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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四十八章

玫瑰之名 昂贝托·埃科 8615 2018-03-21
夜晚 發生了大火災,在措手不及、無人指揮的情況下,地獄的力量佔了上風 老人默然不語。他攤開雙手放在書上,似乎在撫摸書頁,將它們壓平,以便於閱讀,或者像是要把書護住,免於受到鳥爪的攻擊。 “這一切都是徒然的。”威廉對他說,“現在已經結束了。我找到了你,也找到了這本書,其他人都白白死了。” “並不是徒然的。”佐治說,“也許是太多人。如果你需要證據,證明這本書受到詛咒,那你已經得到了。為了確證他們並未白白犧牲了生命,再死一個也不足惜。” “阿德索!”威廉叫道,“守在門旁。別讓他出去!” 可是他說得太遲了,因為早先我就想撲向那個老人,所以黑暗一籠罩,我便跳向前去,想要由另一方繞到桌子對面去。等我意識到在黑暗中行動自如的佐治可能乘此機會溜向門口時,已經太晚了。我們聽見背後傳來一聲撕紙聲——有點模糊,因為那是由另一個房間傳來的。同時我們又聽到另一種聲音,刺耳的鉸鏈呻吟聲。

“鏡子!”威廉喊道,“他要把我們關在裡面!” 我們兩人循聲沖向入口。我絆倒一張凳子,摔倒在地。但現在也管不了什麼疼痛了。我只想到一旦佐治將我們關起來,我們永遠也別想出去了,在黑暗中我們別想找到打開門的方法,更何況我們根本不知道由這一面該怎麼操作機關。 我相信威廉也和我一樣奮不顧身,因為我們兩人同時奔抵門階,用力壓向朝我們關來的鏡子背面。還好我們及時到達,在我們的壓力下,門停住了,隨時再度打開。很顯然的,佐治自知這場衝突並非勢均力敵,所以放手離開了。我們從那被咒的房間跳了出來,可是我們不知道那老人朝哪個方向而行,眼前仍是透不過氣的黑暗。 突然間我記起來了:“老師,我把打火石帶來了!”

“那你還等什麼?”威廉叫道,“快找到油燈,把它點上呀!” 我又轉身沖向“非洲之末”,在漆黑中摸索油燈。感謝上帝,我立刻便找到了,然後從僧衣裡掏出了打火石。我的雙手顫抖,試了兩三次都沒有成功。 威廉在門口喘息道:“快點,快點!” 最後我總算打出了火花。 “快點!”威廉又催促我,“不然那老人會把整本亞里斯多德都吃掉!” “而且死翹翹!”我接口喊了一聲,趕上前去,加入了搜索。 “我才不管他死不死,那該死的怪物!”威廉吼著,左右移動,東張西望,“他吃下那麼多毒藥,必死無疑。但是我要那本書!”然後他停下來,又沉著地說,“慢著。我們要是再這麼慌慌張張的,永遠也找不到他。別出聲,我們暫時不要動。”我們停住腳步,屏息不動。在寂靜中,我們聽到不遠處有個人體撞到書櫥,把幾本書撞落的聲音。

“那邊!”我們異口同聲地叫了出來。 我們朝著發出響聲的方向奔去,但立刻又意識到我們必須放慢腳步。事實上,一走出“非洲之末”,圖書室裡又充滿了氣流的呼呼聲,和外面的強風相呼應,只要一加快腳步,油燈的火焰便有熄滅的危險。由於我們不能移動太快,我們必須讓佐治的行動也慢下來。可是威廉的想法不同,他喊道:“現在我們又有光亮了,你跑不掉了,老傢伙!”這是個明智的決定,因為這揭示可能使佐治感到困惱,因此他憑著在黑暗中感知的本領,加快了移動的速度。不多久我們又聽到另一聲響聲,循聲走進“Yspania”的“Y”房。我們看見他趴倒在地上,雙手仍緊握著書,試圖從由桌上滑落的書堆中站起身。他想要站起來,但仍繼續撕著書頁,決心盡快把他的掠奪品吞掉。

等我們趕上前去時,他已站起來了,覺察到我們的逼近,轉身面對我們,向後退卻。在紅色的火光映照下,他的臉顯得十分恐怖,五官扭曲,一縷汗水由他的前額沿著臉頰流下,平常一片死白的雙眼佈滿了紅色血絲,嘴上掛了幾片碎紙,看起來就像一隻吃得過脹,再也吞不下食物的野獸。由於憂慮的折磨,在他血管裡流動的毒藥,以及他那迫切而駭人的決心,他平日可敬的身影此刻卻顯得非常噁心怪異。在別的時刻他這樣子說不定會使人發笑,但此時的我們也與動物無異,像朝著獵物逼近的狗。 我們大可鎮靜地擒住他,但我們卻猛然地撲向他。他扭動身子,雙手將書本緊抱在胸前。我用左手揪住他,右手試著把燈舉高,但一不小心燈焰就燒到他了。他感到一陣熾熱,發出一聲低喊,幾片碎紙由口中噴出,同時他的右手鬆開了書本,朝著油燈用力一掃,使得油燈驀地自我手中飛開——

油燈正好落在剛才由桌上滑落的那堆書上,燈油濺出,火焰立刻跳上脆弱的羊皮紙,那堆書便像乾柴般嘩嘩剝剝燒了起來。 一切都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間發生,彷彿那些古老的書籍早就渴望著燃燒,在一瞬間為它們的飢渴得到滿足而興奮歡笑。威廉眼看情形不對,放開了瞎眼老人。佐治感覺到他已掙脫了束縛,忙向後退了幾步。威廉猶豫了一會兒,幾乎是太久了,不知是該再抓住佐治,還是該先撲滅那一小堆火。有一本年代較久的古書在一剎那間便燒盡了,只留下一抹向上竄躍的火舌。 可能會把小火苗吹熄的強風,卻助長了跳躍的火焰,甚至還帶著火星子亂飛。 “把火熄滅!快點!”威廉喊著,“不然什麼都會被燒掉!” 我沖向那堆火,卻又停住了,因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威廉趕過來協助我。我們伸出雙手,眼睛則忙著搜尋可以滅火的東西。我靈機一動,急忙脫下僧袍,丟向那團火。但現在火焰已竄得很高了,不一會兒便吞噬了我的衣服。火勢有增無減。我縮回灼熱的雙手,轉向威廉,看見佐治又靠了過來,緊挨在威廉身後。變得十分強烈的熱度使得老人輕易地察覺了。所以他確知火的位置,把那本亞里斯多德的《詩論》續集丟進火堆裡。

在一陣暴怒下,威廉用力推了那老人一把。佐治撞到一個書櫥,頭正好撞到櫥角,他倒在地上……但威廉發出一聲低咒,對他不加理會。他轉身望向那堆書。太遲了,那本被老人吃剩的書,已付之一炬。 這當兒,在狂風的挾帶下投向四周的火花,已經在另一櫥書上找到新的落點,轉成熊熊怒火。此時,房裡的火場已不止一處,而變成兩處了。 威廉意識到我們無法徒手將火撲滅了,便決定以書救書。他抓起一冊比別本書裝訂得更堅實的書,試著以它當做滅火的武器。然而,在他用那本書撲擊火堆之際,反而激起了更多火花。 雖然他試著用腳把火花驅散,卻得到了反效果,燃燒的羊皮紙碎屑像蝙蝠般在半空中亂飛,呼呼有聲的風又將它們吹向其他的書籍。 更不幸的是,這是迷宮裡最亂的一個房間。捲起的手稿由書架上垂掛下來;有些書本都散開了,聽任書頁跑出封面外,那些羊皮紙就像探出嘴巴的舌頭,不知過了多少年,都已乾透了;桌上又散置了許多馬拉其(他已有好幾天沒有助手了)在疏忽下未放回原處的著作。因此,在佐治跌倒之後,那間房裡到處都有等著被燒的羊皮紙。

沒多久那里便成了一處烈焰熊熊的火場,連書櫥也加入了這場祭典,開始嘩嘩剝剝地響了起來。我意識到整個迷宮就像一堆獻祭用的干柴,只等著第一點火星子迸落。 威廉說:“水,我們需要水!”但他又接口道,“可是在這個煉獄裡哪裡找得到水呢?” 我喊道:“廚房,樓下廚房有!”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威廉迷茫地望著我,一張臉被熾烈的火焰映得通紅。 “是的,但等我們下去又上來時……任魔鬼掌握吧!”他叫著,“無論如何,這房間已不可收拾了,說不定下個房間也難逃厄運。我們立刻下樓吧。我去找水,你趕緊衝出去發布警報。我們需要許多人幫忙!” 我們找路朝樓梯走去。大火把相鄰的幾個房間也照亮了,越往下走光線變得愈來愈幽暗,因此最後兩個房間我們幾乎是摸索前進的。寫字間裡透進了微明的月光,我們由那裡下樓進入餐廳。威廉衝進廚房。我奔向餐廳門,手忙腳亂地將門閂拔了下來。一跨到外面,我便往宿舍狂奔,這時我才想到我不能將僧侶們一個一個喚醒。我靈機一動,衝進禮拜堂,找尋塔樓的通路。

老天保禱,我立刻便找到了。我上了樓拉動所有的繩子,敲響警鐘。我用力拉,中間那條鐘繩往上提時,把我也拉離了地面。我的手背在圖書館裡被火燒到了,現在我把本來並未受傷的手掌也磨破了,當它們溜過繩子時,摩擦使得它們滲出了血,我只有將手鬆開。 不過,到這時我已製造了足夠的響聲了。我衝出禮拜堂時,正好看到第一批僧侶急匆匆地跑出了宿舍,僕人們也慌慌亂亂地從他們的住所奔了出來。我實在無法解釋清楚,因為我根本說不出話來,等我終於衝口說出,卻是沒人聽得懂的日耳曼語。我用流著血的手指向南方塔樓上的窗子,不尋常的光亮已由玻璃窗透了出來。由那熾烈的亮度看來,我意識到在我跑下來敲鐘的當兒,火勢已延及別的房間了。非洲部分所有的窗子,以及南邊及東邊塔樓之間的牆面上,已隱隱約約竄出了不規則的火舌。

“水!快去拿水!”我喊道。 起初沒有人意會過來。僧侶們平日都認為圖書室是個神聖而不可侵入的禁地,以至沒有人想到此刻它遭到尋常的茅草屋也可能遭到的意外威脅。然後他們抬起頭望向窗子,卻只是喃喃默禱,發出恐懼的低語,想必是以為又有什麼神秘的現象了。我揪住他們的衣服,央求他們明白,最後總算有個人把我的啜泣翻譯成人類的語言。 那是莫里蒙多的尼科拉斯,他說:“圖書室起火了!” “對。”我低應了一聲,筋疲力竭地癱坐於地上。 尼科拉斯立刻採取應變措施,對僕人發號施令,又指示他四周的僧侶們,叫一些人去把大教堂所有的門打開,又派一些人去取水和各種器皿。他指引在場的人分別到修道院的各口水井和水槽去,又命令牧牛人把驢子和騾子牽出來運水……假如這些指令是一個極有權威的人發出的,大家一定會毫無異議地立刻服從。

可是僕人們習慣聽令於雷米吉奧,抄寫員習慣聽令於馬拉其,而其他人則慣於聽從院長。要命的是,這三個人都不在場。僧侶們四處找尋院長,想听他的指示及慰藉,卻沒有找到他。只有我知道他死了,或者快要死了,此刻,被禁錮在毫無空氣,又熱不可當的通道裡。 尼科拉斯推著牧牛者行動,可是另一些僧侶也是在出於好意的情況下,將他們推向另一個方向。有些兄弟顯然六神無主,有些卻還困倦地睜不開眼睛。現在我已恢復了說話的力量,便試著對他們解釋,可是當時我只是個少年,在我的僧衣丟入火焰里後又幾乎全身赤裸,臉上沾著泥灰,身體乾淨無毛,加上寒冷引起的麻木,委實難以激起他們的信任。 最後尼科拉斯總算設法拉了一些人衝進了廚房。那時已有個人把廚房門打開,另一個人更極為明智地帶了幾支火把。我們發現廚房裡一片零亂,想必是威廉在找水及盛水的器皿時,把這地方都快掀翻了。 就在這時威廉出現在餐廳門口,他的眉毛都燒焦了,衣服冒著煙,手裡拿著一口大鍋子。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卻又感到愛莫能助。我明白就算他端了水到樓上去,而沒有把水潑掉,而且就算他來來回回地跑了不少趟,只怕他也沒救到什麼火。我記起了聖奧古斯汀看到一個男孩用瓢根舀海水的故事。那孩子是個天使,他所以這麼做,是為了逗弄那個想要了解自然奧秘的聖徒。 威廉就像那個天使一樣,他疲備地靠著門把,對我說道:“沒辦法了,我們救不了火了,就算修道院裡所有的僧侶都來幫忙也沒用了。圖書室是完了。”他到底不像天使,說完話竟不自禁地哭了。 我擁住他,他拉下桌布蓋在我身上。我們停在那兒,十分氣餒地,看著四周的一切。 眼前一片亂哄哄的。人們空手奔上迴旋的樓梯,碰到其他也是空手下樓的人。他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跑上樓一去,現在又要下來拿水。有些比較聰明的人立刻開始找尋水盆、鍋子,卻又想到廚房裡根本沒有足夠的水。突然間,牧牛人把騾子趕進這個大房間裡,又將騾子背上的大水缸卸下來。可是他們不知道從哪裡上樓到寫字間去,好一會兒後,有幾個抄寫員才告訴他們。他們上樓去,立刻又跌跌撞撞地下樓來,驚恐萬分。水缸打破了,水流了一地,雖然有幾缸已被比較勇敢的人傳上樓去了。我跟著他們扛水,上樓到了寫字間。由圖書室的通路卷下了陣陣濃煙。最後幾個試圖上去東邊塔樓的人已經下來了,紅著眼睛咳個不停,宣布要闖進那煉獄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這時我看到了本諾。他端著一大盆水,從樓下爬上來,臉部扭曲。他聽到由樓上下來的人所說的話,便攻擊他們:“地獄會將你們全部吞噬,儒夫!”他轉過身,彷彿是要求助,看見了我。 “阿德索,”他叫道,“圖書室……圖書室……”他沒有等待我的回答,便衝到樓梯底部,勇敢地投入濃煙中。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 我聽見上面傳來一聲爆裂聲,混合著灰泥的石頭紛紛由寫字間的天花板直往下掉落。拱形天花板的契石,雕刻成一朵花的形狀,松落掉下,差點沒打到我的頭上。迷宮的地板已經不保。 我衝下樓去,直奔到室外。有些僕人拿來了梯子,試著由外面爬到樓上的窗口,並且把水提上去。但是最高的梯子也只不過高達寫字間的窗子而已,而且爬到上面去的人根本無法從外面將窗子打開。他們傳話下來,要別人從裡面把窗子打開,但到了這個節骨眼兒,已經沒有人敢再上樓去了。 我仰頭注視頂樓的窗子。整幢圖書室現在變成了一座冒煙的火爐,火焰競相由一個房間竄到另一個房間,在乾燥的羊皮紙張中迅速地流竄。所有的窗子都異常明亮,一股黑煙由屋頂往上冒,火已經燒到樑木了。本來顯得極其堅固的大教堂,在這種狀況下便暴露出它的弱點,長久以來,它的牆壁已自內部腐蝕,紛紛散落的石頭使得火焰可以任意燒及所有的木頭部位。 突然間有些窗子像是為內力所迫,爆裂粉碎,火花飛到外面來,點綴著黑暗的夜空。風勢已減弱了些,實在是很不幸,因為風力大的話,或許可以把火花吹熄,可是風勢轉弱,卻反而使它們燒得更烈,將它們飄向四周。就在這時,傳來一聲爆炸的巨響:迷宮的地板塌了一部分,燃燒的樑木必然隨之掉到下一層樓的地板上。現在我看到寫字間裡熾烈的火舌,那裡也散置了書籍、紙張,自然火勢一發就不可收拾。我聽見一群抄寫員悲慘的喊聲,他們痛苦地揪著頭髮,還想上樓去救下他們心愛的抄本。 不可能了,廚房和餐廳已成了混亂的十字路口,人們由各個方向衝進去,摩肩接踵。大家撞在一團,跌倒在地,端著水盆的,把盆裡的水都濺出了。被牽進廚房裡的騾子察覺到有火,急忙四蹄亂搗,衝出火場,撞倒了幾個人,連馬夫也不看在眼裡了。很顯然的,這群明智、虔誠卻毫無技巧的人,在沒有人指揮的情況下,把可能達成的救助也堵塞了。 整所修道院都亂紛紛的,但這只是悲劇的開始。勝利的火焰不住地由窗口和屋頂往外竄,再加上風的助長,向四方迸落,終於觸及禮拜堂的屋頂。人人都知道最堂皇的大教堂也最易受到火的摧殘。由於外觀顯示的石頭,上帝之屋看起來就如聖城耶路撒冷一樣富麗而堅固,然而支撐牆垣和天花板的,卻是脆弱的樑木,而教堂的列柱通常都高高聳立,如橡樹林般壯觀堅挺——事實上這些列柱大部分也真的是橡木,再加上許多飾物也都是木質的,祭壇、座席、繪了圖書的嵌板、板凳、燭台,這間禮拜堂當然也不例外,儘管它那美麗的門在我初到之時,還令我十分著迷。不多久禮拜堂就燒起來了。到這時,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整座修道院的命運岌岌可危,開始更真切地奔跑,結果情況只有更加混亂而已。 說起來,禮拜堂有較多的通路,是比圖書室更容易防衛的。 圖書室的隱密,注定了它自己的命運。禮拜堂卻因禱告的時間不斷,隨時都是開放的。可是到這時儲存的水已經用光了,剩下的幾口水井,在這種情況下無異是杯水車薪,不敷所需。只要群策群力,禮拜堂的火應該是可以撲滅的,可是這當兒已沒有人知道如何下手了。更有甚者,火是由上面往下燒的,要扛著泥土或破布,爬到那麼高的地方去救火,實屬不易。等火燒到下面時,想要用沙土撲滅已是不可能了,因為天花板坍塌下來,甚至壓倒了幾個救火員。 因此,為了許多財富燒掉而惋惜的嘆氣聲,現在又加入了臉燒傷、四肢被壓斷、身體被突然崩塌的拱形屋頂埋住時,所發出的痛苦叫聲。 風勢又大了,正好助長火勢,傳播火苗。緊接著禮拜堂之後,穀倉和馬厩也都著火了。受驚的動物衝出圍欄,把門踢倒,到處狂奔,牛、羊、馬、豬,或嘶或鳴,聲音淒厲,火花跳到許多匹馬的馬鬃上,全身冒火的動物奔馳過草地,踏爛了它們經過的一切,既無目標也不曾停歇。我看見老阿利納多茫茫然不知所措地徘徊,結果被鬃毛著火的布魯納勒斯撞倒,在地上拖了一段路,然後被棄置在庭院裡,成為一團不成形的可悲物體。可是我沒有辦法也沒有時間救他,或者為他的結局哀悼,因為類似的場面處處可見。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著了火的馬,把火焰帶到風還未送及的地方,鑄造室也燒起來了,見習僧侶宿舍也難以倖免。一群群的人四處奔跑,既無目標也沒有目的。我看見了尼科拉斯,頭部受傷,僧衣撕裂,跪在大門前的通路上,大聲詛咒。我看見帕西菲庫斯,放棄了救援的工作,試圖抓住一匹發狂的騾子,等他成功了之後,他對我喊著要我也趕緊效法他,逃命要緊。 我想著不知威廉跑到哪兒去了,深怕他被壓在坍倒的牆垣下。我找了好一陣子,才在迴廊附近找到了他。他手裡拿著他的旅行袋,當火燒到朝聖者宿舍時,他趕到了他的房間,至少搶救出他最珍貴的所有物。他把我的行李也帶下來了,我胡亂找了件衣服穿上。我們停下來,氣喘吁籲的,看著四周的情況。 修道院的下場已不問可知了。幾乎所有的建築物都已被火波及,有些火勢較大,有些較小。還沒燒到的少數幾幢房舍也不會保持多久了。因為現在一切都已註定成為祝融的饗宴。只有沒有建築物的部分尚稱安全,茶園、迴廊外面的庭園……要想救火已是萬不可能了,一旦放棄了救火的想法,我們便站在空曠而沒有危險的地方,觀看一切。 我們注視緩緩燃燒的禮拜堂,因為在整幢建築的木頭部分熾烈燒起之後,通常火勢便要延續幾個小時,有時甚至是幾天。大教堂的火就不一樣了,由於到處都是易燃物,火焰迅速蔓延到廚房。至於頂樓,幾百年來矗立了一座迷一宮,現在卻已摧毀殆盡。 “它曾是基督教世界中最大的一所圖書館。”威廉說,“現在,假基督真的快來臨了,因為再沒有學識可以阻礙他了,說起來,今晚我們已看過他的臉了。” 我錯愕地問:“誰的臉?” “我指的是佐治。在那張因為對哲學的憎恨而變了形的臉上,我第一次看見了假基督的肖像。他並不是來自猶大的部落,或是來自一個遙遠的國度。假基督可以由虔敬的本身,由對上帝或真理過度的愛而產生,正如異教徒往往出自聖徒和先知。對預言者要心懷畏懼,阿德索,還有那位準備為真理而死的人,因為他們照例會使別人和他們一起死,通常在他們之前而死,有時還代替他們死。佐治做了一件惡魔似的醜事,因為他變態地深愛他的真理,因此為了摧毀虛妄便做得出任何事情。佐治害怕亞里斯多德的第二本書,只因那本書或許真教人如何扭曲每樣真理的面目,這樣我們才不至變成自己幽靈的奴隸。說不定,那些深愛人類的人所負的任務,是使人們嘲笑真理,'使真理變得可笑”惟一的真理,在於學習讓我們自己從對真理的瘋狂熱情中解脫。 ” “可是,老師,”我悲哀地說,“你現在這麼說,是因為你的心靈受了傷。不管怎麼說,今晚你發現了一項真理,那是你解析過去這幾天來的線索而得到的。佐治贏了,可是你又揭發了他的陰謀,所以你擊敗了他……” “並沒有什麼陰謀,”威廉說,“而且我是經由錯誤而發現的。” 他這句話自我矛盾,我不知道威廉是不是故意的。 “但是雪地中的痕跡使你推測出布魯納勒斯卻是真的,”我說,“而且阿德爾莫真的是自殺而死,維南蒂烏斯也真的不是在缸裡溺死的,迷宮真的照你所想像的方式排列,進入'非洲之末'也真的要碰觸'cquatuor'這個字,那本神秘的書也真的是亞里斯多德的著作……我可以舉出許多真的事情,是您憑藉學識之助所發現……” “我從未懷疑過真理的表象,阿德索,它們是人類在這世上導引自己的惟一憑據。我所不了解的是,這些表象之間的關係。我透過《啟示錄》的模式追查出佐治,這個模式似乎構成所有罪行的基礎,然而那卻只是巧合。我為所有的罪行尋找一個罪犯而推測出佐治,結果我們發現每項罪行都是不同的人所犯的,或者是沒有人。我追求一個有理性而乖張的心智所設的計劃而找出了佐治,事實上卻沒有什麼計劃,或者該說,佐治被他自己最初的設計所製服,於是有了一連串的肇因,而這些肇因又彼此矛盾,各自進展,造成了並未形成任何計劃的關係。如此看來,我又有什麼聰明才智呢?我一直很固執,追尋表面的秩序,而其實我應該明白,在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秩序。” “但是在設想一個錯誤的秩序時,你仍然有所發現……” “你說得非常好,阿德索,我要謝謝你。我們的心靈所想像的秩序,就像是一張網,或是一個梯子,為了獲得某物而建。但以後你必須把梯子丟開,因為你發現,就算它是有用的,它仍是毫無意義的。Er muor ge-lichesame die leiter abewerfen,so er an ir ufgetigen……你就是這麼說的嗎?” “那正是我們的語言。誰告訴你的?” “一個貴國的神秘主義者。他寫在某個地方,我忘了是什麼地方。就算再沒有人會在日後找到那份手稿也沒關係。惟一有用的真理,就是將會被扔開的工具。” “你沒有理由斥責自己,你已經盡力了。” “盡了個人的力,但那是十分有限的。要接受世界上不可能有秩序存在的概念是很難的,因為那違反了上帝的自由意誌及全能的力量。因此上帝的自由就是我們罪惡的宣告,至少是我們驕傲的宣告。” 我——畢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貿然提出了一項神學的結論:“可是一個'必然'存在的人怎麼會全然被'可能'所污染?那麼,上帝和原始的混沌有何差別呢?確定上帝絕對的全能和絕對的自由,並不是等於顯示上帝並不存在嗎?” 威廉面無表情地望著我,說道:“如果一個學者對你的問題回答是的話,他怎麼繼續傳達他的學識呢?” 我不明白他的話中之意,便問道:“您的意思是,如果缺乏真理的準據,便不可能再有可以傳達的學識了。或者您是指您不能再傳達您所知道的,因為別人不會允許您這麼做呢?”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就在這時,宿舍的一部分屋頂塌了,發出轟然巨響,一團火花也跟著沖向天際。有些在空地上徘徊的綿羊和山羊從我們身邊經過,恐懼地哀鳴。一群僕人也從我們旁邊跑過,一面大聲嚷叫,差點沒把我們撞倒。 “這裡真是太亂了。”威廉說,“在騷亂中,一切都不必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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