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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八章

玫瑰之名 昂贝托·埃科 5001 2018-03-21
第二天 在禮拜堂後,畜欄之前, 放著那個裝豬血的大缸, 有件奇怪的東西, 幾乎成十字形伸出…… 第八章 晨禱 血腥的事件破壞了數小時不可言傳的愉快 公雞是最不可靠的動物,有時它是魔鬼的象徵,有時又代表著基督。我們的修道院裡養了幾隻懶雞,日出時從不曾啼叫的。 另一方面,尤其是在冬天時,晨禱通常是在夜仍漆黑、萬物仍沉沉昏睡之時舉行的,因為僧侶們必須在黑暗中起身,在黑暗中祈禱,以虔誠的火焰照亮陰影,等待天明。因此,有些修士整夜不睡,默誦讚美經文,一邊計算時間的消逝,等到其他人的睡眠時間結束時,他們便將所有的人喚醒。 所以那天晚上我們猶在好夢之際,朦朦朧朧地聽見那些人在宿舍里和朝聖者招待所來回走動,敲響一隻鈴。還有一個修士探頭到每個房間內喊道:“聖本尼迪克特晨禱了。”房裡的修士便會回答:“蒙神恩寵。”

威廉和我遵循聖本尼迪克特教團的規律:不到半個鐘頭我們便已準備好迎接新的一天,隨即下樓進入禮拜堂裡。 修士們都跪在地上誦念頭十五段讚美詩,並等待見習僧跟著他們的導師入內。然後每個人都坐在自己的席位上,高聲合唱:“Domine labia men aperies et os meum annuntiabit laudem tuam。”歌聲直衝上拜禮堂的拱形天花板,猶如一個孩子的懇求。兩個修士爬上講道壇,高誦第九十四段詩篇:“宣揚慈善的恩惠”,其他人也隨著唱起來。我感覺到信心增強的溫暖。 修士們坐在合唱席內,六十個穿了一式僧衣戴了一式頭巾的人形,難以辨認。六十個被祭壇上的燈火微微照亮的黑影,六十個聲音一起讚頌全能的上帝。我聽著和諧的曲調,天堂的歡愉,不禁自問,修道院裡真的會隱藏了神秘、不法的嘗試和可怖的威脅嗎?因為現在一切都正好相反,我覺得修道院內所住的是聖潔之人,這裡是道德的淵數,學識的集中地,謹慎之舟,智慧之塔,柔順的領域,力量的堡壘,莊嚴的香爐。

唱過六節讚美詩後,再開始誦讀《聖經》。有些修士禁不住打起了磕睡,一個徹夜未眠的僧侶拿著一盞小燈在席次間來回巡視,把頻頻點頭的人喚醒。假如有個修士困倦不堪,就輪到他持燈巡視,以表示悔罪之意。換下來又是另外六節讚美詩了。然後院長祝禱,領唱人又朗聲禱告,每個人都面對祭壇低頭默想,在那一刻,人人的內心都感受到芬芳的平靜。最後,他們又把頭巾蓋上臉,坐起身莊嚴地唱著“Te Deum”。我也讚頌天主,使我從初抵修道院時滿心疑慮和不安中解脫了。我告訴自己,我們是脆弱的生物,即使是在這群博學並虔誠的僧侶間,魔鬼仍散播著猜忌,挑起微妙的敵意。但此時這一切都像是輕煙,被信仰的狂風吹散了,所有的人都念著天父的名字,基督也降臨到他們之間。

晨禱結束,晨間贊課尚未開始前,僧侶們並不回房去,雖然天色仍黑暗。見習僧跟著導師走進會堂去研究詩篇,有些修士們仍待在禮拜堂沉思,但大部分的人都在修道院內踱步默想,我和威廉也一樣。僕人們還未起床。不久之後我們又回到禮拜堂內,參加晨間贊課。 讚美詩的吟詠又開始了,在這些禮拜一必須朗誦的詩篇中,有一篇又將我再度推入了先前的恐懼:“惡人的罪名記存在我心中,在他眼前沒有上帝的懼怕,他所說出的話都是不正當的。” ※棒槌學堂&精校E書※ 教規規定這一天必須有這一段告誡,在我看來簡直就是不祥之兆。在讚美詩之後,照例念著啟示錄,但我的不安並未因此減輕,門口那些可怖的圖案又湧上我的心頭,也就是前一天使我心驚肉跳的那雕刻。所幸在唱和、頌歌之後,開始宣揚福音之時,我瞥見祭壇上方,合唱席後面的窗外,一抹淡淡的光線已照得玻璃窗熠熠生光,在黑暗中隱匿的顏色一一顯露。黎明尚未到來,那不過是冬日破曉時的第一線曙光,但那已足夠了,教堂內代替了全黑的半明,已足以使我放鬆下來了。

我們唱著福音,當我們牢記啟示的聖言時,彷彿閃亮的晨星侵入了整所殿堂,依然微弱的光線就像在頌詩的語句中閃耀。 “感謝你,天主,為了此刻無比的歡愉。”我默然祈禱,並告訴自己,“愚蠢的心啊,你在怕什麼呢?” 突然間由北邊的門外傳來了一些吵聲,我奇怪僕人們怎麼會如此喧鬧地準備他們的工作。就在這時,三個養豬人走了進來,臉上滿是驚恐的神情,他們走到院長身旁,對他低聲說了幾句話。院長先比著手勢要他們安靜下來,彷彿他不想打斷儀式。但又有幾個僕人進來了,喊叫聲也提高了。 “一個人,一個死人!” 有人叫著。還有人說:“是個修士啊。你看到那雙涼鞋了嗎?” 禱告停止了,院長急步走出禮拜堂,並示意管理員跟他一起去。威廉跟在他們之後。此時修士們也紛紛離席,快步到外面去。

院長走過來:“威廉兄弟,你也看見了,本修道院有不對勁的事在醞釀著,只有仰賴你的智慧來解決。但是我懇求你:快些行動吧!” 威廉指著屍體問道:“晨禱的時候,他出席了嗎?” “沒有。”院長說,“我注意到他的座席空了出來。” “沒有其他人缺席了嗎?” “好像是吧。我沒注意到那麼多。” 威廉遲疑了一會兒才又提出下一個問題,他的聲音壓低,小心翼翼地不讓別人聽到:“貝倫加出席了嗎?” 院長驚訝而不安地望著他,彷彿表明我的導師為了更易了解原因,竟說出了他也曾想過的疑問。然後他迅速說道:“他參加了晨禱,就坐在第一排,我的右手邊。” “自然,”威廉說,“這一切並不能證明什麼。我不相信任何人由後門溜進禮拜堂裡,因為這具屍體可能已被塞進缸裡幾個鐘頭了,至少是從每個人都在睡覺之時起。”

“確切地說,僕人們在黎明之時才起床,所以他們直到現在才發現他。” 威廉在屍體旁蹲下來,似乎他慣於處理屍體一般。他拾起地上那塊布,沾了桶裡的水進一步揩拭維南蒂烏斯的臉。同時,其他僧侶們都擠在四周,驚駭地議論紛紛。院長強迫他們安靜下來。負責照料修士們身體健康的塞維里努斯擠到前面來,在我的導師身旁蹲下。我強自壓抑自己的恐懼和厭惡,加入他們的行列,一來是為了聽他們交談,二來也是為了幫威廉把沾了豬血的布洗淨。 “你見過溺死的人嗎?” “多次,”塞維里努斯說,“我想我明白你的暗示。但溺死的人臉都是腫起來的,不會像他這樣。” “那麼這個人是在死後被某個人丟進缸裡的。”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棒槌學堂&精校E書※

“他為什麼要殺害他呢?我們面對的是個心智扭曲的人。不過現在我們得先看看屍身上是否有傷口或瘀痕。我建議把屍體抬進澡堂裡去,脫掉衣服,洗乾淨,仔細檢查一下。我立刻到那裡去找你。” 塞維里努斯請示過院長後,叫養豬人把屍體抬走。同時我的導師要求院長令僧侶們由原路回到禮拜堂去,僕人們也都退下,使得這裡很快就只剩下我們師徒二人,站在豬血缸旁。暗紅色的豬血濺了一地,把雪都染紅了。剛才潑出的水在地上形成了好幾灘雪水坑,屍體橫臥之處則形成一大灘污痕。 “真是亂七八槽。”威廉朝著僕人和僧侶們留在四周的腳印點了點頭,“親愛的阿德索,雪地上是最容易留下痕蹟的,但這些腳印把一切跡像都抹去了,所以我們可能看不到任何有趣的東西了。一大群僧侶走過由這裡到禮拜堂之間的地面,而這裡到穀倉及馬厩之間,則有許多僕人陸續踐踏過。惟一保持完整的空地就是穀倉和大教堂之間,我們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到有趣的東西吧。”

“你期望找到什麼呢?”我問。 “假如他不是自己栽進缸裡去的,必然是有人把已經死去的他抬到那裡去的。一個人馱負著另一個人的身體,會在雪地上留下鮮明的痕跡。所以,你仔細找找,看這附近的地面上,有沒有什麼有別於那群吵鬧的僧侶們破壞了我們的線索的任何痕跡。” 我們仔細搜尋。我要說——上帝原諒我的虛榮——我立刻就在那口缸和大教堂之間的地面上發現了可疑的痕跡。那是人的腳印,深印在沒有被別人踐踏過的地方。我的導師立刻辨明它們比僧侶和僕人們留下的足跡要淺些,那表示那些腳印是在較早時留下的,後來又下的一點雪將它們掩蓋了一些。但更值得令我們注意的是,在那些腳印之間,有一道持續不斷的痕跡,似乎是什麼物體被拖過雪地之後留下來的。簡而言之,這道踪跡由豬血缸旁一直延伸到餐廳門口,也就是在大教堂介於東方塔樓和南方塔樓這一側的入口。

“餐廳,寫字間,圖書室。”威廉說,“問題的癥結又一次歸到圖書室了。維南蒂烏斯死於大教堂裡,很可能就是在圖書室內。” “為什麼是在圖書室內呢?” “我試著將自己設想為凶手。假如維南蒂烏斯是在餐廳、廚房或是寫字間內遇害的,為何不將他留在那裡呢?但如果他是死在圖書室裡,就必須將他移到別的地方才行,因為在圖書室中屍體永遠不會被發現(也許兇手對它被發現特別感興趣),也因為凶手可能不希望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圖書室。” “為什麼兇手對屍體被發現會特別感興趣呢?” “我不知道,我只能假設。我們怎麼知道兇手殺死維南蒂烏斯是因為他憎恨維南蒂烏斯呢?他也許只是為了留下某種別有意義的符號才殺死他的。”

我喃喃說道:“可是,會是什麼符號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但是你別忘了有些符號是沒有什麼意義的,例如狂言妄語。” “只為了狂妄的言論而殺人,豈不是太殘暴了嗎?”我說。 威廉接口道:“即使為了證明一個人的無辜而殺人,也太殘暴了。” 就在這時,塞維里努斯加入了我們。屍體已被洗清,並詳細檢查過了,沒有傷口,頭部也沒有瘀痕。我們往療養所走去時,威廉問道:“你的實驗室有毒藥嗎?” “什麼東西都有。不過那也看你所指的毒藥是什麼。有些物質吃一點有益於人體,吃太多卻會造成死亡。我就和每個藥草師一樣,保有這些藥草,而且十分慎重地使用它們。舉例而言,我在園子裡栽種了擷草,當心跳不規則時,在其他藥草中加入幾滴擷草汁,可以使心跳平穩下來,可是藥量太重的話就會使人昏迷致死。” “你注意到屍體並沒有中毒的跡象嗎?” “沒有。但是有許多毒藥是不會留下任何痕蹟的。” 我們走到了療養所。維南蒂烏斯的屍體已在澡堂裡洗淨,被搬到這裡來,躺在塞維里努斯實驗室的大桌子上。這裡的蒸餾器和其他玻璃器皿,以及缽碗等等,令我想到煉金術士的店鋪(雖然我是由間接陳述知道這種事的)。門旁靠牆放著一排排長架子,架子上放了許多瓶瓶罐罐,裡面裝著不同顏色的東西。 “你收藏的藥草可真多。”威廉說,“全是你種的嗎?” “不是。”塞維里努斯說,“有很多藥草在這種氣候中是不可能或者很難生長的;那都是多年來來自世界各地的修士們帶給我的。我有許多罕見的珍貴藥材,也有許多極易從本地植物群中獲得的草藥。像這個……獲荃和川芍,是產自中國,一個博學的阿拉伯人送給我的。印度蘆薈,療傷最有效。咸草可以使昏迷不醒的人復蘇過來。砒霜是一種很危險的毒藥,任何吞食的人都會死。琉璃芭是對肺有益的植物。蕾香可治頭部創傷。乳香脂,治療肺充血和赫膜炎。沒藥……” “東方三博士的禮物嗎?”我問道。 “是的。但現在用來防止流產,是由一種叫沒鳳仙的樹上採集到的。這是'木米亞”十分罕見,是木乃伊分解時所產生的,是一種極神奇的藥物。藥用曼陀羅,可助人入睡……” “並激起肉體的慾望。”我的導師加了一句。 “是有這種說法,但是在此處它們可不具有這種用途的,你也想像得到。”塞維里努斯笑笑,“再看這個,”他拿起一個小玻璃瓶,說道,“不純鋅華,對眼睛有神效。” “這又是什麼呢?”威廉摸著架子上的一顆石頭,朗聲問道。 “那個嗎?那是我很久以前得到的,顯然它也有治病的功效,可是我至今還未發現它的功效何在。你知道嗎?” “是的,”威廉說,“但這可不是藥物。”他從僧衣裡掏出一把小刀,慢慢將它舉近石頭。那把刀隨著他的手朝石頭緩緩靠近,突然間我看到刀刃猛地動了一下,彷彿威廉轉動手腕,其實他的手卻沒有移動絲毫。刀刃敲到了石頭,發出金屬的響聲。 “你瞧,”威廉對我說,“它會吸鐵。” “它有什麼用處呢?”我問。 “它的用處可多了,以後我會告訴你。目前我要先知道,這裡是不是有什麼可以致人於死的東西,塞維里努斯。” 塞維里努斯沉思了好一會兒——和他精簡的回答比起來,我要說他想得未免太久:“有許多東西。我說過了,毒藥和醫藥之間的界限是很小的,希臘人對於兩者都是說'藥'。” “沒有什麼東西最近被移動過嗎?” 塞維里努斯又想了一會兒,似乎是要強調他所說的話:“最近沒有。” “過去呢?”※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誰曉得?我記不得了。我進這所修道院已經三十年了,有二十五年就待在療養所中。” “對人類記憶而言,確實是一段很長的時間。”威廉同意道,然後他猝然又說,“昨天我們談到了使人產生幻象的植物,它們在哪兒呢?” 塞維里努斯的行動和臉上的表情都顯示出,他急切地想要離開這個話題:“我想一想。你知道,我這裡有太多奇妙的藥物了。但是我們還是來談談維南蒂烏斯的死吧,你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呢?” 威廉回答道:“我也得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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