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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晚年-4

太宰治作品選 太宰治 3470 2018-03-21
「可是……」 「可是?」 「我相信馬場。」 「啊,這樣啊。」我輾轉肺腑的一句話,佐竹卻面無表情好像沒聽到一樣。 「這次雜誌的事,我從頭到尾就沒有相信他過。他要我出五十圓,真可笑。他只是想好好喧然一陣而已。一絲一毫的誠意也沒有。你可能還不知道,後天馬場和我,還有馬場他音樂學校的學長介紹認識的一個記得是叫太宰治的年輕作家,三個人要到你的宿捨去。好像是要在你那裡決定雜誌最後階段的計畫,——怎麽樣。要不要到時候我們來盡量做出沒興趣的樣子,然後往討論上潑冷水吧?就算做出再好的雜誌,這社會也不會瞧得起我們的。就算做得再好,一定會在中途被打斷的。本來我就不當比亞茲萊也無所謂,拼命地畫畫,然後高價賣出,用那錢來玩。這樣就夠了。」

說完的時候我們已經走到山貓的籠子前面了。山貓亮著藍色的眼睛,把背拱起來一動也不動地註視著我們。佐竹靜靜地伸出手,把煙頭上的煙灰捻在山貓的鼻子上。那姿態就和岩石一樣自然。 三登龍門 不遠的前方,一隻二錢的蠑螺哉。 「我總覺得,——這雜誌聽起來好像太荒謬了點。」 「不會啊,只是普通的小冊子而已。」 「你別回得那麽快。你的事情我常聽別人說過,所以我很清楚你。聽說你要做打倒紀德和瓦雷利的雜誌是吧。」 「你是來笑我的嗎?」 我離開到樓下去了一下,馬場和太宰似乎就已經開始談起來了。我從樓下端了茶具進來,看見馬場坐在角落,賴在桌上佇著頭,那個叫太宰的人坐在馬場的對角線上,背靠著牆,兩條細細長長長滿了毛的腿往前伸,兩個人都好像快睡著了一樣半閉著眼睛,說起話來慢吞吞的,眼角和話語片絮之間卻燃燒著好像小蛇的舌頭一樣的憤怒和殺意的火光,空氣中環盪著連我都能輕易察覺的險惡氣氛。佐竹在太宰旁邊躺了很久,看起來好像很無聊的樣子,嘴裡叼著煙骨碌碌地把眼球轉來轉去。情況從一開始就很不樂觀。那天早上,我還沒睡醒,馬場就突襲到我住宿的房間裡來。今天他一絲不苟地穿著學生服,外面披件鼓得膨膨的黃色雨衣。雨衣被淋得濕漉漉的,他也不脫下來,就在屋裡焦躁地轉來轉去,一邊走還一邊自言自語似的,

「餵,餵。起來。我好像神經衰弱得很嚴重。雨下得這麽大,等一下我一定會發瘋。光是海賊的幻想就能讓我瘦下一圈。餵,起來啦。剛剛我才碰到一個叫太宰治的人,好像是我學校的學長說他小說寫得非常好所以介紹來的,——什麽事都要講宿命。我已經讓他加入我們了。你聽我說,太宰這個人,是一個討人厭到恐怖的傢伙。沒錯。真的是個,討人厭,的傢伙。這就是厭惡感。我和那種人好像有種肉體上的排斥成分。他的頭是個圓光頭。而且我告訴你,那還是意味深長的圓光頭。那興趣真糟糕。沒錯,沒錯。那傢伙全身的打扮一定都是出自自己的興趣。小說家都是那種人嗎?他們是不是都把思索和學究還有熱忱什麽的給忘到一邊去了。那真是個徹頭徹尾的通俗作家。那張又黑又亮的大油臉,鼻子,——我在雷尼埃50的小說裡看過那種鼻子哦。極端危險的鼻子。還好鼻子兩邊有深深的皺紋在撐著,否則那個蒜頭鼻差點就要掉下去。真是的。雷尼埃真會寫。眉毛又粗又短而且還是全黑的,茂密得差點就能把那兩隻畏畏縮縮的小眼睛遮起來了。額頭窄得要命,兩條橫皺紋清清楚楚地刻在上面,簡直慘不忍睹。他脖子很粗,髮際給人一種很不好的厚重感,我還看到他下巴下面有三個紅色的青春痘的痕跡。以我的目測,他的身高有五尺七寸,體重十五貫51,襪子是十一文52,年紀絕對不到三十。噢,我忘了說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背傾得很嚴重,根本就是駝背,——噯,你稍微閉起眼睛想像一下這種人的樣子。可是,這些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大騙子。全都是裝出來的。一定是裝的。從哪裡到哪裡是假象呢。我的眼睛是不會看錯的。長得到處都是的斑駁的鬍渣。不,那傢伙不可能會有什麽鬍渣。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那是故意蓄的鬍鬚。啊,我到底是在說誰!你看。我如果不一一說明我現在是在這樣做、那樣做的話,我連動根指頭,咳個嗽都沒辦法。真煩!那傢伙真正的面孔,是沒有眼睛、嘴巴、也沒有眉毛的無臉妖怪。畫上眉毛、貼上眼睛和鼻子,然後就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而且我和你說,他還把那當作他的專長。嘖!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那感覺簡直就像被蒟蒻的舌頭舔在臉上一樣。仔細想想,我們找來的同伴都是很不得了的陣容呢。佐竹、太宰、佐野次郎、馬場,哈哈,這四個人,就算不開口排排站在那兒也是空前絕後的。沒錯!我一定要試試看。什麽都是要講宿命的。討人厭的同伴不是也滿好玩的嗎。我要把我今年一整年的生命,所有的命運都賭在LePirate上。看是會變成乞丐,還是變成拜倫53吧。神賜我五便士54。教佐竹那些陰謀去吃屎吧! 」音調一下子降低下來,「餵,起來啦,去把窗戶打開。馬上大家就要到了。今天我想在這裡討論海賊的事情。」

我也被馬場那興奮煽得心慌,踢開棉被爬起來,和馬場兩個人喀嗒喀嗒地用力打開腐朽的窗戶。窗外,本鄉街上的每一片屋頂都在雨中罩上了一層白霧。 中午佐竹來了。沒看到雨衣也沒看到帽子,只穿了條天鵝絨的長褲和淡藍色夾克,臉上都被雨淋濕了,雙頰泛著好像月亮般不可思議的藍色光芒。夜光蟲一個招呼也沒向我們打,軟塌塌地好像溶化了一樣躺在房間的角落上。 「原諒我吧。我好累」 緊接著太宰拉開門不慌不忙地出現。我看了他一眼,就趕緊把第二道目光移開。這真是不妙。他的風貌和我根據馬場的形容想像出來的好壞兩種影像中,壞的那一邊分毫不差,完全一模一樣。而且更不妙的是,太宰當時的打扮,恰恰符合馬場一向最討厭最痛恨的那一種。華麗的大島碎花夾衣上綁著整條絞染的和服腰帶、粗格子線條的鴨舌帽、淺黃紡綢的褲沿上隱約看得到雨水浸濕的痕跡。他稍稍拎起褲管坐下來,漠然對著窗外的景色。

「街道下著雨55。」他用像女生一樣又細又高的聲音說完,回頭把他濁紅色的眼睛瞇成一條線,皺起一張臉對我們笑。我跑出房間到樓下去端茶。等我提著茶具和水壺回到房間裡,馬場和太宰就已經爭執起來了。 太宰把兩隻手背在他的光頭後面,「話怎麽說不重要。你真的有要做的意思嗎?」 「什麽?」 「雜誌啊。你真的想做的話一起做也可以。」 「你到底是來幹嘛的?」 「這個嘛,——被風吹來的。」 「話說在前面,我不想听到說教、警句、玩笑話,還有你那個輕浮的笑法。」 「那我倒奇怪,你是乾什麽把我叫來的?」 「你是只要有人叫就一定來嗎?」 「也沒錯。因為我告訴過自己不這樣不行。」 「人類生存的義務。這件事至上。是吧?」

「隨你怎麽想。」 「哦,你還挺會說話的嘛。真跩。『啊,很抱歉。我才不要和你當同伴!』如果我這樣說出來,你就會馬上拿我們當笑柄。真受不了。」 「你我都一樣從一開始就是個笑柄啊。既非被人拿著當笑柄,也不是變成誰的笑柄。」 「我在這裡(私は在る(。提著自己的大睾丸,『來吧,這個東西看你要怎麽賠我。』你的話給人的就是這種感覺。真傷腦筋。」 「也許我這樣說有點過份,我覺得你說話實在是牛頭不對馬嘴。你是不是不太正常?——我總覺得你們恐怕是只知道藝術家的傳記,卻完全不了解藝術家的工作內容。」 「你這是指責嗎?還是你的研究發表?你是想說這是答案嗎,然後要我們幫你打分數嗎?」 「——是中傷。」

「那我告訴你,那個牛頭不對馬嘴就是我的特質。這是很罕見的特質呢。」 「牛頭不對馬嘴的招牌。」 「這就牽涉到懷疑說的破產。啊,饒了我吧。我不喜歡說相聲。」 「你好像不知道看著自己親手栽培出來的作品擺上市場的那種錐心的悲哀。不知道供奉到狐仙之後的那種空虛。你們現在只不過才剛鑽進了神社的一座牌坊56而已。」 「嘖!又在說教了。——我沒有看過你的小說,不過我覺得去掉lyricism57、wit58、humor59、epigram60和pose61這些東西的話,你寫出來的一定是一部空無一物的爛小說。我在你身上感受不到精神,只感覺到世故。感受不到藝術家的氣質,只感覺到人類的胃腑。」

「我知道。可是,我必須生存下去。我甚至覺得低聲下氣地去拜託別人也是藝術家的一種作品。我現在在考慮的是處世這件事。我並不是因為興趣才寫小說的。如果我有足夠的身份,只是為了娛樂來寫作,那我根本一開始就什麽都不會去寫。只要提起筆,我就知道我能寫得很好。但是在提筆之前,這有什麽事到如今還挖出來寫的價值嗎?我會多方著眼,冷靜地思考,算了,算了,也沒有每件事都特地寫出來的必要。最後什麽都不做。」 「既然你抱著這種心情,幹嘛還說要和我們一起出雜誌?」 「這次你想研究我嗎?因為我想生氣。什麽理由都可以,我只是想吶喊一下。」 「啊,那我明白。也就是說你想抱著盾牌好改善改善形象。可是,——呀,我連看都不敢看。」

「我很喜歡你。我也還沒有拿過自己的盾牌。全都是和別人借來的東西。不管再破爛不堪,還是有個自己專用的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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