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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一章

玫瑰之名 昂贝托·埃科 20848 2018-03-21
晚禱之後 烏伯蒂諾對阿德索說出了多爾西諾兄弟的故事,阿德索回想起其他的故事,並獨自潛到圖書室裡去閱讀,他遇到一個少女,美麗而又可怕,如一支嚴陣以待的軍隊 我在聖母像前找到了烏伯蒂諾,一語不發地跪在他一旁,假裝(我坦白承認)低頭默禱。好一會兒後,我才鼓起勇氣和他說話。 “神聖的父,”我對他說,“我可以請求您的啟發和忠告嗎?” 烏伯蒂諾看著我,握住我的手,站起身,領著我走向一張長凳,兩人並排坐下。他緊緊擁抱了我一下,我感覺到他的呼氣輕拂過我的臉。 “親愛的孩子,”他說,“我這個可悲的罪人樂於撫慰你的心靈。你有什麼困擾呢?渴慕嗎?”他關切地問,“對肉體的渴慕?” “不是的。”我紅著臉回答,“我的心靈若有渴慕,是為了想要知道太多的事情……”

“那是不好的。上帝知道萬事萬物,我們只能敬仰它的知識。” “但是我們也必須區別善惡,了解人類的情慾。我是個見習僧,但將來我會成為一個修士和神父,有一天我能辨認它時,才能教導別人辨認它。” “你說得不錯,孩子。那麼,你想知道什麼呢?” “異端的毒害,神父。”我虔誠地說。然後又一口氣說道,“我聽到別人說過一個引誘他人墮落的壞人:多爾西諾兄弟。” 烏伯蒂諾沉默了半晌後,才開口說道:“不錯,那天傍晚你聽威廉兄弟和我談起過他。可是這是個令人傷痛的故事,我並不怎麼願意說它,因為它會使你——(是的,就這一點而言你是應該知道,藉此得到有用的一課)——因為,它會使你明了懺悔的愛和淨化世界的希望可能產生流血和殺戮。”他變換了一下位置,鬆開按著我肩膀的雙手,但一隻手仍放在我的頸背,彷彿只是要把他的知識或他的激動(我不知道是前者還是後者)傳達給我。

“這件事得追溯到多爾西諾兄弟之前,”他說,“大約六十多年前吧,那時我還是個小孩子。那是在帕爾瑪,一個叫葛拉德·史迎理的人開始傳教,奉勸人們過一種懺悔的生活。他會一路走一路叫喊:'裴尼坦吉特!'那是沒受教育的人對'懺悔贖罪'的說法。他帶引他的信徒,模仿十二使徒,稱他的教派為使徒教團,他的信徒們都要像窮困的乞丐一樣走遍世界,只靠別人的救濟維生……” “就像佛拉諦斯黎。”我說,“這不是上帝的旨意和你們聖方濟格修會的宗旨嗎?” “是的。”烏伯蒂諾有點猶疑地承認了,輕輕嘆了一口氣,“但葛拉德大概太過分了。他和他的信徒被指控否定神職者的權威和彌撒與告解的儀式,而且成為懶惰的流浪者。”

“可是聖方濟格修會也受到同樣的指控啊。麥諾瑞特修士們不是說當今教皇的權威不該被認可的嗎?” “是的,但不是所有神職的權威。我們麥諾瑞特修士本身就是神職者。孩子,要區別這些事情是很困難的,善惡之間的分界線是很不明顯的……就某方面而言,葛拉德是犯了錯,而且因異端的行為而有罪……他要求加入麥諾瑞特修會,但我們的兄弟不接受他。白天他逗留在我們的教堂裡,看見麥諾瑞特修士的穿著打扮,便學他們蓄長髮留鬍鬚,穿上涼鞋,並披上麥諾瑞特的僧袍。因為任何人想要找到新的會眾,往往會仿效聖方濟格修會的某些形式。” “那麼他的用心是好的……”※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但是在某一點上他又做錯了……在白色長袍上披上白色披肩,又留了長發的他,很快地被一般人讚譽為聖人。他賣掉了他的一幢小屋,拿了錢之後,便站在一塊古代的地方長官發布消息時所站的岩石上,手裡拿了一袋金子,他並沒有把金子散發給窮人,卻叫來了在附近賭錢的幾個流氓,把金子丟給他們,說道:'誰有本事就拿去吧。'那些流氓拿走了金子,豪賭散盡。他們冒瀆了上帝,而把金子給了他們的葛拉德聽說了這件事,卻絲毫不覺羞恥。”

“但聖方濟格不是也拋棄了一切世俗的財物嗎?今天我又聽威廉說,他到墓地去向兀鷹和烏鴉傳教,而且和麻風病患者在一起——也就是說那些被自稱是道德之士的人所拋棄的渣滓……” “是的,但葛拉德卻犯了錯。聖方濟格從未和神聖的教會起衝突,福音上叫人把金錢散發給窮人,而不是惡徒。葛拉德施予,卻沒有得到任何報償,因為他施予的對像是壞人。他有了一個壞的開始,一個壞的延續,和一個壞的結果,教皇格雷戈里十世反對他的會眾。” “也許,”我說,“比之於批准了聖方濟格修會的教皇,格列哥裡十世的心胸比較狹窄吧……” “也許是的,但葛拉德做錯了事,而相反的,聖方濟格卻明白他自己在做些什麼。最後,孩子,這些養豬看牛的人突然間變成假使徒,想要過著快樂的生活,坦然接受別人的救濟!但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他又迅速接口說,“葛拉德為了聚集這些仍是猶太信徒的使徒,竟然為自己行了割禮,違反保羅對加拉太人所說的話——你也知道許多聖人都宣稱未來基督之敵將來自割過包皮的種族……但葛拉德做了更難以原諒的事:他到處招募單純的群眾,說:'和我一起到葡萄園去吧。'那些不認識他的人便跟著他進入了別人的葡萄園裡,以為是他的園子,進而吃了別人的葡萄……”

我魯莽地說:“麥諾瑞特教團也不贊成私有財產吧。” 烏伯蒂諾嚴厲地瞪視我:“麥諾瑞特修士遵循教規過著貧窮的生活,但他們從未要求別人也都一樣貧窮。你不能無故地攻擊好基督徒的財物;好基督徒會指責你是個盜匪。葛拉德的情況便是如此。他們說最後他為了測試自己的意志力和決心,便和婦女共睡,對她們卻沒有任何情慾;但當他的信徒想要仿效他時,結果就大不相同了……哦,這些不是血氣未定的男孩應該知道的事。女人是魔鬼的器皿……然後他們開始起了內鬨,互相爭鬥,邪惡的事便發生了。然而還是有許多人來加入葛拉德,不僅是鄉下人,還有城裡的人、同業公會的會員。葛拉德要他們脫光衣服,赤身露體,效法赤裸的基督,又派他們到世界各地去傳教,但是他自己卻穿著一件白色的無袖長袍,質料堅韌,看起來不像一個僧侶,倒像是個小丑!他們在露天的空曠之處,但有時他們也會爬進教堂的講道壇裡,騷擾虔誠的教徒聚會,把他們的傳教士趕走。有一次在意大利東北部的拉溫那城聖奧瑟教堂裡,他們將一個小孩放到主教的寶座上。他們自稱是喬西恩教義的繼承人……”

“可是聖方濟格修會也是呀!”我叫道,“波爾戈·聖多尼諾的杰拉德,還有你,也都這麼宣稱的!” “別激動,孩子。弗洛里斯的喬西恩是個偉大的先知,他也是第一個明了聖方濟格將會開始改革教會的人。但是假使徒卻利用他的教義來掩護他們的愚行。葛拉德身旁有女使徒,叫特麗琵亞或麗琵亞吧,聲稱她有預言的天賦。一個女人,你明白吧?” “可是,神父,”我反駁道,“上一回你自己不也談到蒙特法爾科的克拉爾和福利尼奧的安琪拉……” “她們是聖徒!她們過著謙遜的生活,承認教會的力量,她們從未自稱有預言的天賦!而假使徒卻聲言那個女人可以到各地去傳教,就和許多異教徒的說法一樣。他們不認為結婚和不結婚有什麼差別,覺得任何誓言都不是永久性的。簡而言之,我也不多說那些你似懂非懂的可悲故事了,最後帕爾瑪的歐比若主教決定拘捕葛拉德。但此時發生的一件奇怪的事,使你明白人性是多麼軟弱,異端的雜草又是多不可疏忽。因為到末了主教釋放了葛拉德,並且親自接待他,對他所說的笑話大笑不已,甚至留下他當逗笑的小丑。”

“為什麼呢?”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我不知道——也許我該說,恐怕我知道。主教是個貴族,不喜歡城裡的商人和工匠。也許他並不介意葛拉德以他的貧窮論傳教反對他們,或者不在乎葛拉德從乞討救濟物變本加厲為搶劫。不過後來教皇出面乾涉,主教才又恢復合宜的嚴酷,葛拉德最終被指控為異教徒而處以火刑。那是在本世紀初的事。” “這些事和多爾西諾兄弟有什麼關聯呢?” “它們是相關的,由此你可以明白異端並不隨著異教徒的毀滅而消失。這個多爾西諾是個神父的私生子,住在意大利北部的諾瓦拉教區。他人小心智敏銳,又讀書識字,但他從收留他的神父家裡偷了東西,向東逃跑,到了特蘭特城。他在這裡重新傳揚葛拉德的教義,但更像個異教徒,自稱是上帝惟一真正的使徒,又說一切都應該是在愛中共享的,和所有的女人雜陳並睡是合法的,因此沒有人可以被指責為蓄妾,他自己更與一對母女同時交往……”

“他真的宣揚這些主義嗎?或者只是有人指控他做這樣的宣揚?我聽說過有些修士也被控訴同樣的罪行,例如蒙特法爾科的那些僧侶……” “胡說。”烏伯蒂諾尖銳地打斷我的話,“他們已不再是僧侶了,他們是異教徒,而且和多爾西諾同流合污。更有甚者,你再聽我說,多爾西諾兄弟後來又做了什麼事,才會被稱為一個邪惡的壞人。我並不知道他是怎麼通曉假使徒的教導,說不定是他年少時曾經過帕爾瑪,聽過葛拉德傳教。我們只知道葛拉德死後,他仍和波隆那區的異教徒保持聯繫,而且他是在特蘭特開始傳教的。他在那裡誘拐了一個出身貴族的美麗少女瑪格麗特,或者是她引誘他吧,正如荷露伊斯誘惑阿貝拉,因為——絕不要忘記——魔鬼是通過女人滲入男人心裡的!出了那件事後,特蘭特的主教將他逐出該教區。但那時多爾西諾已吸收了一千多個信徒,他開始長途跋涉,回到他的出生地。沿途又有許多人被他的話所迷惑,加入了他的宗派,或許有不少瓦爾登西異教徒,也在他途經我們所住的山區時成為他的同夥,也有可能是他自己要加入這地區的瓦爾登西教徒前往北方的。等他抵達諾瓦拉區,多爾西諾發現情況對他的暴動有利,因為以瓦西里主教之名治理蓋提內拉城的封臣被民眾驅逐了,民眾們認為目無法紀的多爾西諾是他們最好的同盟。”

“那個主教的封臣做錯了什麼事嗎?” “我不知道,那也輪不到我來評判。但你該知道,在許多事例中,異端都是反對領主的,因此異教徒總是以宣揚聖母的貧窮為始,最後無可避免地捲入權力、戰爭、暴力。在瓦西里城中,有些家族之間有所衝突,假使徒們便乘此機會,這些家族也利用假使徒們所引起的混亂。封建君主僱用外籍傭兵搶劫市民,市民們只有向諾瓦拉主教尋求保護。” “真是個複雜的故事。但是多爾西諾站在誰那邊呢?” “我不知道。他自成一派。他在這一切騷亂中到達此地,看出這正是藉貧窮之名鼓吹賣命的人反對財產私有製的好機會。多爾西諾和他的信徒——現在已超過三千人了——在附近的一座山丘紮營而居。這座山被稱之為'禿山”就在諾瓦拉城外,他們在山上建了簡陋的小屋和要塞,由多爾西諾統治那些無恥雜居的男女。他自那裡寄信給他的信徒,詳述他的異教教義。他說他們的理想是貧窮,他們並不受任何服從外界的誓言所約束。而他,多爾西諾,是上帝派來破除預言的秘密,並重新詮釋《舊約》和《新約》的內容。他稱不屬於教派的神職人員——傳教士和麥諾瑞特僧侶——為'魔鬼的使者”免除了每個人服從他們的義務。

“他又將上帝子民的生存分為四個時期:第一是《舊約》時期,雅各的十二子和先知,在耶穌基督降臨之前。當時婚姻是好的,因為上帝的子民必須繁衍、增加。第二個時期是基督徒和使徒的時期,這也是個神聖而且貞潔的時代。接著便是第三個時期,教皇為了管理民眾,首次接受了世間的財富。但當時人類開始從上帝的愛中迷失,聖本尼迪克特出現,反對所有世俗的財物。當聖本尼迪克特教團的僧侶們又回頭積聚財富時,聖方濟格和聖多明俄修會出現了,比聖本尼迪克特更嚴厲地反對世間的權力和財產。最後到了現在,許多高位神職者的生活又一次和那些訓誡相抵觸。我們已到了第三時期的末期,必須遵循使徒的教導才行。” “那麼多爾西諾所傳揚的,就是聖方濟格修士們曾經宣傳過的,而你自己,神父,不也是一位聖方濟格修士嗎?” “啊,是的。但他又從這些教義中推衍出狡黠的理論!他說,為了結束這墮落的第三個時期,所有的聖職者、僧侶一和修士,都必須接受殘酷的死亡;他說教會所有的高位神聖者,所有的神父、修女、信教的男女,每一個屬於麥諾瑞特修會的人、隱士,甚至教皇波尼菲斯,都要被他,多爾西諾所選擇的皇帝所殺絕,這個皇帝就是西西里的弗萊德里克。” “但是弗萊德里克不就是在西西里熱誠接納被逐出翁布里亞的主教們,現在已稱為路易的皇帝嗎?麥諾瑞特修會不是也要求他摧毀教皇和樞機主教的俗世力量嗎?” “那是異端的特點,將最正直的思想扭曲變形。再說它們違反了上帝和人類的法則。麥諾瑞特修會從未要求皇帝殺死其他的僧侶。” 現在我知道他當時是錯了。因為幾個月後,當那個巴伐利亞人在羅馬建立了他自己的修會,馬西留斯和其他忠於教皇的勒諾瑞特僧侶,也提出了和多爾西諾同樣的要求。我並不是說多爾西諾是對的;只能說馬西留斯也是錯的。但當時我不免懷疑(尤其是下午和威廉談過話之後)追隨多爾西諾的那些愚民,是否可能分辨出主教和多爾西諾的允諾有什麼差別。他以一種神秘的形式,把正教教徒所傳揚的付諸實行,所以有罪嗎?或者這正是不同之處?我們應該等待上帝把它的聖徒所允諾的賜給我們,而不該嘗試藉著世間的方法去獲得嗎?現在我知道這個論點,也知道多爾西諾何以是錯的:事物的常態是不可加以改變的,儘管我們必然熱切地希望它改變。那天傍晚我的思想矛盾極了。 “而且,”烏伯蒂諾對我說,“異教徒總是大言不慚。1303年,在第二封信中,多爾西諾自命為使徒集會之首,又命瑪格麗特——一個女人、貝加莫的龍其涅、諾瓦拉的弗萊德里克、亞伯·卡倫丁和勃樂西的瓦爾德里克為他的副手。他開始叫嚷著關於接續的未來教皇,兩個好的,第一個和最後一個;兩個壞的,第二個和第三個。第一個是克里斯蒂安,第二個是博尼費斯八世;預言家說他:'你自負的心使你蒙羞,哦,你這個活在峭壁縫隙間的人。'第三個教皇未被指名,但耶利米說他:'看,像頭猛獅。'而且——敗壞廉恥!——多爾西諾認為這頭猛獅就是弗萊德里克。多爾西諾還不知道第四個教皇是誰,他將會是約欽姆院長所說的神聖教皇,天使教皇。他是上帝所選的。到那時多爾西諾和他的信徒(這時已增加到四千人)便會一起接受神的恩寵,教會也會更新,直到世界末日。但在他來臨之前的三年前,邪惡將會達到極點。多爾西諾便試著這麼做,把戰爭帶到各地。第四個教皇——由此可以看出魔鬼如何捉弄他的密友——卻是克萊門特五世,宣布要撲滅多爾西諾。一點也不錯,因為這時期在多爾西諾的信中有諸多無法和正教調和的理論。他指責羅馬教會是邪教,說僧侶沒有服從的義務,現在神靈的力量已都傳給使徒教團了,只有使徒能夠代表新教會,使徒可以宣判婚姻無效,只有加入使徒教團才能得救,教皇不能赦免罪責,教民不該付教區稅,沒有誓言的生活會比有誓言的生活更完美,一所供神的教堂和馬厩沒什麼兩樣,在樹林里和在教堂裡都可以禮拜基督。” '他真的說了這些話嗎? ” “當然,這是無庸置疑的。他在信中寫了這一切理論。但很不幸地他還做了更壞的事。他在禿山定居後,開始劫掠山谷裡的村莊,突襲他們以獲取財物——簡而言之,他公然對附近的鄉鎮發動戰爭。” “那些鄉鎮都反抗他嗎?”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這就不得而知了。也許有些村莊支持他吧。我剛才跟你說過了,他巧妙地利用當地的紛爭。同時冬天來了,1305年的冬天,是近幾十年間最為嚴酷的,溝有浮屍,野有餓殍。多爾西諾寫了第三封信給他的信徒,更多人加入了他的宗派,但在那山上過活並不好受,他們飢寒交迫,只有吃馬肉和其他動物的肉,煮草根和樹皮,有許多人餓死了。” “現在他們所對抗的又是誰呢?” “瓦西里主教向克萊門特五世求助,消滅異端的運動開始了。任何參與運動的人都可獲得大赦,薩瓦的路易、倫巴第的裁判官、米蘭的總主教都立刻響應。有許多人背起十字架,援助瓦西里和諾瓦拉的人,甚至來自薩瓦、普羅旺斯、法蘭西;瓦西里主教任最高指揮官。兩軍的前鋒經常短兵相接,但多爾西諾的要塞堅固難攻,而且壞人也得到了幫助。” “誰幫助他們呢?” “別的壞人。我相信這些人樂於挑起騷亂。然而,到了1305年底,異教首領被迫放棄禿山,留下傷殘病弱的人,遷進吉非洛的領域內,固守在一座山上。那座山當時被稱為竹北樂山,後來被稱為廬北樂山,因為它成為教會叛徒的堡壘。不管怎麼說,我無法把所有的事鉅細靡遺地全都說給你聽。經過可怖的幾場屠殺,最後叛徒被迫投降了,多爾西諾和他的信徒被捕,公平地處以火刑。” “那個美麗的瑪格麗特也被燒死了嗎?” 烏伯蒂諾注視我:“你原來還記得她是個美女嗎?是的,據說她很美,許多當地的君主都想救她免除火刑,娶她為妻。可是她不願意,和她執迷不悟的愛人一樣被燒死了。這可以使你得到一個警惕:提防巴比倫的妓女,即使她以最動人的外形出現。” “現在請您告訴我吧,神父,我聽說修道院的管理員,也許還有薩爾瓦托,曾見過多爾西諾,而且跟他在一起過……” “噓!不要說出這種不假思索的話。我是在一所麥諾瑞特的修道院裡遇見管理員的。我不知道在那里之前,雷米吉奧曾待過什麼地方。我知道他是個好僧侶,至少以正教的立場而言。至於其他的,唉,肉體是脆弱的……”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這些不是你該知道的事。”他將我拉近,再一次擁抱我,並指著聖母的雕像,“你該認知純淨的愛。她是個最純淨的女性,所以你可以說她是美麗的,就像在《歌中之歌》的愛人。”他說著,臉上泛著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神采,就像那天院長談到他那些聖器上的金子和寶石時,“在她身上,即使是身體的優雅也像徵著天堂的美,因此雕刻家才在她身上賦予了女人應有的一切優雅,來頌揚她。”他指著聖母纖柔的胸部,裹了一件綴有花邊的上衣,被聖嬰的小手撫摸著,“你看!正如學者們所說:胸部也是美的,微微隆起,只是微微的,並不是放蕩豐滿,壓抑著但不是萎縮的……在這最甜美的幻影之前,你有什麼感覺呢?” 我驀地漲紅了臉,覺得胸膛裡有一股火焰燃起。烏伯蒂諾一定體會到這一點了,或是瞥見我紅通通的臉頰,因為他迅即接口道:“但是你必須學習撲滅超自然之愛的火。就連聖人也很難做到這一點的。” 我顫抖地問:“怎麼才能認出好的愛呢?” “愛是什麼?在這世界上,不管是人或是魔鬼或任何東西,都比不上愛那麼令我懷疑,因為惟有它最能穿透心靈。這世間的一切,都沒有愛的豐盈,也不像愛那麼刻骨銘心。因此,除非你有征服它的武器,被愛所困的靈魂就好像投入了無底的深淵。我相信,沒有瑪格麗特的誘惑,多爾西諾不會那麼膽大妄為;要不是在禿山上那雜交而混亂的生活,也不會有那麼多人被他的叛亂所引誘。我要提醒你,我對你說這些事並不只是關於邪惡的愛,這種愛是屬於魔鬼的,當然應該閃避;我所說的也包括了上帝和人類之間的愛,以及人類和他的鄰居之間的愛,也就是好的愛。兩三個人,男人或女人,真誠相愛,彼此喜歡,希望永遠親密過活,這是常見的情景。我承認,我對最貞潔的女人也有過類似的感覺,例如安琪拉和克拉爾。啊,那也是不應該的,儘管那是精神上的,並懷有上帝之名……因為即使是心靈所感覺的愛,先是熱切的,然後沉溺,也會造成混亂。哦,愛有許多特質,首先心靈會變得更溫柔,繼而痛苦……接著它會感受到真愛的溫馨,叫喊,呻吟,像被丟入鍛鐵爐內熔成石灰的石頭,碎裂,被火焰所舔舐……” “這是好的愛嗎?” ※棒槌學堂&精校E書※ 烏伯蒂諾撫撫我的頭。我望著他,看見他眼底漾著淚光。 “是的,這就是好的愛。”他放下了按在我肩上的手,“可是要辨別好的愛和邪惡的愛是多麼困難啊。有時當魔鬼誘惑你的靈魂時,你覺得自己就像個頸子被吊住的人,雙手綁在身後,眼睛也被蒙了起來,吊在絞首台上,卻還活著,沒有幫助,沒有依賴,沒有補償,在半空中懸盪……” 他的臉上有交錯的淚水和汗珠:“你走吧。”他對我說,“我已經把你想要知道的事情告訴你了。這一側是天使的座席;那一邊卻是地獄的深淵。去吧,讚美天主。”他又在聖母像前跪了下來,我聽見他輕聲啜泣,他又開始禱告。 我沒有離開禮拜堂。和烏伯蒂諾的這段談話點燃了我的心,我的五臟六腑間有一股奇怪的火焰和一種難以名狀的騷動。也許就為了這個原因,我不想服從命令,決定一個人潛入圖書室。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找什麼東西,我只想獨自探索一個未知的地方。想到我可以自己行動,不必借助於老師,我便覺得興奮。一如多爾西諾登上廬北樂山一般,我爬上了樓梯。 我帶著油燈,(為什麼我會帶著它呢——是不是我本來就已懷有這個秘密計劃?)走進藏骨堂,不僅目不斜視,眼睛幾乎還是全閉的。不一會兒我就到了寫字間。 我相信這是個決定性的一晚,因為當我在書桌之間踱步時,我瞥見有一張桌子上放了一本攤開的手稿,必然是一位僧侶正在抄寫的《多爾西諾兄弟異端史論》。我想那大概是聖塔布諾的彼德所坐的桌位,我聽說他正在寫一部異端的歷史(在修道院接二連三地出事之後,他便放棄寫這本史籍了——不過我們還是別跳到前面去)。所以那本書放在那裡是很正常的。另外還有一些相關的論述,例如討論自笞派苦修者和培塔利尼教團的書。但我卻認為這是一種超自然的徵象,我不知道是天國的,或是惡魔的,總之我迫切地彎身閱讀那部著作。那本書並不很長,我在書中也找到了烏伯蒂諾不曾對我說過的事,作者顯然目睹過一切,而且想像力也為那個事件所鼓勵。 我讀到1307年3月復活節前一天的禮拜六,多爾西諾、瑪格麗特和龍其涅終於被捕,如何被帶到比埃拉城裡,交給了主教,等待教皇的決定。教皇聽到這消息後,派人送信給法蘭西王菲利普,信上寫著:“我們接獲最令人高興的消息,狂喜雀躍,因為惡魔之子,最可怕的異教徒多爾西諾,在費盡千辛萬苦,經歷過許多危險、屠殺和爭戰之後,終於和他的手下一起被捕入獄。多虧我們的雷尼爾兄弟,瓦西里主教,在聖餐之日時將他逮捕。許多和他在一起的人,都感染了傳染病——也在同一天被殺。” 教皇對犯人毫不憐憫,下令主教將他們處死。同年六月一日,這些異教徒被交付刑場。該城的鐘喧鬧地響起時,那些異教徒被推進一輛篷車裡,四周是執刑的劊子手,後面跟著義勇軍,繞行全場,在每一個角落,行刑者拿著燒紅的鉗子燒燙罪犯。瑪格麗特最先被烙。接著是多爾西諾,他臉上的肌肉一絲也不曾移動,當鉗子烙到他手腳上時,他也沒發出半聲呻吟。然後篷車繼續前進,執刑者將他們的鐵器插進盛滿了火炭的爐子裡。多爾西諾又受了許多苦刑,仍然一聲也不吭,雖然他們把他的鼻子割下時,他曾聳了一下肩膀,而當他們扯下他的陽物時,他長嘆了一聲,像是不由自主的呻吟。他所說的最後幾句話似乎毫無意義,警告眾人說他將會在第三天升起。然後他被活活燒死,骨灰被風吹散。 我抖著雙手把手稿合上。據烏伯蒂諾所言,多爾西諾犯了許多罪行,可是他也被可怖地燒死了。被綁上火刑柱時,他的行為是那麼……怎麼樣呢?像烈士一樣堅定,或是像墮入地獄的人那麼傲慢?我拖著步子搖搖晃晃地爬上通往圖書室的樓梯時,意識到為何我會如此困擾。我突然憶起了幾個月前,我剛到達托斯卡納不久,所曾目睹的一幕。事實上,我倒奇怪先前怎麼會將它忘了,似乎我受苦的心靈想要把這夢魔般的記憶抹除。也許,我並沒有將它忘懷,每次我聽別人談起佛拉諦斯黎時,那一幕不就浮現在我的眼前嗎?只是我立刻便將它揮開,彷彿目睹那駭人的場面便是一種罪惡。 我在佛羅倫薩時,曾看見一個人被綁在木樁上燒死,也就是那個時候,我第一次聽人談起佛拉諦斯黎。那是我在比薩和威廉兄弟會晤之前不久的事。威廉的行程延誤了幾天,我父親便讓我先到佛羅倫薩去,參觀以美麗享譽於世的教堂。我在托斯卡納境內游玩,一邊練習意大利的話,最後在佛羅倫薩住了一個禮拜,因為這城市是我嚮往已久的地方,我希望能較深入地探討它。 我剛抵達之時,便聽說有一場驚動全城的大審判。一個異教的佛拉諦斯黎信徒被控犯了反對正教、在主教面前叫囂等罪行,即將付諸嚴厲的裁判。我跟著那些告訴我這件事的人,走到舉行審判的地方去。有些人說這個叫邁克爾的兄弟,實際上是個很虔誠的修士,他宣揚懺悔和貧窮,重複聖方濟格的話,只因為有些惡毒的女人假意求他告解,然後誣賴他有異端的言論,他才被送到裁判官的面前。而且,主教的手下又在那些女人的屋內將他捕獲。這事實令我驚訝,因為聖職者無論如何也不該在這種不適當的情況下,到執行聖禮的人家裡去的。不過,這大概就是佛拉諦斯黎教團的一個弱點,這種不考慮禮儀的缺欠,所以一般人才會視他們為異教徒,並認為他們有暖昧的行為(正如人們說卡薩信徒是布格瑞和雞姦者)。 我到達聖薩爾瓦多教堂時,審判正在進行。由於教堂外擠滿了人,我無法進去。不過,有些人攀上圍有鐵柵的窗子,看得見也聽得見教堂內的情形,並隨時說給下面的群眾聽。裁判官正在念邁克爾修士前一天的招供,說他宣傳基督和他的使徒“沒有個人或共同的財物”。但邁克爾抗議公證人在上面加了“許多虛妄的結論”,他大叫(我在外面也聽見了):“審判那一天你們將得為自己辯護!”但裁判官繼續念他們所寫出的招供,最後他們問他願不願意謙卑地遵循教會和所有市民的決議。我又聽見邁克爾大聲喊道:他只願遵循他所相信的,亦即他“相信基督是貧窮的,而且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教皇約翰二十二世才是異教徒,因為他所說的正好相反”。接著是一場辯論,包括許多位聖方濟格修士在內的裁判官,設法要他明白《聖經》裡並沒有他說的那些話。他卻反過來指控他們違反了修會的教規。他們攻擊他,問他是不是自認為比他們還要了解《聖經》。頑固的邁克爾兄弟仍和他們爭論。於是他們開始拿話激怒他,說些諸如“那麼我們要你承認基督擁有財物,而約翰教皇是個天主教徒,也是個聖人”的話。邁克爾卻毫不讓步,說道:“不,他是個異教徒。”他們說從沒看過一個死到臨頭還這麼冥頑不靈的人。但我聽見教堂外的群眾有許多人將他比做面對法利賽人的基督,我意識到不少人都相信邁克爾兄弟是聖潔的。 最後主教的手下將他帶回監牢裡去。那天晚上,我聽說有許多僧侶,也就是主教的朋友,都去侮辱他,並且命令他取消前言。可是他的回答卻異常堅決,他對他們每個人重複道:基督是貧窮的,聖方濟格和聖多明俄也都這麼說。又說如果他公然聲明這個主張就必須被燒死,他也不覺得遺憾,因為不久他就可以親眼看見《聖經》上所描述的,啟示錄的二十四位長老、耶穌基督、聖方濟格和光榮的殉教者。他說:“假如我們閱讀聖徒們的教義時便已十分熱切,那麼我們渴望加入他們所感到的熱切和喜悅,不知更增加了多少倍?”聽了他這些話後,裁判官沉著臉離開了監獄,威嚴地叫道:“他是被魔鬼迷了心竅了!” 第二天我們聽到判決已經確定。我到主教的官邸去,看判決文件,並且在我的筆記本上抄一部分下來。 那上面詳細描述了邁克爾所犯的罪行;其中有一項是我認為最不可饒怒的,雖然我不知道(考慮審判的過程)他是不是真的承認了這個罪狀。簡而言之,那上面寫著邁克爾聲稱聖托馬斯·阿奎那並不是一個聖人,也未享有永恆的拯救;正相反的,他受到譴責,而且被貶落地獄!判決書上的結論是,由於被告不知悔改,因此罪刑確立。 判決公佈後,更多教會的人到監牢去,警告邁克爾將會發生什麼事情。我聽見他們說:“邁克爾兄弟,法冠和罩袍都已做好了,上面畫了佛拉諦斯黎和魔鬼的圖樣。”恐嚇他,並強迫他在最後關頭取消前言。但是邁克爾卻跪了下來,說道:“我相信在柴火旁邊將會站著我們的父聖方濟格,我更相信耶穌基督和十二使徒,光榮的殉教者聖巴托羅繆和聖安東尼,也都會在我的身旁。”最後一次拒絕了裁判官的請求。 第二天早上,裁判官聚在主教官邸前的橋上,我也擠到那裡去;仍然戴著手銬腳鐐的邁克爾兄弟,被帶出來面對著裁判官。 他的一個忠誠的信徒在他面前跪了下來,接受他的祝福。這個信徒立刻被武裝衛兵拘捕,帶到監獄去。然後,裁判官再度對犯人宣讀判決,並問他是否願意懺悔。每念到他是異教徒的句子時,邁克爾就回答:“我不是異教徒。我是個罪人,但卻是天主教徒。” 當正文說道:“最可敬而且神聖的教皇約翰二十二世”,邁克爾就會說:“不對,他是個異教徒。”接著主教命令邁克爾上前向他下跪,邁克爾說任何人都不該向異教徒下跪。他喃喃地說道:“上帝寬恕我吧。”然後一項儀式開始了。他的僧衣被一件一件地脫下來,最後只留下一件佛羅倫薩人稱之為“修巴”的小裙子。依照慣例,一個神父被剝掉法衣,也就是解除了僧職。緊接著,他們就在他的手指上烙印,又把他的頭髮剃光。然後他被交給了衛士,他們粗暴地對待他,為他上了鐐銬,又將他帶回監獄去。他一邊前行一邊對群眾喊道:“擁有財物的便是異教徒!”我聽說次日他就將被送上火場。我相信他這樣的做法是錯誤的,這顯示了他被培塔利尼的異論腐化了。 最後到了行刑的那一天,一個共和國的長官到牢裡去找他,友善地問邁克爾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什麼那麼固執,堅決不肯確認所有的人所肯定的,並接受聖母教會的主張。但是邁克爾粗暴地說:“我相信耶穌基督是貧窮的,而且釘上了十字架。”那個長官無可奈何地走了。然後衛兵們來了,把邁克爾帶到中庭。主教的代理人再一次對他宣讀了招供及判決。邁克爾再一次打岔,抗議硬扣到他頭上的罪名。那些實在是很難解的罪狀,我記不很清楚了,當時也並不十分了解。但很顯然的,就是這些罪狀決定了邁克爾的死,以及佛拉諦斯黎的迫害。我不明白為什麼教會的人和俗世的武力強烈反對主張過貧窮生活,並說基督並不擁有世俗財物的人。我心想,他們應該怕那些生活富裕,從別人那裡取得金錢,買賣僧職,使教會蒙上罪惡的人才對呀。我再也忍不住沉默不語,便把我的想法對站在我旁邊的人說了。他嘲諷地笑笑,告訴我說一個將貧窮付諸實行的僧侶,無異是為群眾設立了壞榜樣,因為那樣一來,人們就無法接受不實施貧窮的僧侶了。而且他又說,宣揚貧窮是在人們的腦子裡灌注了錯誤的觀念,人們將會認為他們的貧窮是一種驕傲的來源,而驕傲的想法會導致許多驕傲的舉動。最後,他說我該知道宣揚僧侶過貧窮的生活就是站在皇帝那一邊,那會使得教皇不高興的,雖然這是什麼道理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在我看來,那些都是絕佳的理由,儘管是由一個缺少學識的人口中說出來的,只是除了此刻我想不通為什麼邁克爾兄弟要以這麼可怖的死法來取悅皇帝,或藉以平息宗教團體之間的論戰。 事實上,有些人說:“他不是聖人,他是路易派來在市民間激起騷動的。佛拉諦斯黎就是托斯卡納人,但在他們的後面還有皇帝撐腰。” 另一些人說:“他是個瘋子,他被魔鬼迷了心竅,充滿了自責,自以為是個殉教者;他們讓這些僧侶讀了太多關於聖人言行的記載了,應該讓他們娶太太比較好!” 還有一些人說:“不,所有的基督徒都應該像他一樣,在異端充斥的時代,堅守他們的信仰。” 我聽著此起彼落的議論,不再知道自己有什麼想法了,只是直視前方,望著有時會被群眾擋住的邁克爾。我所看見的那張臉並不屬於塵世,就像我有時在心醉神馳的幻覺中所看到的聖徒雕像。剎那間我了解了,不管他是個瘋子或是個先知,他是真心想要死的,因為他相信他可以以死擊敗他的敵人,無論他的敵人是誰。我也領悟到他的典範將會引導其他人從容就死。至今我對那些如此堅決不屈的人仍感到驚訝,我不知道是一種對真理的驕傲的愛,將他們導向死亡,抑或是一種對死亡的驕傲的慾望,引導他們維護真理,雖然那隻是他們所相信的真理。 我感到既敬佩又恐懼。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但我們再回頭說死刑的執行吧,因為現在所有的人都湧向了邁克爾將被處死的地點。 衛兵們將他帶出了大門,他身上只穿了那件“修巴”,後面破了幾個洞。他大步前行,低垂著頭,喃喃地禱告,看起來確實像個殉教者。 人群難以置信地洶湧,有許多人喊著:“不要死!” 他會回答:“我要為基督而死。” 他們又對他說:“但是你不會為基督而死。” 他說:“那麼我為真理而死。” 他們走到一個叫“普羅康瑟角”的地方時,有個人對他喊道:為他們每個人向上帝禱告吧。於是他祝福著群眾。 到了侵信教會,他們對他叫道:“救救你自己吧!” 他回答:“死使人免於犯罪!” 在舊市場時,他們喊著:“別死,別死!” 他答道:“拯救你們自己不要墮入地獄。” 到了新市場,他們高喊:“懺悔,懺悔!” 他回答:“為你們的高利貸懺悔吧。” 快走到聖十字大教堂時,他看見和他同一修會的僧侶站在台階上,便怒斥他們不遵循聖方濟格的教規。有些僧侶聳聳肩,但其他的僧侶都羞愧地把頭巾拉下,將臉遮蓋起來。 往正義門走去時,有許多人對他說:“撤銷你的主張吧!別堅持就死啊!” 他的回答是:“基督為我們而死。” 他們說:“可是你並不是基督,萬不可為我們而死!” 他說:“但是我要為他而死。” 在正義場中,一個人對他說,他該效法另一位僧侶,放棄他的信仰。然而邁克爾回答他絕不放棄信仰。我看見人群中有許多人點頭贊同,並鼓勵邁克爾堅強起來。我們意識到那些人就是他的信徒,便離他們遠些,免得遭池魚之殃。 最後我們到了城外,柴堆出現在我們面前,他們稱之為“小屋”,因為木柴被堆成一間小屋的形狀。四周圍了一圈騎士,阻止人們靠得太近。他們把邁克爾兄弟綁在木樁上。 我又聽見有人對他叫喊:“可是你究竟為什麼而死呢?” 他回答:“為了只有以死才能證明的真理。” 他們在木柴上點了火。邁克爾兄弟開始唱著讚美詩,他唱了約莫八節,然後便彎下頭,彷彿要打噴嚏似的,接著整個人倒在地上,因為他的骨頭都已燒焦了。他已經死了,在他的身體完全燃燒之前,便已死於使心臟爆裂的高熱,和充滿了胸膛的濃煙。 這時整間“小屋”都燒起來了,就像一團火炬,燦然熾烈,若非透過煙火還可瞥見邁克爾焦黑的屍體,我真懷疑自己是站在一叢起火的樹叢前。我站得相當近(我爬上通往圖書室的階梯時一邊回想著),所看見的景象清晰地使我念出了在聖海德嘉的著作中閱讀過的一段描述:“火焰包含了燦爛的亮度,不尋常的活力和極端的熾烈,但它擁有的亮度可能照明,熾烈可能燃燒。” 我記起了烏伯蒂諾對“愛”的評論。邁克爾站在火堆中的影像變得和多爾西諾混在一起,多爾西諾的身影又和美麗的瑪格麗特重疊。我又一次感到不安,就像我在禮拜堂時一樣。 我竭力壓抑住這些思緒,大步走進迷宮。 這是我第一次單獨造訪。映現在地板上的憧憧燈影就如前一夜的幻象般令我觸目驚心,每一刻我都害怕自己又撞見另一面鏡子,因為鏡中的人影實在扭曲得可怕,即使你明知那隻是鏡子,仍會感到困擾。 另一方面,我並沒有謹慎地辨認方向,或是避開那個燒著藥草,以濃煙令人產生幻覺的房間。我就像個發熱的人一般盲目前進,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兒去。事實上,我並沒有離起點太遠。 過了不久,我發現我又走回最初的那個七邊形房間。這裡,在中央的桌子上放了幾本書,似乎是我前一晚不曾看見的。我不知道自己離那個點了煙的房間有多遠,只覺得有些頭暈,但那可能是我剛才的深思所引起的。我打開其中一冊裝飾精美的書,由它的風格看來,好像來自遙遠而神秘的國度。 在馬可福音開始的那一頁,我被畫在頁緣的一頭獅子吸引住了。我確信那是一頭獅子,雖然我沒有看過活生生的獅子,而且那個畫家忠實地畫出它的外形,也許是看到愛爾蘭的猛獅而有的靈感吧。我覺得這種動物既可怕又威嚴,使我同時想到惡魔和耶穌基督。我全身顫抖,一方面是由於恐懼,而且也因為牆上的隙縫吹進來的風。 我看見的這頭獅子有一張牙齒銳利的血盆大口,堅固的頭型猶如大蟒蛇的頭,巨大的身子下是四隻大腳,腳上帶著利爪,它身上的毛猶如東方地毯,黃中夾雜著紅褐,骨架結實剛勁,尾巴也是黃的,由臀部直扭到頭部,末端掛著一簇黑中帶白的硬毛。 那幅獅子像使我感到非常畏懼(我不止一次環顧四周,就怕有一頭這樣的猛獸突然出現),然而我還是決定再往下看。一翻開《馬太福音》,我的視線就落在一幅人像上。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人比獅子更令我害怕。那是一張人臉沒錯,可是這個人全身裹在一件僵硬的禮服內,直蓋到腳底,在這件禮服上,鑲嵌了紅色和黃色的寶石。由紅寶石和黃玉構成的城堡中探出來的那顆頭,好像(簡直令我恐懼萬分!)就是我們追踪的那個神秘兇手的頭。這時我意識到何以我會把這獅子和人和迷宮聯想到一起。 這兩幅圖,甚至這本書裡的每一幅圖,都像是從一種連接的迷宮中冒出來的,瑪瑙和琥珀的線條,綠玉髓的細紋,綠柱玉的虹彩,似乎都和房間的角度及我所在的走廊有所關聯。我瞪視著那一頁,眼光迷失在那燦亮的巷道中,一如我的腳困惑地走過圖書室一間又一間的房間,看見我的迷亂遊走被描繪在那些羊皮紙上,使我心中惶惑,覺得每本書都在說著我的現狀。我不禁想看,在那些書頁中,是不是也已包含了我未來的故事。 我打開了另一本書,這本書像是出自西班牙的學校。圖書的顏色異常鮮明,紅色令人想到血或火的顏色。這是使徒的《啟示錄》。和前一夜一樣,我又一次翻到了淫婦騎在十角獸上的那一頁。但這並不是同一本書,書上的裝飾畫並不一樣。這個畫家在書頁上著意畫了一個女人。我將她的臉,她的胸部,她大腿的曲線,和聖母瑪利亞的雕像相比,她們的線條不一樣,可是我覺得這個女人也很美。我想我不該盡想著這些,便又往後翻了幾頁。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我又找到另一個女人,但這回畫的是巴比倫的妓女。她的形體並不怎麼吸引我,但我想到她也是個女人,只不過這一個是邪惡的女人,而前面幾頁所畫的那一個卻是貞潔的。不過這兩幅人像外形都畫得很女性化,愈看愈不覺得有什麼差別。我又一次感到內心的激盪,禮拜堂的聖母瑪利亞和美麗的瑪格麗特形像變得交疊了。 “我真該死!”我咒罵自己,“我瘋了。”決定還是離開這裡比較好。 幸好樓梯就在我的近處,我衝下樓去,顧不了跌跤摔倒或熄燈的危險。我跑到了寫字間,卻不敢在那裡逗留,又往通向餐廳的樓梯衝去。 一下了樓,我便氣喘吁籲地停下腳步。透過窗子照進來的月光異常明亮,在圖書室裡絕不可省的油燈,在這裡幾乎成了多餘的。然而,我並沒有把燈吹熄,彷彿是想藉燈光得到慰藉。由樓梯一路直衝下來,使我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所以我決定喝口水,使緊張的情緒平息下來,反正廚房就在隔壁而已。我走過餐廳,緩緩打開將大教堂樓下隔成兩半的門。 就在這時,我非但沒感到放鬆,反而備覺驚恐。因為我立刻意識到廚房裡還有別人在,就在麵包爐附近——至少我瞥見那個角落有一道光芒。在恐慌中,我忙把我的油燈吹熄。我不敢動,事實上,另一個人(或一些人)也立刻把燈熄了,不過那也於事無補,廚房裡皎潔的月光,依然在我眼前的地板上照出了一些令人困惑的黑影。 我僵立在那兒,既不敢後退,也不敢前進。我聽見一個結巴的聲響,覺得其中好像雜著一個女人的聲音。然後由爐子旁一團模糊的陰影中,有個矮胖黝黑的身軀移開了,溜向微微打開的外門,潛到室外,又把門關上。 我仍站在廚房和餐廳間的門檻上,爐子旁還有一團模糊的影子沒有移動。模糊,而且——怎麼說呢? ——發出了呻吟聲。那像是一種壓抑的哭泣聲,驚恐的啜泣。 能夠使一個害怕的人增加勇氣的,莫過於另一個人的害怕了。但驅使我走向那個黑影的並不是恐懼,倒不如說,一種如同我有幻覺時所感到的沉醉,迫著我前進。廚房裡有一股味道,很像昨晚在圖書室內將我熏倒的煙氣,也許並不是同樣的物質,但對我過度興奮的感官卻有相同的效果。我聞到一股苦辣味兒,像廚子用來增加酒香的紫雲英液、明礬或酒石。或者一如後來我所獲悉的,那時他們正在釀製啤酒(在半島北部地區,這可是一件大事),所用的材料和我祖國的差不多,石南、桃舍娘和野生迷迭香。這些香料不只刺激著我的鼻孔,更刺激我的心智。 我的理智警告我離開那個呻吟的東西,那必然是魔鬼為我召來的女妖。可是某種慾望卻慫恿我前行,似乎我想參與一件神奇的事。 因此我向那個影子走近,直到在透過高高的窗子照進來的月光中,我看清那是一個女人,渾身顫抖,胸前揣著一個包袱,向後退向爐口,低聲哭泣。 願上帝、聖母、天堂所有的聖靈幫助我說出其後所發生的事。而今我已是個老僧,住在梅勒克這所莊嚴的修道院裡,也是安寧沉謐的避難所。為了我謙遜、崇高的地位,我應該無比的虔敬謹慎,只說有某種邪惡的事發生了,但卻不宜詳述,如此我的讀者和我都不會感到困擾。 可是我既已說著那些遙遠的事件,便決心說出一切真相。真相自然是不可遮掩的,不該因我們的興趣或羞恥而將它分割。問題是,我必須說出當時的所見所覺,而不是現在的看法和回憶(儘管我的記憶仍十分鮮明,我也不知道是事後的追悔,使得這些情況和思想牢牢地嵌在我的腦海中呢,或者是同樣的懊悔仍折磨著我,使得我埋藏在心中的恥辱清清楚楚地複蘇)。這點我是辦得到的,像個編年者一樣忠實。因為只要我閉上眼睛,不但可以說出當時我所做的每件事,也能說出我的想法,就像在抄錄那時寫就的一份文稿。因此我必須這樣開始,聖米迪勒保護我,由於我未來讀者的啟發和我自己鞭笞內心的愧疚,現在我要說出一個年輕人可能怎麼向魔鬼的陷阱屈服,讓大家明白這些陷阱和誘惑,日後再有人面臨之時,便可擊敗它們。 那是一個女人,或者該說,是一個女孩。到那時為止(以後亦然,感謝上帝),我沒有什麼和異性相處的經驗,所以也說不出她可能是幾歲。我只知道她很年輕,是個少女,也經過了十六或十八個春季,也許二十了。最讓我驚訝的是,那個形像看起來是那麼的真實。那不是幻覺,而且我覺得她是無害的。也許因為她在顫抖,像一隻冬天裡的小鳥,又在嚶嚶啜泣,而且顯然很怕我。 我想,大概是由於我的眼神十分柔和,那女孩逐漸平靜下來,也不再向後退了。我猜想說不定她聽不懂我的拉丁語,便本能地用日耳曼方言和她交談。這使她嚇壞了,也不知是因為對不懂日耳曼語的人而言,這種語言的腔調粗厲,還是因為這聲音使她聯想到什麼不愉快的經驗,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有對她微笑,想著姿勢和臉孔的語言往往比言詞更通用的。她這才安下心來,也對我笑笑,說了幾句話。 我對她所操的方言所知甚少,那和我在比薩所學到的一點並不相同。可是從她的語氣我意識到她是在對我說著甜言蜜語,她好像是在說:“你好年輕,你好英俊……”※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對一個從小住在修道院的見習僧而言,聽見別人誇讚他的美是很稀罕的。事實上,年老的僧侶總是在告誡我們外在美是稍縱即逝的,而且要將它視為卑下。但惡魔的陷阱是很厲害的,我必須承認這番讚美雖是虛偽的,卻聽得我十分受用,使我充滿一種難壓抑的情感。尤其是當那個女孩說話時,她還伸出了手,直到她的指尖觸到我當時仍光滑無須的臉頰。我覺得興奮而狂熱,但那時候我卻未感覺到心裡有一絲罪惡。當魔鬼想要試探我們,把我們心靈的美德驅逐時,就是這樣的。 我的感覺如何呢?我又看到了什麼?我只記得最初那一剎那的情緒是難以訴諸言詞的,因為我的舌頭和我的心智都沒有受過如何說出這種感覺的訓練。直到我記起了別的心靈語言,那是我在別的地方別的時間聽到的,說話者的目的顯然並不相同,卻和我當時的喜悅奇妙地吻合,彷彿那本來就是用來描述那種感覺的。這些深藏在我記憶中的話,浮到了我的唇邊,我忘了它們在《聖經》中,或者是在聖徒的福音書中,是用來表達完全不同、更為光燦的事實。但是在聖徒們所說的歡欣,和我騷動的靈魂在那一刻所感覺到的喜悅,真有什麼不同嗎?在那當兒,我心裡已不認為有什麼微妙的差異了。我想,這正是地獄深淵裡狂喜的跡象。 突然間,我覺得那女孩就是《聖經》《歌中之歌》中所描述的那個黑暗但貌美的處女。她穿著一件線已磨綻的粗布衣裳,前襟不合宜地敞開,頸子上戴了一條顏色極淡的寶石串成的項鍊,我想那並不是很名貴的東西。但她的頭傲然地挺立在白如像牙的頸子上,她的眼睛如潭水般清澈,鼻樑如黎巴嫩塔那麼挺,她的頭髮像是紫色的。是的,在我看來,她的頭髮豐厚,猶如一群羊。牙齒像剛洗完澡的羊,一對一對走出來,排列得整整齊齊。 我不禁低語道:“看呀,你是多麼美,我的愛。看呀,你是美麗的。你的頭髮就像一群躺在基列山旁的羊,你的唇就像一條紅線,你的下巴就像一瓣石榴,你的頸子就像大衛在上面掛了一片小銀盾的塔。”我驚恐而焦急地暗想,這個如黎明般站在我眼前,如月亮般柔美,如太陽般耀眼的女人究竟是誰? 這時那女人向我挨近,把她剛才一直按在胸前的包袱丟到一個角落裡去。她舉起手撫摸我的臉,重複著剛才我已聽過的話。 我不知道是該逃開她,還是更靠近她,腦海中震動不已,彷彿約書亞的喇叭就要把耶利哥城的城牆震塌了。我想要碰她,同時又怕觸摸她時,她卻開心地笑著,發出快樂的母羊般壓抑的吟聲,把繫住衣服的帶子解了開來,讓衣服從她身上滑落,一如夏娃在伊甸園裡出現在亞當前一樣的,站在我的面前。我喃喃低語,重複烏伯蒂諾所說的話,因為我覺得她的胸脯就像兩隻孿生的小鹿,倚在百合花之間,她的肚臍是個絕不盛放劣酒的酒杯,她的小腹是一堆和百合花堆放在一起的麥子。 “o porta clausa,fons hortonim,cella custos unguentomm,ce11a pigmentaria!”我叫著,一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軀體,感覺到它的溫暖,並聞到一股以前從未聞過的香味。我想起了這樣的話:“孩子,當瘋狂的愛來臨時,人類是無能為力的!”我領悟到,不管我現在感覺到的是魔鬼的陷阱或是天堂的恩賜,我是沒有力量抵抗驅策我的衝動的。我大聲喊道:“上帝!賜給我防衛的力量吧!”因為由她的唇呼出了甜美的氣息,她那雙穿著涼鞋的腳又是那麼纖柔,她的腿像列柱般直,兩腿交接之處猶如珍寶,只有一個技藝高超的工匠才塑造得出這樣的作品。哦,愛,歡樂之女,一個國王被俘虜在你的秀發間了。我喃喃低語,任由她抱住我,兩人一起倒在廚房的地板上。也不知是我自己動手的,還是她的詭計使然,我發現我已掙脫了僧衣,但我們對於裸露的軀體卻不覺得羞恥。 她用嘴親吻我,她的愛比酒還要醇,她的肌膚有種甜美的香郁,在珍珠項鍊和耳環的襯托下,她的須項和臉頰無比的柔美。 看呀,你是美麗的,我的愛,看你是美麗的,你的眼睛就像鴿子(我說),讓我看你的臉,讓我聽你的聲音,因為你的聲音悅耳,你的臉迷人,你令我銷魂,我的姊妹,只要你一回首一顧盼,便令我銷魂。你的唇像蜂巢般開啟,蜂蜜和牛奶就在你的舌下,你的氣息像蘋果,你的酥胸是兩串葡萄,你的味道是令人迷醉的酒,直流進我的唇和齒間……,一道泉水,甘松和番紅花,昌蒲和肉桂,沒藥和蘆薈。我吃了摻有蜂蜜的蜂巢,喝了加了牛奶的酒。她是誰?這個如黎明般升起,如月亮般柔美,如太陽般耀眼,如高舉旗幟的軍隊般可怕的女人是誰? 哦,上帝,當心神恍惚的時候,惟一的效能就是愛你所看到的,(難道那不是真的嗎?)至高的快樂就是擁有你所有的,喜悅的人生是在它的泉源喝醉,(不是有人這麼說過嗎?)我們要在生命的真正風味中過著永恆的道德生活……這就是我所想的。我覺得預言終於實現了,當那個女孩慷慨地賜予我無法形容的甜蜜,我的整個身體彷彿變成了一隻眼睛,前方和後方,我突然看得見四周的一切。我意會到,由此,由愛,和諧和溫柔一起創造出來,一如善和吻和圓滿,就像我已聽說過的,想著我必定會再得到別的領悟。當我的喜悅就要達到極點之時,有一剎那我記起了說不定我所經歷的,在這深夜裡,是正午的魔鬼的化身,他終於對迷惑的心靈現出惡魔的真本性,他知道怎麼攫獲靈魂,誘惑軀體。可是我立刻又相信我的遲疑才是可怕的,因為我所經歷的是至善至聖的,每一秒鐘都令人備覺甜蜜。正如被陽光所照透的空氣變得光燦清晰,不再像被照亮,而像是光線本身。我覺得自己也在液化中溶解了,我僅存的力氣就只夠讓我喃喃念著讚美詩上的一段:“看我的胸部如密封的新酒盛在新的容器內。” 突然間我看到一道閃亮的光芒,中間是鮮紅色的,向上竄出一股火焰,那光芒圍住了火焰,那火焰穿透金色的形體,那道燦然的光和那股熊熊的火焰一起燒透了整個身影。 在半昏迷中,我倒在那身體上。在最後的奮力時,我了解了那火焰包含了燦爛的亮度,不尋常的活力和極端的熾烈,但它擁有的亮度亮得可以照明,而那熾烈又可能燃燒。那時才體會到深淵,以及它所現出的更深的深淵。 現在(也許是為了我重述的罪惡所帶給我的恐懼,或是由於回想那事件時熟悉的愧疚),我用顫抖的手寫著這幾行,意識到我在描寫那邪惡迷醉的一刻,所用的正是不過幾頁前,我在描述燒死佛拉諦斯黎信徒邁克爾的那場火時,所使用的字眼。我的手用同樣的語詞寫出這兩件完全不同的經驗,並不是無意中的巧合,因為當時這兩件經歷可能使我有相同的感受,直到現在我試著在這羊皮紙上追溯它們時,才了然於心。 這兩件迥異的事件中有種類似的神秘現象,可以用相同的名稱形容,正如神聖的事也可以用世間的辭彙來界定,藉著模棱兩可的記號,上帝可以被稱為鐵或豹子;死亡可以被稱為劍;喜悅,火焰;火焰,死亡;死亡,深淵;深淵,地獄;地獄,狂暴。 為什麼年輕的我,要以聖徒用來形容“生”之狂喜的話語,來形容殉教者邁克爾令我難忘的“死”之狂喜呢?然而我卻不能避免以描寫世間歡樂之狂喜同樣的話語來敘述,雖然這種歡樂事後立刻使我有種死亡和毀滅的感覺。現在我試著回想這兩件相隔數月的事所帶給我的感受,以及那晚我在修道院裡才剛想到了前一件,幾個小時又經歷了另一件的情形。還有,現在我寫出它們,感到如何的放鬆,而又怎麼用聖徒描寫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神聖經驗所使用的三個句子,來敘述這件事情。我是不是冒瀆了上帝? (當時?還是現在?)邁克爾對死的渴望,我看見燒著他的火焰時所感覺到的恍惚,和那女孩在一起時我對肉體結合的慾望,我所敘述的秘密的羞恥,以及為了得到永生,使得那聖人凜然就死的喜悅——這一切之間有什麼相似之處呢?可不可能對如此模棱不明的事物,以明確的意義說出來呢?這似乎就是最偉大的學者,聖湯瑪士所留給我們的教海:修辭愈坦然,詞藻愈相似,一個比喻所顯示的真理便愈豐富。但是,如果對火焰和深淵的愛,也就暗喻著對上帝的愛,它們是否也隱喻對死亡和罪惡的愛呢? 是的,正如獅子代表基督,而蟒蛇代表魔鬼一樣。事實是,只有以神父的權威為基礎,才能建立正確的解釋,在這個折磨著我的事例中,也沒有什麼權威可以讓我的心依從,因此我疑惑不已。 哦,上帝,我的心靈究竟是怎麼了?讓自己捲入記憶的渦流中,而且將不同的事件串連在一起,彷彿是要改變星球的秩序和天體的運行?這確然是超出我所知的界限了。現在,我還是再回頭履行我為自己定的任務吧。我說到那一天,以及我所沉人的迷惑。 我已說出了我記得的情景,讓我這支無力的筆,忠實而且真實的記錄者,就此打住吧。 ※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我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那女孩就躺在我的身旁,她伸出手,繼續撫摸我已被汗水濡濕的身體。我的內心感到一種狂喜,但卻毫不安寧,就像最後一點火星在餘燼下慢慢熄滅,而火焰卻已消逝了。我會毫不猶豫地說,任何和我有過同樣經歷的人是有福的(我像是在睡眠中喃喃低語),即使是非常難得(事實上,我就只有那麼一次經歷)而且倉促,僅僅只有幾分鐘而已。彷彿他已不存在於世,毫無所覺,或者覺得向下降,幾近於毀滅。似乎一個人在一剎那間有過和我一樣喜悅的感受後,便會立刻冷眼旁觀這個苦難的世界,為日常生活的毒害而困倦,會感覺到軀體之死的重擔……這不就是我所受的教誨嗎?現在我了解了,那次在喜悅中使我整個心靈失去了記憶,無異是永恆的太陽所發出的光芒。那種喜悅使人擴大,伸展,開放,而一個人內心深處的裂縫已不再容易癒合了,因為那是被愛之劍劃傷的傷口,再也沒有任何事物比它更甜美也更苦澀的。但這就是太陽的權利,它的光芒使受傷的人迷惑難解,並使傷口裂開。那人揭開一切,舒展四肢,他的血管迸裂了,他已使不出力氣,僅憑著慾望而移動,靈魂燃燒了,墮入深淵,看見它自己的慾望,而它仍然活著的事實凌駕了它自己的真相。在啞然無聲中,這個人目睹了他自己的狂暴。 在這內心的喜悅所引起的種種感覺中,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過了不知多久後,我睜開眼睛。或許是一片雲影遮住了月亮吧,月光昏暗多了。我伸手往旁邊一探,卻沒再摸到那女孩的軀體。我轉過頭,她已經走了。 那軀體的消失解除了我的慾望和飢渴,並且使我突然意識到那慾望的空虛和那飢渴的邪惡。我明了我犯了罪。現在,過了許多年之後,我仍為我的錯誤悲傷之際,卻忘不了那一晚我曾感到至大的歡樂,假如我不承認在那兩個罪人之間所發生的事,本身是善而美的,那麼我對以善和美創造萬物的上帝,便是不公平的。但也許是我現在的衰老使我感覺到年輕時一切都是美好的。 這時我該轉而想著逐漸逼近的死亡才對,那時候,年紀輕輕的我,並沒有想到死亡,只是真心地為我的罪惡痛哭。 我站起身,不住地顫抖,因為我在廚房裡冰冷的石頭上躺了很久,身體也麻木了。我幾乎是發燒地,匆忙穿上衣服。然後我瞥見角落裡有個包袱,顯然是那女孩逃跑時沒有帶走的。我彎身檢視那包東西,那是一塊捲起來的布,裡面不知包了什麼。我將那包袱打開,起初我沒有弄清楚那裡面是什麼東西,一方面因為光線幽暗,一方面也由於那東西形狀怪異。然後我明白了,在血塊和鬆軟而發白的肌肉間,在我眼前的,雖已死去卻仍微弱跳動,又有一條條青灰色的神經:一顆心臟,一顆相當大的心臟。 一層暗霧降到我的眼睛上,一股發酸的唾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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