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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姥舍 2

太宰治作品選 太宰治 3363 2018-03-21
接著她又說了。 「伯母一定會嚇一跳。」看來火車還沒出發,兩人的心里便還是七上八下。 「她一定會很高興的。」火車動了。和枝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僵硬,眼睛瞄了一下月台。這樣一切就結束了。和枝好像壯了膽,把膝蓋上的包袱打開,拿出雜誌一頁一頁翻起來。 嘉七雙腿懶洋洋的,只有胸口煩人地跳得很兇,把威士忌當藥一樣吞了幾口。 如果有錢的話,我就不用讓她死了。那個男的,如果是個更果斷的人的話,事情也不會是這個樣子了。我看不下去了。她的自殺真的一點意義也沒有。 「餵,我是個好孩子嗎?」嘉七突兀地開口。 「我是不是只想到要讓自己當個好孩子?」 聲音太大了,和枝很慌張,皺著眉頭相當生氣。嘉七顯得有些怯懦,傻傻地笑了。

「可是啊,」開玩笑地故意把聲音放低得很誇張,「你還沒有那麽不幸福嘛。因為你是個普通的女人。稱不上壞,也稱不上好,你從本質上就是非常普通的女人。不過我就不一樣。我是個很糟糕的人。我應該算是普通以下了。」 火車經過赤羽、經過大宮,在黑暗裡飛快地穿梭。威士忌的酒精生效了,加上受火車的速度影響,嘉七的口才比平常好多了。 「被自己的妻子唾棄,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這樣黏在妻子身旁打轉,那慘狀有多難看,我很清楚。我知道自己很愚蠢。可是,我不是個好孩子。我不想當好孩子。我人太好了,老是上女孩子的當,沒辦法丟下她,被她拉著去死,一起學藝術的同伴,就說我是單純,其他的人,就說我是懦弱的濫好人,我才不是為了想要那些的虛偽的(いい加減な)同情。我是因為受不了我自己的痛苦而死的。才不是為了你而死的。我自己也有很多不好的地方。太依賴別人,太信任別人的能力,還有其他數不清的我可恥的失敗,我自己都很清楚。我拼命要讓自己活得像個普通人,一直以來我是多麽努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稍微感受到其中的一點點?我只靠著一根稻草在支撐這個生活,只要一點點的重量,這根稻子都好像要折斷,我是多麽死命地守著它,你應該知道的。我並不是懦弱,是因為那痛苦太沈重了。這些都是抱怨、是我的恨意,但是,如果我不說清楚,其他人,不,連你都會過度相信我的厚顏無恥。那個人整天痛苦痛苦地掛在嘴上,那都是作秀,裝模作樣,你們就是用這種眼光看我的。」

和枝好像想說什麽。 「不,沒關係。我不是在責備你。你是個好人。什麽時候你都是那麽老實。別人說什麽話,你就那麽相信。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責備你。就算是我那些比你有學問的好多年的老朋友。也不會知道我的痛苦。不相信我的愛情。沒辦法。反正,我也是個很差勁的人。」嘉七這麽說著露出了微笑。和枝看到,突然間得意起來。 「我知道了。別再說了。被別人聽到的話不是不太好嗎。」 「你還是什麽都不知道。我在你的眼裡是個笨到極點的呆子。我呢,現在,雖然自己想要做個好孩子,卻又覺得那些事情好像還是藏在我心裡的什麽地方,讓我好痛苦。和你在一起已經六、七年了,你一次也沒有,不,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不是你的責任。」

和枝沒在聽,靜靜地看起自己的雜誌。嘉七的表情漸漸嚴肅起來,面對著黑暗的窗外繼續自言自語似地說著。 「不要開玩笑。為什麽我就要是好孩子。大家都是怎麽說我的,騙子,懶惰鬼,自戀狂,奢侈無度,只會哄女人上當,還有好多好多可怕的惡名都給丟在我身上。可是我都沒說話。一句辯解都沒有。我有我的信念。可是,那些信念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東西。如果說出來,一切就功虧一簣。我心裡還掛著劃時代(歷史的)的使命。我不能只靠我一個人的幸福活下去。我想要當個史無前例的反派。猶大愈是邪惡,基督溫柔的光芒就愈明亮。我覺得自己是就要滅亡的人種。我的世界觀就是這麽告訴我的。我試著成立一個有力的反證法(アンチテ-ゼ)。我相信愈是強調滅亡的東西的惡行,在它之下產生的散發著健康的光茫的彈簧,也會一樣強烈地反彈回來。我祈禱著懇求它能實現。讓我自己遭受一切,我都不在意。在反證法中我的任務,如果能為在我身後所誕生的明朗稍微有所貢獻,如此我便能夠安心地死去。也許換作任何人,都是笑笑,不會真的那麽做。其實,連我自己也會這麽覺得。我就是這樣的一個白痴。也許我是無可救藥(間違っている)了吧。也許我還是有些太自滿了吧。但是,說不定正因為如此,這個夢想反而會變得很美好。人生不是演戲。反正我是輸了,不久就要死了,但是至少希望你要好好活下去,這種話,也許是種錯誤觀念也說不定。犧牲自己的生命,換來一頓浸著屍臭的菜餚,連狗都不會吃,更何況收到自己那頓飯菜的人,搞不好反而憑空被帶來了一頓額外的困擾。也許除了對我們人類有貢獻的事以外,全都構不成意義也說不定。」窗子當然不可能有回應。

嘉七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廁所的方向。走進廁所,小心地關上門,嘉七躊躇了一下,把兩手合起來。那是祈禱的動作。一點也沒有裝模作樣。 到達水上車站,已經是早上四點了。天色還很暗。兩人一直擔心的雪,也都消得差不多了,只靜靜地在車站的屋簷下,留下一點淡灰色的雪跡。這樣的話也許用走的就可以到達山上的谷川溫泉了,可是嘉七還是慎重其事地叫醒了車站前的計程車。 隨著車子彎彎曲曲繞著和閃電一樣的形狀爬上山來,漸漸能夠看清楚那座覆著純白的雪,讓黑暗的夜空整個明亮起來的荒山了。 「好冷哦。我不知道會這麽冷。東京現在已經有人開始穿薄毛衣走在街上了耶。」和枝連司機都開始聊起來。 「啊,那裡右轉。」 旅館馬上就到了,和枝顯得活潑起來。 「他們一定還在睡覺!」這次是對司機說。 「對對,再前面一點。」

「好,STOP。」嘉七說。 「接下來的我們自己走。」那前面的路很窄。 下了車,嘉七和和枝都脫了襪子,走了一陣子到達旅館。路面的雪溶了一半,勉強地薄薄積成一堆堆,把兩人的木屐弄得濕答答的。嘉七正要敲門,走在身後的和枝趕緊跑過來。 「讓我來敲,讓我叫伯母起床。」好像搶著出風頭的小孩子一樣。 旅館的老夫婦大吃了一驚。正確地說是,靜靜地慌忙了一陣。 嘉七自己一進門就先上了二樓,進入之前那年夏天住過的房間,扭上電燈開關。樓下傳來和枝的聲音。 「因為他就是硬吵著要來伯母這裡嘛。藝術家真的就像小孩子一樣。」和枝好像完全沒有發覺自己是在說謊似地,講得很高興,跟著又提到東京的薄毛衣云云。 老妻子悄悄地上到二樓,慢慢打開房裡的木板窗。

「真虧你們大老遠跑來。」 她說了這麽一句。 外面已經有點亮起來了,眼前出現了純白色的山腰。低頭往山谷間看,晨霧的盡頭已經可以看見一條小溪(谷川)黑黑的在山間流動。 「這裡冷得真嚇人!」說說而已(噓である)。其實我並沒有真的那麽冷。 「真想喝點酒。」 「不要緊吧?」 「嗯、我的身體已經好多了。你看我胖了吧。」 和枝一個人扛了一個大被爐來。 「啊、好重哦。伯母,這個我是和伯父借的,伯父說我可以拿過來。我實在冷得受不了了。」和枝瞧也不瞧嘉七一眼,一個人很不自然地叨叨不休。 等到只剩下兩個人,和枝突然嚴肅起來。 「我很累了。我先去洗,然後我想先睡一下。」 「下面的露天溫泉不知道能不能去?」

「嗯,好像可以。伯父說他們每天都去泡。」 旅館老闆穿上一雙大草鞋,把昨天新降的雪踏著踏著開出一條路來。嘉七和和枝跟在後面,往微微亮的小溪走下。兩人把衣物脫在老闆帶來的席子上,讓自己的身體慢慢滑進溫泉里。和枝的身體變得圓胖胖的。怎麽看,都無法想像那是今晚就要死去的東西。 「要不要就那邊?」 老闆離開以後,嘉七用下巴向和枝比了比在濃濃晨霧中慢慢流動的白色山腰。 「可是,雪那麽深,爬不上去吧?」 「下游一點的地方可能會好一點。因為剛才水上車站那裡沒有那麽多雪。」 兩人在討論死去的場所。 回到旅館,棉被已經鋪好了。和枝馬上就鑽進去開始看雜誌。她的被窩的腳的地方,放了一個大被爐,看起來很暖和。嘉七把自己的被子掀開,盤腿坐在桌子前面,把火盆抱得密密的,一面喝著酒。下酒菜是罐頭螃蟹和脫水香菇。也有蘋果。

「餵,要不要多等一個晚上?」 「好啊,」妻子一邊看著雜誌回答。 「我都無所謂。只是,錢可能會不夠哦。」 「還剩下多少?」聽到那句話,嘉七愈來愈感到羞愧起來。 留戀。多麽地厚顏無恥。這是世上最要不得的事情。不行。我這麽拖拖拉拉,該不會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對她的(この女)身體的慾望吧。 嘉七沒有開口。 你不想活下去,再和她一起生活一次了嗎。可是藉債,而且還是不可告人(義理のわるい)的借債,這些要怎麽辦。污名,近乎瘋狂的污名,這些要怎麽辦。病痛,沒有人會相信的如此惡毒地諷刺著我的病痛,這些要怎麽辦。然後,還有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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