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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愛與黑暗的故事(2)

我們多年來和特拉維夫的家人通過電話進行固定的聯繫。我們每隔三四個月給他們打一次電話,儘管我們和他們都沒有安裝電話。首先我們給哈婭姨媽和茨維姨父寫信,信中寫道,本月十九日星期三(星期三那天茨維在三點鐘從健康診所下班),五點鐘我們會從我們這裡的小藥店往他們那裡的小藥店打電話。信提前許久就發出了,我們等待著回复。姨媽哈婭和姨父茨維讓我們放心,本月十九日星期三那天對他們絕對合適,他們當然會在五點鐘之前就等在小藥店裡,要是我們五點鐘沒打成電話也不要著急,他們不會走開。我不記得我們是不是穿上最好的衣服去小藥店給特拉維夫打電話,但要是穿了也不足為奇。那是一項隆重的使命。早在星期天,爸爸就對媽媽說:范妮婭,你記得這星期要給特拉維夫打電話嗎?星期一媽媽會說,阿里耶,後天可別回來晚了,別把事情搞砸了。星期二,他二人對我說,阿摩司,千萬別給我們弄出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來,你聽見了,不要生病,你聽見了,別凍著,明天下午之前別摔跟頭。頭天晚上他們會對我說:早點睡吧,這樣明天打電話時才會有力氣,我不想讓你被那邊聽上去像沒吃飽飯似的。感情就這樣醞釀出了。我們住在阿摩司街,離澤弗奈亞街上的小藥店有五分鐘的路,但是三點鐘時,爸爸對媽媽說:“現在你別開始做什麼新活計了,這樣就不會把時間搞得緊巴巴的。”

“我一點事也沒有,可你,在讀書呢,你可別忘得一干二淨。”“我?我會忘?我一會兒就看一下表。阿摩司會提醒我的。”你瞧,我只有五六歲,已經承擔了歷史責任。我沒有手錶,也不可能有,所以每隔一會兒我就奔向廚房看看掛鐘,接著我就會宣布,就像發射宇宙飛船倒計時那樣:還有二十五分鐘,還有二十分鐘,還有十五分鐘,還有十分半鐘——那時我們就會起身,仔細地把前門鎖好,走出家門。我們三人一行左轉走到奧斯特先生的雜貨店,右轉到澤卡賴亞街,左轉到馬拉哈伊街,右轉到澤弗奈亞街,徑直走進小藥店說:“您好啊,海涅曼先生,您怎麼樣?我們是來打電話的。”他當然知道,星期三我們會打電話給遠方的特拉維夫,他也知道茨維在健康診所上班,哈婭在勞動婦女同盟擔任要職,伊戈爾長大要當運動員,他們是果爾達·邁耶森(即後來的果爾達·梅厄)和米沙·闊羅德尼的摯友,後者在這裡被稱作摩西·庫勒,但我們還是會提醒他:“我們來給特拉維夫的親戚打電話。”海涅曼先生會說:行,當然可以。請坐。 ”接下來,他會給我們講經常講的一個有關電話的笑話:“一次,在蘇黎世的猶太復國主義大會上,旁屋裡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可怕響聲。伯爾·洛克問哈茲菲爾德出什麼事了,哈茲菲爾德解釋說,是魯巴曉夫同志在向耶路撒冷的本古里安講話。 '向耶路撒冷講話,'伯爾·洛克說,他怎麼不用電話呢? '”爸爸會說:我現在撥號。”媽媽說:還早呢,阿里耶。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好幾分鐘呢。 ”他會說,沒錯,可接通也需要時間。”(那時還沒有直撥電話。)媽媽說:“是啊,可我們一下子就接通該怎麼辦,他們還沒到呢?”爸爸回答說:若是那樣的話,我們過會兒再試一次不就得了。 ”媽媽說:不行,他們會擔心的,他們會認為沒接到我的電話。”

就在他們爭論不休的當口,時間差不多就五點鐘了。爸爸拿起電話聽筒,站在那裡,對接線生說:下午好,女士。請接特拉維夫648。 ”(要么就是諸如此類的話,我們還是處在三位數字的世界。)有時接線生會說:“請等幾分鐘,先生,郵電局長正在打電話。 ”要么是西頓先生,要么則是納沙什維先生。我們有些緊張,因為不知道會出什麼事,他們在那邊會怎麼想呢?我能夠想像,這樣一條單線把耶路撒冷和特拉維夫連接在了一起,又通過特拉維夫與世界相連。倘若這條單線佔線,實際上它總在佔線,我們同世界的聯繫則被切斷。這條線蜿蜒而去,穿越荒野和岩石,穿越小山和峽谷,我想這是一個偉大的奇蹟。我顫抖起來——要是野獸夜裡來咬線會怎麼樣呢?要是壞人把電話線切斷會怎麼樣呢?要是雨水滲進去會怎麼樣呢?要是著火會怎麼樣呢?天曉得。這條線曲曲彎彎,那麼脆弱,沒有人把守,遭受日曬,天曉得。我對架設這條線的人充滿了感激,那麼勇敢無畏,動作那麼靈巧,從耶路撒冷往特拉維夫架條線,可不是件容易事。我從自己的體會中得知這件事有多難:一次我們從我住的房間向愛里亞胡·弗里德曼家拉條線,中間只隔著兩家住戶和一個花園,那是怎樣的一個工程,要經過樹、鄰居、棚屋、籬笆牆、台階、灌木。等了一會兒之後,爸爸確信郵電局長要么就是納沙什維先生一定說完話了,於是就再次拿起聽筒對接線生說:“請原諒,女士,請再給我接特拉維夫648。 ”她會說:“我記下來了,先生。請等一等。 ”(要么就是:“請耐心一點。”)爸爸說:我等了,女士,等很正常,可別人也在電話那頭等著呢。”他這樣來對她加以禮貌的暗示,儘管我們是真正的文化人,但我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我們很有修養,但我們不是好欺負的。我們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那種誰都能對猶太人為所欲為的想法,已經徹底結束了。接著,藥店裡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這響聲總是那麼激動人心,那是個奇妙的瞬間,談話基本是這樣的:“嗨,茨維?”“講話。”“這是阿里耶,耶路撒冷的。”

“是的,阿里耶,我是茨維,你們好嗎?”“我們一切都好。我們在藥店裡給你們打電話。”“我們也是。有什麼新情況嗎?”“沒什麼新鮮的。你們那邊呢,茨維?有什麼情況嗎?”“一切都好。沒什麼特別的。就那樣唄。”“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們這裡也沒有新情況。我們都挺好。你們呢?”“也挺好的。”“太棒了。現在范妮婭要和你們說話了。”還是那套:你好嗎?有什麼新情況嗎?接著:現在阿摩司要說幾句。 ”那就是整個談話。你好嗎?挺好!這樣的話,我們很快再聊天。很高興跟你們聊聊。我們也很高興。我們寫信約定下次打電話的時間。我們再聊。好啊。肯定要聊的。再見。希望不久的將來。再見。好好照顧自己。一切順利。你們也是。但這不是開玩笑:生活靠一根細線維繫。我現在明白,他們一點也不知道能否真的可以再次交談,或許這就是最後一次,因為天曉得將會出什麼事,可能會發生騷亂,集體屠殺,血洗,阿拉伯人可能會揭竿而起把我們全部殺光,可能會發生戰爭,可能會出現大災難,畢竟希特勒的坦克從北非和高加索兩面夾擊,幾乎要抵達我們的門口了,誰知道等待我們的會是什麼。空洞無物的談話實則並不空洞,只是笨拙罷了。那些談話現在顯示給我的則是,當時對他們——對所有的人,不光是對我的父母來說,表達個人情感多麼艱難。對他們來說表達公共情感沒有絲毫困難——他們是有情人,他們知道如何說話。啊哈,他們多會說話啊!他們能夠連續三四個小時用充滿激情的語調談論尼采、斯大林、弗洛伊德、傑伯廷斯基,能將所知道的一切傾囊而出,掬同情之淚,聲調平板地論證殖民主義、反猶主義、正義、“農業問題”、“婦女問題”、“藝術對生活問題”,但是一旦他們要表達私人情感時,總是把事情說得緊張兮兮,乾巴巴,甚至誠惶誠恐,誗①傑伯廷斯基(1880—1940),生於烏克蘭敖德薩,早期猶太復國主義代表人物之一。

這是一代又一代遭受壓抑與否定的結果。事實上是雙重否定,雙重約束,就像歐洲資產階級行為方式加強限制宗教猶太社區。似乎一切均遭到“禁錮”,或“不得如此”,或“不雅”的否定。除此之外,還有語詞的巨大缺失。希伯來語仍舊不算足夠自然的語言,它當然不是一門親密語言,當你講希伯來語時,難以知道說出之後的真正含義。他們從來不能確保說出來的事情不滑稽可笑,滑稽可笑是他們日里夜裡所懼怕的。怕滑稽可笑真是怕死了。即使像我父母那樣希伯來語好的人,也不能說完全掌握了希伯來語。為追求準確,他們講話時放不開。他們經常改變主意,再次系統闡述剛剛說過的話。大概近視眼的司機就是這種感覺,深夜開著生車在陌生城市裡試圖駛出彎彎曲曲的小路。一個星期六(安息日),媽媽的一個朋友前來看望我們,她是老師,名叫莉莉亞·巴薩姆哈。每當客人在談話時說“我膽怯”或者說“他處在膽怯狀態”時,我就放聲大笑。在日常希伯來俚語裡面,她所用“膽怯”一詞意為“放屁”。他們不知道我幹嗎要笑,也許知道,卻佯裝不知。爸爸在說“軍備競賽”或者抗議北約國家決定重新武裝德國以威懾斯大林時,也是一樣。他不知道他所使用的書面語“軍備”在時下希伯來俚語裡是“性交”的意思。爸爸在我說“搞定”,一個絕對無辜的詞彙時,總是把臉一沉,我總也不明白這個詞幹嗎讓他那麼緊張。他當然從來沒有解釋過,我不可能問。多少年過去,我知道了在三十年代,那時我還沒有出生,“搞定”是指使一個女子懷孕又不跟她結婚的意思。有時習語“搞定她”似乎就是指睡了她。 “深夜在貨倉裡,他把她搞定了,早晨某某人方知他與她素不相識。”於是,要是我說“烏里姐姐給搞定了”什麼的,爸爸便會噘起嘴唇,聳聳鼻樑。他當然不會向我解釋什麼——怎麼能解釋呢?他們私下相處時,從來不講希伯來語。大概在最私下的時刻,他們什麼話也不說。一言不發,因為害怕看上去滑稽可笑或者聽上去滑稽可笑,這給一切蒙上了陰影。

表面看來,在那些日子,拓荒者站在聲望之梯的最高端,然而拓荒者住得離耶路撒冷非常遙遠,住在山谷,加利利,以及死海岸邊的荒野裡。猶太民族基金會海報上展示了他們那吃苦耐勞、憂心忡忡的影像,鎮定自若地站在拖拉機和犁過的土地間,令我們欽佩不已。站在拓荒者下面一級雲梯上的是其“隸屬成員”,他們穿著背心在夏日陽台上看社會主義者報紙《達瓦爾》,是勞動者同盟、先鋒隊和健康基金會成員,身穿卡其布服裝,自願為公共資金交款,吃色拉就炒雞蛋和酸奶,嚴格約束自己,有責任感,生活方式紮紮實實,是土生土長的產品,工人階級,嚴格遵守黨的紀律,在別具特色的一罐產品裡,是溫和的橄欖,“上藍藍,下藍藍,我們在這裡建造港灣,建造港灣”。與這一既定團體相抗衡的是“不隸屬者”,別稱恐怖主義者,以及住在梅·沙裡姆的虔誠的猶太人、仇視猶太復國的極端正統主義者;還有一群混雜的烏合之眾,包括行為古怪的知識分子、野心家,以及以自我為中心見多識廣的浪跡天涯之人;還有各種各樣的棄兒、個人主義者和猶豫不決的虛無主義者、未曾設法恢復德國生活方式的德國猶太人、親英的勢利小人、富有的法國式黎凡特人,他們具備著我們視為驕橫自大男總管的誇張方式。接著是也門人、格魯吉亞人、北非人、庫爾德人和薩洛尼卡人,他們絕對都是我們的兄弟,他們絕對都是大有可為的人類資源,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你需要在他們身上投入大量的耐心和努力。除去這些,還有難民,倖存者,我們對待他們既憐憫,又有某種反感。這些不幸的可憐人,他們選擇坐以待斃等候希特勒而不願在時間允許之際來到此地,這難道是我們的過錯嗎?他們為什麼像羔羊被送去屠宰卻不組織起來奮起反抗呢?要是他們不再用意第緒語大發牢騷就好了,不再向我們講述那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一切就好了,因為那邊所發生的一切對他們對我們來說都不是什麼榮耀之事。無論如何,我們在這裡要面對未來,而不是面對過去,倘若我們重提過去的話,那麼從《聖經》和哈斯蒙尼時代,我們肯定有足夠的鼓舞人心的希伯來歷史,不需要用令人沮喪的猶太歷史去玷污它。猶太歷史不過是堆負擔。 (他們總是用意第緒語詞彙Tsores來形容,臉上流露出厭惡之情,於是孩子意識到這些Tsores是某種痼疾,屬於他們,而不屬於我們。)在倖存者中,有利赫特先生,周圍的孩子們管他叫作“百萬孩子”,他在馬拉哈伊街上租了一間小房子,夜間睡在床墊上,白天捲起鋪蓋做“乾洗和蒸汽熨燙生意”,總是耷拉著嘴角,露出輕蔑和厭惡神情。他習慣性地坐在小店門口等候顧客的來臨,每當鄰居家的孩子經過時,他總是朝一旁吐口唾沫,噘起的雙唇間擠出幾句話:“百萬孩子被他們殺了!你們這樣的小崽子!屠殺了他們!”他說此話時,並非含著悲傷,而是帶著仇恨,憎惡,彷彿在詛咒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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