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玫瑰之名

第8章 第三章

玫瑰之名 昂贝托·埃科 17451 2018-03-21
第六時禱告 阿德索讚賞禮拜堂大門,威廉再度與卡薩爾的烏伯蒂諾會晤 禮拜堂比不上後來我在斯特拉斯堡、恰翠斯、班貝格和巴黎所看到的教堂那麼莊嚴堂皇。事實上,它和我在意大利別的地方所見過的禮拜堂沒有什麼兩樣,並無高聳入天堂的想望,堅固地建立在地面上,往往佔地寬廣卻相當低矮。但這幢禮拜堂底層圍了一圈城垛,就像是個堡壘,在這一層上面又加蓋了一樓,不太像是一般禮拜堂的塔樓,上覆塗了松脂的屋頂,樓本身還開了幾扇簡樸的窗子。這是一幢堅固的修道院禮拜堂,和我們的祖先在普羅旺斯和朗格多克所建的一樣,和現代大膽及細紋裝飾的風格大相徑庭;我知道最近還流行在唱詩班席位上方,建一個聳向天堂的小尖塔。 入口兩側各立一根筆直而毫無修飾的列柱,乍看之下,中間似乎有一條大拱路,但由列柱開始卻有兩個斜間,形成複式拱路,往裡瞧像通向一個無底洞,直到門口。兩側又有拱基,中央有一根雕刻了花紋的樑柱,將門口一分為二,由兩扇嵌了金屬的橡木門把關。在那個時刻,陽光幾乎直射到屋頂,光線斜斜落到表面,但門拱與門楣之間卻被陰影遮蔽了;因此由兩根列柱之間走過後,我們猝然置身於拱形屋頂下,兩排較小的柱子規則地排列,使人有走進森林一般的錯覺。等我們的眼睛適應了幽暗之後,美麗的石雕立刻吸引了我們的目光,使我瞠目結舌,想像力為之馳騁,至今仍覺得難以用言詞形容。

我看見天空上有一個寶座,寶座上坐了一個人。那人的臉嚴肅而平靜,大而明亮的眼睛凝望著已走到終點的世俗人類;高貴的頭髮和鬍鬚圍著那張臉,像河水般流到胸前,對稱地分成兩部分。他頭上的皇冠鑲了璀璨的珠寶,身上的紫袍綴有金、銀線織就的鑲邊和花邊,膝蓋上方打了絡褶。放在膝上的左手拿了一本書,右手舉向上,像是祝福,也像是告誡——我分不出來。一個鑲嵌了十字架、綴有花飾的光環,發出柔和的光輝,照亮了他的臉,一條閃光的翡翠彩虹環繞在寶座四周。在寶座之前,那個人的腳下,是一大片亮閃閃的水晶,而在寶座旁邊及上方,我看見四個可怕的造像——望著他們使我感到敬畏,但他們對寶座上的人卻無比的溫順和親愛,不停地吟唱讚頌的詩篇。

或許不能說他們都長得很“可怕”,因為在我左方(也就是在寶座右側),拿著一本書的那個人,看起來既英俊又和善。但在另一方卻有一隻駭人的老鷹,渾身厚毛如同鐵甲,兩隻利爪之間各抓了一本書,它們的身體轉離了寶座,但頭部卻朝向在位者,彷彿在一種強烈的衝動下,肩膀和頸部都猛然扭曲,側腹的肌肉緊繃,四肢猶如垂死的動物,嘴巴大張,蛇般的尾巴捲成一團不住地扭動,最後,上方還有火焰般的舌頭。兩頭惡魔都長了翅膀,頭部都圈有光環;儘管外表猙獰可怖,它們卻不是地獄的生物,而是來自天堂。它們之所以顯得可怕,是因為它們都高聲吼叫,禮讚判決生者和死者的上帝。 在寶座周圍,四個造像旁邊和在位者的腳下,透過那片透明的水晶海看去,三角形的山牆結構彷彿充滿了眼前的空間,底部是七加七,接著是三加三,然後是二加二,排列在大寶座的兩側,一共是二十四個小寶座,上面坐了二十四個穿白袍、戴金冠的老人。有些人手中抱著琵琶,有一個拿著一瓶香水,只有一個人在彈奏樂器,其他人都沉醉其中,面對在位者,唱著頌歌。他們的四肢也和那些生物一樣絞扭,所以每個人都看得到在位者,然而並不是以狂野的姿態,而是在一種陶醉的舞姿中——大衛在方舟之前必然也跳著這樣的舞——因此不管他們的瞳孔落在什麼地方,違反控制身體狀態的法則,仍然發出同樣的光芒。哦,這樣的狂放和衝動是多麼的和諧!他們姿態是那麼不自然,卻又極其優雅,以肢體的神秘語言解脫了肉體的重擔,已知的事物注入了新的實體,似乎有一陣狂風吹向這神聖的一群,帶給他們生命的氣息,喜悅的狂亂,使得美麗的頌歌由聲音變成了影像。

聖靈棲息在他們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他們的臉龐因啟示而發光,眼睛也因熱情而閃亮,臉頰為愛而漲紅,瞳孔散發出喜悅。 這個因突然的歡愉而驚愕,那個又興奮得手舞足蹈,有些人因喜不自勝而變形,有些人在喜樂中返老還童了。他們全都高聲讚頌,身披長袍,四肢繃緊扭曲,唱著一首新的頌歌,分開的唇綻出一個微笑。在這些老人們的腳下,還有他們及王座的上方,對稱排列;因為這個畫家的技巧使得他們兩兩相對,比例勻稱,使得他們在千變萬化中仍顯得和諧一致,在統一之中仍顯得獨特,在奇妙的調和中有種甜美的色調,彼此的相異中卻又有音韻協調的奇蹟。他們就像是一組箏弦,透過內在深沉的力量,達到一致的認同,由單一的樂音組成樂曲,同中求變,變中求同,那是天上和人間的法則結合下,成就的樂章(束縛和安寧、愛、美德、政體、權力、秩序、起源、生命、光芒、榮耀、物種,及形體的連結)。在那種種相稱的形體中,閃耀著無數光彩的特質——那裡,所有的鮮花、綠葉、藤蔓和樹叢都相互糾纏,人間和天堂花園裡所有的花草,紫羅蘭、百里香、縻香草、百合、水蠟、水仙、芋、錦葵、沒藥和鳳仙,爭奇鬥艷。 ※棒槌學堂&精校E書※

但是當我的心靈沉迷在這塵世之美與超自然之莊嚴所造成的和諧,正要爆發喜悅的聖歌時,我的眼眸由老人腳下盛開的玫瑰轉向禮拜堂中央大柱上的形體。那是三對交叉排列的猛獅,狀似弓形,每一頭獅子的後腳都立在地上,前腳搭在同伴的背上,鬃毛糾結,嘴巴大張,似在高聲怒吼,被一圈卷鬚束縛在列柱上。 我猜不透這些形象所要表達的故事。在柱子的兩側有兩個人形,和柱子一樣高,另外有兩個和他們一模一樣的人形立在拱基上,和他們相對,形成兩扇橡木門的側柱。由他們隨身攜帶的工具看來,我認出了彼得和保羅,耶利米和以賽亞;他們舉高修長而黝黑的手,彷彿也是跳舞般地扭著身子,手指像羽翼般張開,被風刮起的頭髮和鬍子猶如翅膀,長袍的皺褶隨著舞動的腿掀著波浪,和獅子相對,但卻和獅子一樣興奮。我著迷地自那舞動的肢體和肌肉移開了視線,看見在門旁深邃的拱道上,較小的列柱之間,裝飾的斜間上雕刻精美,每根柱子上也都繪有奇花異草,分枝伸向複式拱道圓形的屋頂。其他的圖像相當可怖,只因為它們具有比喻或寓言的力量,或傳達了道德的訓誡,才會被描繪出來。我看見一個耽於肉慾的女人,全身一絲不掛,醜陋的癩蛤蟆啃嚙她的肉,大蛇吸吮她的血;旁邊有一個半人半獸的森林之神,大腹便便,獅子般的腳上覆有剛硬的毛,扯著喉嚨怒吼、詛咒。我看見一個守財奴,僵硬地死在床上,成為一群惡魔的犧牲品,有一個魔鬼化為嬰兒的樣子由死人的靈魂分裂而出(啊,再也不可能得到永生了);我看見一個驕傲的人,被一個魔鬼趴在他肩上,劍著他的眼睛,有兩個暴食者在徒手搏鬥中撕扯著彼此。還有其他的生物,羊頭獅皮,豹的下頜,被拘禁在烈焰森林中的囚犯,我幾乎感覺得到他們逐漸焦萎的氣息。在他們的四周,在他們的頭上和腳下,還有更多的肢體和臉和他們混在一起: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緊揪著彼此的頭髮,兩條毒蛇咬著其中一人的眼珠子,一個獰笑的男人用帶鉤的手割開一條九頭蛇的咽喉。還有撒旦動物寓言集裡所有的動物,聚集在一個宗教法院裡,面對著寶座,包括半人神、雙性動物、六指怪獸、女妖、馬頭魚尾怪獸、蛇發女怪、馬尾醜女、夢魔、人身牛頭怪、山貓、豹、獅頭羊身蛇尾的吐火怪獸、犬頭人、鱷魚、長毛的蟒蛇、長角的毒蛇、烏龜、鶩蛇、背上長有利齒的雙頭怪物、土海獺、猴子、烏鴉、長有鋸齒狀長角的瘋狗、青蛙、半獅半人怪、禿鷹、黃鼠狼、龍、戴勝鳥、貓頭鷹、蝎子、雙頭蛇、綠晰蠍、蜻魚、章魚、海鰻和玳瑁。這屬於冥府的一群聚集在一起,彷彿是被廢棄的荒地和黑暗森林,處於在位者的幻影中,面對著最後會將生者和死者分開的他。眼前的景象使我感到愕然,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一個友善的地方,或是在一個最後審判的深谷。我驚恐萬分,幾乎忍不住淚水,我彷佛聽到那個聲音,(或許我真的聽到了?)看見那些景象。那時我還只是個年輕的見習僧,初次閱讀神聖的典籍,以及我在梅勒克修道院沉思的夜晚,還有我虛弱生病時錯亂的狀態中,我聽到一個如喇叭般響亮的聲音說道:“把你現在所看見的寫進一本書裡吧。”(這也是我正在做的)。

我看見七支金燭台,在這些燭台中間站著上帝之子,他的胸前繫著金帶子,他的頭髮像最純的羊毛一樣白,目光熊熊如火焰,雙腳像是最好的銅鑄成的,彷彿在火爐中鍛鑄過。他的聲音如同流水聲,右手握了七顆星星,嘴上含了一把雙刃利劍。我看見天堂開了一扇門,坐在寶座上的他,在我看來就像是一顆碧玉或瑪瑙,寶座四周圍了一道彩虹,寶座本身更發出了閃電和雷鳴。在位者手中握了一把鐮刀,喊道:“揮動鐮刀,收割吧,因為收割的時候到了;因為大地的收穫已經成熟了。” 他坐在雲端上,對著大地揮動鐮刀;大地收割了。 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那幻象正是在說著修道院裡所發生的事,說著我們從院長謹慎的口中所獲悉的事——接下來的幾天,我不知有多少次回到禮拜堂的門口沉思默想,確信我正在經歷著它所敘述的事件,我知道我們從老遠來到了這個修道院,就是為了目睹一次天國的大屠殺。

我彷佛被寒冬冰冷的雨水打濕了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我又聽到了另一個聲音,但這回卻是由我身後傳來,而且是個不同的聲音,因為它是響自地面,而不是我的幻象。事實上,這聲音粉碎了幻影,因為威廉(我又一次意識到他的存在)也迷失在冥想中。一聽到這個聲音,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去。 站在我們後面的人顯然是個僧侶,雖然他的僧服破舊骯髒,使他看起來像是一個流浪漢,他的面容和我剛才在柱頭上看到的惡魔也不差多少。我並不像我的許多修士兄弟們,這一輩子從未被魔鬼騷擾過;但假如有一天他要在我面前現形,儘管他化為人形,神靈仍制止他完全將本性隱藏起來,我相信他所幻化出來的外表,必然就像此刻和我們說話的這個僧人。他的沒有頭髮,並非為了潛行苦修才把頭髮剃掉的,而是因以前某種黏性濕疹的病後留下的結果;他的額頭極低,想來他若是有頭髮的話,必然會和眉頭雜在一起(他的眉毛又粗又亂);眼睛圓睜,小小的瞳孔移動不定,我看不出他的目光是無意的還是惡毒的:也許兩者都有,交替不明。那鼻子實在稱不上是鼻子,只是兩眼之間的一根骨頭,剛剛自臉上隆起,便立刻又沉下,變成了兩個黑洞,寬大的鼻孔裡露出了黑毛。被一道疤痕連接到鼻子下方的嘴巴,又大又醜,略向右歪,上唇的中間沒有凹陷,下唇豐厚突出,不規則的黑牙如狗齒一般銳利。

那人露出微笑(至少我這麼認為),舉起一根指頭,好像告誡似的,說道:“裴尼坦吉特!注意來自未來的飛龍咬嚙你的靈魂啊!死亡是未知數!祈禱聖彼得來解放我們所有的罪吧!哈哈,相信主耶穌基督吧!死亡在前面等著我,隨時想揪住我的腳跟。但是薩爾瓦托並不愚蠢!來祈禱吧。其他的都不值得費神。阿門。對吧?” 隨著這故事的發展,我必須再記述這個人所說的話。我要坦白承認這是一件困難的工作,因為到現在我還是搞不清楚他所說的是哪一種語言。那不是守舊的僧侶表明意見時所用的拉丁文,也不是當地的方言,或我所曾聽過的粗鄙的話語。不過他說話的態度給了我一點概念,所以我現在把第一次聽到他所說的話記錄下來(就我所記得的)。後來我獲悉他的探險生活,以及他曾住過許多地方,卻沒有在其中一處落腳生根的事實,才曉得薩爾瓦托使用各種語言摻雜在一起說話,而不是一種特定的語言。或者我說,他用他所說過的各種話為自己發明了一種語言——人類所說的是亞當的語言,自世界的起源至巴別塔眾口皆同;古巴比倫想要建立與天齊高的塔,上帝為他們的狂妄而責罰他們,使得每個人各操不同的語言,彼此不相了解,以致不能完成該塔——我覺得他的話大概就是其中的一種,不但難以達意,反而令人更加困惑。說起來,薩爾瓦託的話實在稱不上是一種語言,因為不管是哪一種語言都是有規則可循的:人們總不能說到“狗”時,一會兒稱之為“狗””一會兒又稱之為“貓”吧?或者這些人們並未一致認定意義的話語。然而,不管怎麼聽,我就是不懂薩爾瓦託在說些什麼,別人也一樣聽不懂。我只知道他使用各種語言,但卻沒有一種說得正確的。後來我也注意到他在提及一件事時可能先用拉丁語,再用普羅旺斯語。而且他實在缺乏發現的天才,所用都是些現成的句子,根據現況及他所要說的事,說出他以前某個時候所聽過的話。舉例而言,當他要說食物時,他只會用以前和他一起吃過那種東西的人所說過的話語,而他表達喜悅所用的句子,便是某一天和他經歷過同樣喜悅的人曾發出的歡呼。說起來,他的言論就和他的臉一樣,是由別人臉上的一部分一部分拼湊起來的,或者是像我所見過的聖物箱(如果我可以將惡魔之物與神聖之物相提並論),由許多聖物的碎片構造而成。在我初次見到他的那一刻,由於他的臉和說話的方式,我覺得薩爾瓦托和剛才在柱頭所看到的半人半獸怪物,簡直就相去不遠了。後來我才明了他很可能平易善良,而且幽默滑稽。後來……但我們還是順序往下說吧。他一說完話,我的主人便極為好奇地向他發問。

“你為什麼說裴尼坦吉特呢?”他問道。 薩爾瓦托鞠了個躬,回答道:“耶穌冒生命的危險,人們應該懺悔贖罪呀。對吧?” 威廉嚴厲地望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從麥諾瑞特的一所修道院來的?” “我不明白。”※棒槌學堂&精校E書※ “我問你是不是聖方濟格修會的修士;我問你是不是知道所謂的假使徒……” 薩爾瓦托被太陽曬黑的那張醜臉變成了灰白。他深深鞠了個躬,咕噥了幾句,虔誠地說祝福他自己,然後便溜開了,不時還回頭注視我們。 我問威廉:“你剛才問他什麼呢?” 他沉思了一會兒:“那不重要,待會兒我再告訴你。現在我們進去吧。我要去找烏伯蒂諾。” 那時第六時禱告剛結束,淡淡的陽光已略微西斜,透過幾扇窄窗照進禮拜堂內部。一抹光線漫過大祭壇前面,使得祭壇發出金色的光輝,但本堂兩側卻比較幽暗。

靠近祭壇的左方,有一根較細的柱子,上面放置了一尊聖母瑪利亞的雕像,雕刻的手法有現代風格。聖母臉上掛了一個飄忽的笑,腹部微微鼓出,穿著一件漂亮的掛紗,懷中抱著聖嬰。在聖母像下面,有個穿著僧服的男人跪在那裡祈禱。 我們走上前去。那個男人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便抬起了頭。 他已上了年紀,禿頭,一張臉幹乾淨淨的,淡藍色的大眼睛,嘴唇薄而紅潤,皮膚白誓,臉頰枯瘦,就像是泡過牛奶的木乃伊。 他的雙手也很白,手指尖細修長。他就像是個早夭的少女。他先是迷惘地看了我們一眼,彷彿我們擾亂了他的冥想;然後他的臉便洋溢著喜悅的光芒。 “威廉!”他叫道,“我最親愛的兄弟!”他費力地站起身,走向我的導師,擁抱他,並親吻他,“威廉!”他又叫了一聲,眼睛被淚水濡濕了,“好久不見了!但我還是認得出你!過了這麼久,經過了許多變故,還有天主給我們的許多考驗!”他激動地啜泣。

威廉回抱他,顯然深受感動。站在我們眼前的,就是卡薩爾的烏伯蒂諾。 在我到意大利來之前,我就已聽過不少有關於他的傳說,等我在皇宮裡,時常和聖方濟格教會的修士們聚在一起,便聽說了更多他的事蹟。有個人告訴我,幾年前才過世的當代最偉大的詩人,佛羅倫薩的但丁·艾里吉利曾寫過一首詩(由於那是用粗俗的托斯卡納語寫的,所以我看不懂),其中有好幾節是由烏伯蒂諾所寫的韻文改寫成的。這個名人的長處還不止是這一項。為了讓讀者諸君更了解這次會晤的重要性,我必須試著重述那些年的種種事件;那是我待在意大利中部的那小段時間內所知,以及這一路上由威廉和各修道院院長的許多談話中聽來的。 我試著就我所了解的把這些事說出來,雖然我不敢說自己的解釋能夠很得當。梅勒克的導師們常對我說,一個北方的人想要對意大利的宗教和政治變遷有明晰的概念,實在是非常困難的。 在意大利半島上,聖職者的權力比其他國家都要大,財勢也更為顯赫,兩百多年來使得世俗之人過著較貧窮的生活,於是他們便起而反對腐化的僧侶,甚至拒絕接受聖禮儀式。他們組織獨立的團體,被封建地主、帝國、城市自治體所憎恨。 最後聖方濟格出現了,傳播安貧樂道的思想,又不和教會的訓令相違背;經過他的努力,教會採行了較古老而嚴厲的教規,並將潛伏其中的分裂因素清除。接下來有一段溫和而神聖的時期,但隨著聖方濟格修會的擴大,並吸引了最好的人才,它的力量變得太過強大,也插手了太多俗世的事務。許多聖方濟格修士都想恢復修會早期的純淨,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因為我在修道院的那個時候,聖方濟格修會的會員已超過三萬名,遍布世界各地,但正因為如此,許多聖方濟格修士都違反了修會所設立的規則,他們說,現在修會已和它最初設立時所要改革的那些教會機構一樣腐敗了;他們又說,這種情形在聖方濟格還未過世之前便已如此,他的話和他的目標都被背叛了。那時有許多人重新發現了一本十二世紀初的著作,作者是個叫約欽姆的西斯特西亞教團僧侶,他天生就有預言的能力。事實上,他預見到新時代的來臨,在這個新時代中,因為使徒們錯誤的行為而崩潰已久的基督教精神,將會再一次復生。他還說出了一些未來的事情,使人們確定他所說的就是聖方濟格修會。因此許多聖方濟格修士都很高興,因為在十二世紀中期時,巴黎大學神學院的學者們都譴責約欽姆院長的教義。很顯然的,他們所以這麼做,是因為聖方濟格修會(和聖多明俄修會)的勢力變得太強大,修士們的學識也不可等閒視之;所以巴黎大學神學院的學者們想要諸異端之名將修會消滅。但這個陰謀並未付諸實行,真是教會之幸。緊接著托馬斯·阿奎那和博納文蒂的著作都問世了,那些當然不是什麼異端。因此緣故,在巴黎也產生了一種概念的混亂,或者是有人為了他自己的目的,故意讓它們混亂的。這便是異教施加在基督教徒身上的邪惡,使得觀念變得迷亂不清,並誘使每個人變得以私利為重。當時我在修道院中所看見的(我將一一說出),使我想到宗教裁判官常會創造異端。他們不僅會想像本來並不存在的異端,而且還會激烈地壓抑異教的腐化;由於他們過於激烈,許多人對他們產生反感,反而因此加入了異教。這確實是魔鬼所想出的一個圈子。上帝保佑我們。 ※棒槌學堂&精校E書※ 但我要說的是約欽姆的異端(如果那算是異端)。在托斯卡納有個聖方濟格修士,波爾戈·聖多尼諾的杰拉德,一再重述約欽姆的預言,使人們對麥諾瑞特(也就是聖方濟格修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於是他們之中便有一個教團興起,支持舊教規,對抗已成為修道會長的博納文蒂所改組的修會。 在十二世紀的最後三十年,里昂會議將聖方濟格修會從想要廢除它的敵人手中救出,允許它擁有必要的財產。但英格蘭和蘇格蘭邊界的某些僧侶卻叛變了,因為他們相信教規的精神已被永遠背棄;聖方濟格修會必須一無所有,不管是修道士個人或是修道院或是修會。這些叛徒被判終身監禁。我並不覺得他們所宣揚的是違反福音的事,但世俗之物的擁有權一旦有了疑問,人們往往難以公正地下判斷。據說許多年後,新的修道會長雷蒙德·哥佛列迪,在安科納發現了這批囚犯,便將他們開釋,說道:“這樣的罪過使我們每個人和整個修會蒙羞。”這表示所謂異端的說法並不確實,同時教會中仍有許多道德高潔的人。 在這批被釋放的囚犯中,有一個名叫安格魯斯·克拉列努斯的人,後來遇見了一個來自普羅旺斯的僧侶皮埃爾·奧里埃,聽他傳述了約欽姆的預言。以後他又認識了卡薩爾的烏伯蒂諾,宗教的行動便以這種方式產生。在那個時代,一個最聖潔的隱士登上了教宗的寶座,穆隆的彼得,即位後成為克里斯蒂安五世;主教們都放心地擁戴他。 “一個聖人將會出現,”人們這麼說,“他會遵循基督的教義,他所過的將是天使般的生活;腐敗的僧侶們,你們可要發抖了。” 或許克里斯蒂安所過的生活太像天使了,不然就是他周圍的高位神職太過腐敗,再不就是他受不了皇帝和歐洲其他國王之間無歇無止的衝突所帶來的壓力;最後克里斯蒂安竟放棄寶座,又回頭過起了隱士的生活。但是在他掌權不到一年的短暫期間內,主教們的希望都已實現。他們去找克里斯蒂安,一起建立了一個聞名的教團。另一方面,雖然教皇的任務是在羅馬最有權勢的樞機主教之間擔任仲裁者,但有幾個教皇——如一個叫科隆納和一個叫奧西尼的——卻暗中支持新的貧窮行動,對於有權有勢,生活在富貴奢侈中的人而言,這實在是個很奇怪的選擇。我一直想不通他們究竟只是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而利用主教呢,抑或他們覺得必須支持主教的傾向,才能認可他們俗世的生活。就我對意大利事物淺薄的了解看來,說不定這兩個原因都有。但為了做個榜樣,奧西尼主教任命烏伯蒂諾為禮拜堂的牧師。當時奧西尼已是一位最受敬重的樞機主教,卻甘冒被指控為異端的危險。 在阿維尼翁時,他親自保護烏伯蒂諾。 於是,一方面安格魯斯和烏伯蒂諾根據教理傳教,另一方面,單純的大眾們接受了他們的傳教,並傳到全國各地。這些提倡貧窮生活,被許多人認為具有危險性的修道士,便侵入了意大利。在這個時候,要區別和教會當局保持聯繫的主教,和住在修會外靠勞力度日,並未擁有任何財物的僧侶,並不是很容易的。 一般的民眾現在稱這些單純過活的僧侶們為“佛拉諦斯黎”,和繼承皮埃爾·奧里埃教義的“法蘭西巴格德”並無不同。 克里斯蒂安五世棄位後,接任他的教皇是博尼費斯八世,他對主教及佛拉諦斯黎毫不縱容;在十三世紀的最後幾年,他頒布了一項敕書,Firma cautela,嚴詞譴責聖方濟格修會流浪各地的托缽僧,以及脫離修會生活,退休為隱士的主教。 博尼費斯八世去世後,主教們請求他的繼任者允諾聽任修會自行其是;在這些繼任者中,包括克萊門特五世。我相信他們本來會成功的,但約翰二十二世的出現卻使他們的希望為之破滅。 他在1316年當選為教皇后,便寫信給西西里國王,要他把避難到西西里去的僧侶們全都逐出;接著約翰又將安格魯斯·克拉列努斯和普羅旺斯的主教逮捕入獄。 事情的發展並不十分順利,羅馬教廷中有許多人起而反抗。 後來烏伯蒂諾和安格魯斯設法取得脫離修會的許可,前者加入聖本尼迪克特教團,後者被克里斯蒂安教團所接納。但約翰對那些繼續過著自由生活的人卻毫不容情,他把他們交付給宗教裁判所處刑,有許多人被指為異端,活活燒死。 不過,他明白要剷除威脅教會當局基礎的佛拉諦斯黎雜草,必須譴責他們的信仰的基礎觀念。他們宣稱基督和使徒們沒有財產,不管是個人或共有的;教皇便斥責這個說法是異端。這是個令人驚異的做法,因為教皇並沒有任何顯明的理由可以指責基督貧窮的主張是邪惡的;才不過一年前,聖方濟格修會在佩魯賈的分會才證實了這個論調,教皇譴責這個信念,無可避免地也得譴責別的思想。正如我所說過的,在他和皇帝的對抗中,修會是個極大的逆流,這便是事實。因此在他的非難之後,許多對帝國或佩魯賈都一無所知的佛拉諦斯黎修士都被焚燒而死。 我望著傳奇人物烏伯蒂諾時,這一切思緒便在我腦海中翻騰。我的導師引介我,那個老人便伸出一隻暖熱的手撫摸我的面頰。那隻手的碰觸,使我驀然領悟了有關這個聖徒的許多事;這些事有些是我聽說的,有些是我在他的著作中讀到的。我明了從他年輕時便在他體內燃燒的神秘之火,當時他雖還在巴黎讀書,卻摒棄了神學的思維,想像自己變成了懺悔的從良妓女;然後他和福利尼奧的聖安格拉交往,領悟了神秘生活的豐富和對十字架的崇仰;我也明白了何以他的院長有一天會為他傳教的熱切而驚慌,派他躲避到拉維納去。 我端詳著那張臉,臉上的五官甜美,一如和他交換過深奧精神思想的聖母。我想,在1311年維也納會議,教皇敕令將反對主教的聖方濟格修會院長免職,又命令主教必須在教會中過著平靜的生活時,他的表情必然比現在嚴厲多了。這個反對教令的鬥士並未接受這苛刻的妥協,為了一個獨立的修會而奮鬥,而這個修會以最嚴格的原則為基礎。他雖奮勇對抗,後來卻輸掉了這場戰爭,因為在那些年,約翰二十二世擁護一項反對皮埃爾·奧里埃信徒(烏伯蒂諾也是其中一位)的改革運動,譴責納爾榜和貝齊埃爾的僧侶。但烏伯蒂諾毫不猶豫地為他的故友和教皇對抗。 約翰被他的尊嚴所懾服,沒有非難他(雖然他又宣告許多人犯了罪)。事實上,他還提供烏伯蒂諾一條自救之途,先勸告他,然後命令他進克魯尼亞克修會。解除了武裝而又極其脆弱的烏伯蒂諾,必然也有相當的手段,在羅馬教廷中爭取到保護者和同盟,後來他雖同意進入佛蘭得的格姆布拉赫修道院,但我相信他根本沒到那裡去過,在奧西尼主教的旗幟下,留在阿維尼翁保衛聖方濟格修會的主張。 一直到不久之前(我所聽到的傳言含混不清),他在教廷中的星辰隕滅了,他才不得不離開阿維尼翁。教皇又追訴這個堅強不屈的人為異端。然後據說他就此失去了踪影。那天下午,由威廉和院長的談話中,我獲悉他就躲藏在這所修道院裡。現在我親眼看見了他。 “威廉,”他說,“他們想要殺死我,你知道。我只有在黑夜中逃走。” “誰想要殺死你?約翰嗎?” “不是。約翰從未喜歡過我,但他一直都很尊敬我。畢竟十年前他還提供我一條路途,使我避開一次審判;他命令我加入聖本尼迪克特教團,使我的敵人沒有話說。他們不斷地說著閒言閒語,嘲諷一個貧窮的鬥士竟然進入一所富有的修會,受奧西尼主教庇蔭的事實……威廉,你知道我鄙視這世間的物質啊!但惟有這樣我才能留在阿維尼翁,支持我的兄弟。教皇不敢和奧西尼為敵,他絕不敢動我一根汗毛。三年前他還任命我為他的公使,去晉見阿拉貢國王。” “那麼是誰希望你死呢?” “他們每一個人。羅馬教廷。他們已先後兩次想要暗殺我,他們想要叫我緘默。你也知道五年前所發生的事。兩年前納爾榜的巴格德也受到譴責,貝倫加·塔洛尼雖是裁判官之一,卻向教皇請訴。那是艱難的時期。約翰已發布過兩次敕書指責主教,就連切澤納的邁克爾也放棄了——對了,他何時會抵達?” “這兩天就會到了。” ※棒槌學堂&精校E書※ “邁克爾……我已經好久沒見到他了。現在他總算想通了,明白了我們所要的是什麼,佩魯賈僧會也證實了我們是對的。但是1318年時,他卻對教皇屈服,把五名拒絕服從的大教區主教交給約翰。威廉……哦,那真是太可怕了!”他用雙手掩住了臉。 威廉問:“但是在塔洛尼的請訴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 “約翰只有重開爭論,你明白吧?他必須這麼做,因為在教廷裡也有感到疑惑的人,即使是教廷中的聖方濟格修士——形式主義者,偽善者,準備為牧師的俸祿出賣自己,但他卻心存懷疑。就在那時約翰要求我起草有關貧窮的請願書。那是一份好著述,威廉,願上帝原諒我的自傲……” “我拜讀過了。邁克爾拿給我看的。” “即使是我們自己的人,也有人猶豫不定,阿奎泰因的大教區主教,聖維塔爾的樞機主教,卡法的主教……” “他是個白痴。”威廉說。 “願他安息。兩年前他已蒙主召喚了。” “上帝並不那麼悲憫。那是由君士坦丁堡傳來的錯誤消息。他仍然健在,我聽說他將成為公使團中的一員。天主保佑我們!” 烏伯蒂諾說:“但是他贊成佩魯賈僧會呀!” “不錯。他正是那種口蜜腹劍的人。” “說真的,”烏伯蒂諾說,“他從未真正宣揚過教義。結果是前功盡棄,但至少這個觀念並未被宣告為異端,這是很重要的。所以,其他人一直沒有原諒我,他們想盡各種辦法傷害我。他們說三年前路易宣布約翰是個異教徒時,我在薩克森豪森。然而他們明明曉得那年七月我是在阿維尼翁,和奧西尼在一起……他們發現皇帝的那幾部分宣告和我的信念不謀而合。簡直太瘋狂了。” “並不太瘋狂吧。”威廉說,“那些概念是我灌輸給他的,而我是由你的阿維尼翁宣言書及奧里埃的著作中歸納出來的。” “你?”烏伯蒂諾驚喜參半地叫道,“那麼你同意我的見解了!” 威廉似乎有點困窘,迴避地說:“目前,對皇帝而言那是正確的主張。” 烏伯蒂諾懷疑地望著他:“啊,但是你並不真的相信它們,是不是?” “告訴我,”威廉顧左右而言他,“告訴我你是怎麼躲開那些狗的。” “的確是狗沒錯。威廉。我甚至和博格納拉蒂亞起了衝突,你知道嗎?” “可是博格納拉蒂亞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呀!” “現在是了,在我終於和他長談過之後,他總算被說服了,反對敕令,教皇因此將他監禁一年。” “我聽說現在他和我在教廷的一個朋友,奧卡姆的威利走得很近。” “我對他不甚了解。我不喜歡他。他是個沒有熱情的人,一切訴諸理性,只有頭,沒有心。” “但是他的頭很美呢。” “也許,但那會使他下地獄的。” “那麼我會在那下面和他再會,我們可以再爭論邏輯。” “別胡說,威廉。”烏伯蒂諾露出友愛的笑容,“你比那些哲學家好多了。只要你想……” “什麼?” “上一次我們在翁布里亞見面時——記得吧?——我的病剛剛痊癒,多虧了那個神奇的女人……蒙特法爾科的克拉爾……”他喃喃低語著,臉龐閃耀著光彩,“克拉爾——女人的天性是乖僻的,但經過神聖的提升,卻變得崇高,是優雅最高貴的表現形式。你知道那最純正的貞潔怎樣啟示了我的生命,威廉——”他激動地握住威廉的手臂,“你知道我,強烈的——是的,就是這幾個字——強烈的渴求懺悔,所以以折磨自己的肉體苦修,使我自己完全沐浴在耶穌基督的愛中……然而,我這一生卻有三個女人是我的天國使者。福利尼奧的安琪拉、西塔卡提洛的瑪格麗特(我寫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她為我揭示了本書的結尾),最後是蒙特法爾科的克拉爾。那是上帝的報酬,是的,所以我該調查她的奇蹟,在聖母教堂遷移之前,對眾人宣告她的聖蹟。當時你就在那裡,威廉,你大可幫助我完成這項神聖的使命,而你卻沒有——” 威廉低聲說道:“但是你邀我參與的神聖使命,是將本蒂文加、賈科莫和吉奧凡努丘送上火刑場啊。” “他們的墮落糟蹋了她的名譽,而你是裁判官啊!” “所以那時我才要求解除職務。我不喜歡那件事。我也不喜歡——坦白地告訴你吧——你誘使本蒂文加招出他錯誤行為的方法;你假裝要加入他的教派,假如那算得上是教派——讓他說出他的秘密,再使他被捕。” “但那是控訴基督敵人的方式呀!他們是異教,他們是偽使者,他們散發出多爾西諾兄弟的惡臭!” “他們是克拉爾的朋友。” “不是的,威廉,你絕不可在克拉爾的名譽上蒙上一絲陰影。” “可是他們和她有所關聯呀。” “他們是聖方濟格修士,自稱是主教,事實上不過是教團的僧侶!但你曉得在審判中,本蒂文加說他自己是個使者,他和吉奧凡努丘又誘惑修女,告訴她們地獄並不存在,主教的慾望可以被滿足,卻不會冒犯上帝。說在一個男人和修女睡過覺後,基督的身體便可被領受,(天主啊,原諒我!)說上帝喜歡抹大拉的瑪麗亞更甚於聖女亞格尼斯,又說凡人所說的魔鬼也就是上帝,因為魔鬼是事體,而上帝是事體的定義!但是克拉爾在聽說了這些言論後,卻看見了幻象;上帝親口告訴她說他們是邪惡的信徒!” 威廉說:“他們是麥諾瑞特,心裡燃燒著克拉爾一樣的幻影,恍惚的幻影和罪惡的狂亂之間,通常並沒有很大的差距。” 烏伯蒂諾絞扭著雙手,眼底再度漾上了淚光:“不要這麼說,威廉。你怎麼能把以芳香燃燒內臟的神聖之愛,和發出惡臭的感官失調混為一談呢?本蒂文加慫恿他人碰觸赤裸的肢體;他聲稱只有這樣才能解脫感官的支配,'他們裸體並臥,男人和女人……'” “但是他們並不交合。” “謊言!他們是要找樂子,而他們找到了。他們感覺到肉慾的刺激,為了使它滿足,便說男人和女人躺在一起,觸摸並親吻對方的每一部位,赤裸的肚子和赤裸的肚子相結合併不是什麼罪惡?” 我要承認烏伯蒂諾對這個罪行的責難方式,實在不能使我激發道德的想法。我的導師一定感覺到我的激動了,便打斷了這個聖人的話。 “你的精神是熱烈的,烏伯蒂諾,不管是對上帝的愛或是對邪惡的憎恨。我的意思是,天使的熱情和撒旦的熱情之間差異極少,因為它們都是由極端興奮的意誌所產生的。” “哦,是有差異的,而且我知道!”烏伯蒂諾激切地說,“你是說在好的嚮往和壞的慾望之間只有一小步,因為那一直是由意誌所導引。這話並不假。但這其中的差別就在於對象,而對象卻是顯而易見的。上帝在這一邊,魔鬼卻在另一邊。” “我恐怕已不知如何區別了,烏伯蒂諾。你的福利尼奧的安琪拉不是說過,有一天她精神恍惚,發現她自己竟然在基督的聖墓裡了嗎?她不是說當她看見他合眼躺在那裡時,她便先親吻他的胸,然後親吻他的嘴,而那兩片唇有種說不出的甜美。她停頓了一會兒後,就用她的臉頰貼向基督的臉頰,基督便伸手撫摸她的臉,將她壓向他,於是——就如她所說的——她感受到一種崇高的幸福?……” “這和感官的衝動有什麼關係呢?”烏伯蒂諾說,“那是個奧秘的經驗,而且那是天主的身體。” “也許我已習慣於牛津的思想了。”威廉說,“在那裡,他們認為即使再奧秘的經驗都只不過是另一種……” “全看怎麼想了。”烏伯蒂諾笑笑。 ※棒槌學堂&精校E書※ “以及怎麼看。上帝是可以感知的,一如光亮;在太陽的光線中,鏡中的影像,萬物的顏色,在濕葉子上日光的反射裡——這種愛和聖方濟格在讚頌上帝創造的萬物、花、草、水和空氣時的愛豈不相近?我不相信這種愛會產生任何誘惑。反之,我對那種把和上帝肉體接觸的震顫形之於言詞的愛感到懷疑……” “你太冒瀆了,威廉!那是不一樣的。在心靈愛上帝的心醉神迷和蒙特法爾科偽使者卑下、墮落的心醉神迷之間,隔著無底的深淵……” “他們並不是偽使者,他們是自由聖靈的兄弟;你自己也這麼說的。” “那又有什麼不同呢?你並不知道有關那次審判的一切。我自己絕不敢記下某些告白,只怕會將魔鬼的陰影投注在克拉爾在那個地方所創造出來的聖潔氣氛中。但我獲悉了某些事,某些事,威廉!他們晚上會聚在一個地窖裡,弄來一個新生男嬰,將他拋來拋去,直到他死掉……在他生前最後抓住他,眼看著他死掉的人,就成了教派的領袖……那孩子的屍體會被撕成碎片,裹上麵粉,製成冒瀆的聖餅!” “烏伯蒂諾,”威廉堅定地說,“幾世紀前,亞美尼亞的主教就說波利西和波哥密爾茲教派會做這些事了。” “那又有什麼相干呢?魔鬼是固執的,他的陷阱和誘惑都遵循著一個模式,他隔了千年之後也會再重複他的儀式,他總是一樣的,所以人們才認得出他!我向你發誓:他們在復活節的夜晚點上蠟燭,把少女們帶到地窖裡,然後他們把蠟燭吹熄,撲到少女們的身上,儘管這些女孩和他們有血緣關係……假如這樣的結合產下了一個嬰孩,那地獄的儀式便又開始,所有的人圍在一小壺酒四周,他們稱那壺酒為'小桶”他們會喝得醉醺醺的,把那嬰孩切成碎片,把他的血倒進酒杯裡;他們把還沒死掉的孩子拋到火中,再將嬰兒的灰燼和他的血混在一起,喝進肚子裡! ” “但是三百年前邁克爾·薛勒在談論魔鬼的書裡就已寫出這一切了!是誰把這些事告訴你的?” “他們。本蒂文加和其他人,在受不了苦刑的情況下招供的。” “只有一樣東西比歡樂更能喚起獸性,那就是痛苦。人受到苦刑的折磨時,就好比置身於藥草造成的幻象領域中。你所聽說過、閱讀過的一切,都會湧上你的心頭,彷彿你被推向地獄,而非天堂。一個人被拷問之時,不僅會說出裁判官所要你說的話,還會說出他想像可以取悅裁判官的話,因為在他們兩人之間建立了一項契約了(這真的是惡魔的契約)……我知道這些事,烏伯蒂諾,我也曾和那群人一樣,相信熾燙的鐵可以使人說出實話。讓我告訴你吧,事實卻是來自另一種火焰。本蒂文加受苦刑之時所說的可能是最荒謬的謊言,因為說話的人已不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慾望,是他靈魂的惡魔。” “慾望?” “是的,人們有渴求崇拜的慾望,也有渴求痛苦的慾望,甚至還有渴求屈辱的慾望。假如不費甚麼力氣就可以使反叛的天使,把他們的熱情由崇拜和謙遜轉向驕傲和暴動,我們對一個人還能有什麼期盼呢?現在你知道了,當我裁判之時,我所想到的就是這些。所以我才放棄那項職務。我缺乏調查壞人弱點的勇氣,因為我發現那些弱點和聖徒的弱點並無不同。” 烏伯蒂諾似乎聽不懂威廉的最後一段話。由他一臉友愛的憐憫,我想他大概把威廉看成失當情感的受害者了。但是他原諒我的導師,因為他深愛威廉。烏伯蒂諾打斷了威廉的話,以苦澀的聲音說:“沒有關係。假如那就是你的感覺,你放棄裁判官的職務是對的。我們必須抗拒誘惑。不過,我缺少你的支持,有了你的支持,我們可以走出那個彎路的。結果,你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自己被控姑息養奸,被懷疑是個異教徒。就對抗邪惡而言,你也一樣軟弱。邪惡,威廉!這個責難難道永不會停止,這個陰影,這團阻止我們到達聖源的泥沼?”他更靠向威廉,好像怕被別人在無意中聽到他的話,“這裡,即使是在奉獻為祈禱之用的牆垣之內,也一樣免不了,你知道吧?” “我知道。院長跟我說過了;事實上,他還請求我幫他查明。” “那麼觀測、調查吧,以山貓的利眼由兩個方向去看:慾望和驕傲……” “慾望?” “是的,慾望。那個死去的年輕人有女性的特質,所以也像魔鬼一般。他那雙眼睛,就像一個和夢魔打交道的少女的眼睛。但我也說了'驕傲”智力的驕傲,在這所為'驕傲'兩個字,為智慧的幻象而奉獻的修道院裡。 ” “假如你知道什麼線索,幫助我吧。” “我一無所知,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心靈感覺得到某些事情。讓你的心說話,詢問每一張臉,不要聽信舌頭……但是罷了,我們為什麼一定要談這些可悲的事,使我們這位年輕朋友感到驚顫呢?”他用那雙淡藍色的眼眸望著我,用修長白誓的手指撫摸我的臉頰。我幾乎本能地退縮,我克制住自己,而且這樣做才是對的,因為我會冒犯他,他的動機是純正的。 “說說你自己給我聽吧。”他又轉向威廉,說道,“這些年來你做了些什麼事呢?已經——” “十八年了。我回國去了,在牛津復學,研讀大自然。” “大自然是好的,因為她是上帝的女兒。”烏伯蒂諾說。 “上帝必然是好的,因為它產生了大自然。”威廉面帶笑容說,“我讀書,認識了幾個非常聰明的朋友。然後我逐漸熟識馬亞留斯(譯註:意大利學者,1290-1343),對他關於帝國、人民,及地球王國的新法律等觀念感到著迷,所以我又加入了我們那群兄弟,成為皇帝的顧問。但是你知道這些事,我在信上都說過了。在博比奧,他們告訴我你在這裡時,我高興極了。我們原以為你失踪了。但現在有你和我們在一起,過兩天等邁克爾也到了,你可就幫得上大忙了。和貝倫加·塔洛尼的這場衝突可不輕鬆,我相信我們會有些樂趣。” 烏伯蒂諾望著他,臉上浮現一個試探性的微笑:“我真不知道你們英國人甚麼時候說話才是正經的。這麼嚴重的一個問題,哪裡會有什麼樂趣。這關乎著修會的存亡,你的修會;在我心裡也是我的。但是我要央求邁克爾不要到阿維尼翁去。約翰要他,找他,邀請他,未免太迫切了。不要信任那個法國佬。哦,主啊,你的教會落到怎樣的一雙手中啊!”他轉頭望向祭壇,“她變成了妓女,因為奢華而變得軟弱,沉溺在慾望中猶如發情的蛇!由伯利恆愈瘡木造的馬厩變成了金子和寶石,由全然的純潔變成了狂飲亂舞!看,看這裡:你已經看過門口了!所有的影像都沒有遺漏,假基督的時代終於來臨了,我很害怕,威廉!”——他環顧四周,瞪大眼睛望著黑暗的本堂,彷彿基督之敵隨時都會出現,我甚至覺得真會見到他——“他的代理人已經在這裡了,就如基督派遣使徒一般,被派遣到世間!他們踐踏上帝的城市,透過欺騙、偽善和暴力誘惑世人。到那時上帝才不得不派出它的僕人,伊利賈和埃諾克,他讓他們生存在人間天堂,好讓他們有一天推翻基督之敵,他們會如預言一般,穿著粗麻布的衣服而來,他們會以言行宣揚懺悔……” “他們已經來了,烏伯蒂諾。”威廉說著,指指他的聖方濟格修士服。 “但他們還未得勝;這是憤怒的假基督下令殺害埃諾克和伊利賈的時刻,然後將他們屍體暴露示眾,使得眾人不敢效法他們。正如他們想要殺死我一樣……” 那一刻,我恐懼地想著,烏伯蒂諾一定是在一種神聖的狂熱中,他所說的話也使我害怕。現在,事隔多年,我已知道後來發生的事——簡而言之,兩年後他在日耳曼的一個城市被神秘地殺害,兇手卻一直沒有被發現——我覺得更懼怕,因為那一晚烏伯蒂諾所說的顯然是預言。 “約欽姆院長所說的實情,你知道。我們已到了人類歷史的第六個時代,有兩個反基督者會出現,神秘的基督之敵和假基督。就是現在了,第六個時代,在聖方濟格出現,在他自己的肉體上接受耶穌基督的五處傷口。博尼費斯就是那個神秘的基督之敵,克里斯蒂安的讓位是無效的。博尼費斯就是由海中升起的那頭野獸,它的七個頭代表七項死罪,十個角就是十誡的罪行,在他四周的紅衣主教就是蝗蟲,也就是惡魔阿坡里昂之身!但只要你用希臘字母念出那名字,就知道那隻野獸叫'班尼狄特'!”他凝視我,看我是不是聽懂了,然後舉起一隻手指,向我警告,“班尼狄特六世就是假基督,由土中現出的野獸!上帝允許這樣一個不法惡魔統治它的教會,這樣一來繼任者的美德才更顯得非凡榮耀!” “可是,神父,”我鼓起了勇氣,茫然地回答道,“他的繼任者是約翰啊!” 烏伯蒂諾伸出一隻手按著前額,似乎想要驅散一個困擾的噩夢。他困難地呼吸,他累了:“是的,這樣的推算是錯了,我們仍在等待天堂的教皇……但是目前聖方濟格和聖多明俄卻已出現了。”他抬眼望天,像是祈禱般地說了一大段話(但我確信他是在背誦他著作中的一頁),然後又說,“……是的,這些就是允諾:天堂的教皇一定會來臨的。” “姑且相信吧,烏伯蒂諾。”威廉說,“此刻,我到這裡來是要阻止皇帝被廢。多爾西諾兄弟也宣揚過你的天堂教皇……” “再也別說那毒蛇的名字了!”烏伯蒂諾喊著,我第一次看見他的哀傷轉為忿怒,“他弄污了約欽姆的話,將那些話說成死亡和髒污!假如基督之敵有使者的話,那就是他了!可是你,威廉,你這麼說是因為你並不真的相信基督之敵的降臨,你在牛津的導師只教你迷信理論,使你心靈的預言能力枯竭!” “你錯了,烏伯蒂諾。”威廉嚴肅地回答,“你知道在我的導師之中,我最敬重的是羅傑·培根……” “胡說些什麼飛行機器的人。”烏伯蒂諾尖刻地低聲喃喃地說了一句。 “他清楚而且沉著地提到了基督之敵,也明白世界的腐化和學術衰微的重大關係。不過,他說準備對抗他的來臨只有一個途徑:研讀自然的秘密,利用知識改良人類。我們可以藉著研究藥草的治病效力,石頭的本質,甚至計劃那些使你發笑的飛行機器,準備和基督之敵戰鬥。” “你那位培根先生所說的基督之敵,不過是助長知識驕傲的藉口。” “一個神聖的藉口。” ※棒槌學堂&精校E書※ “任何藉口都不可能是神聖的。威廉,你知道我愛你,你知道我很信任你。抑制你的知識,學著為主的傷口哭泣,把你的書本拋開吧。” “我只潛心研究你的書就是了。”威廉不覺微笑。 烏伯蒂諾也笑了,威脅地對他揮動一根手指:“愚蠢的英國人,不要過分嘲笑你的伙伴。對於你不能愛的那些人,你就該懼怕。在這所修道院裡,你千萬要警覺些。我不喜歡這個地方。” “事實上,我想要對這地方熟悉些呢。”威廉說著,準備離開,“走吧,阿德索。” 烏伯蒂諾搖著頭說:“我告訴你說這裡不好,你卻回答說你想更熟悉它。啊!” “對了,”走了好幾步後,威廉又說,“那個長得像動物,說著巴別塔語的僧侶是誰呢?” “薩爾瓦托嗎?”烏伯蒂諾已經又一次跪下,聽了威廉的話便回過頭來,“我相信他是我送給這所修道院的禮物,還有地窖。我脫下聖方濟格修士的僧服時,曾回到卡薩爾的老修道院去過,我發現那裡的僧侶們都遭到了麻煩,因為教區控告他們是我這個教派的主教……他們就是這麼說的。我為了顧全他們費了不少力氣,為他們爭取到學習我的事例的許可。去年我到達這裡時,發現其中兩個修士也躲到了這裡,薩爾瓦托和雷米吉奧。薩爾瓦托……他長得的確其貌不揚,可是他親切體貼。” 威廉猶豫了一會兒:“我聽他說到裴尼坦吉特。” 烏伯蒂諾沒有說話,揮了揮手,似乎想趕走惱人的思緒:“不,我不相信。你知道這些凡人修道士都是怎麼樣的人,鄉下人,也許聽了某個流浪傳道士的話,卻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對於薩爾瓦托,我還有別的非難:他是個貪婪而且貪欲的畜生。但他沒有什麼違反教義的大缺點,這所修道院的弊病並不在他。去找那些知道太多的人追查,不要找一無所知的人。別將懷疑的城堡建築在片言隻字上。” “我絕不會這麼做的。”威廉回答,“我放棄當裁判官,正是為了避免如此。但我也喜歡聆聽別人的話語,然後再仔細思索。” “你想得太多了。孩子,”他轉頭對我說,“不要從你的導師那裡學到太多壞榜樣。到了生命的盡頭我才意識到,惟一必須思索的事是死亡。現在讓我禱告吧。”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