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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四章

玫瑰之名 昂贝托·埃科 12032 2018-03-21
第九時禱告之前 威廉和草藥師塞維里努斯博學的對話 我們走過禮拜堂本堂,由剛才進入的那扇門走了出來。我的腦袋裡仍迴盪著烏伯蒂諾的話,字字句句。 我斗膽對威廉說:“那個人很……古怪。” “在許多方面,他是個偉大的人。就因為如此,他才古怪。只有微不足道的人顯得正常。烏伯蒂諾可能變成他幫忙燒死的異教徒之一,也可能成為羅馬教廷的樞機主教,他和這兩種不適當的地位都很接近。我和烏伯蒂諾說話時,總覺得地獄就是由另一面看來的天堂。”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便間道:“由哪一面呢?” “啊,是的,”威廉明白我的問題所在,“這件事關係著究竟是否有許多面,還是有一個整體。但是別在意我說的話,也別再望著門口。”他說著,輕輕拍了一下我的頸項,因為我又轉頭去看入口處的雕刻了,“他們今天已經把你嚇夠了,所有的人。”

我回過頭望向出口時,看見我眼前又站了另一名修士。他的年紀大概和威廉差不多,面露笑容,熱誠地向我們致意。他說他是尚文達的塞維里努斯,是草藥師修士,負責管理澡堂、療養所和庭園。假如我們想熟悉修道院內的路徑,他很樂意為我們領路。 威廉向他道謝,說我們進修道院時,他已註意到那片茂盛的菜園,在他看來那裡所種的不只是食用性植物,還有藥用植物,雖然都覆蓋了雪。 “春夏天時,種類繁多的各種植物都會開花,這園子就會為造物主唱出更美的詩章。”塞維里努斯有點歉然地說,“但即使是現在,時值冬季,草藥師的眼睛仍能看穿將要再發芽長葉的植物枯枝,他可以告訴你們,這個園子比任何植物誌的記載都要豐茂,色彩也更繁複,和那些書上的圖片一樣美。此外,好藥草在冬季也會生長的。其他的藥草我都已採收,放在實驗室的瓶子裡了。還有羊蹄大黃樹的樹根,我用來治療感冒的;木模根煎出的藥汁可製成皮膚病膏藥;把蛇木地下莖搗碎研磨,可用來醫治痢疾和一些婦人病;胡椒有助於消化;款冬可抑制感冒;還有幫助腸胃吸收的龍膽;我還有可製成好藥水的杜松;老樹根煎成的藥對肝有益;石鹼草根在冷水中泡軟後,治黏膜炎最有效;還有擷草,它的效能你一定知道。”

“你的藥草種類真多,而且適宜不同的氣候。你怎麼辦到的呢?” “一方面,我要感謝上帝的慈悲,它讓我們的高原背山面海,因此溫暖的海風從南面吹來,北面則有樹林屏障。另一方面,多虧老師們教導我這個不成材的學生,使我學會了不少技巧。植物是可以在氣候不佳的地方生長的,只要你利用周圍的地勢,注意它們的營養及成長。” 我問道:“但你也種了僅供食用的植物吧?” “啊,年輕的朋友,食用的植物一樣可以治療身體的,只要食量適當,任何東西吃得過量就會使人生病。就拿南瓜來說吧:它的天然性質是濕冷的,可以解渴,可是你如果等它爛了再吃,就會瀉肚子,那你就得用鹽水調些芥茉糊敷在肚子上。再說洋蔥吧,它的性質是溫熱的,吃一點的話可以增強性交能力(自然這是對沒有像我們這樣發過誓的人而言的),但吃太多就會使人頭重腳輕,喝一杯加醋的牛奶可以使頭痛減輕。”他又狡猾地說,“這也是年輕的僧侶總是不吃洋蔥的好理由,以大蒜來替代。大蒜的性質乾熱,可以解毒,但吃過量卻會使人心浮氣躁。反之,豌豆利尿而且極有養分,很有益處,可是也會使人做噩夢。不過還是比某些藥草更溫和多了。有幾種藥草會讓人產生可怕的幻象呢。”

“哪些呢?”我問。 ※棒槌學堂&精校E書※ “啊,我們的見習僧想知道的太多了。有些事情只有藥草師才能知道:要不然魯莽的人隨便亂吃,後果便不堪設想了。” “可是你需要一點尊麻。”威廉接口說,“或是雄黃或紫草,好壓抑這種幻象。我希望你有這些好藥草。” 塞維里努斯瞟了我的導師一眼:“你對藥草學很感興趣?” “只是有點興趣。”威廉謙遜地說,“因為我看過烏布伯舍西姆的《健康學》。” “亞伯·艾山的《藥草新志》。” “或是埃魯卡西姆·埃利米塔。不知道這裡是不是也收藏了一本。” “最美麗的一本,裡面有很多色彩鮮明的插圖。” “讚美上帝。還有普拉蒂亞留斯的《藥草誌異》。”

“那也是一本巨著。還有亞里斯多德的《植物誌》和《蔬菜志》,由薩里謝爾的阿爾弗雷德翻譯的。” “我聽說那並不是亞里斯多德寫的。”威廉說道,“正如人們已發現他並不是《因果論》的作者。” “不管怎麼說,那是一本偉大的書。”塞維里努斯說。 我的導師理所當然地同意了,也沒問他說的是《蔬菜志》還是《因果論》。這兩本著作我都一無所知,但由他們的對話,我推論必然都是巨著。 塞維里努斯歸結道:“要是能和你盡興地聊聊藥草,可真是一件樂事。” “我也有同感。”威廉說,“但是我們還是別破壞沉默的規則。我相信你是奉有命令的吧?” 塞維里努斯說:“幾世紀以來,各修會順應不同的需要採用了規則。規則定了神的聖句,但卻不值得研究。然而你也知道,我們的修會已發展到必須介入神和人的事務。另外,規則也指示了要住集體宿舍,但有時候讓修士們有機會在夜晚沉思也是對的,正如我們這裡的修士,他們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寢室。對於沉默這個問題,規則十分嚴厲,我們這裡也是如此,不僅是體力勞動的修士們,就是寫字或閱讀的人也不能和他們的兄弟們交談。不過本修道院最注重的就是學術,通常修士們交換學習心得也是很有助益的,所以只要是有關學問的談話都是合法而且合宜的,只要不是在用餐或禱告的時候交談就行了。”

威廉突然問:“你和奧特朗託的阿德爾莫是不是曾經談過不少話?” 塞維里努斯似乎並不感到訝異:“看來院長已經跟你說過了。”他說,“沒有。我並不常和他說話。他常待在寫字間裡裝飾書籍。在某些場合我倒聽過他和別的修士談論他的工作;例如薩爾維米克的維南蒂烏斯,或布爾戈斯的佐治。再說,我很少到寫字間去的,多半都待在我的實驗室裡。”他朝著療養所的房舍點了點頭。 “我明白。”威廉說,“那麼你並不知道阿德爾莫是否有幻象了?” “幻象?” “舉例來說,就像你的藥草會使人產生的。” 塞維里努斯的身子變得很僵硬:“我跟你說過了,那些有危險性的藥草,我都很謹慎地收藏起來了。” “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威廉急忙澄清,“我所說的只是一般幻象。”

“我不明白。”塞維里努斯堅持道。 “我是在想,一個修士夜晚在大教堂裡閒蕩,根據院長所言——在禁止時間內進入那裡的人……可能會有不測之事發生。哦,正如我所說的,我是在想說不定他有什麼惡魔的幻象,因此才會跌落懸崖。” “我說過了,我很少到寫字間去,除非我需要一本書的時候;但依據教規,我自己有一間植物標本室,就在療養所裡面。我只知道阿德爾莫和佐治、維南蒂烏斯比較接近,當然,還有……貝倫加。” 就連我也察覺到塞維里努斯遲疑的語氣,我的導師自然沒有忽略:“貝倫加?為什麼說'當然'呢?” “阿倫德爾的貝倫加,圖書館的助理管理員。他們的年紀差不多,又曾一起當見習僧,因此比較談得來。所以我說'當然'。”

“啊,是的。”威廉說。 ※棒槌學堂&精校E書※ 令我驚訝的是,他竟沒有再追究這件事。事實上,他很快地改變了話題:“我想或許我們該去參觀一下大教堂了。你願意當我們的嚮導嗎?” “樂意之至。”塞維里努斯的放鬆顯而易見。他領頭沿著庭園旁邊前行,帶我們走到大教堂的西側。 “面對庭園的這扇門通到廚房,”他說,“但是廚房只佔了樓下的西半部,另外一半是餐廳。南邊的入口,也就是禮拜堂唱詩班席位的後面,有兩扇門分別通往廚房和餐廳。但我們可以從這裡進去,因為由廚房可以繼續走到餐廳去。” 我走進那間大廚房,意識到有一個八角形的天井和整幢大教堂一般高;後來我才曉得這是一個井孔,但沒有通路,只是在每一樓都開有寬大的窗子,和教堂外側的窗子一樣。廚房裡被煙熏得灰黑,許多僕人已在裡面忙著準備晚餐吃的食物。有兩個人站在一張大桌子旁,做一種包括青菜、大麥、燕麥、裸麥的餡餅,把蕪箐、水芹、白蘿蔔、紅蘿蔔剁碎。旁邊另一個廚子剛把幾條魚浸入酒和水的混合液裡,並且在上面撒上鼠尾草、荷蘭芹、麝香草、大蒜、胡椒和鹽。

西邊塔樓下有一座開著的大爐子,準備用來烤麵包;熾熱的火已冒著火星子。南邊塔樓裡有個很大的火爐,上面有幾口滾得熱騰騰的鍋子,呼嚕呼嚕作響。通往禮拜堂後面穀場的門是敞開的,養豬人正好在這一刻走了進來,捧著由剛殺的豬身上割下來的豬肉。 我們由那扇門走出去,便到了穀場。在高原最東邊,還有一排靠牆而建的房舍。塞維里努斯對我解釋,前面那幾間是穀倉,再過去是馬厩,然後是牛棚、雞舍,最後是加蓋了屋頂的羊圈。在豬圈外面,養豬人正在攪動一缸豬血,以免它凝固了。只要迅速而且適當的攪拌,豬血可以保持幾天的液態,這是因為天氣寒冷的緣故。然後他們就可以做豬血腸了。 我們又走進大教堂裡,很快地經過餐廳,朝東邊的塔樓走去。

餐廳就在東邊和北邊的塔樓之間,北邊塔樓裡築有一個壁爐,東邊塔樓卻藏著環狀階梯,通向上一層樓的寫字間,修士們每天由這裡上樓去工作。另外還有兩個樓梯也可通行,一個在這裡的壁爐後,一個在廚房的爐子旁,都是螺旋形的,雖然比較狹窄,卻也暖和多了。 由於正值禮拜天,威廉問寫字間裡有沒有人在那兒。塞維里努斯笑著說,對聖本尼迪克特教團的僧侶而言,工作也就是指禱告。 禮拜天祈禱的時間延長,但是必須研讀書籍的修士們仍會在樓上待個幾小時,通常是交換學習心得及思索《聖經》的感想。 第五章 第九時禱告之後 他們到了寫字間,和許多學者、抄寫員及標示員會晤,還遇到了一個相信假基督就要降臨的瞎眼老人 我們爬上樓時,我看見我的導師觀察著樓梯旁的窗子,陽光透過窗玻璃斜射在梯階上。我大概快變得和他一樣聰明了,因為我立刻就注意到窗子開在一般人很難夠到的地方。另一方面,餐廳的窗子(在樓下惟一可以俯望懸崖的一面)也不容易夠到,更何況窗子下面並未放置任何家具。

我們走到樓梯頂端后,便經由北邊的塔樓進入寫字間,我忍不住一聲驚嘆。這一層樓並不像樓下那樣分隔成兩半,因此使人感到分外寬敞。天花板是圓弧形的,並不太高(比禮拜堂的低些,但仍然高過一般的會堂),有堅實的柱子支撐,包容著一個光線極美的空間。因為較長的那四面牆上,每一面都有三扇很大的窗子,而每個塔樓外圍的五邊,各有一扇較小的窗子;最後,中央的八角形井孔上,有八扇高而窄的窗子,讓光線由天井照了進來。 這許許多多大小不一的窗子,使得這個大房間的光線異常充足,即使是在冬季的午後。玻璃窗並不像禮拜堂的那麼色彩繽紛,鑲了鉛框的方形玻璃,過濾出最純淨的陽光,未經人為技巧的改變,所以為寫字、讀書照明的目的完全達到了。我曾見過不少地方的寫字間,但沒有一間像這裡這麼明亮的,自然的光線傾瀉而入,使整個房間明朗燦然;精神的原則更閃亮耀眼,光輝四射,是所有美和學識的來源,有一半要歸功於這房間勻稱的比例。要創造出美,必須有三樣要素同時存在:最重要的是完整無缺,為此原因我們認為所有不完整的東西都是醜的;然後是適當的比例或和諧;最後則是明度和亮度;事實上只要顏色確切,我們便常說那東西很美。由於美麗的景緻包含了安寧,同樣的我們的慾望也會因安寧、善和美而平靜下來。我覺得內心充滿了撫慰,想著在這地方工作必定非常愉快。 在這個午夜時刻,我感到這裡是個令人喜悅的學習場所。後來我在聖格爾修道院看到一間比例相似的寫字間,也和圖書室分開(在別所修道院裡,修士們都在放書的同一個地方工作),但配置比不上這裡完美。在每扇窗子下都有書桌,古物研究者、圖書管理員、標示員和學者們,都各自坐在自己的書桌前。由於一共有四十扇窗戶(這也是個完美的數字,由四角形的十倍推出,彷彿是四德乘以十誡),所以同時可讓四十個修士一起工作,雖然有時也許只有三十個。 塞維里努斯對我們解釋,在寫字間工作的修士們都免除了上午禮拜、第六時和第九時的禱告,這樣他們才能利用白天工作,直到日暮他們才停下活動,參加黃昏晚禱。 ※棒槌學堂&精校E書※ 最明亮的地方是讓研究古物者、最傑出的圖書裝飾者、抄寫員和標示員坐的。每張書桌上都有裝飾和抄寫所要用的工具:角質墨水壺、修士們用小刀削尖的鵝毛筆、用來把羊皮紙磨平的輕石、寫字之前畫線用的直尺。在每個抄寫者旁邊,或是傾斜的桌面頂端,都有個讀經台,被抄錄的古籍就放在那上面,書頁上蓋了一張挖剪了一條格洞的紙,將此刻被抄錄的那一行框了出來。 有些書桌上還放了金色和其他許多顏色的墨水。別的修士們則只是在看書,並且隨時在私人的筆記本或寫字板上,寫下自己的註解。 不過,我並沒有時間去仔細觀察他們的工作,因為圖書管理員向我們走來了。我們已經知道他是希爾德謝姆的馬拉其。他的臉上露出了歡迎的表情,但看到這樣一張奇特的面容,我卻不自禁地顫栗。他個子很高,瘦得不得了,四肢大而笨拙。他穿著有兜帽的黑色僧衣,大步前行,外表不知道什麼地方令人感到困擾。因為他剛從外面進來,兜帽並未拉下,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了陰影,憂鬱的大眼睛也因而顯得陰森。他臉上似乎有許多熱情的痕跡,但現在已不再激發,便凍結在五官上。悲哀和嚴厲支配了他臉上的線條,他的眼眸是如許深沉,只要看人一眼,就能洞悉對方的內心,看出秘密的思想;因此要容忍他的眼睛的詢問十分困難,誰也不想再一次和它們碰觸。 管理員為我們介紹當時在寫字間里工作的許多位修士,一一說明他們的作業,我對他們的求知精神感到十分欽佩。因此我得以會晤薩爾維米克的維南蒂烏斯,他從事希臘文和阿拉伯文的翻譯,潛心研究亞里斯多德;烏普薩拉的本諾,一個研讀修辭學,來自北歐的年輕修士;亞歷山大里亞的埃馬羅,他到這裡才幾個月,抄寫館內有關借貸的書籍。另外還有一群圖書裝飾者,都來自不同的國家:隆美挪的帕特里克,托萊多的拉巴諾,約納的馬格努斯,和赫里福德的瓦爾多。 當然還有許多學有專精的僧侶們,那一大串名字令人感到無比興奮。但我必須轉述我們討論的主題,因為在談話中出現了不少有用的線索,表露出僧侶們所感受的微妙不安,以及一些實情。 我的導師開始和管理員馬拉其閒談,讚美寫字間的美和勤學的氣氛,並且問他在此進行工作的程序,因為他到處都聽人談及這所圖書館,很想要查閱許多書籍。馬拉其對他解釋院長已說過的話:修士們向管理員借他所要參閱的書,管理員便上樓到圖書室去拿,只要他們的請求是正當、虔誠的。威廉問他怎麼能知道樓上書櫃裡有哪些藏書。馬拉其便指著用一條小金鍊系在他桌上的一本厚厚的目錄,目錄上寫了密密麻麻的書名。 威廉把雙手插進僧衣內,也就是在他胸前打摺成為內袋的地方,抽出了一樣東西,在旅途中我曾在他手中及臉上見過那東西。那是個叉形的扣夾,它的構造使它可以扣在一個人的鼻子上(至少是他那個高聳的鷹鉤鼻),就像一個騎士跨在坐騎上,或是一隻鳥棲在樹梢。在那個叉狀物的兩邊,眼睛前面,有兩個鵝卵形的金屬框子,中間嵌著杏仁形的玻璃片,和酒杯的杯底一樣厚。威廉看書時總喜歡把這玩意兒放在眼睛前,說是這樣他的視線會更清楚,尤其是日光消退之時,因為上了年紀的人視力到底減弱了不少。這東西並不是用來幫助他看遠方的物體,而是用來看近物的;要說望遠,他的眼睛才銳利呢。戴上這透鏡,他就能夠閱讀字跡極淺,連我都不易辨讀的手稿。他對我解釋道,當一個人過了生命的中點後,就算他的視力還是很好,眼睛卻會變硬,瞳孔頑強不易控制,因此許多有學問的人過了第五十個夏天后,便沒有辦法再閱讀、書寫了。對於還能夠將他們最好的知識成果傳播多年的人而言,這實在是很不幸的事。所以,這種儀器的發明及創造,真叫人讚美天主。他對我說這些也是為了支持羅傑·培根的觀念,這個偉大的學者說過,學習的目的也在於延長人的生命。 其他的修士們都好奇地望著威廉,卻不敢對他發問。我注意到,即使是在這麼一個讀書和寫字的風氣如此盛行的地方,那種奇妙的工具也還沒傳抵。這些以智慧聞名於世的人,為我的導師所擁有的一件東西而目瞪口呆,使我也不覺有幾分得意。 威廉戴上那透鏡,彎身看著古抄本的目錄。我也湊上前去看,我們發現圖書館所擁有的藏書之多,有些書名我們聽都沒聽過,有些卻是最有名的。 “赫里福德的羅傑所著的《所羅門王五棱堡》、《語言的修辭及奧秘》和《金屬之謎》,艾庫瓦密所著,洛博得·安利科譯為拉丁文的《代數學》,西利厄·伊大卡的《迎太基》,黎貝納斯·毛魯斯的《突破》、《神聖義務的危機》,以及弗拉維·克勞德的《字母解》。”我的導師讀道,“輝煌的著作。但這些目錄是以什麼順序排列的呢?”他引述一本書中的句子,我雖不知道由什麼書中引出,馬拉其卻必然很清楚:“'圖書管理員一定要有一份所有書籍的目錄,仔細照科目及作者的順序排列。書本排上書架後,並須以數字的指示來分類。'你如何知道每本書的排列呢?” 馬拉其指著每一個書名旁邊的註解。我讀道:“'第三,韻律辭典第四,希臘詩參考書第五';'第二,韻律辭典第五,英國文學第七'。”等等。我明白第一個數字是指書籍在架子上的位置,後面的數字則表明是在哪一個書櫃;我也明白還有一些句子指出了圖書館的某個房間或某道走廊。我鼓起勇氣問關於這些最后區別的資料。 馬拉其嚴厲地望著我:“也許你不曉得,或者是忘了,只有管理員才能進圖書室去,因此只有管理員知道如何解讀這些句子。” “但這份目錄上的書籍,是以什麼順序排列的呢?”威廉問,“我看不是依照科目吧。”由字母順序來看,也不是按照作者排列的;這個體係是我近幾年來才學的,當時卻不常用到。 “本圖書館建立已久,”馬拉其說,“所有的書都是以被本館收藏的時間先後順序排列的。” “那麼這些書是很難找了。”威廉說道。 “但管理員記得清清楚楚,所有書籍納入本館時間也都知道。至於其他的修士們,可以仰賴管理員的記憶。”他說話的口氣彷彿是在談論別人,而不是他自己。我明白他指的是當時由他所掌握的職務,而在他之前已有一百多個人,將他們的知識一個一個傳下來。 ※棒槌學堂&精校E書※ “我懂了。”威廉說,“假如我想要找有關所羅門王五棱堡的資料,你會告訴我剛才我看到書名的書是存在的,而且你知道它在樓上的什麼地方。” “如果你真想知道所羅門王五棱堡的種種。”馬拉其說,“但在我把那本書給你之前,你最好先去請示院長。” “我聽說你們這裡一位最好的圖書裝飾員最近死了。”威廉接著說,“院長跟我說過他的才華。我可以看看他死前所裝飾的古抄本嗎?” “奧特朗託的阿德爾莫,”馬拉其懷疑地望著威廉,“他還年輕,所以只做旁注的裝飾。他的想像力十分豐富,可以由已知的推測構想出未知的圖樣,令人驚訝,就像一個人把人的身體和馬脖子連在一起一樣。他的書就在這邊,還沒有人碰過他的書桌。” 我們走到阿德爾莫生前的工作場,書桌上還放著裝飾了一半的書頁。那些都是最好的對開頁——羊皮紙中的皇后——最後一張仍固定在桌上。那張紙已用輕石刮過,用白堊浸軟,而且用刨子刨平了,紙的兩側用尖筆釘出了小洞,是藝術家的手要劃的線條。前半頁已寫了不少字,書頁的邊線也已畫上了草圖。其他的幾頁則都已完成了。 我和威廉看著那幾頁,都不自禁地發出驚嘆。畫在邊緣上的,是描繪一個和我們所感知的完全相反的世界,透過美麗的圖書,表現出一個真假顛倒的宇宙:狗看見兔子便拼命奔逃,鹿跟在獅子後面窮追不捨;動物的背上長出了人手,從一團粗毛中生出了雙腳,龍身上有斑馬的花紋,蛇一般的脖子扭成了上千個結的四腳獸;長了鹿角的猴子,人魚長了翅膀,沒有手的人背上又冒出另一個人,還有滿嘴利齒的嘴巴長在肚子上的人;人長了馬頭,馬長了人腿,魚生了雙翼,鳥卻背了魚鰭,單身雙頭或雙身單頭的惡魔;明明是牛,卻有雞尾巴和蝴蝶翅膀,女人的頭上像魚類一樣佈滿了鱗片,雙頭吐火獸和晰蠍嘴的蜻蜓,人首馬身怪物,龍、象混在一起。半獅半鶩怪獸的尾巴變成了準備射出的弓箭,擬人化的動物和動物般的侏儒聚在一起;有時在同一頁還有田園生活的景色,描繪了田莊的情景,農夫,採水果的人,收割的人,紡織的婦女,播種者在狐狸旁邊;貂鼠拿著弓弩爬上由猴子防守的塔樓城牆。在一條龍的下面,彎彎曲曲形成了一個“L”字母:一條纏著身的大蛇自然的一扭身,又形成一個大大的“V”字。 在讚美詩旁邊,有一本禮拜時辰的書,精緻小巧,和一個人的掌心差不多大,顯然是不久前才裝飾完成的。上面的字跡極小;空白處的圖案乍看之下簡直就看不見,必須仔細端詳才看得出它們的美(你不禁想著,是什麼超人工具,使這個畫家可以在那麼小的空間上達到那么生動的效果)。整本書的頁緣空處都畫滿了一個接一個極小的形體,彷彿是自然的擴張;美人魚、飛翔的雄鹿、吐火獸、像蛞蝓一樣由書頁文字延伸出來的人體。在某個地方,分成三行重複“聖哉,聖哉,聖哉”之處,有三個人頭的軀體,其中一個彎身向下,一個仰身向上,彼此親吻;倘若你不了解這幅畫所蘊涵的深刻精神意義,必定會毫不猶豫地指責那是荒淫的畫。 我逐頁看去,只覺得又敬佩又想笑,因為那些圖畫使人感到歡愉,雖然它們是畫在聖書上。 威廉修士也露出笑容,說道:“在我的國家,我們稱這樣的圖案為babewyno” “在高盧,他們稱之為babouins ”馬拉其說,“阿德爾莫是在貴國學到他的技藝的,雖然他也曾在法蘭西讀書。狒狒,那指非洲的猴子。一個顛倒的世界,房子立在尖塔頂端,天在下地在上。” 我記起了在我的國家裡所聽到的一首詩,忍不住就讀了出來。馬拉其接著我的段落,又往下讀了一段。 “你很不錯,阿德索。”等他讀完後,他說道,“事實上,這些圖案所說的就是你乘坐一隻藍雁所能到達的國度;在那裡,老鷹在河裡抓魚,熊在天空追鷂鷹,龍蝦和鴿子一起飛翔,三個巨人被一個陷阱抓住,被一隻公雞啄個半死。” 他的嘴角浮現了一抹淡淡的笑,那些有點畏怯地聽著這段談話的僧侶們也衷心地笑了起來,似乎他們一直在等管理員的認可。其他人還笑著時,馬拉其卻兀自皺了皺眉。那些修士們競相讚美可憐的阿德爾莫技藝高超,指著那些奇妙的畫。就在這時,我們聽到一個嚴厲而堅決的聲音從我們背後傳來。 “神聖之處不容嘩笑。” 我們回過頭。說話的是個年老的修士,年齡使他的背部微駝,他整個人就像雪一樣白,不只是皮膚,臉龐和瞳孔也都泛白。我看出他是個瞎子。儘管歲月摧折那具軀體,那聲音卻依然威嚴,四肢也仍然健挺。他向前瞪視,彷彿看得見我們似的。自那次之後,我看到他行動說話,總會忘了他是個失去視力的人。 他的聲調顯示出他擁有預言的天賦。 “你們所看見的人,”馬拉其指著這個老僧,對威廉說,“就是年齡和智慧都會令人尊敬的佐治。修道院裡除了洛塔費勒的阿利納多,就數他最年長;阿利納多是聽僧侶們告解,解除他們罪惡重擔的修士。”然後他轉向那個老人,說道,“站在你面前的是我們的貴客,巴斯克維爾的威廉兄弟。” “但願我的話並未觸怒你。”那位老者以簡明的口氣說,“我聽見許多人在笑,所以提醒他們別忘了我們的教規原則。正如讚美詩作者所說的,如果修士因為保持沉默的誓言,必須抑制好的言論,那麼他更應該避免壞的言論。正因有壞的言論,所以也有壞的影響。那就是那些謊稱創造形式,讓世人看和過去、現在、未來,直到世界末日每一世紀的事實完全相反的事物。但是你來自另一個修會,我聽說在那裡即使是最不適宜的歡笑,也是被寬容的。”他所說的,就是聖本尼迪克特教團指責阿西西的聖方濟格修會的奇行,或許也指著聖方濟格修會每一個言行奇特的兄弟和主教。但是威廉卻假裝聽不懂他的諷刺。 “頁緣的圖案常會激發人歡笑,但也有教化的作用。”他回答道,“就如在訓誡中,要激發群眾虔誠的想像力,就必須引介實例,不僅要滑稽,而且也要有具有說服力的影響。在動物寓言集裡,每一種美德和每一種罪惡都有圖例,而那些動物也就代表人間。” “啊,是的,”那老者嘲弄地說,卻未露出笑容,“任何影像都可激髮美德,只要是創造的傑作變成了笑柄。上帝的話語也被畫成驢子彈豎琴,貓頭鷹用盾牌犁田,牛自己套上軛去耕作,河流由下游往上游流,海洋著了火,野狼變成了隱士!帶著牛去獵野兔,叫貓頭鷹教你文法,讓狗去咬跳蚤,獨眼的防衛啞巴,啞巴討飯,螞蟻生小牛,烤雞飛上天,屋頂長蛋糕,鸚鵡上修辭課,母雞使公雞受胎,牛車拉著牛走,狗睡在床上,所有的動物都頭著地腳懸空地行走!這些胡言亂語的目的是什麼?和上帝所創造的完全相反的世界,卻藉口要教導神聖的概念!” “但古希臘最高法院的法官也說過,”威廉謙遜地說,“惟有透過最扭曲的事物才能看到上帝。聖維克託的休厄也提醒我們,愈把直喻化為暗喻,愈藉著可怖而不合體的形體揭示事實,想像力就愈不會以肉體的歡愉為滿足,也因此更能感知隱藏在墮落圖案後的聖蹟……” “我知道這一派的說理!而且我慚愧地承認,當克魯尼亞克修會的修院院長鬥爭西斯特西亞教團時,這正是我們最主要的爭論。但是聖貝爾納說得對:描繪惡魔和揭示上帝萬物前兆的人,最後會以他所創造的怪物本質為樂,在它們之中找到歡愉,結果他眼中所看到的便只有那些。你還有眼睛,你可以看看這所修道院的柱頭。”他伸手指向窗外的禮拜堂,“在冥想的僧侶們眼前,那些怪異的圖案,那些駭人的形體和惡魔,究竟有什麼意義呢?那些骯髒的人猿,那些人首馬身的怪物,那些半人的生物,嘴巴長在肚子上,只有一雙腳,耳朵像風帆一樣大,那些身上有斑點的老虎,那些戰鬥的勇士,那些吹著號角的獵人,和那些單首多身和多首單身的怪獸?尾巴如蟒蛇般的四角獸,有四角獸面孔的魚;這邊有一隻前面看似馬,後面看似羊的動物,那邊有一匹長了角的馬,諸如此類。現在修士們看書邊比讀本文更覺得有趣,寧願去讚賞一個人的作品,而不願去沉思上帝的法律。可恥啊!你們貪欲的眼睛和你們的笑!” ※棒槌學堂&精校E書※ 老人氣喘吁籲地停住口。我對他鮮明的記憶暗暗欽佩;或許他的眼睛瞎了很多年了,他卻仍記得那些他所責難的邪惡圖案。 我不禁懷疑當他還看得見時可能曾被那些畫所誘惑,不然為什麼他要這麼聲嘶力竭地形容呢?我常常發現,最誘人的罪惡描述,往往出現在道德最祟高的人所寫的書頁,雖然他們描寫的用意是譴責。這是表示這些人被揭發真相的迫切所驅使,出於對上帝之愛,毫不遲疑地把罪惡誘人的外衣一一指出,因此他們把惡魔的伎倆告訴別人。事實上,佐治的話反而使我渴望一睹我還沒看到的老虎和猴子圖案。但佐治打斷了我的思潮,以鎮定了許多的語氣,又一次開口了。 “我們的天主用不著藉這麼愚蠢的東西對我們指出難關和窄路。它的寓言不會使人發笑,也不會使人恐懼。相反的,你們為他的猝死而哀悼的阿德爾莫,由他所畫的惡魔中感受到歡樂,因而看不見它們應該表明的最終意義。他所遵循的都是魔鬼的途徑——”他的聲音又變得嚴厲而不祥,“所以上帝要懲罰他。” 寫字間裡鴉雀無聲,最後打破沉默的是維南蒂烏斯。 “可敬的佐治,”他說,“你的美德使你失之不公了。阿德爾莫死前兩天,你也在這寫字間裡辯論過一場。阿德爾莫的畫儘管怪異荒誕,但他畫這些圖像的本意全是為了表達上帝的榮耀,借它們來說明天國的事物。威廉兄弟剛才提及古希臘最高法院的法官,說上帝透過扭曲的物體而存在。阿德爾莫那天也引述了另一位權威者阿基諾的話,說卑賤的軀體比高貴的軀體更能適當地解說神聖的事物。其一是因為人類的精神更容易自錯誤中得到解脫;事實上,某些產業很明顯地不能被歸為神聖之物,假如被描寫為有形動產,便變得很不確定。其二,因為這種卑微的敘述更適合我們對上帝在這世間的所知,它在'否'中比'是'中更容易顯形,因此和上帝最不像的東西更能夠引導我們認知它,我們也因此知道它是在我們所說的和所想的之上。第三,藉著這個方式,卑劣可恥的人更不能傷害上帝。換句話說吧,那天我們所討論的問題,是了解真相怎麼能透過既激烈又謎樣的表現方法顯示出來。我還提醒他,說我在亞里斯多德的著作中,發現了對這件事情極為清楚的說法……” “我不記得了。”佐治尖刻地打斷他的話,“我是個上了年紀的人,我不記得了。我也許過分嚴格了些。現在不早了,我該走了。” “真奇怪你怎麼會不記得。”維南蒂烏斯堅持道,“那是一場很有意義的討論,本諾和貝倫加也都參與了。我們所討論的是,暗喻和詩人們為了樂趣所創出的雙關話和謎語,是否會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新方式引導我們思索許多事物,我還說這也是智者所應有的一項美德……當時馬拉其也在場……” “假使可敬的佐治不記得了,那是因為他的年齡和心智疲憊的緣故……雖然別的時候卻是很活躍的。”有一個修士接口說。 最初他的語氣頗為激切,但等他意識到他要別人尊敬這位老僧的原意反而使人注意到老人的虛弱,他便壓低了聲音,變成了近乎道歉的低語。說話的是圖書館的助理管理員,阿倫德爾的貝倫加。他是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望著他,我不由記起了烏伯蒂諾對阿德爾莫的描述:他的眼睛就如一個春情挑動的女人所有。由於現在每個人都看著他,他有點羞怯地絞扭著雙手的手指,彷彿想抑制內心的緊張。 維南蒂烏斯的反應很不尋常,他瞥了貝倫加一眼,使得貝倫加垂下了眼眸。 “好吧,兄弟,”他說,“如果記憶是上帝的獻禮,那麼遺忘的能力可能也是好的,而且也必須被尊重。我敬重年長的兄弟一時的健忘,可是我認為你的記憶應該比較鮮明,當時我們和你的一個好友都在這兒……” 我不敢肯定維南蒂烏斯是否特別強調了“好友”兩個字,只覺得在場的人個個都感到困窘。他們每個人都望向不同的方向,而不看漲紅了臉的貝倫加。 馬拉其迅速以權威的口吻接腔道:“走吧,威廉兄弟,我帶你去看看別的有趣的書籍。” 那群人散開了。我看見貝倫加恨恨地望了維南蒂烏斯一眼,維南蒂烏斯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眼看老佐治就要離去,我被一種尊敬的情感所驅使,鞠躬親吻他的手。這個老修士接受了這一吻,摸摸我的頭,問我是什麼人。我報出了姓名後,他的臉色閃耀出光彩。 “你有個偉大而又美麗的名字。”他說,“你知道蒙蒂埃昂德爾的阿德索是誰嗎?”我坦白承認我並不知道。他又說,“他是一本巨著《假基督評論》的作者,在那本書中,他預見了將要發生的事情;但並沒有很多人留意到他。” “那本書是在千年至福之前所寫的,”威廉說,“書裡的預言並未實現……” “那是對盲目的人而言。”這個瞎眼的老人說,“假基督的途徑扭曲,步調緩慢。他在我們出其不意的時候抵達,並非由於使徒的推算錯誤,而是因為我們還未獲知他的奸計。”然後他轉頭對著大廳,提高聲音叫喊,使得寫字間的天花板將他的聲音折回,“他就要來了!別再浪費最後的日子對尾巴扭曲、皮膚長斑點的小惡魔發笑了!不要浪費最後的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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