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贖罪

第11章 第十章

贖罪 伊恩·麦克尤恩 7828 2018-03-21
布里奧妮感情複雜,她確信自己正進入一個成人情感與偽裝的角斗場,她的創作必定會從中受益。有哪一個童話故事能通過矛盾方法包容這麼多的寓意呢?在一陣強烈好奇心的驅使下,她不假思索地拆開了信——在波莉讓她進屋以後她在大廳裡看了信——儘管這封信帶給她震驚並證明了她的判斷完全正確,她還是不禁感到了內疚。拆別人的信固然不對,但她對萬事萬物充滿好奇,這也順理成章的嘛。這是本性使然。她又見到了哥哥,她是覺得很高興,可是,她還是誇大了她的情感,以免她姐姐責問她。而後她只是裝作很順從地聽母親的話,跑上樓躲進了自己的房間;這既是為了躲開塞西莉婭,又是因為她需要獨處一會兒,以便重新認識羅比,並為一個充滿真實生活的故事構思開場片段。不再有公主了!噴泉邊的那一幕,威嚇恫嚇的氛圍,最後,兩人分道揚鑣以後,濕漉漉的礫石上閃著微光,空無一人——這一切都還需要重新考慮。通過這封信,某種本質、殘酷、甚至可能是犯罪的東西已被引入,那是某個黑暗的原則,而且即使是當她對可能發生的事感到激動不已時,她毫不懷疑她的姐姐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威脅,並且會需要她的幫助。

那個詞:她盡力把它逐出自己的思緒,可它偏偏張牙舞爪地在她的頭腦中跳躍。這個印刷品中的魔鬼,變著字謎的戲法,朦朧而含混——一位叔叔和瘋子,拉丁語指下一個,一位英國老國王企圖逆轉潮流。押韻詞彙從兒童故事書中成形——一窩豬仔中最小的豬,追逐狐狸的獵狗,格蘭特切斯特草地邊卡姆河上的平底船。不用說,她從來沒有聽人說過那個詞,也沒有在書上看到過它,或在打星號的註釋中遇見過。從來沒人當著她的面曾經提到過那個詞的存在,而且,從來沒人——甚至包括她母親——都沒有提到過她身上的那個部位——布里奧妮確信,那個詞指的就是那個部位。她確信無疑,就是那個部位。是上下文幫她理解的,但比這更重要的是,那個詞有它自己的意味。它幾乎是個像聲詞。那個詞的頭三個光滑中空的字母,它們部分閉合的形態,就像一組人體解剖圖例一樣清晰明辨。三個符號簇擁在十字架下。那個詞由一個男人寫出來,袒露了他頭腦中的一個意象,傾訴了他孤獨專注的東西,這令布里奧妮感到極度噁心。

她已經毫無羞恥地站在門廊中央看了那封信,並立即察覺到這粗魯言辭背後所包含的危險。某種完完全全的人性化的東西,或者說男性的東西,威脅到了她家的秩序。布里奧妮明白,除非她幫助她姐姐,不然他們全都得遭殃。另外有一點很清楚,她必須以一種微妙而機智的方式來幫助她姐姐。否則,根據以往的經驗,布里奧妮知道塞西莉婭會跟她翻臉的。 在她盥洗和挑選一套乾淨衣服時,這些想法佔據了她的腦海。她找不到她想穿的襪子,但她沒有浪費時間去找。她穿上別的襪子,係好了鞋帶,然後在書桌旁坐了下來。在樓下,人們正在喝雞尾酒,她至少有二十分鐘時間可以自由支配。她可以在出去時梳理頭髮。在敞開的窗戶外,有一隻蟋蟀在歌唱。她面前放著一捆從她父親辦公室裡拿來的大頁書寫紙,檯燈灑下了一片柔和的黃色燈光。她手裡握著鋼筆。沿著窗台,整齊地擺放著一排牲畜玩具,側邊敞開的大廈中各個不同的房間裡,擺著許多搔首弄姿的穿緊身衣的布娃娃,它們在等待她落筆寫下字字珠璣的第一句話。那一時刻,她有強烈的寫作衝動,但寫點什麼她可不管。她多麼希望沉浸於無法抗拒的遐想之中,希望看見一條黑線從她沙沙作響的銀筆尖裡繞放出來,盤繞成文字。可是,怎樣才能逼真地描述使她最終成為了一名真正作家的那些人生滄桑、混亂而洶湧的印像以及她心中的憎惡和迷惑呢?必須要講究次序。她應該像她早些時候決定的那樣,首先簡單地描述她在噴泉池邊所見的情景。但是,那個光天化日下的情節遠不如在黃昏時的情節有趣——她站在橋上,沉醉於白日夢中,分分秒秒在無所事事中流逝過去;然後,羅比在半黑的夜幕中出現了,呼喚著她的名字,手裡拿著一個小白信封,裡面裝著寫有那個單詞的信。然而,那個單詞又包含什麼呢?

她寫道:“有一個老太太吞下了一隻蒼蠅。” 當然,說一定得有一個故事,這並不太幼稚;而且這是個大家都喜歡的男人的故事,可是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對他卻一直心存疑慮,最後,她終於揭露出他原來是邪惡的化身。但是,難道她——即故事的作者布里奧妮——此時不應該老於世故,超脫於童話中的善惡觀念之外嗎?必定有某個崇高、神一般的地方,在那兒,所有人都能一視同仁地被審判,而不是像在某一場冗長的曲棍球比賽中那樣互相對抗,而是看到他們帶著光榮的缺點在嘈雜聲中推撞在一起。如果真有這樣的地方,她是不配去的。她永遠不會原諒羅比的下流思想。 一方面,她急於想寫一篇簡單講述她一天來的經歷的日記,另一方面,她又雄心勃勃,想要使這些經過潤色、自成一體和模模糊糊的經歷顯得更重要。她面對上面寫了開頭引語的稿紙,皺著眉頭坐了好幾分鐘,沒有再寫下一個字。她覺得她能夠惟妙惟肖地描寫動作,繪聲繪色地再現對話。她能描寫冬天的樹林,陰森的城牆。但是如何抒寫感情呢?是的,她完全可以寫她覺得悲傷,或描述一個悲傷的人會做些什麼,但悲傷本身又是什麼呢?該如何表現悲傷,以使讀者全面直接地感受到它的陰霾呢?而要描寫威脅感,或由於感覺到矛盾而引起的困惑就更難了。她手裡捏著筆,目光穿過房間,盯著那些面目可憎的布娃娃們。它們是她童年時的伴兒,而現在她疏遠了它們,因為她認為自己的童年已經結束。成長了,這真是一種令人心寒的感覺。她永遠也不會坐在艾米莉或塞西莉婭的腿上了,哪怕這僅僅是為了開個玩笑。兩年以前,她過十一歲的生日時,她的父母、哥哥、姐姐還有一個人帶她到屋外的草坪上,拉著一張毯子把她拋向空中——拋了十一次,然後為了表示祝福,又一次把她拋了起來。當那第五個人很可能是羅比時,現在的她還能信任騰空而起時那歡鬧的自由嗎?還能對大人們友善抓緊的手腕盲目地信任嗎?

她聽到一聲女人輕柔的清嗓子的聲音,於是抬起頭來,一下子愣住了。來的人是羅拉。她帶著歉意把身子探進房間。當她們的目光相對時,她用指關節輕叩房門。 “我能進來嗎?” 她沒等回答就進來了。她的行動有點受到藍綢緞緊身裝的限制。她披散著頭髮,還赤著腳。當她走近時,布里奧妮收起了鋼筆,用一本書的一角蓋住了她寫的那句話。羅拉在床沿坐下,然後猛地擤了一下鼻子。她們好像總是在一天快結束時進行姐妹間的攀談。 “今晚是我遇上的最可怕的夜晚。” 布里奧妮在她表姐嚴厲的注視下迫不得已地揚了一下眉毛。羅拉接著說:“兩個雙胞胎一直在折磨我。” 布里奧妮原以為羅拉在瞎咋呼,後來羅拉扭動肩膀,把她上臂的一條長抓痕展示給她看,她才相信。

“太可怕了!” 羅拉伸出手腕。她的兩個手腕上都各有幾道擦傷的紅斑。 “這是給人抓的傷!” “一點不錯。” “我去拿點兒消毒劑給你的胳膊塗上。” “我已經自己上了藥。” 誠然,羅拉身上強烈的女人香水味無法掩飾孩子所特有的消毒軟膏的氣味。布里奧妮惟一能做的是離開桌子,走過去坐在她表姐邊上。 “你這個可憐蟲!” 布里奧妮的憐憫使羅拉的眼睛裡泛起了淚花,她的聲音變得嘶啞了。 “大家只是因為他們長得像就以為他們是天使,但實際上他們是小牲畜。” 她忍住了啜泣,彷彿通過頜骨的一陣顫動終於把它忍住了,然後她鼻翼翕動,深吸了幾口氣。布里奧妮抓住了她的手,覺得她能明白為何有人會開始喜愛羅拉。她走到五斗櫃前,拿出了一方手帕,把它打開,遞給了羅拉。羅拉正要用這手帕,但一看見它上面印著放牛女工和套索的艷麗圖案,就發出了一聲柔和悠揚的貓頭鷹叫的聲音,也就是孩子們裝鬼時發出的聲音。樓下的門鈴響了,稍後,鋪了地磚的走廊裡響起一串依稀可辨的高跟鞋快速敲擊地面所發出的聲響。來的人可能是羅比,塞西莉婭親自去開門。布里奧妮擔心羅拉的哭聲會傳到樓下,於是她又一次站起身來,關上了臥室的房門。她表姐的沮喪令她感到坐立不安。那是一種近乎興奮的激動。她走回床邊,抱住了羅拉。羅拉抬手摀住臉,放聲大哭起來。一個如此尖刻暴躁、飛揚跋扈的姑娘竟被兩個九歲大的男孩弄得如此情緒低落,這在布里奧妮看來簡直不可思議,同時也使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力量。這就是為什麼她會感到這般近乎興奮的激動。她也許不像自己一直認為的那樣弱小;說到底,你得用別人來衡量你自己——除此以外別無它法。時不時地,在無意之間,某人使你逐步了解了你自己。由於想不出該說什麼話安慰她,布里奧妮輕柔地揉摩著她表姐的肩膀。她暗自思量,這悲慘的事兒不能只怪傑克遜和皮埃羅;她記得羅拉的生活裡還有其它悲傷的事兒。羅拉的家在北方——在布里奧妮想像中,那里布滿了烏黑磨房的街道,愁眉不展的男人們帶著裝在錫飯盒裡的三明治拖著艱難的步履去上班。昆西之家的大門已緊閉,可能永遠都不會再打開了。

羅拉開始鎮定下來。布里奧妮柔聲地問:“怎麼回事?” 這位年長的姑娘擤了擤鼻子,想了一會兒說:“我正準備要洗澡,他們闖了進來,朝我猛撲過來,把我摔翻在地……”說到這兒,她頓了頓,強忍著沒有再哭出聲來。 “可是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呢?” 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她目光茫然地掃視著房間,說:“他們想回家。我說他們不能回去。他們就以為是我才使他們不能回去,留在這兒的。” 布里奧妮明白了——是雙胞胎蠻不講理地把氣撒到了他們姐姐的頭上。但就在此時她閃過一個念頭,令她條理分明的心境分外煩擾:很快就會有人叫她們下樓去,因此她的表姐必須得控制住她自己的情緒。 “他們實在不明白,”布里奧妮邊走到臉盆旁,往盆裡倒熱水,邊老成持重地說,“他們不過是小孩子碰到點挫折而已。”

羅拉滿懷悲傷地垂首點頭。見她這樣,布里奧妮對她心生一陣愛憐。她領羅拉來到臉盆旁,遞給她一塊面巾。然後,出於改變話題的實際需要,出於分享秘密和向比自己年長的姑娘顯示她也是老於世故的願望,但最重要的是,由於她同情羅拉,想和她套近乎——出於這諸多動機,布里奧妮把自己在橋上遇見羅比,他讓她帶信,而她如何偷拆信件,以及信裡寫了什麼的事一一告訴了她。她沒有把那個詞大聲地說出來,因為那樣做是不可想像的,而是倒著把那個詞拼寫給了羅拉。羅拉的反響令布里奧妮感到滿意。羅拉抬起正在滴水的臉,任憑她的嘴大張著。布里奧妮遞給了她一條毛巾。羅拉佯裝在找合適的字眼,好幾秒鐘沒說話。她演得有點過火,但演得不錯,她沙啞地壓低嗓音說話也演得很到位。

“老是想著那事兒?” 布里奧妮點了點頭,轉過臉去,彷彿在與災難作殊死搏鬥。她可以向她的表姐學得更富有表現力。現在輪到她表姐把安慰的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太可怕了!那個男人是個色情狂。” 一個色情狂。這個詞很精練,並且有醫學診斷的分量。她認識他已經這麼多年了,而他竟是這麼個人。當她年紀還小時,他經常裝作野獸讓她騎在背上。有一年夏天,她曾有很多次在游泳池里和他單獨在一起,由他教她踩水和蛙泳。現在他終於被定性了,她感到某種安慰,儘管噴泉池事件的神秘感也因此而加深了。她已經決定不把這個事情告訴別人,因為她懷疑對這一事件的解釋過於天真,因而最好不要暴露自己的無知。 “那你姐姐該怎麼辦呢?”

“我可不知道。”她又一次沒有提及她害怕再次見到塞西莉婭。 “你知道嗎,我們見面的第一個下午,當我聽見他在游泳池邊朝雙胞胎大叫時,我就認為他是個怪物。” 布里奧妮竭力回憶類似的情形。她說:“他總是裝作非常友善。他矇騙了我們許多年。” 轉換話題這一計謀起了作用,羅拉紅腫的眼圈又恢復了蒼白而又滿是雀斑的模樣,她又回復到了本來的面目。羅拉抓住布里奧妮的手說:“我想應該把他的事情報告給警察。” 村里的治安官是個和藹的人,他留著一撮光滑柔軟的八字須。他妻子飼養母雞並且騎自行車分送新鮮的雞蛋。要把信的內容和那個詞告訴他,即使是把那個詞倒著拼給他,是不可思議的。她想把手抽回來,但羅拉把她的手抓得更緊了,她似乎讀懂了這個年輕姑娘的心思。

“我們只要把信給他們看就行了。” “她也許不同意這麼做。” “我打賭她會同意的。色情狂會攻擊任何人的。” 羅拉看上去突然若有所思的樣子,彷彿要告訴她表妹什麼新的消息。可是她一言未發,霍地一躍而起,拿起布里奧妮的梳子,站到鏡子前一個勁地梳理起頭髮來。她剛剛開始梳頭,她們就听見塔利斯夫人叫她們下樓去用晚餐。羅拉立即發起脾氣來,布里奧妮猜測她情緒的快速變化是她近來心煩意亂的部分原因。 “完了,完了。我還遠遠沒有準備好呢,”她說道,幾乎又要哭出來了,“我甚至還沒化妝呢。” “我先下去,”布里奧妮安慰她說,“我會告訴他們你還要過一會兒再來。”但羅拉已經走出門去了,好像沒聽見她的話。 布里奧妮梳理好頭髮以後,仍舊站在鏡子前端詳著自己的臉,尋思著該怎樣開始化妝。她知道不久後的某天,她必須開始化妝。這又是一樁要花費時間的事情。但至少她沒有雀斑要掩蓋或淡化,這當然省了事兒。很久以前,在她十歲時,她認定塗口紅使自己看上去像個小丑。那個觀念勢必要訂正了。但現在還不用改,因為還有那麼多別的事情要考慮。她站在書桌旁,心不在焉地給鋼筆套上了筆帽。當強大而混亂的力量在她周圍逞威時,當一整天接連發生的突發事件把以前發生的事情吸收或改變了時,寫故事是一件無望而庸碌的差事。有一個老太太吞下了一隻蒼蠅。她在琢磨,把秘密告訴了表姐是不是一個可怕的錯誤——如果易激動的羅拉向別人炫耀她所知道的羅比的信的內容,塞西莉婭是決不會高興的。況且現在怎麼可能下樓去和一個色情狂同處一桌呢?如果警察來逮捕他,她布里奧妮就可能得出庭作證,得把那個詞大聲地說出來。 她不情願地走出房間,沿著昏暗、鑲嵌著板條的走廊來到樓梯口。她停下腳步,傾聽四周的動靜。客廳裡仍舊人聲鼎沸——她聽到她母親和馬歇爾先生的聲音,然後是雙胞胎兄弟互相交談的聲音。沒有塞西莉婭和色情狂的聲音。當布里奧妮不情願地開始下樓時,她覺得她的心跳加速了。她的生活已不再單純。僅在三天以前她還在寫《阿拉貝拉的磨難》的結尾,並等著她表弟表姐的到來。她曾想讓一切都與眾不同,而如今卻弄成了這個樣子;情勢不僅糟糕,而且將變得每況愈下。她在第一個樓梯平台上又一次駐足,想整合一下計劃;她將遠遠地避開她反复無常的表姐,甚至不與她有目光的接觸——她既擔負不起被捲入一場陰謀,也不想激起一場災難性的大爆發。至於她應該保護的塞西莉婭,她卻不敢去接近她。而羅比,出於安全的原因,她當然要迴避。她小題大做的母親是幫不上什麼忙的。在她面前,布里奧妮是不可能有清晰的思路的。她應該到雙胞胎那兒去——他們才會是她的庇護者。她會待在他們身旁照顧他們。夏日的晚宴總是這麼晚才開始——已經過了十點鐘了——那兩個男孩會感到疲倦了。要不然她就該向馬歇爾先生表示友好,問他關於糖果的事兒——是誰想出的點子,它們又是怎麼做出來的。這是懦夫的計策,但她想不出別的花樣來。晚宴即將開始,這可不是把村子裡的沃金斯警員叫來的時候。 她繼續走下樓梯。她本應該建議羅拉換件衣服,以便掩蓋她胳膊上的抓傷的。如果被問及抓傷的事兒,她可能又要哭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是提了建議也很可能無法說服羅拉不要穿一套令她走路都十分困難的禮服。長大成人就意味著渴望接受這種種障礙。她自己就在接受它們的挑戰。雖說那不是她身上的抓傷,但她覺得自己對它以及即將發生的每件事情都負有責任。當她父親在家時,家裡有一個固定的軸心,一切都圍繞著它。他什麼都不組織,也不在房子里四處走動替別人操心,他極少告訴別人要做什麼——事實上,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藏書室裡。但只要他一在家,家裡就有了秩序,就給人帶來了自由。大家肩頭上的擔子卸掉了。當他在的時候,她母親縮回到她自己的臥室裡去也沒有關係;只要他膝上放著一本書,待在樓下,就足夠了。當他在餐桌前和藹、平靜、充滿信心地就座時,廚房裡的一場危機就化解成了一出滑稽短劇;他若是不在,那就會演變成一場驚心動魄的戲劇。他知道絕大部分應該知道的事情。當他不知道時,他非常清楚該向哪個權威討教,並會帶著她去藏書室幫他找答案。正如他自己描述的那樣,假若他不是部裡的奴僕,假若他不是忙於作不測事件的應急計劃,假若他在家,派哈德曼去酒窖拿酒,在談話中引導著話題,當到了“表決”時,不徵求他人意見就做出決定,那麼,她現在就不會這般步履沉重地穿過走廊了。 一想到她父親,她不由自主地在經過藏書室的門口時放慢了腳步。藏書室的門一反常態地關著。她駐足傾聽。廚房里傳來金屬碰擊瓷器的叮噹聲;客廳裡,她母親在柔聲地交談;在附近,雙胞胎之一用高昂清晰的聲音說道:“它裡面帶有'u'這一字母,真的。”他的孿生兄弟回答道:“管它有沒有。把它放到信封裡去。”然後,從藏書室的門背後傳來一聲刮擦聲,接著是砰地一聲悶響和好像是發自一個男人或女人的嘟噥聲。在她記憶裡——布里奧妮後來對此事進行了反思——當她把手放在黃銅門把上轉動時,她並沒有期待具體見到什麼。但她既然已經看過羅比的信,她已經把自己認作是她姐姐的保護人,而且她已經受到了她表姐的指導,因此她眼中所見到的情景必定或多或少地受到她已經知道的,或者她認為自己所知道的情況的影響。 起初,當她推開門走進去時,她什麼都看不見。室內只點了一盞草綠色的檯燈,燈光只照亮了它所在的桌子上擺放著工具的皮質桌面。走近了幾步以後,她看到了最遠處角落裡他倆深色的身形。儘管他們一動不動,但她立刻明白是她中斷了一次襲擊,一場肉搏戰。這場面與她的忐忑不安完全不謀而合。她感覺到她過於焦慮的想像已經把這兩個人投射到了一摞摞書脊上。這種幻覺,或者說對幻覺的期盼,隨著她的眼睛適應了昏暗的環境而煙消雲散了。沒有人動彈。布里奧妮越過羅比的肩膀,瞪視著她姐姐驚恐的眼睛。他已回過頭,看著不速之客,但他沒有放開塞西莉婭。他把身體擠靠她身上,已將她的裙子一直拽到她膝蓋之上,並把她囚困在書架交匯而成的空間中。他的左手放在她的頭頸後面,抓著她的頭髮,他的右手抓著她的前臂,前臂高高舉起,成抗議或自衛狀。 他看上去是那麼的巨大而狂野,而裸肩細臂的塞西莉婭顯得如此虛弱無力。當布里奧妮朝他們走過去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有何作為。她想大喊,但她喘不上氣來,她的舌頭又重又沉不聽使喚。羅比移動了一下身體,完全擋住了她的視線,使她看不見她姐姐。塞西莉婭從他懷裡掙脫開來,他放了她。布里奧妮停下腳步,叫著她姐姐的名字。當她與布里奧妮擦身而過時,塞西莉婭沒有一點兒感激或如釋重負的表示。她面無表情,幾近鎮定自若,徑直朝敞開的門望去。然後,她撇下布里奧妮和羅比,走了出去。他也不朝她看,而是面向著角落,忙著拽正夾克衫,整理領帶。她小心翼翼地倒退著離開他,但他沒有攻擊她,甚至連頭都沒有抬。於是,她轉身跑出房間,去找塞西莉婭,可是走廊裡已空無一人,她不清楚塞西莉婭往哪邊去了。 (待續) ① 古羅馬帝國時期北非傑出的基督教作家,基督教文壇上的奇才,對教會神學具有深遠影響。 ① 海神噴泉(Triton Fountain),位於羅馬的巴貝里尼廣場,是意大利巴洛克巨匠貝尼尼的傑作,其形象為海神端坐在四隻海豚上,仰首拿著一個大法螺在吹水。 ① 亞當風格是喬治亞風格的發展與精華,在美國東北部極為流行,它吸取了亞當兄弟對意大利文藝復興風格的研究成果。 ① 擁有近300年曆史的德國著名瓷器品牌,以設計高雅、皇家氣質和純手工製作聞名遐邇。白色底盤上,弧度優美的兩把藍劍交錯成麥森百年經典的象徵,暗喻著至高無上的品位。 ② 位於美國紐約的一家歷史最為悠久的著名拍賣行。 ① 劍橋大學第一個女生住院的學院,建於1869年。 ① 位於倫敦的時尚大街214號,是一座有著600多年曆史的老建築,裡面分成各個庭院,出售來自中國和亞洲其他國家的紡織品。 摘自:《外國文藝》2004年03期作者:伊恩麥克尤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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