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愛與黑暗的故事

第15章 愛與黑暗的故事(15)

正是施羅密特奶奶,一位酷愛書、理解作家的傑出女性,把敖德薩的家變成了一個文學沙龍——或許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希伯來文學沙龍。她憑自己特有的敏感意識到,孤獨與渴求認知,羞怯與狂放,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與陶醉自我的自大狂妄,這些別彆扭扭的組合驅動著詩人和作家走出書齋,你找我我找你,你挨我我靠你,找樂,調笑,放下架子,互相感受,手搭在肩膀上,或胳膊摟著腰,談天說地,爭論不休,有點嘮叨,有些好奇地查看別人的隱私,阿諛逢迎,意見不一,串通勾結,正確無誤,生氣見怪,道歉,修補,互相迴避,再尋找自己其他的伙伴。她是完美的女主人,她在招待客人時樸實無華,然而優雅大方。她向眾人呈上傾聽的耳朵,承受的肩膀,好奇羨慕的眼神,同情的心靈,自己用魚做的佳餚,冬天晚上一碗碗熱氣騰騰有滋有味的燴菜,放到嘴裡即刻融化的罌粟子蛋糕,從俄式茶炊裡倒出的一碗碗滾燙的熱茶。爺爺的工作是以專業水平倒利口酒,給女士們供應巧克力和甜蛋糕,給男士們供應嗆人的俄國煙。時年二十九歲的約瑟夫伯伯從阿哈德·哈阿姆那裡接手《哈施羅阿赫》的編輯工作。 《哈施羅阿赫》乃現代希伯來文化的一份重要刊物(詩人比阿里克本人曾做過編輯),從敖德薩時期就開始裁定希伯來文學,按照自己標準來弘揚或貶損作家。琪波拉伯母陪他去參加他弟弟、弟媳家裡的“社交聚會”,用羊毛圍巾、溫暖的大衣和耳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門納海姆·尤西施金,猶太復國主義先驅者,熱愛錫安運動領袖,裝束整齊地亮相了,他的胸脯像野牛一樣挺得高高的,嗓音像俄國總督一樣粗啞,像沸騰的俄國式茶炊那樣興高采烈。隨著他的到來,整個房間一片沉靜:大家出於尊重不再說話,有人會站起身給他讓出座位,尤西施金會以將軍般的步態大踏步穿過房間,他叉開雙腿,豪爽地坐在那裡,用手杖敲兩下地板,表示允許沙龍談話繼續進行。甚至切爾諾維茨拉比(人稱拉夫·扎伊爾)也是個常客。還有個胖乎乎的青年曆史學家,曾經向我奶奶求愛。 (“但高雅女子難以同他接近——他非常智慧,有趣,但衣領上總有各種各樣令人討厭的污漬,他的袖口滿是污垢,有時你可以看到一塊塊食物夾在他的褲線裡,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邋遢鬼!”)偶爾,比阿里克會在晚上來串門,他臉色蒼白中帶著憂鬱,不然就是顫抖中含著冷峻與憤怒——或與之截然相反,他也能成為晚會的生命和靈魂。 “而那時!”奶奶說,“他怎麼竟像個孩子!一個真正的無賴!沒遮沒攔!那麼有傷風化。有時他會用意第緒語和我們開玩笑,直至讓女士們面紅耳赤,喬尼·羅尼茨斯基會朝他叫喊:'咳,噓!比阿里克!你怎麼回事!啊!夠了!'”比阿里克好吃好喝,他喜歡快快樂樂,他用麵包和奶酪填飽肚皮,接著又乾掉一塊蛋糕,一杯熱茶,一小杯利口酒,而後他會開始一個接一個用意第緒語唱小夜曲,表達希伯來語言的奇妙以及他對希伯來語的深愛。詩人車爾尼霍夫斯基也闖進沙龍,光彩照人卻顯靦腆,充滿激情然敏感易怒,能征服人心,用孩子般的純真感動人,像蝴蝶一樣脆弱,但令人痛苦,甚至在沒有註意到的情況下把左中右的人都給傷了。而真實情況呢? “他從不蓄意傷人——他那麼純真!心眼好!一顆不知何謂罪惡的童心!不像一個憂傷的猶太孩子,不像!像個異族人的孩子。充滿生存之樂,淘氣頑皮,精力充沛!有時他剛好像個初生牛犢!如此一頭快樂的初生牛犢在四周跳來跳去。在眾人面前扮演滑稽角色!但只是有時候這樣。有些時候他來時痛苦不堪,立即使每個女人都想去關心他!所有的女人!老老少少,結婚的未婚的,相貌平平的漂亮可愛的,都感到有種暗含的衝動去關心他。這就是他的力量所在。他甚至不知道他擁有這種力量——如果他知道,就不會這樣來對待大家了!”車爾尼霍夫斯基喝下一兩杯白蘭地後,情緒高漲起來。有時他會開始讀自己創作的那些詩,詩中洋溢著欣喜與憂傷,使房間裡的每個人與之一同傷心,或者為他傷心。他狂放不羈的舉動、濃密的鬈髮、雜亂的鬍鬚,他所帶著的女孩子,這些女孩並不都特別聰明,甚至不都是猶太人,但都很美麗,秋波蕩漾,沒少引起人們評頭品足,刺激了作家們的羨慕之情——“作為女人我跟你說,”奶奶又發話了,“女人在這樣的事情上沒有錯,比阿里克慣於坐在那裡這樣看他……看他帶來的異族姑娘……倘若比阿里克能夠像車爾尼霍夫斯基這樣生活上一個星期,他情願少活一年!”激烈爭論涉及希伯來語言和文學的複興、革新之局限、猶太文化遺產與民族文化之關係、同盟會會員、意第緒主義者(約瑟夫伯伯,以爭辯的語調,稱意第緒語為“胡言亂語”,平靜下來後稱之為“猶太德語”)、朱迪亞和加利利地區的定居點、赫爾鬆或哈爾科夫猶太農民的老問題、克努特·哈姆孫和莫泊桑、強權與社會主義、女人和農業等諸多問題。

1921年,也就是十月革命四年後,敖德薩在紅與白的血腥戰爭中歷經數次權力交替,我爸爸也終於從女孩變成男孩有兩三年之久,奶奶和爺爺以及兩個兒子飛往維爾納,當時維爾納一部分領土歸波蘭所有(尚未屬於立陶宛)。爺爺對共產主義者深惡痛絕。 “別和我談論布爾什維克,”他經常嘟噥,“咳,有什麼呀,即使在他們掌權之前,在他們走進從人家那裡搶來的房子之前,在他們夢想成為國家機器成員和人民委員之前,我對他們就瞭如指掌。我記得他們以前的模樣,小阿飛、敖德薩港口地區的下等人、暴徒、惡霸、小偷、酒鬼和惡棍。咳,有什麼呀,他們差不多都是猶太人,形形色色的猶太人,你有什麼辦法。但他們不過是出身於最純樸家庭的猶太人——咳,有什麼呀,市場上販魚的,我們一般稱他們是緊緊粘在鍋底上的沉渣。列寧和托洛斯基——什麼托洛斯基,哪個托洛斯基,列夫·布隆施泰因,亞諾夫卡一個名叫多維多扒手的瘋兒子——這群烏合之眾披上了革命者的外衣,咳,有什麼呀,穿皮靴,腰帶上別著左輪手槍,像臟兮兮的大母豬穿絲綢裙。他們就這樣走上大街,抓人,把財產充公,他們一喜歡上誰的房子或者女朋友,就把人家給殺了。咳,有什麼呀,當然有一兩個異族人跟他們幹,也是底層出身,來自海港,渣滓,他們是群烏合之眾,咳,有什麼呀,一群穿臭襪子的烏合之眾。”布爾什維克革命五十年後,他對共產主義和共產主義者的這一態度也沒有改變。以色列軍隊在“六日戰爭”中征服了耶路撒冷老城,幾天后,爺爺建議國際社會現在應該協助以色列,“非常尊敬,毛髮無損,秋毫無犯”。讓黎凡特阿拉伯人回歸到他們的歷史家園,他稱之為“阿拉伯家園”:“就像我們猶太人回到咱們故鄉一樣,他們應該榮歸故里,回到他們出生的阿拉伯家園。”簡而言之,我詢問,要是俄國人攻打我們,以使他們的阿拉伯盟友免遭返回故里的艱難困苦,他認為該怎麼辦。他淡粉色的面龐氣得通紅,盛氣凌人地吼道:“俄國!你說的是哪個俄國? 俄國已經不存在了,尿床的小東西!俄國不存在了!或許你在談論布爾什維克?咳,有什麼呀,從布爾什維克還在敖德薩港口地區,尚且無足輕重的時候,我就對他們瞭如指掌了。他們不過是一幫盜賊和群氓!鍋底上的沉渣!整個布爾什維克主義不過是大張旗鼓地虛張聲勢而已!既然我們已經看到我們有多麼奇妙的希伯來人飛機,槍支,咳,有什麼呀,我們應該派這些年輕小伙子和我們的飛機穿過彼得堡,大概來去各用兩個星期,一枚利利索索的炸彈——我們以前就該對他們這樣——一聲巨響——整個布爾什維克主義就像臟棉毛,飛進了地獄!”“你認為以色列該轟炸列寧格勒嗎,爺爺?發動一場世界大戰?你聽說過原子彈嗎?聽說過氫彈嗎?”“都在猶太人的掌控之下,咳,有什麼呀,美國人,布爾什維克們,他們所有的新式武器都出自猶太科學家之手,他們必然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那麼和平呢?有實現和平的途徑嗎?”“有。我們得打敗我們所有的敵人。我們得痛打他們,這樣他們才會來向我們祈求和平——然後呢,咳,有什麼呀,我們給他們和平。我們為什麼要拒絕呢?畢竟,我們是個熱愛和平的民族。我們甚至有這樣的一誡,追求和平——咳,有什麼呀,倘若需要,我們和巴格達講和平,倘若需要,我們甚至和開羅講和平。難道不應該嗎?怎麼會這樣?”

十月革命、內戰和紅色勝利後的困惑、貧困、審查和恐懼,使敖德薩的希伯來作家們和猶太復國主義者四處逃散。約瑟夫伯伯和琪波拉伯母和他們的許多朋友一道在1919年年底乘坐“魯斯蘭號”前往巴勒斯坦,他們抵達雅法港口宣告了第三代阿里亞的開端。其他人從敖德薩逃往柏林、洛桑和美國。亞歷山大爺爺、施羅密特奶奶和他們的兩個兒子沒有移居巴勒斯坦——儘管在亞歷山大爺爺的詩歌中跳動著猶太復國主義的激情,但是那片土地在他們眼裡太亞洲化,太原始,太落後,缺乏起碼的衛生保障和基本文化。於是他們去了立陶宛,那裡是克勞斯納一家,爺爺、約瑟夫伯伯和拜茨阿里勒的父母二十五年前離開的地方。維爾納依舊在波蘭的統治之下,激烈的反猶主義在那裡從未間斷,一年年愈演愈烈。民族主義和恐外症在波蘭、立陶宛一直起支配作用。龐大的猶太少數民族對於被征服得服服帖帖的立陶宛人來說,彷彿是壓迫者體制的代言人。邊境那邊,德國正遍布著新的、冷酷兇殘的仇猶納粹。在維爾納,爺爺也是個生意人。他期待不高,從這兒買點什麼到那裡去賣,這中間有時候會賺些錢。他把兩個兒子首先送進希伯來學校,繼之送進傳統的中學。大衛和阿里耶兄弟,不然就是叫作茲尤茲亞或者是羅尼亞,從敖德薩帶來了三種語言:他們在家裡講俄語和意第緒語,在街上講俄語,在猶太復國主義者們辦的幼兒園不得不講希伯來語。這裡,在維爾納傳統的中學裡,他們又加學了希臘語和拉丁語、波蘭語、德語和法語。後來,在大學歐洲文學系,學習了英語和意大利語,在閃語哲學系我爸爸又學了阿拉伯語、阿拉米語和楔形文字。大衛伯伯不久找到了一份教文學的工作,而我爸爸耶胡達·阿里耶1932年在維爾納大學獲得了學士學位,希望追隨哥哥的腳步,但是這時的反猶主義已經變得無法忍受。猶太學生不得不遭受屈辱、人身攻擊、歧視和施虐狂虐待。 “但確切地說,他們向你們做了什麼?”我問我爸爸,什麼是施虐狂虐待?他們打你們了嗎?撕你們的練習本了嗎?你們為什麼不申訴呢?”“你無法,”爸爸說,“理解這些。不理解更好。我高興,儘管你也不能理解這個,也就是說,我為什麼為你不理解那種情形而高興。我當然不願意讓你了解。因為不需要了解。就是因為已經不需要了解了。因為它已經結束了。永遠地結束了。也就是說,它在這裡不會發生。現在我們談談別的,我們談談你的行星相冊好嗎?當然我們仍然有敵人,有戰爭,有圍困,傷亡不小。那是肯定的,我不否認。但這不是迫害。這——不是。既不是迫害,也不是侮辱,也不是集體屠殺。不是我們在那裡得要遭受的施虐虐待。那將一去不復返了。不是這裡。要是他們襲擊我們,我們就一報還一報。我覺得你把火星插在土星和木星中間了。錯了。不,我不告訴你。你可以自己查一查看看什麼地方錯了,你也可以自己把位置放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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