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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卡拉卡拉伊瀑布—— 6

這還是三個星期之前的事。 喬治·塔拉斯在倫敦和托尼·佩特里迪斯以及一個蘇格蘭律師辦完了一項海運事務後,離開那裡經由巴黎來到馬賽。正如電報上所說的那樣,一架水上飛機已在那兒等著他。經過一個半小時的飛行,飛機徐徐降落在離海岸僅幾百米的水面上,那條頗不整齊、略呈紅色的海岸線非常好看。過了好一會兒還沒有動靜。然後,一艘汽艇從礁石叢中出現,駕駛汽艇的是迪耶戈·哈斯,此外沒有別人。 “你來得正好,”培拉斯對他說。 “我已經在考慮仿效基度山伯爵了。” “基度山島可不在科西嘉的這一邊,”迪耶戈說,“而是在科西嘉的那一邊。再說,你發掘了那些寶藏,又打算如何處置呢?” “有道理。咱們走吧,水手。”

與塞梯尼亞茲不同,塔拉斯倒是挺喜歡迪耶戈的。 “一個具有這麼多幽默感而又憤世嫉俗到如此程度的人不至於一無是處。” 況且,雷伯要這個頗有意思的阿根廷人始終隨待左右,別人也管不著。 “迪耶戈,你可知道W·C·菲爾茲(注:菲爾茲(1880—1946),美國喜劇演員。)曾經說道這樣的話:'一個討厭孩子和狗的人不至於一無是處'!” “我任何人都不知道。”迪耶戈說著笑了起來。 “雷伯在哪兒7” “在阿雅克肖。他要回來吃午飯的。” “那咱們現在到哪個鬼地方去?” 迪耶戈推上了雙引擎的排檔作為回答。這時是上午十一點鍾光景,科西嘉的春天已經驕陽紅似火。塔拉斯回頭一看:那架水上飛機正以出人意料的優美姿態離開水面,而他們的汽艇此時也正在繞過一個小小的岬角。隨之展現在眼前的是寬闊美麗的皮亞納灣,灣內嶙峋的礁石有的象針尖,有的象鋸齒……

……那見停著一條漆成黑白兩色的遊艇。 “是雷伯的?我不知道他買了一條遊艇。” 迪耶戈沒有問答。但他的黃眼睛流露出一種奇特的神情。 塔拉斯簡直得使勁喊叫,聲音才不致被引擎的轟鳴完全淹沒。 “我真不明白:雷伯急如星火地要我從倫敦趕到這兒來,而你現在又告訴我,他甚至不在船上。” “那遊艇不是他的。”迪耶戈用正常的聲音說,他剛剛把引擎關上。 “而且派水上飛機來接你的也不是他。”他嫻熟地操著舵,把汽艇一直靠到遊艇的舷梯邊上。 “不是雷伯。是她。她想跟你談談。” 塔拉斯剛登上游艇,一個漂亮的黑人姑娘笑著迎了上來——她的棕色皮膚黃里透金。這姑娘一言不發,領著他向船尾走去。夏眠·佩吉坐在那裡的一張早餐桌旁。她身邊另外還有兩個黑人姑娘,都用藍色的紗巾裹著身體只露出面孔。

她向塔拉斯伸出一隻手,問他要不要一杯咖啡,但他謝絕了;接著又請他喝茶,塔拉斯表示可以。 “我們上一次見面,”她說,“是在大衛招待他的幾位哈佛老同學的宴會上。你當時是宴會的貴賓,而且特別給人一種眼花繚亂的印象。” “要是這樣的話,我們今天的會面很有可能讓你徹底感到失望。”塔拉斯說。 “無論我怎樣努力,我決不可能接連兩次使人眼花繚亂。我確實是在盡力而為。” 他情不自禁地把視線移到那些裹著藍紗的姑娘身上,並不掩飾自己的好奇心。 “她們是達納基爾人。”夏眠在一旁解釋道。 “你了解埃塞俄比亞嗎?不?你應該到那裡去看看。那是個了不起的國家,它有好幾千年的歷史。這些女孩子來自阿斯馬拉,她們是基督徒,全講法語。我想你也會說法語。雷伯告訴我,你會說的語言多得不得了……”

“共有五種。而且都說得很不好。” 他感到有點局促不安。關於夏眠·佩吉,他知道得很少。塔拉斯見過她兩三次,也聽大衛·塞梯尼亞茲談起過她。塔拉斯知道夏眠有錢,可以說極其富有,獨立性很強,人又聰明,另外,也是據塞梯尼亞茲說,她“脾氣挺怪”。當然她長得很漂亮,即使在這些眉目清秀、楚楚動人的埃塞俄比亞姑娘中間也不減色。 她接著講到,最近幾個月她到過紅海沿岸的許多地方:也門、亞丁、沙特阿拉伯、埃塞俄比亞、吉布提、埃及。兩週前,她的黑白雙色遊艇通過了蘇伊土運河。接著又到亞歷山大、克里特、馬耳他,還穿過墨西拿海峽和博尼法喬海峽。 “下一站,我還不知道去哪兒。也許是瑞士?或者巴黎?你看呢?” 她用兩朵紫羅蘭似的眼睛望著塔拉斯,只要不是瞎子,誰都看得出,一種異樣的狂熱在那雙眼睛裡燃燒。塔拉斯越發感到不安。她只有一次提到雷伯·克立姆羅德。

“她要從我這兒得到什麼呢?”培拉斯心裡捉摸不定。 “我甚至連他倆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也不大清楚……” “幹嗎不去卜拉馬祖或是曼徹斯特??”他向夏眠建議,同時努力使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鬆愉快,雖然心裡已經預感到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說不定哪一天你和可愛的尊夫人會成為我的客人呢!” “雪莉將非常樂於從命。她一直向我要一艘遊艇,巳經要了整整三十年。” 接著是一陣冷場,這正是塔拉斯所擔心的。 夏順用法語對那些埃塞俄比亞姑娘說:“你們退下……”姑娘們走了。天氣越來越熱,從附近岸上飄來一股科西嘉叢莽的醉人芳香。 “我想跟你談談,塔拉斯先生。當然是關於雷伯。” 她用剛吸完的煙蒂點燃了另一支香煙。

“你跟他相識有多久了?” 塔拉斯略一遲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但夏眠馬上打斷了他的猶豫。 “喔,天哪?”她嚷道。 “我向大衛也提過這個問題,可他也沒有回答。他嘰里咕嚕、吞吞吐吐好像我的好奇心見不得人似的。塔拉斯先生,我做雷伯的情婦已經……已經四年多了,我甚至到他在格林威治村那間可怕的屋子裡去了。我在那兒和他同居,而事實上我完全可以把那裡鄰近的地區統統買下來。關於他的過去,我什麼都不了解,我不知道他在幹什麼,想幹什麼,或者要到什麼地方去。他從不說這些事。我老是等著他,有時要過好幾個月他才重新露面也不知他從什麼地方來。錢……錢對他似乎毫無價值。可他有錢。他送給我許多昂貴的禮物,我敢肯定,如果我向他要——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比方說如果我向他要在法國的一座城堡,或者一個島,反正不管什麼東西,他都會給我的。可他到底是什麼人呢,塔拉斯先生?”

“叫我怎麼回答?”塔拉斯心想。 她掐滅抽了一半的煙卷,又機械地點上另一支。 “據我所知,”她說,“有三個人對他的情況知道得肯定比我多。一個是迪耶戈,也許雷伯叫他去殺人他也會幹的,誰要是去問他,那才真是傻瓜,而且結果必定是一無所獲,此外,我還有點怕他……另一個是大衛,也是我的親姐夫,可要是問他,他就滿臉通紅,語無倫次就像個長著一臉粉刺的中學生……還有一個就是你。”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塔拉斯從她那對張大的瞳孔裡看到的是瀕於絕望的渴求,這位他禁不住轉過臉去,為自己感到羞愧。 又是冷場。 “我知道會這樣,”她終於說了這麼一句,語調無限感傷。 塔拉斯不敢再看她。接下來她用一種非常輕柔、略略有些發顫的聲音繼續說:

“我年輕,長得大概還算漂亮,又有錢,我愛雷伯,我原以為這樣愛一個人是不可能的,而我就是這樣愛他。但是,這顯然還不夠。我曾提出要他和我結婚,或者讓我跟他長期生活在一起;這對我來說反正都一樣。我懇求過他。我要和他生孩子。這要求難道過分嗎?” “你使我感到極其為難,”聽塔拉斯的聲音可以知道他的心情之沉重。 “我明白,實在對不起你。偶爾有那麼一次,雷伯跟我談起有關他過去的一些情況。他提到了你的名字,並說你是他最可信賴的朋友。” “不敢當,”塔拉斯痛苦地說。 突然,她一動不動地哭了起來,甚至不想抹去她的眼淚。 “塔拉斯先生,他每次回到我身邊,總是格外溫柔。他非常體貼……” 她抽噎著,儘管此刻她的全身都在顫抖,她仍然坐在那兒,伸出雙手有氣無力地擱在椅子的扶手上。

塔拉斯猛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他幾乎感到憤怒,同時又深受感動,這在他是從未有過的。他心裡暗暗罵道:“讓這個克立姆羅德和他那種不近人情的自我中心主義見鬼去吧!”他走到船舷跟前,使出狠勁一把抓住欄杆,等到他終於想轉身說話時,覺得在自己的右邊另外有個人。他扭頭一看,見迪耶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離他幾米的地方,面帶微笑,忽閃著一雙魔鬼般狡黠的眼睛。 “指不定什麼時候雷伯就會來到。”他說。 他們在船尾的甲板上用午餐,三個男人和這一位小姐,周圍有一群體態優美的埃塞俄比亞姑嫂侍候著,她們的一舉一動就像舞蹈。雷伯的話最多,特別是剛開始進餐的時候,(注:此處缺半頁) “我說得太多了!”他終於發現只有他一個人在講話,這才大吃一驚。

“可是非常精彩。”夏眠說時臉上已看不出絲毫淚痕,她似乎已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雖然才四月份,海水卻已很暖。夏眠和雷伯一同去游泳。那些埃塞俄比亞站娘也一起下水,她們的浴裝類似紗籠,緊貼著她們豐滿的身體,裸露的部分多於遮蔽的部份,塔拉斯認為這種浴裝很不錯。迪耶戈推說只有在氣溫高於三十五攝氏度、水溫高於三十度的情況下他才游泳,故而仍坐在一把漆成翠綠色的藤椅裡,抽那種令人作嘔的雪茄。塔拉斯突然想起了什麼。 “他每次回到我身邊,總是格外溫柔,”這是夏眠剛才談到雷伯時說的。而事實就在眼前,千真萬確:雷伯對夏眠表現出一種令人困惑的溫存。有兩三次塔拉斯注意到幾個不容置疑的動作,雷伯用手掌或手指輕輕地撫摩她的肩頭或後頸。雷伯盯著她時,那雙灰眼睛也總是那樣全神貫注。塔拉斯心想:“如果這不是雷伯·克立姆羅德,而是另外一個人,我準以為這人熱戀這個女子已到瞭如痴如狂的地步。” 夜很快就來臨了,同時帶來一些涼意——那是這個季節的正常現象。塔拉斯回到自己的艙房,開始為晚餐換裝。恰在此時,遊艇啟程了。他記得遊艇上的六名希臘船員個個表現得十分謹慎周到。塔拉斯淋浴完畢,正在穿襯衫,聽到有人敲門。門口出現雷伯高大的身影。 “在海上過夜對你有什麼不便嗎?” “一點兒也不。” “明天上午我們就到馬賽了。” 那雙灰眼服慢慢地把艙房四下打量,目光又回到培拉斯身上。塔拉斯忽然想到:“他肯定已經全知道了。這個比魔鬼更聰明的人精,也許能把夏眠對我說的那席話一字不漏地重新整理出來,就連我當時最細微的猶豫也不放過,甚至用不著大概偷聽了我們談話的迪耶戈幫忙。” “喬治,我確實有事要告訴你,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把你從倫敦請來的原因。我打算隱去一段時間。” “隱去?” “有個地方今後隔一陣子就需要我去一下。現在已到了這個時候。” 他蕪爾一笑。 “現在你可以把嘴合攏了。這種目瞪口呆的樣子對一位以前的哈佛大學教授可不太合適,你的睿智與口才一向是得到公認的。喬治,這件事毫無戲劇色彩。我只不過想去會幾個朋友,我已好長時間沒見到他們了,怪想念的。” “在歐洲?” “不。”克立姆羅德回答得很簡單。 “怎麼又忘了,你這個傻瓜!”塔拉斯暗暗罵自己。 “他才不會告訴你呢。” “那麼你要去多久呢?”塔拉斯問。 “幾個月,也許更長一些。我還不知道。” “我們能跟你聯繫嗎?” “既可以說能,也可以說不能。我已作好應急的安排。大衛會知道的。不過你也很清楚,我搞起來的那些公司不用我插手出完全可以工作得很好。我就是要它們做到這一步。” “大衛知道這事嗎?” “你去把這事告訴他。叫他別擔心。有時候他過於謹小慎微,這是他唯一真正的缺點。喬治,你好像要對我說些什麼,請不要說出來。” 塔拉斯一下子楞住了,接著,他怒氣沖沖地搖了搖頭。 “我也能往水里一跳,遊回岸上去。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雷伯。你把即將離去的事跟夏眠講了沒有?你有沒有讓她對此有個思想準備?” “這一點,我想,你就不必操心了,喬治。” “也許她跟你一起去吧?” 但塔拉斯知道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不,”雷伯說。 克立姆羅德那雙明淨的眼睛射出毫不通融的森嚴目光。 塔拉斯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儘管如此,他還是說:“告訴她吧,雷伯。請告訴她。我請求你……要不,就帶她一起去……” 沉默。那雙灰眼睛再次蒙上一層迷離恍惚的紗幕,叫人難以看透他的心思。艙房門被打開又關上。塔拉斯坐到床上,覺很自己完全無能為力,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哀佔據了他的心田。 他根本沒有聽到槍聲,倒是過道裡雜亂的腳步聲把他給驚醒了。他習慣地看了看表,凌晨一點四十三分。他披上一件晨袍,走了出去。正巧一個埃塞俄比亞姑娘匆匆而過,所穿的白色緊身長外衣上有一灘血跡。 “先生,您可得來一下。”她用法語說。 塔拉斯跟著她走去。當他們來到艙廳末端的起居室門口時,塔拉斯搶先一步,越過她走進後甲板下一問寬敞舒適的艙房。塔拉斯見夏眠·佩吉站在那兒,睜大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前方,散亂的長髮披在肩上,右手握著一支小手槍,槍口朝著黑色的地毯。她身穿一件寬鬆的睡衣,幾乎是透明的,裡面一絲不掛。 雷伯似乎坐在三四米外的地上,左腿彎曲著壓在身下,肩膀和脖子靠在一張白沙發上。他光著上半身,雖然鮮血在不住地往外冒,而子彈打在他胸部的兩個窟窿服兒卻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另一個埃塞俄比亞姑娘正彎著腰力圖把他移到沙發上。 雷伯的聲音相當鎮定,他說:“喬治,請幫我一把。” 塔拉斯朝前跨了三步,他直到今天還記得自己當時的那種心情:可以說他是在自食晚上對雷伯怨恨和惱怒結的果。 “是你要求雷伯告訴她,才發生這樣的……”他在心中痛責自己。 他沒有來得及想下去,只見一個人發瘋似地衝進艙房,那人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緊接著就像狂怒的野獸朝著夏眠撲去。 “迪耶戈!” 雷伯的聲音猶如抽響一根鞭子。 “迪耶戈!別管她!不許碰她!迪耶戈!離她遠點兒,迪耶戈!” 有一會兒工夫艙房裡鴉雀無聲。 然後雷伯又說:“喬治,請你把她手裡的槍拿下來,動作要輕。很輕很輕。迪耶戈,過來幫我一把……” 一陣咳嗽震得他渾身顫抖,粉紅色的泡沫在嘴角泛起。但他又睜開了眼睛。 “夏眠,請把槍交給喬治……把槍給他,親愛的……” 塔拉斯站在那位小姐面前。夏眠似乎沒有看見他,只是有些氣喘吁籲。塔拉斯用手指捏住她的手腕子,取下了那支槍,把它塞進晨袍的口袋。當他轉過身來時,瞧見迪耶戈正哭著費力地把身材高大的雷伯拉到白沙發上,一邊用西班牙話急促地小聲說些什麼,完全是一副歇斯底里的神態。雷伯同樣用西班牙語回答他,不過說得極其簡短,只有一兩個字。 塔拉斯回到傷者身旁。打進他胸膛的兩顆子彈,一顆位置較高,和心臟相齊,但偏左了些,沒有碰到心臟;另一顆的位置較低,事後發現差一點兒觸及胰腺。 “喬治!” “別說話,雷伯。” “喬治,請你好好照看她。我把她託付給你了。你要按照……”又是一陣咳嗽使他臉色變得煞白,“……按照迪耶戈說的去做。” 幾分鐘後,引擎聲突然變了。顯然,船正全速朝法國海岸駛去。夏眠己在埃塞俄比亞姑娘們的照料下。她們讓她躺下,也許還給她服了一點藥,因為當塔拉斯去看望時,發現她已酣然入睡。 他走出艙房,見迪耶戈在等他。 “我把事情的經過講一遍,看還有什麼不清楚的。”迪耶戈說。 “是我開槍打傷了雷伯,當然是意外事故。你什麼也沒看見。出事的時候你在睡覺。她也在睡覺。你們兩個都不在場。我們當時在喝酒,就雷伯和我兩個人。我們從舷窗裡向我們以為是飛魚的東西開槍取樂。突然,我絆了一下,一失手把兩發子彈打進了雷伯的胸膛。這就是你所知道的一切。” “那些埃塞俄比亞姑娘呢?” “她們也在睡覺,她們知道的不會更多。至於那些水手,就更不清楚了。一切都已考慮周到。塔拉斯先生,這是雷伯的意思,咱們就照這個說法回答,每個人都得照辦,無一例外。現在,請你把槍交給我。” 雷伯住進了土倫的一所海軍醫院。醫生說:他的生命沒有危險;他身體健壯,死不了;此外,子彈的口徑小,衝擊力不大,所以沒有造成嚴重的危害。 警方的調查只是例行公事。那些法國警察顯然滿足於克立姆羅德和哈斯提供的說法,何況選擇的餘地也實在太少。塔拉斯則一口咬定事先教給他的那套供詞。 塔拉斯倒是拿不准夏眠在警方面前和在他面前會作何表現。可是自從他們在土倫靠了岸,接下來的幾天他一次也沒有看到過夏眠。遊艇被安頓在一個名叫穆里戎的小港,夏眠一直呆在艙內,只有那些埃塞俄比亞姑娘陪侍著她。兩名警察曾到船上去過,但二十分鐘後就客客氣氣地走了;船上的陳設十分豪華,可想而知它的主人是何等富有,這對他們是有影響的,不過看得出他們對於所得到的回答並無不滿。 塔拉斯去看了克立姆羅德。經過頭幾天的搶救之後,他已轉到穆里戎的一所私人診所。塔拉斯見到他時,發現他在打電話,用西班牙語說一些數字。在作出最後的一系列指示以後,他終於把電話掛了,腦袋靠到枕頭上。 “喬治,很抱歉,讓你捲入了一起糾葛,按理說,這事跟你並無關係,更談不上使你受到影響。” 在以後的談話中,他好像把這看成是一件小小的意外。 他要塔拉斯盡快回紐約去。 “一小時前,我跟尼克通了電話,他那裡有些問題需要跟你商量……” 他繼續說下去,憑著他超人的記憶力把每一項業務的每一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包括美國和日本各家船廠負責人的姓名在內。 “喬治,請告訴尼克,我要一份關於油船一切事項的詳細分析材料。日本人調整了某些項目的價格,我要知道為什麼。沼田和龜一郎向我們提出……” 他用深沉的語調慢慢地背誦著那些外國人名和數字,其準確性足以使人手足失措,乃至意亂心煩。塔拉斯站起來。透過窗戶,他看到遠處有山,那是湛湛青天之下一堆光禿禿的岩石。 “喬治!” 塔拉斯剛想轉身,但沒讓自己轉過來。他不願與雷伯的目光交接。但他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 “夏眠跟我談了一些事情,”他說,“其中談到你加於我身的這種青睞。她說我是你最可信賴的朋友。” 沉默。 塔拉斯終於不得不轉過身來。兩人的目光相遇,塔拉斯彷彿給一團火燙著了,但他還是頂住了那雙灰眼睛的凝視。然而,接下來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把視線移開的竟是雷伯。 “我愛這個女性,喬治。不,請讓我說完……我並不習慣於作這樣的自白。她可曾告訴你我跟她已經有多長時間彼此……彼此交往?” “大約四年。” 雷伯點點頭。此時,他眺望著窗外的白山。 “她可曾對你說,她要我和她結婚,或者要我們生活在一起?” “是的。” “還要生下我們的孩子?” “是的。” “而你自以為知道:為什麼我這樣頑固地拒絕她的要求?你以為我冷漠無情,或者是個利己主義者,一心追求我個人的理想?這就是你的看法是嗎?喬治?” “是的。”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接著,雷伯以一種遙遠的聲音說道:“她已經住過四次醫院,喬治。我可以向你提供這些醫院的地址以及給她治療精神病的大夫的姓名。兩年前,我們已有過一個孩子。可是出生才一個半月,就被她殺死了。她是把孩子活活勒死的。當時護士在隔壁房間裡沒有聽到任何動靜,所以毫無辦法,儘管我們採取了防護措施。在這以後,她又住進了醫院;出院時,醫生認為她已經好了。她已接受過一次手術,再也不能生育了。她曾三次自殺未遂。現在我們又不得不把她送進醫院,再次設法把她治好……還要我說下去嗎?” “我要核查每一件事實,”塔拉斯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對自己的決心感到吃驚,但是心如刀絞。 “去核查吧。” 門上有人敲了一下。迪耶戈出現在門口。 “一會兒就好,迪耶戈,”雷伯溫和地說。 “我們快談完了。” 迪耶戈把門關上,這時又出現冷場。 低首垂目、心力交瘁的塔拉斯拍起頭來,見雷伯背靠在枕頭上,合著眼睛,臉上毫無血色,五官都走了樣,更顯得憔悴,猛然間,塔拉斯感到一陳憐憫、羞愧和哀傷的強烈衝動,頓時珠淚盈眶。 “還有一件事,喬治。我和夏眠已經結了婚。我們是一九五一年一月十九日在內華達州的雷諾舉行婚禮的。這件事你也可以核實一下。我希望你加以核實,就像對其他的事情一樣。我希望……” 他停下來深深地吸口氣,這是可據以看出他五內懼焚的唯一跡象。 “喬治,我想知道,這一切確實並不是一場惡夢。” 塔拉斯回到波士頓那棟維多利亞時代的房子裡,他和雪莉只要不在緬因州時就住在那兒。返回波士頓之前,他曾去紐約和尼爾·佩特里迪斯會面。不過到紐約之前他已先去過洛桑、蘇黎士、倫敦、舊金山。還去過費城和雷諾。 在整個核實過程中,他不無羞愧之感。其實,還在著手查對之前,他已經相信雷伯對他說的是真話。 事實也確實如此。 一九五五年四月,夏眠·佩吉·克立姆羅德在瑞士又住進醫院。這次住院治療是五週前定下來的,因為五週前在開羅,她的病又有一次大發作。她曾經問過塔拉斯在她結束了紅海和地中海上的航行之後,她還可以去哪兒?塔拉斯無法確定,當時她是否真正意識到她的實際目的地,而這是個什麼地方,她是知道的。 當塔拉斯再次看到她時,夏眠已經認不出他了,連他的名字也忘了,什麼都不記得,甚至把雷伯也忘了。除此以外,她完全像個正常人,談論著她計劃中的蘇拉威西海和新西蘭之行。她似乎心情愉快,有說有笑,而她的美貌卻使人腸斷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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