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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王臣—— 7

夏眠·佩吉死於一九六一年一月十七日。 跟往年一樣,她和家里人一起在美國過聖誕節。現在陪伴她的除了幾個埃塞俄比亞姑娘外,還有一個瑞士女人——她是個醫生,一直在夏眠身邊,從不走遠。在紐約和康涅狄格州的兩個星期裡,她顯得很活躍,甚至很愉快,只是她的眼神時常表露出那種令人焦慮的亢奮。逢到這種時候,那個瑞士女人——她名叫瑪爾塔·霍德勒爾——就會非常謹慎地接近她,隨時準備進行干預。但每次出現這樣的情況,都沒有向更壞處發展,夏眠總是笑著說:“我很好,瑪爾塔。” 她十分疼愛大衛和黛安娜·塞梯尼亞茲的孩子們,這一年,跟前些年一樣,她帶來的禮物不知多多少少。其中有一所做得非常逼真的瑞士鄉間小木屋,有六個房間,家具擺設應行盡有,甚至包括一座逗人發笑的鐘:一隻杜鵑會在最最出人意料的時候從鐘裡跳出來,用撤酒瘋的假嗓子發出尖叫:“現在是孩子們的時代!爸爸媽媽有神經病,孩子們還是好好兒的!”

整個小木屋,包括煙囪,是按二比五的比例製作的一件模型。 因此,當塞梯尼亞茲的夏威夷僕人想把放在花園盡頭的小木屋內部打掃一下時,他們只好跪著幹,有時候還得爬進去。 (這座模型是由一個木工組乘貨運飛機專程從蘇黎世來組裝的。) 孩子們甭提有多麼喜歡這件禮物。當然,他們堅持要在自己的小木屋裡度假,把自己和他們的表兄弟、表姐妹、小朋友一起鎖在裡面。晚上要他們出來洗澡,得經過耐心的談判,還得有人從中說項。自然,他們崇拜他們的夏眠阿姨,只有她才想得出這種別人想不出來的點子…… ……大衛·塞梯尼亞茲岳家的人也有同感,甚至包括她的妻子在內。每次塞梯尼亞茲硬著頭皮提出夏眠的問題(他只敢稱之為夏眠的“神經質”),他們總是聳聳肩膀。他們也許想批評他老提這事。夏眠性格怪僻,而且從小就是這樣,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他們聽說她和“那個克立姆羅德”結婚了,可是除了黛安娜見過他一兩次外,其餘的人都沒見過他。他們甚至還聽到這樣一件事:說是一九五五年春天,在地中海某處,夏眠曾在自己的遊艇上向她的鬼男人開了幾槍。 (大衛曾把從喬治·塔拉斯那裡聽來的真實情況告訴妻子。)不過這事沒多大根據,警方實際上沒有作什麼調查,再說,誰知道當時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個克立姆羅德或者德立克羅姆無非貪圖她一千萬美元的嫁妝,這是可以肯定的,夏眠跟他結婚想必是鬧著玩兒,後來要把他幹掉同樣也是鬧著玩兒。佩吉家的成員中數她最聰明,無論哪一個男人都不能強迫她做她不願做的事。八成是那個克立姆羅德去向她要更多的錢,如果實際上是他向夏眠開了幾槍,而夏眠素來寬宏大量,也許決定不把他交給警方,那倒是不值得奇怪的。

“更何況,如果夏眠真的有什麼不正常,那總是看得出來的。她在美國、歐洲都找醫生看過,這點她從不保密。但是大夫可曾決定要她住院治療呢?沒有。她住在瑞士,蘇黎世附近有她巨大、豪華的別墅。她要個把醫生老圍著自己轉,那是她忽發奇想的結果,就像別人相信什麼測心術或星相學一樣。 “真的,大衛,你看吧!……她有任何不正常的跡象嗎?她一個人生活,我是說沒有丈夫或孩子,難道是犯罪的嗎?為什麼一個女人不能夠獨身?你們男人全都一樣:如果一個男人不願結婚生孩子,你們都認為他簡直是個英雄,但如果一個女人也想這麼做,你們就認為她是瘋子。” 電話是一月十六日深夜打來的,確切地說是十七日凌晨兩點(歐洲時間上午八點)左右。塞梯尼亞茲接過電話,只聽得一個帶德國腔的聲音說:“出事了,先生,情況嚴重。”

到了蘇黎世,他和黛安娜租了一輛汽車,順公路朝東南方向走。那所別墅坐落在一片美麗的高地上,正好俯瞰瓦倫湖。 瑪爾塔·霍德勒爾在門口等侯,她的眼睛又紅又腫。 “我將永遠責怪我自己,直到我離開人間,塞梯尼亞茲先生。直到我離開人間。” 她又哭了起來。霍德勒爾跟著夏眠有七年了。她不是唯一經常看顧夏眠的醫生;還有兩位醫生跟霍德勒爾日夜輪班工作,另外還有護士。這所豪華的別墅有為數多得出奇的僕人和所謂秘書,其實等於一所私人精神病療養院,只為一個病人而設,目的是保護這個病人,防止她傷害自己。 “昨晚我們看了一部影片,我們經常放映電影。她非常安靜,比平時安靜得多,而且清醒,非常清醒。正因為這樣,我才覺得我有責任:那種清醒本身應該引起我的警惕……”

夏眠剛從美國回到瑞士的時候,發過一次病,時間很短。她總是這樣的。 “因為她在美國看到了那些孩子。每一次這樣的旅行都會給地帶來同樣的不利影響。要是由我們作主的活,我們絕不會讓她去的。” 但她似乎很快就恢復了。就她的情況來說,最難捉摸的就是她又變得正常的幾段時間。 “近兩年,那種神不守舍的狀況在她身上越來越少了,那種狀況會使她連最接近的人名字也給忘了。包括她的丈夫,她也認不出來……不過她似乎有所好轉。去年他們在蘇黎世一起過了三天,她丈夫告訴我們,說情況很好。只是她回來後又發了一個月病……” 夏眠十一點鐘回她的房間。埃塞俄比亞侍女把她扶上了床。另外兩個醫生中的一個去給她吃藥,她便安然入睡,大家也都放下心來。 “因為當時我們肯定她至少能酣睡八個小時。”

“我們在她枕頭下發現了藥片。她假裝吞了下去,假裝睡著……” 她丈夫不在家時,總有兩個埃塞俄比亞侍女陪她睡覺。她們沒有聽見任何動靜,因為夏眠用藥麻醉了她們。 “她預先就計劃好自殺了,為此做好了一切準備……她穿著睡衣走出家門。我們在雪地上發現她的腳印。即使不出別的問題,她也會凍死的,因為這天夜裡很冷,氣溫為零下十五攝氏度。我們可以肯定那是在凌晨一點左右……” 夏眠在樹底下沿著一條直線行走,一直走到花園的盡頭,進了園丁的小棚屋,那些狗也不叫,因為它們認識她。她直接坐在凍得很硬的地上,先是割破自己的手腕子,但血凍住了,於是夏眠使用了長柄大鐮刀,把它戳進腹部…… “她至少過了一個小時才死去……”

迪耶戈·哈斯已在那裡。塞梯尼亞茲夫婦是獲悉以後搭第一班飛歐洲的班機來的,儘管如此,哈斯還是比他們早到至少兩個小時。他不僅在場,而且發號施令,儼然是這一家之主,每個人都很自然地服從他。在這情緒激動的時刻,向來討厭這個小個兒阿棍廷人的大衛·塞梯尼亞茲,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反感。 “你有什麼權利樣樣都要插一手?” 那對黃跟珠子冷漠地註視著他。 “我是執行雷伯的命令。” “夏眠·佩吉是我們的親屬,”黛安娜說時氣得直發抖。 “她是我妹妹。” “她是雷伯的妻子,”迪耶戈鎮靜地回答說。 “這是最根本的。與此相比,別的都算不了什麼。” 從他的金色瞳孔裡,大衛——不管是對還是錯——似乎看見了一股嘲諷的意味,這使他勃然大怒,他以前還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你他媽給我滾出去,馬上就滾,”他說,“這是夏眠的房子。” “這是雷伯的房子,”迪耶戈說。 “這裡的一切都是屬於他的。首先包括我,還有你,塞梯尼亞茲。反正雷伯叫我幹什麼,我就乾什麼。為此,即使我得把你們——你和你的太太——殺了,也在所不惜。這下明白了吧?看起來你還有些不相信,那麼,我告訴你,律師的名字叫卡爾·西格瓦特。這是他在蘇黎世的地址和電話號碼。我很願意為你撥這個號碼。他在等著你的電話,只要提一下你的名字就行。他能說英語。” 他撥了號碼,用德語說了幾句話,然後把話筒遞給塞梯尼亞茲。電話裡的聲音告訴塞梯尼亞茲,整個別墅,以及里邊的每一件東西,哪怕最微不足道的,都是布宜諾斯艾利斯一位哈斯先生的財產,醫生、護士、僕人以及其他一切人員的費用也是他支付的。西格瓦特補充說,如果塞梯尼亞茲先生和太太一候喪事料理完畢就能到他的事務所去一趟,“鄙人將不勝感激”,這樣他們可以共同處理克立姆羅德太太遺囑中的一些細節問題。

大衛掛上電話。 迪耶戈一步也沒有移動,但是他說:“儀式將在明天上午九點舉行,遵照克立姆羅德太太的意願,遺體將予以火化。一切都已安排就緒。” “她的親屬沒法按時到這裡來。” “那跟我絲毫沒有關係。” 喬治·塔拉斯於同一天下午趕到,電話告訴他這個消息,他大為震驚。 “大衛,我懇求你別讓你對迪即戈的敵意佔了上風。他一切都聽從雷伯的,而且從法律上講,夏眠確是克立姆羅德太太。這你知道。衝著迪耶戈出氣毫無意義。” 夏眠的母親、父親和大衛·塞梯尼亞茲的母親以及其他三四個親屬,都在當天晚上趕到。因此,第二天到火葬場去的至少有十個人,另外還有原來照料夏眠的人員。 但其中沒有雷伯。 塞梯尼亞茲又一次與迪耶戈發生衝突。

“他在哪裡?” “在他願意呆的地方。” “難道他不打算到場?” 最後那兩個字塞梯尼亞茲幾乎是尖聲喊出來的。 “他願意幹什麼,誰也管不著,塞梯尼亞茲。” 那雙黃眼睛始終不脫嘲弄的意味,而在這幾天里特別露骨地表明,這個矮胖子身上蓄有非同小可的敵意和狠心。無論在火化夏眠遺體之前、之時或之後,這個阿根廷人從未有半點感情流露。他看著別人,看著淚流滿面的女人和悲不自勝的男人,臉上幾乎帶著獰笑。 “你比他更瘋狂,”塞梯尼亞茲再也想不出什麼問罪的話,最後只得對他這樣說。 迪那戈皮笑肉不笑地答道:“任何人在任何事情上都不可能超過雷伯。”最後他又補充說:今天下午和今天晚上我將處理一切有關這裡的人和房子的事情。雷伯說過,如果你、你的太太……或者她們,”他用下巴指指佩吉的那一群親屬,“喜歡這屋裡的任何東西,你們就先去拿。喜歡什麼就拿什麼。一切都計劃好了。我已中止保險。 ”

“見鬼去吧,”塞梯尼亞茲說。 “我確實希望有朝一日能會一會魔鬼,儘管我並不真正相信此公的存在,”迪耶戈答道。 “我對於這樣一次會晤抱有厚望。” 事實上,他說“今天晚上”這話時的神態引起了塞梯尼亞茲的好奇心。一月二十日傍晚,他和塔拉斯回到瓦倫湖附近小山頂上那個別墅。 在這之前,塞梯尼亞茲和佩吉一家參加了宣讀夏眠遺囑的儀式。這個年輕女人留下大約二千三百萬美元。她的兄弟姐妹的孩子們得到一千萬美元——正好是一九四七年她滿二十一歲時得到的款額,其餘的全部遺贈國際兒童基金會。 “至少那個克立姆羅德沒能從她手裡把她的錢騙去,”塞梯尼亞茲的岳母指出。 別墅裡原來的僱員全部遣散,遣散的方式無可否認是很慷慨的。 這房子是一棟漂亮的白色三層樓建築,坐落在一個佔地十二公頃的花園中間,另外還有附屬建築和馬厩。塞梯尼亞茲在夏天和春天到那兒去住過兩三回,知道在這兩個季節裡那兒鮮花盛開。整個一棟樓共有三十個房間,全都佈置得富麗堂皇。 當塔拉斯和塞梯尼亞茲把汽車開進兩旁都是參天大樹的一條長長的小路時,天已黑了。但這棟樓裡每一扇窗子和每一扇開著的門無不燈火通明。起初他們以為也許在舉行什麼晚會。車在兩排柱子中間的門廊裡停下。黑漆大門洞開,他們就走進去。 他們立即嗅到一股氣味。兩人交換了一下憂慮的眼色。當他們發現溢出的汽油正順著部分覆蓋在白色樓梯上的黑色合成橡膠地毯慢慢地淌下來時,這種憂慮更是有增無減。幾乎在這同時,迪耶戈本人出現在樓梯頂上,往下看著他們。他手裡拿著一罐汽油。 “你們來得正好,”他說,“再過幾分鐘就太遲了。雷伯說了:'如果他們要這屋裡的任何東西,讓他們拿吧,不管什麼東西……'” 他笑嘻嘻地表示:那就請吧。不過要快。 “你要幹什麼?”塞梯尼亞茲問道。 迪耶戈舉起手裡的汽油罐,把裡面剩下的一點兒澆在樓梯扶手上。塔拉斯的褲腳也濺到了汽油。 “對不起,塔拉斯先生,”迪耶戈說。 “你當然猜得出我要幹什麼。” “這非常明顯,”塔拉斯說。 塞梯尼亞茲朝樓梯那邊跨了兩步。 “嘖嘖嘖……”迪耶戈說,“瞧。” 他舉起右手,給他們看一隻金質的打火機。他輕輕一按,小小的火苗竄了出來。迪耶戈笑了。 “這棟樓裡的汽油足夠把整個蘇黎世變成一片火海。我自己正蹚著汽油走呢。要是你再跨前一步,塞梯尼亞茲,咱倆就得同歸於盡。要是你不相信的話,不妨再走近點……” “大衛,看在老天份上,快回來,”塔拉斯說。塞梯尼亞茲無可奈何地退了回來。 “現在,你們二位必須出去把你們的車開走。我既不要燒車,也不要燒人。雷伯沒有叫我把你們燒掉。” 他哈哈大笑,手依然舉著明火,隨時可以點著這一大片汽油。 “走吧,大衛。” 塔拉斯把他的同伴拉到門外被前些天來來往往的人踩結實的雪地裡。 “大衛,請你把車發動起來,停到稍遠一點的地方去。” “必須制止他,”塞梯尼亞茲說,一邊氣得渾身發抖。 “我們應該去叫警察……” “請閉上你的嘴,快把這該死的車開走,塞梯尼亞茲君。”至少這一回,塔拉斯說話不像平時那樣講究措辭了,儘管聲調還算平和。 塔拉斯看著汽車開走,然後跑回到台階上,正好面對面碰上從裡邊出來的迪耶戈,他手裡又拿著另外兩罐汽油。塔拉斯舉起手來。 “我不想阻止你。” “我知道,”迪耶戈說,“雷伯說過。” 他從塔拉斯旁邊擦肩而過,顯然無動於衷。 “當心你的腳,教授。” 汽油都灑上了。迪耶戈末了把罐裡剩下的統統倒在木窗板上。然後他朝著給主樓裡輝煌的燈火映照得如同白晝的一些附屬建築那兒走去。 塔拉斯看見他又用汽油把那些平房和馬厩澆了個透濕。喬治走到五十米外一顆落葉松旁,倚在樹幹上。他在打顫,或者說在哆嗦,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是因為他覺得冷呢還是心裡激動。他聽見,塞梯尼亞茲踩著積雪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走過來,一聲不吭地站在他左邊。 “你冷靜下來了嗎,大衛?” “是的。” “現在你明白了吧?” “是的,我想是明白了。不過這太可怕。” “哪個王八蛋說過不可怕呢?”塔拉斯說。他在想:雷伯也許就在離我們很近的地方,藏在黑夜裡,毫無表情,睜著那雙貓頭鷹似的眼睛,內心燃燒著地獄之火。天哪,那個人的痛苦肯定比任何人更甚…… 第一團火焰出現了,起初有些羞羞答答、躲躲閃閃的樣子。 藍幽幽的火舌沿著僕人住房的木頭陽台的欄杆蔓延過去。它突然變成了熊熊烈火,黃色的火光令人目眩。就在這剎那問,只聽得一片雜沓的馬蹄聲和馬嘶聲傳來,與眼前的景像是那樣格格不入,塔拉斯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呢。 但這些聲音是真實的。迪耶戈又出現了,他騎著一匹光背的栗色馬——那馬有三隻腳是白色的,——後面還用一條長長的韁繩牽著另外八匹馬。他策馬離開火場,但到了那兩人跟前,就連忙把馬勒住。 “雷伯沒有說過怎樣發落這些馬。但他知道只有這些馬才是我唯一關心的事情。” 他稍微轉過頭去看看那棟白色的房子。他一掄臂,把打火機朝門廊扔去。那棟三層樓的別墅頓時火光燭天。 他見狀發出一聲狂叫,那些馬在雪地里疾馳而去,很快就被黑夜所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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