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綠色國王

第23章 卡拉卡拉伊瀑布—— 1

“大衛·塞梯尼亞茲。” 喚他的名字的聲音鎮定而緩慢,在熙來攘住的人群嘈雜的鬧聲中,聽上去十分清晰,而又不是叫喊。塞梯尼亞茲走出電梯,轉身瞧見那人穿一件藍襯衫,不經意地靠在大理石牆上,腳邊有一隻布袋。那天是九月十八日。 塞梯尼亞茲對他身旁的兩人說:“請原諒,我明天再跟你們聯繫。” 他走到雷伯·克立姆羅德跟前,看著他,拿不准究竟說什麼好。 最後,還是克立姆羅德笑瞇瞇地問,“蜜月過得怎樣?” “妙極了。可你上哪兒去了?上星期,喬治·塔拉斯給我打過電話,說你去看過他,把惜他的書還了。” 塞梯尼亞茲有些不知所措,可以說是激動得莫名其妙,就好像偶然碰到以前在部隊裡的一個老夥伴,而他差不多已經把這個老夥伴忘得一干二淨了。他幾乎身不由主地穿過門廊,同時又清楚地意識到身邊有這個瘦削的年輕人,穿得古里古怪的,老是帶著那隻樣子可笑的布袋。兩人從裡邊出來,到了麥迪遜大街上。那天,天氣晴朗,也相當熱。有幾個秘書一起打他們旁邊走過,對塞梯尼亞茲微笑致意,對於和他同行的那個人,則不免懷著好奇心頗感興趣地瞅上幾眼。

“你在等我嗎?”塞梯尼亞茲問道。 “是的。”克立姆羅德回答。 “你為什麼不上我辦公室來?” “喬治·塔拉斯跟你講了些什麼?” 這是用提問來回答提問。 “只說你到緬因去看望他,還了他的書。還說,他妻子讓你給迷住了。” 塞梯尼亞茲努力使自己的口氣聽起來好像很隨便,儘管他仍然感到有點彆扭。 “看來你對繪畫懂得很多,知識非常淵博,”塞梯尼亞茲又說。 “他沒有再說別的?” 塞梯尼亞茲想了想,在記憶中搜索。 “沒有了,”他真誠地回答說。 “是不是很重要?” “沒什麼,”克立姆羅德說。 “我想跟你談談。現在你有空嗎?還是另外約個時間?” 塞梯尼亞茲記得那天他沒有什麼別的打算,只想在晚上回到公園大街附近的家裡去——那是由他母親和姻親們佈置起來的一套華麗的公寓。他與黛安娜度蜜月歸來後,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實在少得可憐,因為無論在紐約還是在波士頓,他們一直被捲在旋風一般的社交活動中,加以佩吉家族的產業都在大西洋沿岸,大衛的母親在肯塔基還有個很大的牧馬場。自從九月一日他參加威塔克與科布法律事務所的工作以來,這對新婚夫婦每天晚上不是應邀外出,就是在家裡酬客。 “不過,憑良心講,”後來塞梯尼亞茲向別人承認,“當時我沒有開口邀請,這不是唯一的、也不是真正的原因;事實上,我無法想像怎樣把克立姆羅德帶到我家裡去向我的親朋介紹,這似乎是荒謬可笑的。那是一九五〇年,我們在禮儀上受成見的束縛比今天要厲害得多。當然,從以後發生的情況來看……”

當下塞梯尼亞茲頗費躊躇地說:“是這樣的,我……” 這時克立姆羅德的一隻大手按住他的胳膊,這一下使塞梯尼亞茲更局促不安了。 “我可以叫你大衛嗎?” “當然可以。” 克立姆羅德笑了。 “反正我不能接受你的邀請到府上去吃飯。因為,真不湊巧,今晚我有事。也許以後會有機會的。” 從他的目光可以看出,他覺得挺有趣兒。 塞梯尼亞茲畢竟是個老實人,心裡想:“我真是個傻瓜。” 克立姆羅德繼續說: “再過五六個月,我將需要像你這樣一位律師。不,不,我不想同咸塔克與科布或他們的任何合夥人打交道。我了解過你的背景情況……” 仙又現出那種耐人尋味的笑容。 “請別生氣。順便提一下,我沒有發觀任何——怎麼說好呢?——我沒有發現任何對你不利的情況。到來年春天,我將需要你幫忙。至於答應與否,那由你自己決定。不過,在這之前的幾個月裡,我有個建議:我希望我們每星期能有三四個小時在一起。當然,我準備以支付報酬的方式向科布或威塔克借用你的勞務,如果這樣會使事情好辦些的話。但是,只需要你一個人。要我付多少報酬都可以。我希望我們每星期能碰頭三四個鐘點,不必規定星期幾,可以根據你我雙方的日程靈活安排。我將向你提一些問題,大都是理論上的……”

塞梯尼亞茲打量著他,感到愕然。 “你要我教你法律?每週三個小時?” “也可以這麼說。但也不完全如此。我想提綱挈領地學我所需要的東西。我完全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和不需要什麼。” “那你上任何夜校都可以達到達個目的。” 克立姆羅德搖搖頭。 “不,我試過。” 他呵呵地笑了,於是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還非常年輕。 (後來塞梯尼亞茲才發現,那一天克立姆羅德恰巧滿二十三歲。) “夜校的課程進度不夠快,而且在枝節上浪費時間,此外,上課的時間對我也不總是合適的,我考慮過了,大衛。這是不是一個錢的向題?” 他把手伸到布袋裡,掏出幾沓面值都是一千美元的鈔票。 “請原諒我決不想用任何方式傷害你的自尊心。你只要告訴我想麼辦比較妥當,錢的問題完全由我負責。是跟威塔克與科布當面去淡,還是由你作主?”

“上帝啊!”塞梯尼亞茲不禁嚷道,他有一種正在被巨浪沖走的感覺,“我的勞務可不值多少錢;我才工作了十八天?” “還是請你收下。說到底,你救過我的命,所以你總該讓我有所報答吧。” 克立姆羅德的一雙灰眼睛幽默地忽閃忽閃。與此間時,從他身上可以感覺到幾乎在向你壓過來的說服力以及主動表示的真摯友情,一下子完全不加掩飾,宛如黑夜裡打開一扇透出燈光的門。 “怎麼樣,大衛?” “好吧,”塞梯尼亞茲答道,塞梯尼亞茲答道,從此就任憑將改變他整個生活道路的那股浪頭怎樣發落。 四天以後,兩人在一家旅館的休息室裡再次會晤。有一點在最初幾分鐘塞梯尼亞茲就看清楚了,克立姆歲德的智力是他所接觸過的人中間最了不起的。 “這簡直有點叫人害伯,”塞梯尼亞茲事後這樣回憶。 “他有一種一下子抓住要害的本領,能叫你手足無措,甚至目瞪口呆。當然,你只要看他的眼睛,使能感到這一點。然而看到他非凡的智力在沒有障礙的情況下運用自如,那可不一樣,那時,他揭下看得出是煞費苦心的一切偽裝——包括平時臉上那種淡漠的表情、迷離恍惚的眼神、慢條斯理的語調以及各種動作姿態,——完全露了餡。於是,他便充分顯示其巨大和可怕——用這樣的詞兒並不過分,——這當然是令人神往的,但也常常使你惱火。我在哈佛讀書的時候,大概稱得上高材生吧。當時在紐約,甚至在全國,論起法律事務所來,威塔克與科布可算是頭兒腦兒、頂兒尖兒的一家。對於一個初出茅廬的青年律師來說,受這家事務所的聘用,就像——我不知道該怎麼比方——就像人家放著賈利·庫柏(注:賈利·庫柏(1901—1961),美國電影明星,曾獲得1942和1952年奧斯卡最佳男主角金像獎。)不要,而請我去拍一部電影。他們聘用我,完全著眼於我的才能,而沒有什麼家族勢力介入此事,至少這一回是如此,所以當時我自豪得不得了。我花了六年的時間專攻法律和商業。可是還沒跟克立姆羅德談上幾個鐘頭,我離開他時已狼狽不堪,只覺得自己活像一個四歲的娃娃被迫去教核子物理學。我差點兒想要拒絕下一次的會面。

“下一次我當然還是去了。如果對他的誘惑力估計不足,你對王會感到無法理解,也無法理解他對我們的影響為何這麼大得出奇。雷伯·克立姆羅德所有的假面具——表演、語調、禮貌、客氣——全然是他對我們所作的讓步,為的是要我們原諒他如此出類拔萃。一旦我們懂得了這一點,那麼日子好歹還過得下去。” “那年,在十一月二十日之前,我們先後見面大約有十五次。到後來我給搞糊塗了:究竟誰也數誰法律?” “我得承認,我從來沒悟到,他和我會面不僅僅是為了獲得他需要的法律知識,也不僅僅為了在完全信託我以前先對我估量一番,作出判斷。他還存心利用我們會面的機會想再見到夏眠……” “這樣會扯得太遠,”塞梯尼亞茲有些著惱地對克立姆羅德說:“你老是讓我們的談話從一個題目跳到另一個,這樣……”

他突然改用英語,這樣可以避免使用那個表示親呢的“你”(注:法語中有您和你區別的說法)。 “可是,我能在哪裡找到這方面的資料呢?”雷伯心平氣和地問。 “在戈登魏澤繪製的圖表裡。或許錢德勒在他的《貨幣與銀行經濟學》裡論述了這一問題。這本書我有,可是不在這兒,在家裡。下次我給你帶來。” “或者,我跟你回去吧,今晚你就可以把書借給我。你同意嗎?” 兩人一起離開旅館的休息室。一輛出租汽車把他們送到公園大街。路上他們繼續在討論美元、匯率和國際金融問題。塞梯尼亞茲全神貫注於這種討論,直到發覺自己已經進了他那套公寓的門廳,把公文包交給夏威夷出生的管家……並且發現他的妻子和小姨在起居室內用嘲弄的目光打量著雷伯·克立姆羅德。

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二十日,夏眠剛過了她的二十三歲生日。儘管大衛·塞梯尼亞茲和自己的妻子伉儷情篤,他始終承認兩姐妹比起來,妹妹漂亮得多。然而,即便用刀子對准他的喉嚨,他也不會同妹妹結婚,因為她總是有辦法叫大衛難堪,甚至害怕。黛安娜卻笑阿呵地把這解釋為“夏眠的一種特殊的幽默感”。在過去的十五年中,從他的法國祖母開始,塞梯尼亞茲聽了不知多少遍,說他就是缺乏幽默感,乏味得像塊抹布,或者類似這樣的話。到現在,連他自己也相信起來了。 因而,他在接受大家一致的看法之餘,已開始把小姨子的怪脾氣視為正常。 在經濟上,夏眠是完全自主的。佩吉的家產已積累了四代之久。夏眠滿二十一歲便已經得到一千萬美元。她對一般代為理財的家庭律師嗤之以鼻。她要自己管理遺產,使大家驚訝的是,她已經證明白己不乏理財大師的才幹。

有一次,夏眠衝進威塔克與科布的辦事處(那是在塞梯尼亞茲加入這家法律事務所之前),大發雷霆,聲稱有一宗股票交易據她看來被搞槽了,至少沒有按照她的十分具體的指示辦理。當時,喬納斯·威塔克將近七十歲了,幹什麼都慢條斯理、小心翼翼的,對這件事好幾天都消不了氣,一直耿耿於懷。他認為,如此橫加指責是毫無道理的,況且責怪他的還是個女人!這使他更加受不了。至於他所了解的女人也只有一個,即自己的妻子。他主張,女人的職責就是養兒育女,做布丁蛋糕,鉤釣小花邊,要是天生低能,那就按十字花針腳刺繡。 夏眠訂過五次婚,沒有一次不是讓未婚夫在舉行婚禮的教堂祭壇前白等一場。她曾到印度旅行,一心想成為印度教徒。好萊塢有一位製片商向她建議,要把她捧成第二個艾娃·加德納(注:艾娃·加德納(1922—1992),美國女影星,四十年代好萊塢的“性感女神”。),因為她很像那位大明星,她已經答應下來,連分鏡頭腳本都定了。可是在開拍的第三天,她卻登船到南海觀光去了。大衛洗澡的時候正在往身上擦肥皂,夏眠會來坐在澡盆子邊上,嚇得他魂靈出竅。作為送給她姐姐和大衛·塞梯尼亞茲的結婚禮物,同時藉口說大衛的祖先是薩瓦(注:法國東南部與意大利接壤的地區名)人,她特地包了一架飛機,從法國空運來十二個大圓盤形的干酪塊——侏羅山區的特產——和六批民歌手,他們同時引吭高歌,鬧成一片,吵得頭腦發昏。

“怎麼樣,大衛,挺好玩吧,嗯?”當時黛安娜問。 “夠熱鬧的,”他回答的時候愁眉苦臉、垂頭喪氣。 當時的情景確實好玩。不過大衛覺得,另外還有一點只有他注意到,卻對任何人都不曾提起。從夏眠那雙可愛的、向了兩鬢神開去的紫晶色藍眼睛裡,他時常發覺有一種異樣的、狂熱的目光,這使他忐忑不安。 她說:“咱們已經見過面了,是不是?” 本來她坐在一張大沙發上,這時卻站起來,走過去,慢悠悠地繞著他打轉。 “德國人?” “奧地利人。” “老家在蒂羅爾吧?” “在維也納。” 儘管夏眠身材挺高,但還不到他的肩頭。 “入美國籍了?” “我有一張阿根廷護照。” 雷伯的眼光從黛安娜身上轉向大衛,顯出迷離恍惚的神情,彷彿在沉思冥想。

她把手伸到雷伯的脖子上,摸摸雷伯穿在皮茄克里邊的布襯衫的料子。 “做生意嗎?” “也可以這麼說。” “華爾街?” “基本如此。” 夏眠面對著他。 大衛有點兒神經質地說:“我去把那本書拿給你。” 他朝書房走了幾步,這時聽見雷伯從容的聲音在說話,他站住了。 “要是處在你的位置上,”雷伯說,“我不會買進那兩萬股大陸電氣公司的股票。” 塞梯尼亞茲大為驚訝地轉過身來。在他們的十五次會晤中,他從未聽到雷伯談起他的活動,連他的生活方式以及怎樣嫌錢維持生計也隻字不提。從他的外表看,塞梯尼亞茲估計他在碼頭上或者什麼店里幹粗活。塞梯尼亞茲甚至懷疑這個奧地和人(他根本不知道雷伯有阿根廷護照)興許捲進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當下塞梯尼亞茲說:“雷伯,我一直不知道你對股票市場有興趣。” “大衛!”夏眠背對著姐夫道。 “請你別插嘴。” 接著出現片刻冷場。 之後,她問, “我買進大陸電氣公司的股票,是不是失算了?” “是的,”雷伯微笑著說。 “大衛,書拿來了?” “你是不是在證券交易所工作,克立姆羅德先生?” “不。” “在一家經紀行?” “不。” “那麼在一家銀行? “不。” 他笑了起來。 “我在街上擺攤賣熱狗。就在紐約證券交易所門口,如果你到那裡去,在你右邊就是。” “生意好嗎?” “還不壞。每天可掙三十五到四十美元,一個星期工作五天。當然包括賣蘇打水的賺頭。小費也在內。” “這麼說,你是在賣熱狗的時候得悉我剛買進兩萬股大陸電氣公司股票的?” 雷伯瞧見大衛遲疑不決,他剛走進書房就出來了,手裡拿著錢德勒的那本書。 “哦,不,”雷伯說,“這類信息可不會夾在熱狗中傳出來。有時即使能聽到重要的消息,一般也比較籠統。老實說,我通過別人對你作了一番調查,佩吉小姐。今天上午你做多頭不太合適。原則上並沒有錯,可你等得太久啦。要是在前天買進就比較好。不過,話得說回來,五個星期以前那筆西方電氣公司股票的交易,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儘管你取消卡列多尼亞股系的定單這一著走錯了。你應當按你的衝動和你的激情行事。謝謝,大衛。至於聖哈辛托那筆交易,咱們還是直話直:說那簡直太蠢了。下星期我會把書還給你的,大衛。” 他慢慢騰騰地把錢德勒那本書放進布袋。之後,他和那位小姐的目光第一次對接。 “此外,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改變對瑞典克朗的看法。也許三個星期後可以重新考慮。我認為不妨轉到瑞士法郎上頭去。” 他蕪爾一笑,對姐妹倆點一點頭,告辭而去。接下來出現一陣靜默。隨後,夏眠·佩吉放聲大笑。 “居然對我作了調查!” 從她的眼睛裡,大衛·塞梯尼亞茲又覺察到使他非常憂慮的那種異乎尋常的、狂熱的目光。 在紐約證券交易所門前,通常有兩個人經營裝在車上的一個流動食品攤。這兩個意大利血統的美國人笑口常開,手腳挺麻利。雷伯·克立姆羅德與迪耶戈·哈斯在十點鐘左右到達那裡。雷伯叫那兩個人去喝一杯或吃點兒什麼,等他叫他們的時候再回來。 “我可不會做熱狗,”迪耶戈說。 “我們這些南美原上妄自尊大的小貴族,就是瞧不起乾手藝的。別指望我幫忙。” “至少你會開瓶塞吧?” 這活兒他會,當下便乾起來。他像雷伯一樣戴上綠白兩色的帽子,樣子怪可笑的,心想:“要是媽咪塔看見我這副模樣,她會在我眼前當場昏倒,一命歸天。我實在應該貼上一部假鬍鬚。”但他還是高高興興地嚷開了:“兩瓶蘇打水!好嘞!” 約十一點鐘,她來了。迪耶戈從未看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姐。聚集在交易所門前的秘書和其他職員,自然給她讓開一條道。 “請給我一份熱狗,好嗎?”她問。 “要不要芥末?”雷伯問。 “是不是辣得厲害?” “你受得了,”雷伯說,“你什麼都受得了。” “包括你在內,別擔心。” “我才不擔心呢。” 接著他把手一沼。兩個美籍意大利入過來回到自己的崗位上。雷伯擦一擦手,解下圍腰布,脫去帽子。 他問那位小姐:“我可以請你喝杯咖啡嗎?” “我叫迪耶戈,”迪耶戈接茬道,“我這個人非常可愛,非常熱情。” “我還沒吃早飯吶,來一杯咖啡我不反對。” 她與雷伯面對面眉來眼去。 “來嗎,迪耶戈?”雷伯好像在問他,其實對他下命,那個阿根廷人隨同他倆走去。他們來到拿騷街,那兒有一家招牌用法文的餐廳。 “門關著,”她說。 雷伯打了個榧子,店門頓時洞開。店堂中間擺首一張餐桌,只有一張,可是大得很,佈置十分豪華,男女侍者站立整齊。 “你來一點烤麵包和咖啡,怎麼樣?” “行。” 她的目光始終盯住雷伯。三人就座。 “就像我剛才說的,”迪耶戈先開口。 “我名叫迪耶戈,我這個人很有意思。首先,我談起話來很有吸引力。這是一種天賦,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 “對我調查了?”她問雷伯。 “是的,通過別人。” “包括我所有的方面?” “只是有關金融與銀行的一些方面。” “不涉及其他方面?” “那是禁區,”他說,“其他方面我寧願自己去做。” “對你來說,我的財富夠條件嗎?” “我想可以吧。” 侍者給他們送來了咖啡、紅茶,熱巧克力、烤麵包,黃油;形形色色的果醬與果子凍有三四十種之多,做法不一的蛋類應有盡有;再加土豆、熏肉、香腸……使用的銀質菜盤堆在一起可以壘起一座小山。 “我的模樣你認為合適嗎?”夏眠問。 “是的,非常合適,”他泰然自若地說,“非常非常合適。沒什麼可挑剔的。” “我給你斟點兒咖啡好嗎?” “請吧,謝謝。” “給我也來一點吧,”迪耶戈插嘴道,“只要一點兒,既然你勸之再三。再來一兩個蛋也不妨。可不要香腸。近來我最怕吃香腸。” “他叫迪耶戈,”雷伯介紹說,“就是坐在你右邊、我左邊的這個傢伙。” “幸會,”夏眠說時這頭也不轉過來,“你好,迪耶戈。”她繼續跟雷伯談:“我叫你什麼呢?就叫雷伯?” “就叫雷伯。” 她呷了口咖啡,拿起一片烤麵包一點一點慢慢地吃。雷伯也喝了點兒。 “這餐廳自然是你的嘍?” “當然。” “還有嗎?” “各處還有一些別的企業。” “你已經走得夠快了。” “呃,我想是吧。” “一個人達到了目的,有時會覺得掃興。” 他微微一笑,說:“這由我自己去體會吧。” 一陣靜默。 於是她說,“你的朋友迪耶戈非常可愛,非常熱情。首先,他的談話很有吸引力。” “這是一種天賦,”迪耶戈說,他嘴裡塞得滿滿的。 又是一陣靜默。雷伯用食指打了個手勢,店裡所有的僱員馬上退去,消失在店堂後面的屋子裡。夏眠對他正面看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重又注視著他,一副正經八百的神態。 “太離奇了,你說對不?” “對,”雷伯說,“太離奇了。而且,完全出乎意料。” 他站起來伸出一隻手。夏眠也伸出手讓他握住。兩人走出店門,到拿騷街上。 “要我來嗎?”迪耶戈問。 “幹嗎不?”雷伯說。 他仍然握住夏眠的手。 三人搭上輪渡,除了船員,那裡沒有其他乘客。這條船改變通常的航道,向海灣駛去。 迪耶戈·哈斯獨自到後甲板去吸細而長的黑雪茄,這種雪茄只有他覺得其味芬芳。他那雙黃眼睛雖然望著河的兩岸,其實啥也沒瞧見。另外的一對在前甲板他瞧不見的地方。迪耶戈尋思道:“我們現在沿著哈得遜河航行,同樣也會在亞馬遜河上航行,興許還會橫渡大西洋,我親愛的小迪耶戈,在未來的若干年內,還會吃熱狗,喝蘇打水,把這兒或那兒的三四十棟大樓,甚至整條整條的大街,若無其事地買進賣出,而完全不是什麼瘋狂行為;住在公園大街或者相仿的、同樣嚇人的地方。他倆會有孩子,並且要我作教父,我將推著輕便折疊車,帶孩子們到處轉悠,這種童車是由勞斯萊斯或通用汽車公司專門設計特製的,到那時這幾家大企業八成早就被雷伯買了下來。到那時,聖母啊!我的冒險生涯也就無險可冒了。我還是回家到媽咪塔那兒去,跟不論哪一個孔塞普松結婚算了……” 想到這兒,他深深地感到悲哀,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惆悵,覺得這種瘋狂、新鮮、充滿刺激的追逐也許會突然中斷,到此為止。另外,他還感到一陣陣錐心的妒忌,像他這樣聰明的人是無須自欺欺人的。 過了總督島,大西洋已經在望,於是輪渡掉過頭來駛回曼哈頓,在斯塔騰島的渡船碼頭下錨。這次泛舟是如何開始的,也就怎樣結束了。 迪耶戈預感到,夏明·佩吉和雷伯·克立姆羅德之間的事情不會過於平淡無奇的。 這一對兒分手時默默無言,彼此連瞅都不瞅一眼。她鑽進一輛出租汽車離去。雷伯邁開大步徑直向布魯克林橋上走,讓搭在肩上的皮茄克盪來晃去。迪耶戈先是一愣,接著趕緊追上去。 迪鄧戈趕上雷伯,和他並肩走著,卻不開口,心中埋怨雷伯在紐約或其他城市裡走路時步子總是邁得這麼大,鞋跟在路面上踩得咣咣響,彷彿要留下永恆的腳印似的。 直到上了橋,迪耶戈才問:“有問題嗎?” 沒有回答。 “你打算再跟她見面不?”迪耶戈鼓起勇氣問。 “我不知道。迪耶戈,請不要跟我談這事兒。” 迪耶戈得到的印像是:這場“瘋狂、新鮮、充滿刺激的追逐”不像會中斷的樣子,這就夠使他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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