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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姥舍 1

太宰治作品選 太宰治 3088 2018-03-21
那個時候, 「沒關係,我會好好準備一下。我從一開始就已經有這個覺悟了。是真的。」她囁嚅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怪怪的。 「那怎麽行。你的那些覺悟我很清楚,一個人去死啦,要不然就是自暴自棄啦,我知道你就是這些打算。你的父母人都很好,又有弟弟在,我不可能明知道你有這種想法還默認你去做。」說得好像滿有條理,突然,嘉七也心一轉,有了想死的決心。 「還是死好了。一起死吧。神一定也會原諒我們的。」 兩人開始嚴肅地打點行李。 愛撫著認錯的丈夫的妻子,和日常生活的荒廢態度甚至把自己的妻子都逼到了這行徑上的丈夫,心中冀望著以死來為彼此之間劃下句點。那是早春里的一個日子。這個月的生活費,有十四、五圓,悄悄地帶在身上,另外,還有兩人的換洗衣物,嘉七的棉袍、和枝的夾衣一件和兩條腰帶。全部就只剩這幾樣了。和枝把它們用包袱包起來提在手上,夫婦倆難得地相依出門。丈夫沒有披風,身上套著久留米碎花棉袍和便帽,用深藍色的圍巾圍在脖子上,只有木屐還白白的和新的一樣。妻子也沒有外套,外掛和衣服都是一樣箭形碎花的被單布,上半身披了塊實在大得不搭調的淡紅色外國製披肩。兩人在快到當舖的地方分手了。

正午的荻窪車站,可以看見許多暗中悄悄地進進出出的人。嘉七一聲不吭,站在車站前面默默吸著煙。左顧右盼尋找嘉七身影的和枝,一認出嘉七,馬上跌跌撞撞興奮地跑過來。 「成功了,大成功!當到十五圓。老闆真笨。」 她不會死的。我不能讓她死。她不像我已經被生活踐踏得體無完膚。她體內還有生活的力量。該死的不是她。她即使只是曾經考慮過死亡,對這個世界賠的罪也已經夠多了。就這樣就好。世界會原諒她的。就這樣就好。我要一個人去死。 「那都是你的功勞。」我微笑地誇獎她,心裡真想輕輕拍她的肩膀。 「加起來有三十圓了。這樣我們可以來趟小旅行了。」 兩人買了到新宿的票。從新宿下車後,就趕進藥房裡,在那裡買了一盒大盒的安眠藥,緊接著又去另一家去買了另一種大盒的安眠藥。嘉七是讓和枝在店外面等著,自己笑容滿面地進去向老闆拿藥的,所以藥房的人也都毫不起疑。最後來到三越,進入藥品部,仗著店里人多,嘉七的膽子也稍微大起來,向老闆要了兩大盒。大大的黑眼珠、臉長長,表情很正經的女店員,懷疑地皺了一下眉頭,一副不太高興的表情。嘉七也嚇了一跳,一時間連微笑都擠不出來。店員冷冷地抓了藥,還張望著我們離去的背影。嘉七心裡知道,故意和和枝貼在一起,走在人潮中。即使自己是如此若無其事地走著,看在別人眼裡,多少還是不太自然。嘉七心裡對這件事感到有些可悲。之後,和枝在特賣場買了雙白襪子,嘉七買了上等的外國煙,兩人離開三越,搭車到了淺草,進入活動館,裡面正在上映荒城之月的電影。電影的開頭,畫面照著鄉下小學的屋頂和柵欄,傳來小孩子的歌聲。嘉七聽到那聲音的時候哭了。

「所謂的戀人,」黑暗中嘉七笑著和妻子說。 「聽說都是這樣一邊看活動,一邊這樣握著手的。」嘉七心裡有些心疼,用右手把和枝的左手拉過來,上頭用帽子遮住,試著緊緊握住和枝的小手,但是,那在身處如此錐心的立場的夫婦之間,卻只感到可怕的污穢。嘉七默默地放開自己的手,和枝低聲笑了。不是因為嘉七那笨拙的玩笑,而是因為聽了電影裡無聊的笑話,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是個能夠從電影中感受到幸福的,一派天真的好人。我不能殺她。這樣的人竟然就要死了,不應該是這樣的。 「要不要別死了?」 「嗯,請便。」她入神地看著電影,很清楚地回答。 「我本來就打算要一個人死的。」 她那女性的身體在嘉七心裡升起了一股奇妙的感覺。離開活動館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和枝說自己想吃壽司。壽司有些生腥味,嘉七不是很喜歡。而且,今天晚上,嘉七希望能吃些更高價的東西。

「壽司我實在是不太喜歡。」 「可是我想吃。」教和枝學會任性的美德的,不是別人,就是這個嘉七,用忍氣吞聲地裝模作樣時那齷齪(不純)的表情來作例證,沾沾自滿地教給她的。 一切的報應都回到我身上了。 在壽司店裡喝了一點酒,嘉七點了一份炒牡蠣。這就是我在東京最後的食物了,嘉七試著對自己說,情不自禁地苦笑起來。和枝點的是鮪魚手捲。 「好吃嗎?」 「不好吃。」那彷彿是打從心裡討厭的表情,又吃了一大口。 「難吃死了。」 兩個人都沒有說什麽話。 走出壽司店,又來到相聲館。相聲館裡客滿,沒有位子坐,擠到入口外面的觀眾推來推去站在門外搶著看,時時也聽到他們啊哈哈哈地齊聲大笑。擠在觀眾的人潮之間,和枝被推到了離嘉七五個柱子以外的地方。和枝的個子小,要從觀眾席瞄到舞台,那模樣費足了千辛萬苦,看起來就像一個矮矮的鄉下土包子。嘉七也被擠在人群中,頻頻踮起腳來擔心地尋找和枝的身影。他把眼光放在和枝身上的時間,比在舞台上還多。把黑色包袱緊緊地抱在胸前,藥也裝在那個包袱裡;緊張兮兮地左右晃著自己的腦袋想看到舞台上的藝人的和枝,也不時回頭確認嘉七的位置。恰好視線交錯的時候,兩人也沒有露出微笑,漠無表情,但是,心裡還是安心多了。

她為我做過很多事。我不會忘記。責任,全都在我一個人身上。如果有人敢數落(指彈)她,我會不計一切護著她。她是個好人。我很清楚,我也很相信。 可是上次的事呢?啊,不行、不行。那不是笑笑就能解決的事。我辦不到。只有那件事,我沒辦法裝作不知道。我受不了。 原諒我,這是我最後一次自私了。倫理,我有辦法克制自己,但是,感覺我卻沒有辦法壓抑下來。我真的完全忍受不住。 笑聲忽地在館內散開來。嘉七向和枝使了個眼色,到館外面來。 「我們去水上(みなかみ)吧,好不好?」去年整個夏天,兩人都在離水上車站徒步一個小時左右的,名叫谷川溫泉的山中溫泉場渡過。那實在是太苦澀的一個夏天,可是,因為太過苦澀,現在反而好像色彩鮮豔的圖畫明信片一樣,變成了甜美的回憶。下著白色驟雨的山、川,讓人感到自己在那裡可以哀傷地死去。聽到水上幾個字,和枝馬上顯得精神奕奕。

「啊,那我要先去買糖炒栗子。伯母她一直說她好想吃好想吃。」和枝很黏那所旅館老闆的老妻子,老闆的妻子好像也很喜歡和枝的樣子。那間旅館,看起來根本就沒有旅館的樣子,房間也只有三間,裡頭也沒有澡間,只能到隔壁的大旅館去借澡堂,要不就是雨天提著傘、夜裡提著燈或蠟燭下到河流那裡去泡川原的小露天澡堂。旅館裡只有老夫婦兩人,他們好像也沒有小孩,不過三間房間還是偶爾會客滿,那時候老夫婦就忙得不可開交,和枝也會到廚房去笨手笨腳地幫忙。旅館的伙食也是,裡面還有鹹鮭魚子和納豆,根本就不是旅館該有的菜色。這點讓嘉七覺得很溫暖。老妻子常犯牙疼,嘉七看了不忍,就拿阿斯匹靈給她,結果太有效,不一會她就打起盹睡著了。平常對老妻呵護有加的丈夫好像很擔心地在旁邊走來走去打轉,和枝看了就會忍不住哈哈大笑。有一次嘉七一個人低著頭在旅館附近的草叢裡蹣跚地繞圈子,無心地瞄了一下旅館的玄關,卻透過玄關微暗的木板梯下面,看見那老妻子縮成小小的坐在後面,出神地望著嘉七。那成了嘉七的一個尊貴(貴い)的秘密。雖然說是老妻,她也才四十四、五歲,是個長得很有福相,修養很好的人。丈夫好像是她家的養子,她就成了他的老妻子。和枝買了栗子來,嘉七還慫恿她多買了一些。

上野車站裡充滿著故鄉的味道,嘉七總是很害怕在這裡會不會遇見家鄉的人。尤其這個晚上,他就和在休假日旁徨無處的店裡的幫傭和女僕一樣,很怕引人耳目。和枝去店裡買了流行的日本探偵小說特輯號,嘉七買了小瓶的威士忌,搭上往新潟的十點半的火車。 挑了面對面的座位坐好,兩個人暗暗地笑了。 「噯,我穿得這個樣子,伯母不知道會不會覺得很奇怪?」 「沒關係啦。你就說我們兩個到淺草去看活動,回來的時候你先生喝醉了,吵著一定要到水上的伯母那邊,所以我們就直接過來了就好了。」 「說得也是哦。」和枝滿不在乎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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