花瓶放在引向噴泉水池那凹凸不平的台階上。她最不喜歡像本科生那樣爭論十八世紀的文學。她一點都不覺得菲爾丁有什麼粗糙,或者理查遜是個卓越的心理學家,她一點都不想被扯進立論、定義和駁斥裡面去。她已經厭煩那些了,而羅比爭論時卻總是揪住不放。 於是她問:“你知道利昂今天要回來嗎?” “聽人說起過,這太好了。” “他要帶朋友來,就是那個保羅· 馬歇爾。” “就是那個巧克力大亨啊。不會吧!你這些花是要獻給他啊!” 她嫣然一笑。他是不是假裝嫉妒來掩蓋自己真的嫉妒呢?她再也看不懂他了。在劍橋的時候,他倆失去了聯繫。但做點別的也沒有可能,於是她變了話題。 “老頭子說你要去當醫生。” “我是有這種想法。” “你是不是喜歡當學生呀。” 他又將目光移向別處,不過這次只有不到一秒鐘的時間,等他轉回頭來時她看到了一絲怨憤。她聽上去是不是有點高高在上呢?她又看到了他的眼睛,綠和橙的斑點,像小男孩的彈珠。說話時他還是非常溫順。 “西,我知道你從來不喜歡那種東西。可是除了這樣,還有別的什麼法子能成醫生呢?” “這就是我的問題。又要當六年學生。為什麼?” 他並沒有生氣。是她想得太多了,在他面前她就神經過敏,這叫她自己都有些懊惱。 他認認真真地回答她的問題。 “沒人會真的請我當園林師的。我不想教書,也不想當公務員。只有醫學讓我感興趣……”突然他想到了什麼,一下子停住了。 “你記住,我說過會酬答你父親的。就這麼著。” “我根本就不是這個意思。” 她根本沒料到他會以為她是在講錢的事。他也太小器了。父親資助羅比的學業,有誰反對過嗎?她一直以為是自己瞎想,但事實上她是對的——最近羅比的舉止有些惱人。只要有機會,他總是把她的話想歪。兩天前他居然按了門鈴——這就很奇怪了,他一直可以隨便進出這幢房子的嘛。塞西莉婭下來開門時,他站在外面大聲地像公幹似地問是不是可以藉本書。恰巧當時波莉正趴在地上擦門廳的地板。羅比擺起大排場,脫了鞋,其實他的鞋一點也不髒,想了想,又把襪子也脫了下來,接著誇張地踮起腳走過濕漉漉的地板。他無論做什麼事都故意疏遠她;他刻意把自己裝扮成到大房子來跑腿的清潔工的兒子。他們一起進了藏書室;當他找到了所要的書後,塞西莉婭要他留下來喝杯咖啡,而他猶豫了一下,拒絕了。這都是裝的——他是她見過的最自信的人。她意識到,自己被人嘲弄了。被羅比回絕後,她就離開了房間,上樓躺在床上看《克拉麗莎》,但一個字也讀不進去,心中的懊惱和疑惑卻與時俱增。她是被嘲弄了,還是被懲罰了——她不知道哪個更糟。因為在劍橋時參加不同的社交圈而受懲罰;因為母親不是打雜的女傭而受懲罰;還是因為她可憐的學位受嘲笑——而非因為他們其實給女人授予學位。 她笨拙地——因為她還抽著香煙——拿起花瓶,把它平放在水池邊上。最好是先把花拿出來,可她氣暈了,兩隻手又燙又乾,只好把花瓶握得更緊些。這時羅比一言未發,但從他的表情中,塞西莉婭看出他對剛才自己所說的話後悔了——他強作出笑臉,連嘴唇都沒咧開過。這樣一點也不叫人好過。這些天他們一講話就是這個樣;不是他就是她總要出錯,然後又想收回原先的話語。他們交談的時候,一點放開、穩定的感覺都沒有,更別說輕鬆了,反而處處是釘子,處處是陷阱,處處因為尷尬而轉移話題,因此她跟討厭他一樣地討厭自己,但從來沒懷疑應該是他的錯。她沒有改變過,但毫無疑問他卻變了,他在自己與這個完全對他敞開並給予了他一切的家庭之間拉開了距離。就因為這個原因——預料他會拒絕,而自己也不愉快——那天她就沒有請他吃晚飯。如果他喜歡距離的話,那就保持距離唄。 四隻用尾巴托著海神特賴頓所蹲坐的貝殼的海豚中,離塞西莉婭最近的一隻張開的大口中長滿了苔蘚和藻類,如同蘋果一般大的圓眼珠子泛著閃爍的綠光。整個雕像面北的一側生滿了藍綠色的綠銹,因此在昏暗的燈光下,從某些角度看去,肌肉豐滿的特賴頓彷彿真的是海底里的上百軍團。貝尼尼原先的設想肯定是讓水從寬大的貝殼不規則的邊緣潺潺地流到水池裡,但是水壓太小了,於是水就悄無聲息地滑到貝殼的背面,偶爾濺起的泥漿像石灰石洞的鐘乳岩一樣懸掛其上,水珠點點滴落。水池有三尺多深,泉水清澈見底。池底下是慘淡的乳色石頭,波動起伏的白邊長方形折射陽光時而將它分割,時而又重疊其上。 她本打算靠在欄杆上,握住瓶中的花,然後將花瓶側身放入水中。但正在這時候,一心想做些補救的羅比想助她一臂之力。 “讓我來拿那個吧,”他伸出一隻手來,說道,“我來灌水,你拿著花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謝謝。”她已經把花瓶伸到水池的上面。 可是他說:“瞧,我已經拿著了。”他真的已經用拇指和食指夾緊了。 “你的煙要濕的。拿著花吧。” 這算是命令,急切地表達出他男性的權威。而這麼一來,塞西莉婭抓得更緊了。她來不及也不打算解釋,把花和花瓶一起浸入水中可以保持花的自然風貌;她只是握得更緊了,又轉身扭開他。但是他沒有這麼輕易就可以甩開的。只聽得枯樹枝斷裂般的一聲,瓶沿的一塊在他手裡掰落下來,又碎成了兩塊三角落進了水池,晃晃悠悠地跌到水底。它們隔著幾英寸躺在那兒,在碎光中晃蕩。 塞西莉婭和羅比都為自己的固執爭奪呆住了。四目相對,她從那夾雜著橙色和膽汁般綠色的眼神中見到的不是震驚,不是愧疚,而是一種挑釁,甚至是勝利。塞西莉婭明白要先把花瓶放到台階上,再與羅比爭論這意外有多嚴重。她也知道這是無可抗拒,甚至是饒有興味的,因為情況越嚴重,對羅比來說就越糟糕。她死去的叔叔,她父親的親兄弟,那糟蹋人的戰爭,那危險的渡河,金錢無法買到的珍貴、英勇與善良,這花瓶追溯霍羅特創作天才的歷史背後的悠悠歲月,甚至遠溯到重複發明陶器的巧匠能工。 “你這白痴!看你都乾了些什麼。” 他瞅了瞅水底,又回頭看了看她,只是一個勁地搖頭,拿手摀著嘴。雖然這手勢表明他負了所有的責任,但塞西莉婭還是討厭他此刻不合時宜的舉動。他又瞟了水池一眼,嘆了口氣。羅比擔心她會踩到花瓶上,就舉手指了指,但是一言不發。他開始解襯衫鈕扣。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要幹什麼。這是不能容忍的。他來家裡的時候也是脫了鞋和襪子——好吧,她決定教教他該怎麼做。她踢掉拖鞋,解開釦子,脫了衣服,又解了裙子,然後朝水池的護牆走去。而他只是雙手託在屁股上,看著她穿著內衣爬到水里。拒絕他的幫助,拒絕他的任何的補救機會,這就是對他最好的懲罰。她沒料到水會冰涼得讓她直喘氣,但這也是對他的懲罰。她屏住呼吸,沉到水底,頭髮在水面上像扇子般鋪展開來。如果她淹死了,也是他應得的懲罰。 幾秒鐘後,當她浮出水面,雙手都捏著一塊碎片時,他還不至於蠢到要上前將她從水中扶出來。這個潔白又脆弱的仙女小心地把碎片放在花瓶邊上,水從她身上傾洩而下,比起結實的特賴頓是漂亮多了。她很快地穿好衣服,濕漉漉的手臂困難地穿過綢袖子,再把襯衫塞到裙子裡。她揀起拖鞋夾在手臂裡,把碎片放進裙子的口袋裡,接著拿起花瓶。她避開了他的目光,她的動作透著一股粗蠻。他並不存在,他被放逐了,這也是他的懲罰。羅比呆站著,看著她赤腳穿過草坪,烏黑的頭髮在肩上重重地甩動著,摩擦著襯衫。然後他又轉身朝水池裡看,也許水里還有一塊她沒揀起的碎片,但很難看清楚,因為攪動了的水面還沒有平靜下來,她的憤怒還逗留在水面上,驅動著水流。羅比把手平放在水面上,似乎想去撫平它。此時塞西莉婭已經隱入了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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