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贖罪

第2章 第一部第一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9802 2018-03-21
這個劇本,布里奧妮是在兩天時間裡一氣呵成的。那兩天裡,她奮筆疾書,為此錯過了一頓午飯和晚飯。她還設計了海報、節目單和戲票,又把一塊可折疊的隔板沿著牆壁斜立起來,作為售票亭;最後,她用紅色皺紋紙做了募捐箱的襯裡。這一切準備工作就緒以後,她惟一可做的,就是再三琢磨已經完成了的腳本,並等待遠在北方的表姐表弟們的到來。排練時間只有一天。再過一天,她哥哥就要回來了。這部讓人時而冒冷汗時而又痛楚絕望的戲,講的是一個心靈的故事。在台詞押韻的序幕中,故事的旨意得到了傳達:並非建立在理智基礎上的愛情是注定要失敗的。故事的女主角阿拉貝拉對一個邪惡的外國伯爵不顧後果的愛情遭到了厄運的懲罰——她和意中人一時興起,私奔到了一個海濱小鎮,途中她感染了霍亂。而當她病倒在一個小閣樓上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包括她的愛人,都拋棄了她,就在這時,她卻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找到了一絲幽默感。與此同時,命運又給了她第二次機會。她遇到了一位貧窮的醫生——而他事實上卻是一位王子。他隱瞞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專門幫助窮苦人。他治好了她的病。這一回,阿拉貝拉做出了明智的選擇,並得到了命運的回報——她與家人重歸於好,並在一個“微風習習和陽光和煦的春日”與她那位醫生王子喜結良緣。

塔利斯太太在她臥室的化妝桌邊讀了七頁長的《阿拉貝拉的磨難》,整個過程當中,作者的手臂一直環繞著她的肩膀。布里奧妮仔細地琢磨著母親的臉,想要捕捉每一絲轉瞬即逝的表情。艾米莉· 塔利斯時而緊張,時而竊笑,讀完全劇之後,則露出了令人欣慰的笑容,並會意地點頭表示肯定。隨後,她把女兒抱起來,放到自己的腿上——啊,這個溫軟的小身體,自打它一出生,她就記得它,直到現在,它還沒有完全離開母親,還沒有呢——艾米莉說這個劇本太“了不起”了,並馬上對著女兒繃緊的小耳朵細聲低語,說在那張要貼在劇場入口處的售票亭旁的黑板架上的海報裡,她同意引用“了不起”這個詞。 布里奧妮當時還不知道,這已經是她這個戲劇最成功的時刻了。其他的設想都只是些白日夢,不能為她帶來任何滿足,甚至會令她嚐到挫折的滋味。夏天的傍晚,當白日已盡,布里奧妮喜歡蜷在沙發床上,躲進黃昏美好的餘暉之中。這時候,一些清晰而令人渴望的幻想往往會盤桓在她的心中。這些幻想本身都可以算是些短劇,每一個都是圍繞著利昂而展開。在有一幕裡,當阿拉貝拉感到孤獨和絕望的時候,他那張寬大溫和的臉因為痛苦而變了形。另一幕裡,他手拿著雞尾酒杯,在城裡一個時尚溫泉池里和一群朋友海闊天空:我妹妹是作家布里奧妮· 塔利斯,你肯定聽說過她。還有一幕則是:當戲演完,幕布徐徐降下的時候(事實上,並沒有幕布,不可能有幕布),利昂狂喜地向空中揮拳。布里奧妮的這個劇本實際並不是為她的表姐表弟而寫的,而是為了她的哥哥,目的是歡迎他回來,得到他的讚美,並引導他從一個接一個的不認真的戀愛關係中走出來,找一個能將他勸回到鄉下住、並會在婚禮上邀請布里奧妮當儐相的妻子。

布里奧妮是一個非常講究整齊的孩子。她姐姐的房間亂得像個狗窩:書本不合,衣服不疊,床鋪不整,煙灰缸也不倒;而布里奧妮的房間儼然是她遏制惡習的一個聖殿:一個農場模型橫放在寬敞的窗台上,裡面有常見的動物,它們全都朝著一個方向——面向它們的主人——就好像要突然引吭高歌,連場院裡的母雞也被整齊地關在柵欄中。事實上,布里奧妮的房間是這幢房子的樓上惟一整潔的房間。她那些住在寬敞的模型大廈裡的娃娃們,好像接受了一律不准背靠牆的嚴格命令,一個個規規矩矩,腰桿挺得筆直;她的化妝桌上的那些拇指大的小人們——牛仔、深海潛水員、類人老鼠——都整齊地排列成行,儼然是等待作戰指令的民兵。 對小模型的愛好,是崇尚秩序和整潔的人的一個標誌。這些人的另一個標誌,則是對一切秘密的酷愛:一個備受布里奧妮珍視的上了清漆的小櫥櫃裡,有一個秘密抽屜。要想打開它,必須要找到一個巧妙地折彎的榫頭,在它上面的一個小按鈕上按一下。在這個秘密的抽屜裡,藏著一本上了扣鎖的日記簿和一個筆記本,本子裡的內容是用布里奧妮自己發明的一種神秘符號寫成的。一個需要用六位數密碼開啟的玩具保險箱裡,藏著信件和明信片。一個古老的錫製小錢箱被藏在床下一塊可移動的地板下面,裡面裝有保存了四年之久的寶貝,也就是說,從她九歲生日時開始收藏起,它們就在那裡了:一個由基因突變而產生的雙生橡果,一塊黃鐵礦,一個用來喚雨的符咒(它是在一個露天遊樂場購得的)和一塊輕如樹葉的松鼠頭蓋骨。

但無論是秘密抽屜、上鎖的日記簿,還是由神秘符號寫成的筆記,都不能掩蓋一個簡單的事實,那就是,布里奧妮根本沒有秘密。她對於和諧而有秩序的世界的嚮往使她不可能做出任何魯莽的錯事。故意傷害和恣意破壞都太無秩序,不符合她的口味,而她的本性裡又根本沒有冷酷的成分。再者,塔利斯莊園相對與世隔絕,而布里奧妮又是家裡惟一的一個未成年孩子,這使她不可能——至少在漫長的暑期——大撒孩子氣,與朋友密謀勾結。布里奧妮的生活缺乏樂趣,也沒有一點可恥的事,她根本沒有秘密可藏。沒有人知道她床底下有鬆鼠頭蓋骨,壓根兒也沒有人想要知道。這一切都沒什麼可特別苦惱的;或者更確切地說,只有在事後回顧時,在問題一旦得到解決時,也許才會如此。

十一歲時,她寫了她的第一個故事。那是個模仿了半打民間傳說而寫成的可笑的戀愛故事,由於作者缺乏對世道的洞察而未能得到讀者的尊重——這一點,布里奧妮是後來才意識到的。但這第一次笨拙的嘗試就讓她明白了,想像力本身就是秘密的一大源泉:她一旦開始寫故事,就誰也不能透露。用文字假託思想,這太沒把握,太不堪一擊,太令人難堪了,所以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甚至於在寫“她說道”或“那麼”的時候,她臉部的肌肉禁不住就要抽搐,覺得自己太愚蠢,竟然表現得好像知道一個想像出來的人物的心思一樣。當她揭示了某個人物的弱點的時候,自然而然地也就肯定把自己的缺點給暴露了;讀者一定會以為她在寫自己呢,因為她對別人的事哪來如此的發言權呢?只有故事寫完之後,只有所有人物的命運全有了結局,只有事情的前前後後都得到了交待,這樣它就與世界上其他任何已完成的故事一樣——至少在這一點上——布里奧妮才會覺得自己有了免疫力,才會開始在稿紙邊緣的空白上打上孔,用線帶把各章節裝訂好,在封面上畫上畫,然後,把完成了的作品拿去給媽媽或爸爸(如果他在家的話)看。

她的努力得到了鼓勵。其實,當塔利斯的家人逐漸認識到家中這位最小的孩子有個古靈精怪的頭腦,並在文字方面頗有天賦時,他們還大加歡迎呢。一個個漫長的下午,她常常是在翻看各種辭典和同義詞與反義詞詞典,於是得以造出了許多荒謬而又讓人無法忘懷的句式:一個惡棍藏在口袋裡的硬幣成了“秘傳的”;一個偷車時被逮住的小流氓“不知羞恥、自我辯白”地哭著;一位騎在純良種馬上的女豪傑作了一次“倉促”夜旅;國王皺紋深深的額頭成了生氣的“象形文字”。家里人鼓勵布里奧妮在藏書室裡朗讀她的故事。她在朗讀的時候總是表現得很勇敢,用空著的那隻手做一些大幅度的手勢,在抑揚頓挫間弓起眉毛。在朗讀的過程中,她會低頭看一下書頁,然後迅速抬起頭,將眼光一一定格在每個人的臉上,毫無歉疚地要求家人在她施展敘事魔力時集中全部的注意力,而她的父母和姐姐對這個平時文靜的女孩此刻的表現感到驚訝。

即使沒有家人的關注和激賞,布里奧妮也不可能放棄寫作。與許多前輩作家一樣,她漸漸意識到並非所有的讚譽都對她有所裨益。比如,姐姐塞西莉婭的熱情似乎就有點誇張,也許帶點恩賜的意味,而且咄咄逼人。她要布里奧妮把每一個裝訂好的故事編入目錄,陳列到藏書室的書架上去,把它們放在羅賓德拉納特· 泰戈爾和昆吐斯· 德爾圖良①作品之間。也許塞西莉婭只是說著玩的,布里奧妮根本就沒當回事。她已踏上正途,而且在其他層面上獲得了滿足。寫故事不僅要與秘密打交道,而且還能把世界變成一個縮小的模型,這當然能給她很多樂趣。短短五頁稿紙就能造就一個世界,這比縮小的農場模型可有趣得多。半頁稿紙裡就能包含一個被寵壞了的王子的童年,一個節奏強勁的句子就可以表達在月夜穿過沉睡的村子的情景,簡簡單單一個詞——眼眸一瞥——就能表明主人公已墜入了愛河。布里奧妮最近完成的一個故事,是如此充滿生命力,拿在手中的稿紙彷彿都鮮活得在顫動。同時,她對於條理的喜愛也得到了滿足,因為一個無序的世界完全可以在寫作中條理化。比如,女主人公人生中的一大危機可以和冰雹、狂風和雷電相伴相生,而婚禮喜慶時則往往風和日麗。布里奧妮對秩序的喜好也催生了公正原則,死亡和婚姻成了家政的主動力:死亡是道德欠佳者的專利,而婚姻是一份報答,直到最後一頁才奉上。

布里奧妮為利昂回家而寫的劇本是她向戲劇邁出的第一步,她覺得這一過渡並不艱難。在劇本里不用再寫“她說”這樣的詞句,也不用描寫天氣、春天的來臨或女主人公的臉蛋,這對布里奧妮來說是一種解脫,因為她發現,美只是一條窄窄的光譜帶,而醜卻形態萬象。把一個廣闊的世界壓縮成言說,這本身就是一種整理,而經過整理的世界幾乎顏色盡失,因此,為了彌補這一點,每一個句子都極富感情,為此,感嘆號是不可或缺的。 《阿拉貝拉的磨難》也許是一個情節劇,不過它的作者當時還沒聽說過這一術語呢。這個劇本並不是要博人一笑,而是旨在引起讀者的驚駭,隨之讓他們如釋重負,最後給他們以教益。布里奧妮為此劇所作出的天真而巨大的努力——海報、戲票、售票亭——使她特別不能承受失敗的打擊。她本可以輕而易舉地把《阿拉貝拉的磨難》寫成另一個故事,而不是一部劇本,來歡迎利昂,但表姐表弟們要從北方來的消息促使她躍入了一種新的創作形式。

十五歲的羅拉和九歲的雙胞胎傑克遜和皮埃羅被一場苦澀的家庭內戰造就成了“難民”。這事本該對布里奧妮有更大的心理影響。她曾聽到媽媽指責自己的妹妹埃爾米奧娜衝動行事,慨嘆這三個孩子的處境,並譴責妹夫塞西爾的過分溫順和逃避行為——為了能得到安寧,他逃到牛津的萬靈學院去了。布里奧妮曾聽媽媽和姐姐分析過這場“內戰”最新的種種曲折和傷害,進攻和反攻,並知道表姐弟們來她們家住,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而可能長達一個學期。她也聽說家裡的房子多住三個孩子是綽綽有餘的,昆西家的孩子在這裡可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是如果他們的父母同時來探望孩子,必須保證不把他們的爭吵帶到塔利斯家來。布里奧妮的臥室旁邊的兩間房間已經打掃乾淨,換上了新的窗簾,家具也從別的房間搬了進來。本來,布里奧妮也要參加準備工作的,但正趕上她寫作熱情高漲的那兩天,她還得忙佈置“劇場”入口那一通事,所以就沒有參加。她只是隱隱約約知道,離婚是種災難,但她並沒有把它當作一個合適的寫作主題,對這事也沒多加考慮。對她來說,這是一種世俗的解散,是無可逆轉的,所以並沒有為講故事的人留下多少發揮的空間:它屬於無序的領域。結婚——更確切地說是婚禮——才是真正有意義的事,它循規蹈矩,井然有序,是對美德的一種回報,而且有著盛大的儀式和宴會,還有令人陶醉的白頭偕老的諾言。美妙的婚禮還暗示著性極樂,這對布里奧妮來說還無法想像。在鄉村小教堂和城市大教堂的走道上,在親人好友的見證稱許下,她的男女主人公天真地抵達了他們人生的頂峰,再也不需要繼續向上走了。

如果離婚代表了婚禮的令人不齒的對立面,那麼,它可以被輕易地拋到天平的另一個秤盤裡,與背叛、邪惡、偷竊、攻擊和謊言為伍。然而,它卻展示了永無休止的爭吵和乏味複雜生活的不光彩的面目,所以根本就不可能被布里奧妮考慮為寫作主題,就像她不會去考慮“重整軍備”、“阿比西尼亞問題”或“種花技巧”一樣。當經歷了整個星期六上午的漫長等待,布里奧妮終於聽到車輪碾過臥室窗下細石子路時,她一把抓起劇本,衝下樓去,穿過大廳,闖進正午明亮炫目的陽光裡,向車子裡守著行李抱成一團的小客人們喊道:“你們的角色我全都寫好了!明天首演,五分鐘後排練!”小客人們被她的話驚呆了,而布里奧妮這樣做倒並不是因為她不顧別人,而是高度集中的藝術志向使然。

很快,她的母親和姐姐來給小客人們作了一個比較寬鬆的時間安排。三個赤黃色頭髮,臉上有雀斑的小孩被帶去看了他們的房間,哈德曼的兒子丹尼把他們的行李提上了樓。接著,他們被安排去廚房喝香料甜酒,參觀整個房子,在游泳池裡游泳,然後在南花園葡萄藤下享用午餐。在這整個過程當中,艾米莉和塞西莉婭一直喋喋不休,這使客人本應有的輕鬆感蕩然無存。布里奧妮知道,如果她行了兩百里路,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宅邸,那麼,精明的問題和滑稽的悄悄話,以及用一百種不同的方式告訴她可以自由選擇,定會讓她深感壓抑的。人們都沒有意識到,孩子們現在最需要的是獨處。不過,昆西家的孩子使出渾身解數,假裝很開心,假裝很自在。這對於《阿拉貝拉的磨難》來說,倒是個好兆頭:如果他們三個明顯有假裝的本領,那麼,儘管與將要扮演的角色毫無相似之處,也定能演好戲。午飯前,布里奧妮一個人溜進了空蕩蕩的彩排室——原來的嬰兒室——在著了漆的地板上踱來踱去,考慮著各個角色的人選。 顯而易見,像布里奧妮一樣有著一頭黑髮的阿拉貝拉,她的父母是不可能有雀斑的,她不會和一個有雀斑的外國伯爵私奔,不會向一個有雀斑的酒館老闆租一間閣樓房,不會愛上一個有雀斑的王子,更不會在一群有雀斑的人面前由一個有雀斑的牧師主婚。但是沒有辦法,只能湊合一下了。她表姐表弟的頭髮顏色太鮮亮了,簡直像是熒光色,藏都藏不住。布里奧妮只能這樣想了:阿拉貝拉沒有雀斑,這是一個“象徵”——要布里奧妮寫起來,可能又要變成“象形文字”了——象徵著她的不凡。儘管她穿行於一個污點斑斑的世界,她純淨的精神是絕對不容置疑的。此外,陌生人無法區分開來的兩個孿生兄弟又帶來了另一個問題。邪惡的伯爵和英俊的王子能長得如此相像嗎?而且……他們倆能和阿拉貝拉的父親和主婚的牧師長得像一個人一樣嗎?假如叫羅拉演王子行嗎? 傑克遜和皮埃羅這兩個小傢伙,看上去急不可耐。他們倒是那種你怎麼說就會怎麼做的小男孩。可他們的姐姐肯扮演一個男人嗎?她有著一雙綠眼睛,一張很骨感的臉;她面頰消瘦,沉默里有一種冷漠,透出一股倔強的意志和暴躁的脾氣。也許,只要向羅拉一提起演男角的可能性,就會引發一場危機。再說,傑克遜在吟誦祝福詞的時候,布里奧妮真的能在聖壇前與羅拉執手相望嗎? 直到下午五點鐘,她才能把演員聚集在嬰兒室裡。她把三條長凳排成一行,自己則擠進一張嬰兒吃飯用的舊高腳椅——這個屬於藝術家的不羈舉動使她有了網球裁判員那樣的高度優勢。雙胞胎兄弟在游泳池裡鬧了整整三個小時之後,終於不太情願地來了。他們光著腳,上身穿了背心,游泳褲上的水不停地往地板上滴著。水還從他們亂蓬蓬的頭髮裡流到脖子處,兩個人都冷得發抖,正哆嗦著膝蓋來保暖。長時間泡在水里使他們的皮膚發白起皺,在嬰兒室相對較弱的光線裡,他們的雀斑看起來黑黑的。他們的姐姐坐在他倆中間,左腿架在右膝蓋上,看上去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她灑了很多香水,換了一件綠格子的棉布裙子,以彌補皮膚的顏色。她腳上穿著涼鞋,戴著一條腳鍊,腳趾上塗著朱紅的趾甲油。一看到這些腳趾甲,布里奧妮不由得倒抽一口氣。她馬上認定,決不能叫羅拉來扮演王子。 每個人都坐好了,劇作家準備發表一個小小的講話,概括性地介紹一下這個戲的情節,並指出,明天晚上,他們將在藏書室裡對大人獻演,以喚起演員們的激情,但她還沒開口,就讓皮埃羅搶了先。 “我討厭戲劇,討厭這種玩意兒。” “我也討厭,我不喜歡化妝。”傑克遜也說。 吃午飯的時候,大家知道了區別雙胞胎的辦法:皮埃羅的左耳垂少了三角形的一塊。據說這是他三歲的時候惹怒了一條狗後留下的結果。 羅拉的眼睛瞥向別處。布里奧妮理論道:“你們怎麼可以討厭戲劇呢?” “純粹是賣弄而已。”皮埃羅在陳述這不言而喻的真理時聳了聳肩膀。 布里奧妮知道他說得在理。而這一點正是她自己喜歡戲劇(至少是她自己寫的戲)的原因。她認為每個人都會欣賞她的才華。水從兩個男孩子的椅子上往下滴著,慢慢滲進地板縫裡。望著他們,布里奧妮知道他們永遠不可能理解她的抱負。她原諒了他們,寬恕使她的語氣溫和下來。 “難道你們認為莎士比亞也是在賣弄嗎?” 皮埃羅的目光掠過姐姐的膝蓋,朝傑克遜看去。這個挑戰性的名字帶著一絲經院氣息和老成持重,他感到隱隱有點熟悉。但雙胞胎都在對方那裡找到了勇氣。 “人人都知道,他就是在賣弄。” “就是。” 羅拉開始說話的時候,先是面朝著皮埃羅,說了一半的時候,又轉向杰克遜,然後才把話說完。在布里奧妮家,塔利斯太太從來沒有任何話需要同時對兩個女兒講。現在布里奧妮看到了羅拉是怎麼做的。 “你們乖乖地演戲,否則就要挨打了,而且我還要去告訴爸爸媽媽呢。” “如果你打我們,我們才要去告訴爸爸媽媽呢。” “乖乖演戲吧,否則我就去告狀。” 羅拉的威脅被兩兄弟討價還價了一番,但並沒有失去它的威力。皮埃羅咬著下嘴唇說: “為什麼我們一定要演呢?”這句問話裡已經包含了讓步的意思。羅拉試圖把他粘在一起的頭髮揉松。 “還記得爸爸媽媽的話嗎?我們是這裡的客人,我們必須……我們必須怎麼樣做?你們說,我們必須怎麼樣做?” “必須服從,”雙胞胎痛苦地齊聲說道。他們在說這個不平常的詞的時候差點沒結巴。 羅拉轉向布里奧妮,微笑道:“請你告訴我們戲的內容。” 爸爸媽媽。無論這個詞中鎖藏著什麼法理性的效力,它都將飛散瓦解,或者說已經各奔東西了;然而在眼下,這是不能承認的,即使是最小的孩子也得勇敢堅強才行。布里奧妮忽然為她自私的動機感到害臊,她從沒想過她的表弟們會不願意演《阿拉貝拉的磨難》中的角色。但他們有自己的磨難,自己的苦惱,現在,作為她家的客人,他們認為自己有義務服從。更糟的是,羅拉也清楚地表示了,她出演也是出於勉強。脆弱的昆西家的人正在受到威逼。然而,布里奧妮仍竭力想弄明白一大難解的問題:羅拉是不是在恣意操縱?她是不是在利用雙胞胎來表達她自己的敵意或蓄意破壞呢?布里奧妮覺得自己比羅拉小兩歲,少了整整兩年的錘煉,這使自己在她面前處於劣勢。現在她的戲彷彿成了一件可憐的、令人為難的東西了。 她避開羅拉注視的目光。儘管劇本的愚蠢已經讓她暈頭轉向,她還是簡單地說了一下戲的主要情節。但她再也沒有心思想要讓她的表姐弟們在到來的第一天晚上感到興奮了。 她一說完故事情節,皮埃羅就說:“我要當伯爵。我喜歡當壞人。” 傑克遜索性說道:“我當王子。我總是當王子的。” 她本可以把兩兄弟拉過來,親吻他們的小臉蛋,但她只是說:“那好吧。” 羅拉放下架著的腿,把裙子拉好,站了起來,像是馬上要離開似的。她傷心地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我想,既然是你寫的劇本,你總是要自己演阿拉貝拉的了……” “哦,不是的,”布里奧妮說,“絕對不是的。” 她說“不”,但她的意思是“是”。她當然要演阿拉貝拉了。她說的“不”是針對羅拉話裡的因果關係。她並不是因為劇本是自己寫的才想要演阿拉貝拉。她之所以要演這個角色,是因為她根本沒想過要讓別人來演;她要讓利昂看到她演阿拉貝拉,因為她“就是”阿拉貝拉。 但是她已說了“不”,而此刻羅拉柔柔地說道:“既然是這樣,你在意讓我來演這個角色嗎?我想我可以把她演得很好。事實上,我們兩個當中……” 她欲言又止。布里奧妮注視著她,無法掩飾恐懼的神情。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她知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趁著布里奧妮沉默之時,羅拉乘勢而進。 “去年我也生了一場大病,所以我也能把那個角色演好。” 也能?布里奧妮無法迎合她的表姐。大勢所去的憂愁阻礙著她的思緒。 雙胞胎中的一位不無自豪地說:“而且你還參加過學校裡的演出呢。” 她怎麼能告訴他們阿拉貝拉的臉上沒有長著雀斑呢?她的皮膚灰灰的,頭髮黝黑,她的思想全然是布里奧妮的思想。可是她又怎麼能夠拒絕遠離家園、傾家蕩產的表姐的請求呢?羅拉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因為她此刻打出她的最後一張牌,一張不容拒絕的王牌。 “求求你了,你就說'行'吧!這是幾個月來我惟一的一件好事情了。” 行。布里奧妮無法讓舌頭說出這個詞,她只能點了點頭,與此同時,她鬱鬱不樂,感到一陣無疑是自我毀滅的震顫傳遍了她的肌膚,向外溢展,突突地使房間暗了下來。她真想一走了之,她真想撲面躺臥在床上,獨個兒品味這一時刻可惡的辛辣,然後重新回到毀滅開始前的衍生狀態中。她需要閉著雙眼,沉思默想她的失利,她的奉獻。她需要展望新的局勢。她不僅需要考慮利昂,而且還得思量參加阿拉貝拉婚禮時要穿的那件過時的桃紅色和米色相間的緞子衣服。她母親正在替她找這件衣服。可是現在這件衣服要給羅拉了。她母親怎麼能嫌棄一直深愛著她的女兒呢?布里奧妮彷彿看到這件衣服服服帖帖地穿在表姐的身上,而且目睹她母親冷冰冰地一笑。她知道她惟一理性的選擇就是趕緊逃走,與籬笆為伍,以漿果裹腹,不與任何人說話,在一個冬日的黎明被一位鬚髮濃密的伐木工人發現,蜷縮在一棵巨大的橡樹底下,幽美婉麗,奄奄一息,赤裸著雙腳,或者也許穿著係有粉紅色帶子的芭蕾舞鞋…… 自憐需要她全神貫注,而且只有在孑然一身時她才能使枝梢末節活靈活現,然而在她點頭同意的頃刻間——頭顱一歪竟何以改變一生!——羅拉已從地板上撿起布里奧妮那札手稿,雙胞胎兄弟也悄然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跟著他們的姐姐走到嬰兒室的中央。這塊空間是布里奧妮在前一天清理出來的。此時她敢溜之大吉嗎?羅拉在地板上踱著步,一隻手搭在眉毛上。她一邊瀏覽劇本的最前面幾頁,一邊默念著開場白中的台詞。她說一切從頭開始萬無一失,此時此刻她讓兩位弟弟扮演阿拉貝拉的父母,向他們描述戲的開端,彷彿對這一幕瞭如指掌。羅拉顧盼自得,步步為營,毫無憐憫,使布里奧妮的自憐顯得格格不入。或者,她會越發興味無窮?——因為布里奧妮連阿拉貝拉的母親這一角色都沒得扮演,因此悄悄溜出嬰兒室,跌跌沖沖地走進自己的房間,俯面趴在黑沉沉的床上,無疑是順理成章的。然而,羅拉是那麼的精神抖擻,全然沉浸在角色之中;布里奧妮深知她自己的情感不會流露出——更不會激發起——內疚自責。正是這一切才給了她奮起抵抗的力量。 以前,在她愜意愉快、一帆風順的人生中,她其實從來沒有與任何人正面交過鋒。現在她明白了:這就像六月初潛入游泳池;你必須勇敢地投入。當她從高腳椅中擠出身來,朝她表姐站著的地方走去時,她的心怦怦直跳,呼吸也變得短而急促。 她從羅拉手中一把奪過劇本,異常尖聲高調地說:“如果你是阿拉貝拉,那我就是導演。非常感謝你,我來讀開場白。” 羅拉用雀斑點點的手摀著嘴。 “對不起——起!”她說,“我只是開個頭。” 布里奧妮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於是就轉而對皮埃羅說:“你看上去不太像阿拉貝拉的母親。” 羅拉對角色的分配決定權被取消了,引得雙胞胎哄然大笑,這就改變了權力的平衡。羅拉夸張地聳了聳她那瘦骨嶙峋的肩膀,走到窗旁,向外眺望。也許她自己也想衝出房間,但她死挨活撐著。 雙胞胎開始了一場摔跤大賽,他們的姐姐也懷疑自己頭痛,然而排練還是開場了。在一陣令人忐忑不安的寂靜中,布里奧妮朗誦著開場詩: 這是一個關於率性的阿拉貝拉的故事, 她與一位外來的小伙子私奔。 未經同意就擅自離家去了伊斯特本, 窮病交加,她口袋裡只剩下最後的六個便士。 看到自己的長女如此潦倒終生, 她父母的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悲憤。 阿拉貝拉的父親站在莊園的鍛鐵門口,他妻子站在身旁。他起先懇求女兒三思而後行,然後在絕望中責令她不許出走。憂傷而固執的女主人公面對著父親,她身旁站著伯爵,他們的馬匹拴在附近的一棵橡樹上,此時正在嘶叫,以蹄搔地,急不可耐地要動身出發。父親的心頭湧起萬般柔情,他顫顫巍巍地說: 我親愛的女兒,你年輕又可愛, 但你毫無人生經驗,雖然你認為 這世界在你腳下, 但它會崛起,將你踩倒在地。 布里奧妮安排角色各就各位,她自己緊抓傑克遜的臂膀,羅拉和皮埃羅手拉手站在幾碼遠的地方。男孩子們四目相視,發出了咯咯的笑聲,女孩子們連忙噓聲制止。已經夠煩的了,可是只有在傑克遜開始朗誦時,布里奧妮才漸漸明白設想與具體實施之間的懸殊差距。傑克遜的調子毫無抑揚頓挫,彷彿每一個詞都是死人榜上的名字。儘管布里奧妮給她念了好幾遍“毫無人生經驗”這個詞組,但他就是發不出來,而且把台詞中的最後兩個詞省略掉了。至於羅拉,她的台詞念得準確而又隨意,有時對某個內心的想法莫明其妙地一笑,決計要人家知道她那近乎成人的心思此時正在他處。 就這樣,他們繼續排練著。從北方來的表姐表弟們已經排演了半個小時,不動聲色地摧殘著布里奧妮的創作,最後她姐姐塞西莉婭把兩位表弟叫去洗澡了。真是謝天謝地!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