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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四十七章

玫瑰之名 昂贝托·埃科 10814 2018-03-21
第七天 整所修道院亂紛紛的, 但這只是悲劇的開始, 勝利的火焰正不住地 又窗口和屋頂往外竄…… 第四十七章 夜晚 如果標題是為了摘記本章的重大發現,那它就得和這一章一樣長了,毫無意義 我們站在門檻上。這房門和另外三個七邊形房間形狀完全相同,房裡充滿了一股書籍發霉的臭味。我高舉在頭上的燈,首先照亮了拱形天花板,然後,隨著我的手臂左右移動,火光照到遠處沿牆而立的書架。最後,在房間中央,我們看見一張鋪滿了紙張的桌子,以及坐在桌子後的人。他好像是在黑暗中等待我們,儘管是個活人,卻紋風不動。在燈照亮他的臉之前,威廉就開口了。 “晚安,可敬的佐治。”他說,“你在等我們嗎?” 我們往前走了幾步後,燈光清楚地照亮那個老人的臉,彷彿他並沒有瞎眼似的望著我們。

“是你嗎,巴斯克維爾的威廉?”他問道,“今天下午黃昏晚禱之前,我到這裡來,把自己關在裡面,便已一直等著你了。我知道你會來的。” “院長呢?”威廉問,“在秘密樓梯裡弄出響聲的就是他嗎?” 佐治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活著嗎?”他問道,“我以為他已窒息而死了。” “在我們開始談話之前,”威廉說,“我想先救他出來。你可以由這一面打開的。” “我不能再信任他了。他很害怕。由於在福薩諾伐時,他設法將一具屍體運下螺旋形的樓梯,他變得很有名了,不當的榮耀。現在他因為無法爬自己的階梯而死。” “你使用那條通路有四十年了。當你明白你的眼睛就要瞎了,無法再控製圖書室時,你心里便有了盤算。你讓一個你所信任的人被選為院長;然後你先讓他任命博比歐的羅伯特為圖書管理員,因為羅伯特可以任你指使。接著是需要你的幫助,凡事皆和你商量的馬拉其。四十年來,你一直是這所修道院幕後的主人。這便是意大利集團所意識到的,也是阿利納多不斷重複的。只是沒有人肯聽他的話了,因為他們都以為他已神智不清了。我說得對吧?可是你仍在等我,而且你無法堵住鏡子的入口,由於機關安在牆內,你為什麼還等著我呢?你怎麼能確定我會到達呢?”威廉雖提出問題,但由他的聲調聽來,他顯然已經知道答案,期盼那是他推理的報償。

“從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終究會明白的。由你的聲音,由你技巧地引我為一個我不想提及的主題爭辯。你比其他人都要厲害,最後你必定會求得解答的。你知道如何推敲別人的思緒。然後我又聽到你向其他的僧侶們發問,那些問題全都是對的。可是你從未問到關於圖書室的事,好像你已經知道了它的每一個秘密。有一晚我到招待所去敲你的房門,你卻不在房間裡。你一定是到這裡來了。我聽一個僕人說,廚房的燈丟了兩盞。最後,那天在走廊裡,當塞維里努斯去找你談論一本書時,我便確信了你遲早會查出來的。” “但是你又設法拿走了那本書。你去找對當時的情況一無所知的馬拉其。那個傻子滿心嫉妒,仍然想著阿德爾莫偷去了他所愛的貝倫加。馬拉其不明白維南蒂烏斯和這件事有什麼牽扯,而你又讓他的想法更加混亂。你可能告訴他說,貝倫加和塞維里努斯很要好,所以貝倫加便把一本由'非洲之末'裡拿出的書給了他,作為報償。我不知道究竟你是怎麼跟他說的。馬拉其在嫉妒心的作祟下,便去找塞維里努斯,把他殺了。然後管理員突然到了,以致他沒有時間去找尋你對他描述過的那本書。是不是這樣?”

“差不多。”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可是你並不希望馬拉其死。他可能從未看過'非洲之末'裡的書,因為他信任你,尊重你的禁令。他又聽你的指示,在夜晚時燃燒藥草,好嚇走任何擅自闖入圖書室的人。塞維里努斯供應那些藥草,所以那天他才會讓馬拉其進入療養所。馬拉其只是尊照院長的命令,照例去那裡拿他每天準備的新鮮藥草而已。我猜得對嗎?” “你猜對了。我並不希望馬拉其死。我叫他再去找出那本書,不管用什麼方法,並且把它帶回這裡來給我,但絕不可翻閱。我告訴他說那本書有一千隻蝎子的力量。誰曉得那個瘋子竟第一次選擇了自發的行動。我並不想要他死,他是個忠心的手下。但不用對我重複你所知道的,我曉得你都知道了。我不想助長你的驕傲,你已經查明了一切。今天早上在寫字間裡,我聽到你問本諾關於《淫蕩的西伯利安》,你那時便已十分接近真相了。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發現鏡子的秘密的,可是當院長告訴我你提到了'非洲之末”我就肯定不久之後你一定會來的。所以我在這裡等著你。現在,你還想要什麼? ”

“我想看看那本手稿。”威廉說,“包含了一卷阿拉伯文,一卷敘利亞文和一卷《淫蕩的西伯利安》譯本。我想看看希臘文的那一卷,也許是個阿拉伯人,或一個敘利亞人所製的。當你還身為裡密尼的保羅的助手時,你發現了這本書,便安排將它寄回國,並在里昂和卡斯蒂利亞蒐集了《啟示錄》的最佳手抄本,這項戰利品使你在這所修道院裡得到了讚譽和尊敬,也使你奪得了圖書管理員的職位,而這職位本來理當由長你十歲的阿利納多接任的。我想看看那本寫在亞麻紙上的希臘文抄本。那種紙當時十分罕有,在你的家鄉布爾戈斯附近的希洛斯,便以產亞麻紙而聞名。你偷了這本書,在看它之後,為避免讓別人看,便把它藏在這裡,保護著它,卻不毀了它,因為一個像你這樣的人是不會把書毀掉的,只會保護它,不讓別人去碰它。我想看看亞里斯多德《詩論》的下冊,每個人都相信那本書已經丟了,或者根本就不存在。你所收藏的這一本可能是惟一的一本了。”

“你可以當一個很了不得的圖書管理員,威廉。”佐治以敬佩而又遺憾的口氣說,“看來你真的什麼都知道了。來,我相信在你那邊的桌子旁有一張凳子吧?坐。這是你的獎品。” 威廉坐下來,把我遞給他的燈放到桌上。燈光由下方照亮了那個瞎眼老人的臉。老人拿起放在他面前的一本書,傳給威廉。 我認得那本書的裝訂,那就是我在療養所曾經翻開過,以為那是本阿拉伯文手稿的書。 “你看吧,威廉,翻閱它。”佐治說,“你贏了。” 威廉看看那本書,卻沒有碰它。他由僧衣裡取出一雙手套,不是他平常所戴的,露出指尖的那一副,而是塞維里努斯臨死時戴在手上的那雙手套。他小心翼翼地翻開腐朽脆弱的裝訂。我向前傾身,越過他的肩際向下看。聽覺敏銳的佐治,聽到了我所發出的聲音。

“你也在這兒嗎,孩子?”他說,“我也會讓你看的……待會兒。” 威廉很快地看過前幾頁:“根據目錄,這是一本阿拉伯文手稿,關於某個愚人的故事。”威廉說,“這是什麼呢?” “哦,是異教徒愚蠢的傳統,關於愚人說出聰明的評論,使他們的神職者感到驚異,也取悅了他們的哈利發……” “第二卷是敘利亞文手稿,但根據目錄,這是一本埃及煉金手冊的譯本。在這本集子裡說的又是什麼呢?”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是一本第三世紀時的埃及著作。和其後的著作有所連貫,卻比較不危險。沒有人會去聽一個非洲煉金術者的胡謅,他認為世界的創造是神的笑話……”他仰起臉背誦;由於四十年來他時常複誦他還有視力時曾經看過的著述,所以記憶仍十分鮮明,“'上帝發笑時,統治世界的七個神抵降生了;當他大笑時,光出現了;等他第二次大笑,又出現了水,到了他歡笑的第七天,心靈出現了……'愚蠢。就和後來那些無聊的作品一樣,例如《淫蕩的西伯利安》……但是你不會對這些感興趣的。”

事實上,威廉很快地翻過前面幾卷,翻到希臘文的地方。我立刻看出那些紙張和前面的並不相同,比較薄,比較輕軟,第一頁幾乎磨損了,頁緣磨掉了一部分,上面還有潮濕和歲月留下來的污痕。威廉念出開頭幾行,先念出希臘文,再譯成拉丁文,然後以這種語言接續,好讓我也知道這本關鍵性的書,有著怎樣的開場: “在第一冊的悲劇中,我們看出它如何藉著同情和恐懼的喚起,而產生淨化作用。一如我們所允諾的,現在我們將以喜劇呈現(包括諷刺詩及丑角),看看它的無稽在激起歡樂之外,也能達到那種激情的淨化。由於人是會笑的動物,這種激情是最值得考慮的,我們在討論心靈的書中也已說過。我們將界定模仿喜劇行動的類型,然後再檢討喜劇借何種方法來激發笑聲,這些方法便是行動和話語。我們將顯示行動的荒謬是如何自最好至最壞的比喻中產生,由透過欺騙而引起驚訝,由不可能,由自然法則的違反,由不相干和不連貫的,由品格的卑下,由滑稽和粗俗動作的運用,由不和諧,由最無價值事物中的選擇。然後我們再顯示話語的荒謬又是如何由相同的話指不同的事物,及不同的話指相同的事物,而造成的誤解所產生,由饒舌和重複,由暱稱,由語言的遊戲,由發音的錯誤,以及由粗野的話等等。”

威廉翻譯時有點困難,時而停下來,找尋適當的詞句。他翻譯著,面帶笑容,似乎看見了他意料將會找到的東西。他大聲念出第一頁,然後便停下來,彷彿已沒興趣再知道更多了,迅速翻過接續的書頁。但翻了幾頁後,他卻無法再順利地往下翻,因為那些脆弱的亞麻紙頁緣處都粘在一起了,像是逐漸腐壞的紙質及濕氣所形成的一種漿糊將它們粘了起來。佐治意識到翻書停止了,催促威廉繼續。 “再看呀,翻閱它。它是你的了,是你的戰利品。” 威廉笑了起來,似乎很高興:“那麼你並不真的認為我很聰明了,佐治!你看不見,我已戴上手套了呀。我的手指在這麼笨拙的情況下,沒法把書頁分開。我應該把手套脫下,將手指放在舌頭上沾濕,就像今早我在寫字間閱讀時一樣,也因此我突然明白了那些神秘的死亡。我應該像那樣翻閱,直到我吃下相當分量的毒藥。我所說的毒藥,是你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從塞維里努斯的實驗室拿走的。也許當時你便感到憂慮,因為你在寫字間裡聽到有人好奇地談到了'非洲之末”或是遺失的亞里斯多德那本書,或是兩者都說到了。我相信你把毒藥保存了很久,計劃在你察覺到危險的時刻使用它。幾天以前,當維南蒂烏斯又提及這個話題,同時輕率、虛榮的貝倫加為了討好阿德爾莫,不惜觸犯保密的禁令時,你覺得危險的時刻來臨了。所以你便到這裡來布下陷阱——可以說是及時的,因為過了幾夜後,維南蒂烏斯進來了,偷了那本書,熱切地翻閱。不久他便感到很不舒服,所以下樓到廚房去求助,而他就死在那個地方。我說錯了嗎? ”

“沒有錯,再說下去吧。”※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剩下的就很簡單了。貝倫加在廚房裡發現了維南蒂烏斯的屍體,為了怕人詢問,揭露了他把書拿給阿德爾莫看的秘密,便把屍體抬了出去,丟到那缸豬血中,以為這樣一來每個人都會相信維南蒂烏斯是溺死的。” “你怎麼知道這就是經過的情形呢?” “你自己心裡也明白。當他們在貝倫加房裡找到那塊染血的佈時,我看見了你的反應。那個愚蠢的人把維南蒂烏斯的屍體投進豬血缸後,便用那塊布揩拭雙手。但由於貝倫加失踪了,想必他對那本書也起了好奇心,所以那本書必然在他那裡。你期盼他會在某處被發現,不是被殺害,而是中毒而死。其餘的就很明顯了。塞維里努斯找到了那本書,因為貝倫加為了避開別人,先跑到療養所去看書。受你煽動的馬拉其到實驗室去殺了塞維里努斯,然後回到這裡,想探查使他成為殺人兇手的禁書究竟包含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結果他也死了。這樣所有的屍體便都有了解釋……真蠢……”

“誰?” “我。因為阿利納多的話,我相信了這一連串的罪行是遵循的《啟示錄》的七聲號響順序而發生的。阿德爾莫和雹子有關,但他是自殺而死的;維南蒂烏斯死在血海裡,那卻是貝倫加奇怪的想法;貝倫加自己淹在水中,說起來也是巧合;塞維里努斯的死使三分之一的天象毀損,那是因為地球儀是馬拉其順手拿起的武器;最後馬拉其在臨死前提到了蝎子……為什麼你告訴他說那本書有一千隻蝎子的力量呢?” “那是由於你的緣故。阿利納多跟我說過他的想法,後來我又聽某個人說起你覺得這說法很可信……我也相信了是有一個神的計劃在導引著這些死亡,所以責任不在我。我跟馬拉其說,假如他也變得好奇,依據同一個神的計劃,他也會遭到不幸,果然他就死了。” “這麼說來……我設想了一個錯誤的模式,解釋犯罪者的動機,使犯罪者也落入這個模式。然而,也是這同一個錯誤模式使我追查出你的。這會兒每個人都對約翰《啟示錄》發生了興趣,而你卻是想得最多的,一則因為你對假基督的思索,二則由於你的家鄉以製造最好的《啟示錄》而聞名。有一天某個人告訴我說這間圖書室裡最美麗的古抄本都是你帶來的。然後,又有一天,阿利納多嘀咕著一個被派到希洛斯去找書的神秘敵人(當他說這個敵人太早返回黑暗的領域時,引起了我的好奇,最初我以為這是指他所說的那個人英年早逝,但顯然他是指你眼睛瞎了)。而希洛斯靠近布爾戈斯。今天早上,在目錄裡,我找到了一連串在你接任或將要接任裡密尼的保羅那段期間裡,所獲得的新書,全部都是西班牙文的《啟示錄》。在這一組新書裡,也包括了這一本書。但是直到我獲悉被偷的那本書是以亞麻紙製成的,我才肯定了我的推想。然後我記起了希洛斯,便更加確定了。自然,當這本書和它有毒力的概念逐漸成形時,《啟示錄》模式的概念也開始崩潰了。雖然我不明白何以書和號響的接續都指向你,但我對那本書的內容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因為在《啟示錄》模式的引導下,我不得不一再地想到你,以及關於'笑'的辯論。所以,今晚,我已不再相信《啟示錄》模式了,卻堅持監視馬厩。而在馬厩裡,很偶然的,阿德索使我想到了進入'非洲之末'的關鍵。”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佐治說,“你驕傲地對我說明了你如何遵循你的推理而追查到我,然而你又說你是依照一個錯誤的推理才到達這裡的。你到底想對我說什麼呢?” “對你,我無話可說。我只是將計就計罷了。不過那並不重要,反正我現在在這兒就是了。” “上帝發出了第七聲號響了。而你,即使在錯誤中,仍聽到了這號聲的迴響。” “昨天傍晚你在訓誡中便提到了這個。你想勸服自己相信這整個事件都是依據一個神的計劃進行的,以隱藏你是個殺人兇手的事實。” “我沒有殺死任何人。他們每個人都是由於罪惡的命運而死的,我只是工具。” “昨天你說猶大也是工具。那並未使他免於墮入地獄的厄運。” “我接受墮入地獄的冒險,上帝會赦免我的,因為他知道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他的榮耀。我的職責是保護圖書室。” “幾分鐘前你還預備把我也給殺了,還有這孩子……” “你是比較精明,但不比別人好。” “現在我避開了陷阱,接下來將會怎麼樣呢?” “我們看著吧。”佐治回答,“我並非非要你死不可,我說不定可以勸服你。但是你先告訴我,你是如何猜到這是亞里斯多德的續論的?” “你對'笑'的爭論,或者我自別人口中獲知的一點爭論,對我而言是不夠的。最初我不明白那些話的意義,但是其中提到了一個無恥的石頭滾過平原,還有蟬會自地底歌唱,以及可敬的無花果樹。我看過這些描述,而且在過去這幾天證實了。那些是亞里斯多德在《詩論》第一冊中所引用的句子。然後我又記起了賽維利亞的伊西多爾將喜劇界定為某種並不合乎道德的愛……逐漸的,我肯定了第二本書的存在,並且它的內容也在我心中成形。我不用閱讀意欲毒死我的畫頁,也可以告訴你書裡寫了些什麼。喜劇是源自農村,在盛筵之後歡樂的慶祝。喜劇中沒有偉大而有權勢的人物,而是一些升斗小民的故事,它也不會因主演者的死亡而終結。它藉著顯現普通人的缺陷和弊病,達到滑稽的效果。亞里斯多德在此闡明了笑的傾向是一種求好的力量,同時也可能有指導的價值。透過詼諧機智的謎語和出人意料的比喻,雖然它的含意和它所表現的方式是不同的,彷彿它是在說謊,事實上它促使我們更詳細地思量它們的內涵,使我們說:'啊,原來很多事情便是這樣的,我以前並不知道。透過表演人的敘述表明了真理,而這世界比我們所相信的還要糟,比英雄事蹟、悲劇、聖徒的生活所顯現的還要壞。'這就是它的大意吧?” “相當接近。你是由閱讀其他書籍而推測出來的嗎?” “有許多是維南蒂烏斯死前所研讀的。我相信維南蒂烏斯找尋這本書已有一段時候了。他一定在目錄中看到了我也看到的指示,確信了這就是他要找尋的書。可是他不知道怎麼進入'非洲之末'。當他聽到貝倫加對阿德爾莫提到它時,他就像一隻跟踪野兔足蹟的狗。” “正是如此。我立刻就明白了。我意識到我必須誓死護衛圖書室的時候已經到了……” “於是你在書上敷了毒藥。這必定是一項艱難的工作吧……在全然的黑暗中。” “到現在我的手所見的可比你的眼睛更多。我從塞維里努斯那裡拿走了一支刷子,而且我也戴了手套。這是個好主意,對吧?使你費了很久才推測出來……” 我在一陣顫栗中意識到,這兩個在性命攸關的衝突中對陣的人,此刻竟然惺惺相惜,彷彿兩人的行動都只為了得到對方的喝彩。我想到了貝倫加用來引誘阿德爾莫的策略,以及那女孩喚起我的熱情與慾望,單純而自然的舉動,根本不能和人們為了征服對手所使用的瘋狂伎倆和機巧相比,和那一刻我所目睹的誘惑行動更無異有天壤之別。這個行動鋪陳了七天,兩個對立者互定神秘的約會,暗中激使對方認同,彼此害怕,彼此憎恨。 “現在請你告訴我吧。”威廉說,“為什麼呢?為什麼你不保護別本書,而單單要防衛著這一本?為什麼你隱藏了魔法的論述,那些可能冒瀆了上帝之名等著作,而為了這本書你卻不惜毀滅你的兄弟,從而毀滅你自己?有許多別的書都談到了喜劇,讚頌歡笑。為什麼獨獨這本使你恐懼?” “因為它是亞里斯多德所寫的。這個人所著的每一本書都毀了一部分基督教在許多世紀以來所積存的學識。神父們舉了種種事例說明聖言的力量,但是羅馬哲學家波厄休斯只需引述亞里斯多德的話,聖言便成為人類範疇及推論的拙劣詩文。《創世紀》說了宇宙的組成,但是在亞里斯多德的《自然科學》中,卻指出世界是由陰暗泥濘之物造成的。我們知道一切事物的神聖之名,而亞伯所埋葬的那個聖多明俄修士——受了亞里斯多德的誘惑——卻依照自然理論的傲慢途徑,將它們重新命名。於是宇宙便成為塵世的證據,而他們稱之為抽象的動因。以前,我們習慣仰望天,偶爾皺眉瞥視泥沼;現在我們卻俯視地,並且由於地的證言而相信天。亞里斯多德的每一句話都顛覆了世界的形象,現在就連聖徒和先知也詛咒他。但是他並沒有推翻上帝的形象。假如這本書將會成為……成為公開註釋的物體,我們就越過最後的界線了。” “在笑的討論中,你又因何而驚恐呢?即使你能消除這本書,也不能消除笑聲啊!”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不錯。但笑是我們肉體的弱點、腐化和愚蠢。那是鄉下人的娛樂,是醉鬼的執照。即使教會本身允許歡宴、節慶,這種宣洩情緒,使人忽略其他慾望和野心的冒瀆……笑仍然是卑下的,是一般愚民的護衛,是平民神秘的污衊。使徒也說過:歡樂總比燃燒略勝一籌。笑違反了上帝所建立的秩序。在餐畢之後,酒足飯飽之餘,享受卑劣諷刺的文句。選舉愚人之王,在驢和豬的儀式中迷失了自己,在狂歡喧鬧時逗趣耍寶……可是這裡,這裡,”——佐治用手指敲擊桌子,靠近威廉眼前攤開的那本書之處——“這裡笑的功能卻顛倒了,它被提升為藝術,是智者所要打開的世界之門,它成為哲學之物,以及不實的神學……昨天你也目睹了單純的人可能懷想並實施最可怖的異端,否定上帝的法則和自然的法則。但是教會應付得了愚人的異端,因為他們譴責了自己,被自己的無知所毀。多爾西諾之流者無知的瘋狂,絕不會在神聖的修會中造成危機。他會宣揚暴力,死於暴力,會不留痕跡,如歡宴的結束般被消蝕,在主顯節的慶典中,整個世界暫時顛倒並無大礙。只要這些行動並沒有演變成計劃,只有粗鄙的下流話沒有被譯成拉丁文。笑使惡徒免除對魔鬼的懼怕,因為在這愚人的狂歡中,魔鬼也顯得可悲而愚蠢,因此可以控制。但是這本書卻可能教人以為解脫對魔鬼的懼怕是明智的。當酒在惡徒的喉間滾動,他大笑,覺得他就是主人,因為他把他自己和君主的地位顛倒了。但這本書卻可以教導學者使得這種顛倒成為合法的手段。於是,腹部的運作便變成了腦部的運作。笑對人是合宜的,只不過象徵我們這些罪人的限制。但由這本書,有許多腐化的心靈都會提出極端的推論,而笑便是人的目標!笑,可以使愚人免於恐懼。可是法律的基點就是恐懼,換言之也就是對上帝的恐懼。這本書卻可敲出魔鬼的火花,對全世界升起一叢新的火焰,笑便被界定為消除恐懼的新技術,即使連普羅米修斯(譯註:希臘神話中的巨人,為人類從天上竊來火種,因而受罰被縛在高加索山上的岩石上,其肝臟每日受鶩啄食)也不知道。愚民在發笑時,連死也不放在心上了。但是那一刻過去後,根據神聖計劃,他又一次害怕死亡。由這本書中,卻可能產生摧毀死亡的毀滅性新目標。沒有了恐懼,我們這些罪人將會如何呢?多少世紀以來,學者們讚美贖回的神聖知識,透過高超的思想,那悲慘和誘惑便是卑下的。而這本書——認為喜劇是一種妙藥,透過缺陷、錯誤、弱點的實行可以產生情緒的淨化作用——會誘使虛偽的學者試圖以魔鬼的慣例而贖回高尚,透過卑劣的接受。這本書也會使人懷有以逸待勞的希望,可是我們絕不能懷有這樣的希望。看看無恥地閱讀《淫蕩的西伯利安》那些年輕僧侶吧。 《聖經》竟然有了惡魔般的轉變!然而在他們閱讀時,他們還知道那是邪惡的。只是當亞里斯多德的話為這些荒誕的想像力辯解之時,原來是不足取的嘲弄便會躍居中央,而本然的中心意義便消逝無踪了。從新的子民會變成一群來自地獄深淵的魔鬼,到那時已知世界的邊緣就會變成基督教帝國的中心,阿勒馬斯庇必坐在彼得的寶座上,勃列梅依斯主持修道院,管理圖書館的是一些凸腹大頭的侏儒!僕人立法,我們(包括你在內)必須服從。一個希臘哲學家(你的亞里斯多德在書中引述過,是個無恥的共犯)說,敵人的嚴肅必須以笑聲驅散,笑和嚴肅是對立的。我們謹慎的祖先立下了抉擇。如果笑是平民的歡樂,平民的特許便須受到限制和羞辱,並被嚴厲所威嚇。平民沒有武器可以使他們的笑變得高雅,除非他們將它視為對抗嚴肅的工具。而嚴肅卻是精神的牧羊人,帶引他們走向永恆的生命,將他們由美食和色欲中拯救出來。可是如果有一天,某個人引用亞里斯多德的文句,因此像個哲學家般發言,將笑的武器提升到奧妙武器的情況,假如堅信的修辭被嘲弄的修辭所取代,假如長期逐漸建立的贖罪形象突然被破壞殆盡——哦,到了那一天就連你,威廉,還有你的一切知識,也會被掃蕩一空的! ” “為什麼?我會配合別人的機智。那總比有貝爾納德·古伊的火及熾鐵,屈辱多爾西諾的火及熾鐵的世界要好多了。” “到那時,你自己也會陷入魔鬼的陰謀中。你會在哈米吉多頓善惡的決戰場上,為另一方奮戰。但是到了那一天,教會已又一次在這場衝突中立下規則。冒瀆並不使我們驚恐,因為即使在上帝的詛咒中,我們仍認得耶和華的形象,詛咒反叛的天使。我們不怕假借改革之名殺死牧師的暴力,因為那就是想要毀滅以色列人的同一股暴力。我們不怕多納蒂斯特信徒的嚴厲,西肯塞利昂信徒瘋狂的自殺,波葛米爾斯信徒的情慾,阿爾比根西斯信徒驕傲的純潔,自笞派苦修者對血的需求,自由精神兄弟會邪惡的瘋狂。我們了解他們,也知道他們罪惡的根,那也是我們聖潔的根。我們不怕,而且,最主要的,我們知道如何摧毀他們——知道如何讓他們自毀,傲慢地達到死亡意願的極點。事實上,我要說他們的存在對我們而言是珍貴的,那銘刻在上帝的計劃中,因為他們的罪促進了我們的道德,他們的咒逐鼓舞了我們讚頌的曲調,他們毫無紀律的懺悔使我們的犧牲有了規則,他們的不虔誠使我們的虔敬閃耀。正如黑暗的王子是必要的,有了他的叛變,上帝的榮耀才更炫目,所有希望的開始及結束。但假如有一天——平民也不再例外,學者更潛心鑽研,奉獻於《聖經》不毀的證言——嘲諷的技巧被大家接受了,而且似乎高貴、自由,不再機械化。假如有一天某個人可以說(也聽別人說):'神下凡化生為基督的說法令我發笑。'我們便沒有武器可以對抗那冒瀆了,因為那會召來肉體的黑暗力量!” “巴格達的政治家萊克爾加斯,特別下令建了一座令人發笑的雕像。” “你是在克勞裡梯安的論述中讀到這一則軼事的,那本書只是想赦免不虔誠的罪惡,內容是關於一個醫生以讓病人發笑的方法治好了病人的病。假如一個人大限已到,又有什麼必要醫治他呢?” “我不相信那醫生治療了他,他只是教病人在病痛時發笑。” “病情是不能被驅逐的,只能被摧毀。” “病人的軀體也連帶被毀?” “必要的話。”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你真是個魔鬼。”威廉忍不住說道。 佐治似乎不明白。假如他看得見,我要說他會以困惑的目光瞪視他的對手。 “我?”他說。 “是的。他們騙了你。魔鬼並不是物質的王子,魔鬼是精神的傲慢,沒有微笑的信仰,從未感到任何疑惑的真理。魔鬼是冷酷的,因為他知道他要到哪裡去,在行動中,他總會回到他的來處。你是魔鬼,也像魔鬼一樣生活在黑暗中。假如你想說服我,那你失敗了。我恨你,佐治,假如我能,我要讓你赤身露體,屁股上插著羽毛,臉塗得像個變戲法的小丑,然後帶你下樓去,穿過庭院,讓所有的僧侶都嘲笑你,再也不覺得害怕。我要在你全身塗上蜜,讓你滾過一堆羽毛,再用繩子牽著你到集市去,對所有的人說:他正在對你們宣告真理,並告訴你們真理有死亡的味道,你們不要相信他的話,只要相信他的嚴酷。現在我告訴你,在無限可能事物的漩渦中,上帝也允許你想像一個世界,在這世界裡,真理的解析者只是一隻笨拙的烏鴉,重複說著許久以前別的學者說過的話。” “你比魔鬼還要糟,麥諾瑞特修士。”佐治說,“你是個小丑,是聖徒給予你們生命的小丑。你就像你們的聖方濟格,傳導訓誡時還要像江湖郎中一樣加以表演,把金塊放到守財奴手中,使他困惑混亂,複誦乞憐之聲的禱詞,羞辱修女們的奉獻,又拿著一塊木頭,模仿小提琴演奏者的動作。他偽裝成一個流浪漢,欺騙狂熱人迷的僧侶們,赤身投入雪地中,和動物及植物說話,將基督誕生圖的神秘變成了一幅村莊景象,模仿羊叫聲叫喚伯利恆的綿羊……那是個好教派。佛羅倫薩的狄奧提薩微兄弟不就是個麥諾瑞特修士嗎?” “是的。”威廉笑笑,“他到修道院去,說他不接受食物,除非他們先給他聖約翰長袍的一小塊,讓他當做聖物保存。等他們把那一小塊布給了他後,他卻拿來擦屁股,又丟到糞堆去,拿一根竿子在糞堆裡攪,一邊喊著:'哎呀,幫助我吧,兄弟們,因為我把聖徒的遺物掉到尿裡去了!'” “顯然你覺得這個故事很有趣。說不定你還想告訴我關於另一個麥諾瑞特修士,保羅·米勒莫須的事吧;有一天他在冰上躺了下來;他的同市市民們嘲笑他,還有一個人問他為什麼不去躺在一個較舒服的地方,他回答說:是的,你的妻子……那就是你和你的兄弟追尋真理的方式。” “聖方濟格便是如此教人們由另一個方向去探討事物。” “但我們給予他們紀律。昨天你也見到了他們,他們已恢復了我們的階級,他們說話不再像一般單純的人。單純的人必不可說話。這本書會使人以為一般單純的人也有表達智慧的伶牙俐齒,這必須被阻止,也就是我所做的。你說我是魔鬼,那不是真的,我是上帝的手。” “上帝的手只會創造,不會遮掩。”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為了不可越界,才會有界線。天命讓特定的紙張上記載了這些文字。” “上帝也創造了怪物,還有你。他希望任何事物都被表白。” 佐治伸出顫抖的雙手,把那本書拉回他眼前。他讓它攤開,倒轉過來,因此威廉仍正視著書頁。 “那麼,”他說,“為什麼它允許這本書遺失了那麼久,只留下一本,而這惟一的抄本又落在不懂希臘文的異教徒手中不知幾年,然後又被棄置在一所舊圖書室的秘室裡,直至我找到它,又將它藏了許多年?我知道,彷彿我親眼看見它被一字一句地寫出來,用我的眼睛,看著你們看不見的東西。我知道這是上帝的意願,所以我採取行動,解譯它。以聖父、聖子和聖靈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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