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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晚年-3

太宰治作品選 太宰治 3502 2018-03-21
-------------------------------------------------------------------------------- 20 回复:[錄入]==太宰治作品雜選[本帖所有內容嚴禁轉載]== 「完全的信任。她那個樣子真好。」那個白馬驕不行的茶粉碗他大概真的是用得不好意思,很久以前就被擱在一邊,現在用的是和普通客人一樣的店裡的青磁茶碗。他喝了一口粗茶,「她看了我這鬍渣,問我是幾天才長到這麽長的?我一本正經地告訴她,只有兩天就長成這樣了,因為你仔細看看,連肉眼都可以看出來鬍鬚正在長長的樣子呢,她就真的蹲下來,把眼睛睜得和盤子一樣大地默默地盯著我的下巴看。我還真有點吃驚。你說那是因為無知而相信呢,還是因為聰明而相信呢。我們就用相信這個題目寫篇小說好了。A相信B。然後C和D和E和F和G和H還有其他很多人物一個接一個登場,使出渾身解數,想盡辦法要中傷B。——然後,——A還是相信B,沒有一點疑心。完全沒有一點疑心。A對B很放心。A是女的,B是男的。很無聊的小說吧,哈哈。」他今天話特別多。我覺得我必須立刻讓他知道,我只是單純聽著他說話,完全沒有忖度他內心的意思。

「好像滿有趣的。寫寫看嘛?」 我盡可能地用不帶心思的口氣說話,呆呆望著前方西鄉隆盛39的銅像。馬場看來鬆了一口氣,又圓滑地恢復了他平常那個臭著臉的表情。 「可惜,——我不會寫小說。我猜你一定喜歡怪談吧?」 「嗯,很喜歡。我覺得怪談是最能刺激我想像力的東西了。」 「那這種怪談怎麽樣?」馬場舔了一下下唇。 「所謂知性的極致,這是存在的。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無間地獄。人只要瞄過它一眼,最後就會什麽也說不出來。就算提起筆來,也只能在稿紙的角落亂塗些自畫像,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就這樣,那個人偷偷地計畫著要寫出世界上最恐怖的一部小說。計畫著計畫著突然間,世上的小說都變得無聊透頂。那真的是部極其恐怖的小說。比方說,遇上把帽子往後戴也不是,往前戴也不是,乾脆脫下來又更奇怪,這時候人要如何決定最好的位置這種自我意識過剩的統一問題,這部小說也能夠像下在棋盤上的棋子一樣若無其事地將它解決。若無其事地解決?不是這樣的。無風。雕花玻璃。白骨。是這樣地漂亮地解決。不,也不是這樣。沒有什麽形容詞,就是單純的「解決」而已。這種小說是真的存在的。只是人們從一旦開始計畫這篇小說的那一天起,就會慢慢虛弱消瘦,最後不是發狂就是自殺,要不就是變成了啞巴。哈狄格是自殺的吧。考克多聽說最後也瘋了,每天只知道抽鴉片,瓦雷利當了十年的啞巴。為了區區這一部小說,連日本一時也出了好幾個悲慘的犧牲者。我告訴你,現在已經——」

「餵,餵。」沙啞的叫聲打斷了馬場的故事。我吃了一驚,回頭馬場右手邊靜靜站了一個群青色學生服,個子非常小的年輕男子。 「你太慢了吧。」馬場的口氣很不滿。 「餵,這個帝大生是佐野次郎左衛門。這個人是佐竹六郎。就是那個畫畫的。」 佐竹和我苦笑著互相輕輕點頭示意。佐竹的臉上完全沒有紋路和毛孔,感覺好像乳白色磨得很光滑的能面40。瞳孔看不出焦點,眼球好像玻璃做的一樣,鼻子冷凜得像精工象牙,鼻樑就和劍一樣尖。眉毛像柳葉似的細細長長,薄薄的嘴唇紅得像草莓。在那絢爛的面貌之下,他的四肢簡直貧虛得嚇人。身高甚至還不到五尺,瘦小的兩掌讓我想到蜥蜴的手。佐竹站著,用老人般沒有生氣的細微聲音和我說話。 「我有聽馬場說過你。你好像遇到很淒慘的事情哦。你也真行呢。」我火大了,又重新看了一次佐竹那白得發光的臉。和張盒子一樣沒有表情。

馬場大聲咋了一下舌頭。 「餵,佐竹,不要逗他。能若無其事地逗別人玩就是心情卑劣的證據。想罵的話就老老實實罵。」 「我才沒有逗他呢。」他靜靜地回答,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紫色的手帕,開始慢慢擦起脖子周圍的汗。 「啊啊啊」馬場嘆了口氣倒在床鋪41上躺著。 「你不在會話的語尾加上哦,呢那些就不能說話了嗎。拜託你不要再用那些好像感嘆詞一樣的語尾了,我已經快起雞皮疙瘩了。」我也有同感。 佐竹仔細地把手帕疊起來放回胸前的口袋,好像不關自己事地輕聲說,「你下一句是不是又要說我的臉長得像小便器?」 馬場簌地一聲爬起來,聲音有點激動。 「我不想在這里和你吵。反正我們都是盤算著某個第三者在說話,對吧?」這裡面好像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內情。

佐竹露出陶器般青白的牙齒笑著。 「已經沒我的事了吧?」 「對啦」馬場故意看著旁邊,又更故意地小小打了個呵欠。 「那我要先走了喔。」佐竹小聲地說,盯著金邊的手錶看了很久,好像在想什麽。 「我要到日比谷去聽新響42。近衛43最近也會做生意多了呢,我的座位旁邊每次都坐著外國的大小姐。最近我也都以此為樂。」說完,他就和老鼠一樣輕巧地小步跑走了。 「嘖!小菊,拿啤酒給我。你的帥哥回去了。佐野次郎,你不喝嗎?我真是找了個無聊的傢伙進來了。那傢伙是個刺水母。要是和他吵架,一定反而是我輸。他完全不用反抗,就能把我揮過去的拳頭黏得死死的。」他突然認真地降低音量,「那傢伙毫不在乎地就握著小菊的手。那種男人一定也能輕而易舉地弄到別人的老婆。不過我有點懷疑他是不是性無能。算了吧,他和我只是名義上的親戚,絕對沒有血緣關係。——我不想在小菊面前和他辯。我最討厭和別人爭。——你知道嗎,只要想到佐竹的自尊心有多高,我就覺得毛骨悚然。」他握著啤酒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不過,只有他的畫我的確不得不認同。」

我呆呆地望著上野大道的人群漸漸暗沈,被各色燈光照耀得光彩繽紛。馬場的自言自語掉進了千萬里外的無聊的感傷裡。 「東京啊……」就這麽單單一句話的感傷裡。 那之後過了五、六天,我在報上看到上野動物園新買進了一對貘44夫妻,突然覺得很想看看,學校課上完了,我就到動物園去,卻在那兒看到佐竹坐在水鳥的半圓形大籠子旁邊的長椅上,拿著素描本不知道在畫什麽。我沒辦法,只好走到他旁邊,輕輕拍了他的肩膀。 「啊」他微微哼了一聲,慢慢把脖子扭向我這邊。 「是你啊,嚇我一跳。坐這兒吧。我現在正急著趕完這件工作,你等我一下,我有話和你說。」他的口氣出奇地冷淡,一邊又拿起鉛筆開始專心素描。我站在他後面不知道該怎麽辦,躊躇了好一陣子,終於決定坐下,從旁邊偷偷瞄了瞄佐竹的素描本。佐竹好像馬上就發覺了,

「我在畫塘鵝45」他低聲告訴我,一邊俐落地用亂到可怕的線條畫出塘鵝的形狀。 「有人只要我畫了,不管幾張他都會用大概一張二十圓的價錢和我買。」他自顧自得意地笑起來。 「我不喜歡像馬場一樣隨便吹牛。你聽過荒城之月46的事了嗎?」 「荒城之月?」我有點不著頭緒。 「那就是還沒了。」他一邊在紙張的角落上畫了一個背面的塘鵝,「馬場以前用瀧廉太郎47的匿名作了荒城之月的曲,然後把所有的權利用三千圓賣給了山田耕筰48。」 「就是那首有名的荒城之月嗎?」我的胸口一陣興奮。 「騙人的啦。」一陣風讓素描本的紙頁啪啪翻舞起來,若隱若現地露出了裸婦和花的設計草圖。 「馬場會吹牛是有名的,而且技術又高超,每個人一開始都會上了他的當。約瑟夫.西格提的事你聽過了嗎?」

「那個聽過了。」我覺得很可悲。 「什麽有副歌的文章嘛。」他一臉無奈,把素描本啪地一聲合起來。 「久等了。我們走一走吧,我有些話想和你說。」 今天先別看貘夫妻好了。我就听聽這個對我而言比貘還要更加更加古怪的佐竹要說些什麽吧。走過了水鳥的大鐵籠,走過海狗的水槽,到達和小山一樣巨大的赤熊的籠子,佐竹開口了。那是好像之前已經念了好幾遍念熟了的背書似的語調,如果寫成文章,應該也會是一篇很激昂的文章,不過他卻只是用他一貫沙啞陰沈的低音流利地刷刷念過而已。 「馬場他根本不行。天底下哪有不懂音樂的音樂家?我從來沒有聽他談過音樂的事情,也沒有看他拿過小提琴。作曲?他還不知道看不看得懂小蝌蚪49呢。馬場家裡老是為了他在掉淚,連他到底有沒有進音樂學校大家都搞不清楚。以前呢,他也曾經想當小說家,用過一陣子功。結果聽說是書看得太多了,最後反而什麽也寫不出來。這真是愚蠢透了。這一陣子他又聽來了自我意識過剩這個詞,也不嫌丟臉,不管走到哪兒和人開口都是這句話。我不太會用比較難的詞彙,不過所謂的自我意識過剩,比方說道路兩旁有幾百個女學生排成長長的一條,自己偶然走到那兒,一個人滿不在乎地正通過那段路的時候,一舉手一投足卻突然都變得笨手笨腳,不知道視線的落點和脖子的角度該擺往哪裡,平白慌張起來。我想那指的就是這種心態吧。可是如果真的是這樣,那真的是縱橫波瀾的痛苦,當然不太可能還能像馬場一樣成天吹牛玩弄唇舌,——而且他竟然會得意忘形到想出雜誌,這你不覺得太奇怪了嗎!海賊。什麽海賊。他也真會想。我告訴你,你要是太相信馬場,以後會後悔的。這點我可以清楚地預言給你聽。我的預言很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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