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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黑狗—— 2

茲比抬頭看了一下,對那個高個兒說:“哦,你是波蘭人?” “我從沒這麼說過,”高個子用波蘭話隨口回答。 “可你說的是波蘭話!” “那倒不假,”高個兒說。 茲比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搖搖頭。 “除了波蘭人誰也不說波蘭話。除非絕對必要,有一個人會自找麻煩去學波蘭語。” 沉默。 “坐下吧,看在上帝份上!就坐在台階上。一個人怎麼會長得這麼高。剛才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雷伯。” “雷伯什麼?” “就是雷伯。” 三個男子和一個婦女先後在報攤前停下來買一份報紙或雜誌。其中有一個男人問茲比出了什麼事。茲比回答說,他搭地鐵時摔到一列火車下面去了,不過沒什麼,一切正常,倒是地鐵的傷勢更重,恐怕夠嗆。其實,茲比連站在那裡都感到十分困難;他忍受著極大的痛苦,隔一會兒就不得不大喘氣,把一雙淺藍色的眼睛睜得老大。

“O.K.,那就叫你雷伯,”他說。 “高茲契尼亞克對我說,你這個人O.K.。通常他可不是提到隨便什麼人都這樣說的。你賣過報嗎?” “從來沒有。” “你以前賣過別的東西沒有?” “煙卷。” 買報刊的顧客更多了,茲比也就得忍受更多的痛苦。他臉上的青腫塊倒沒有什麼了不起——看上去怪嚇人的,但他還受得了。可是他胸部的傷勢簡直要他的命,疼得直想大聲喊叫;還有他的背脊和他的左手也在劇痛,那三個大漢曾接二連三地用雙腳在上面蹦跳。他的左手壓根兒沒法使,連找錢也不行。他繼續說: “那好吧。反正有你幹的事。我要走開一兩天,不會更多。你有閱讀能力嗎?” “相當可以。”他猜到對方接下來會提出什麼問題,所以茲比還沒有問,他就作了回答。 “是的,也能讀英文。”

“你是怎樣遇見高茲契尼亞克的?” “他的兄弟是個卡車司機,我們一起從田納西州的孟菲斯來到紐約。我能叫你茲比嗎?我不知道你的姓。” 茲比說出了他的正式姓名;好多年以前,這個難唸的姓氏曾經把移民局的官員差點兒逼瘋。 那高個兒揚起眉毛,面帶笑容。 “這個姓怎麼拼法?” “跟發音一樣彆扭,”茲比說。 “我拼給你聽,小伙子……”他不得不稍停一會兒,他的胸部疼得像鐵鎚在猛敲。然後他又睜開眼睛,“我希望高茲契尼亞克關於你的介紹沒有錯,這也是為我著想。但願我從醫院出來以後,能看到我的報攤還在這個地方……” 他直盯著對方那雙淺灰色的眼睛看了有好幾秒鐘。這時,有一位年輕婦女要買《紐約人》雜誌,他便轉過身去。

“O.K.,”他說。 “O.K.,雷伯。” 儘管他的嘴唇又青又腫,一側面頰鼓得高高的,而且好幾顆牙搖搖欲墜,他還是在微笑,不是對那位走開去的年輕婦女,也不是對高個兒小伙子,可以說是在笑自己。其實,昨夜他一宿未睡,在挨了一頓毒打之後,累積的傷痛和神經的緊張已使他筋疲力竭,這時他突然不再勉力支撐。 他用手指輕輕擦著自己的左手,接著又按摩胸部。高個兒慢條斯理地說:“你的手骨折了,必須固定起來。你的肋骨也斷了,也許在往裡壓迫背脊。而你的顴骨已經碎裂,更不用說你的牙齒了。你應該馬上去病院。” “好讓別人來接收我的報攤?” 但茲比的話只是最後做做姿態罷了。他已處在崩潰的邊緣,眼看著就要整個兒垮下來。

“我可以送你到醫院去,”高個兒說,他的聲音好像來自遠處。 “難道把報攤撂下不管?” “從我送你上醫院到回來這段時間,可以讓高茲契尼亞克的兒子來照看一下報攤。就這麼辦,咱們走吧。” “把我打成這樣的那些狗娘養的,明天或後天還會來,他們是這樣告訴我的。” “這事我也會加以注意的,”高個兒用非常純正而又書卷氣的英語回答。 “我會把全部精力放在這上頭。” 整整三十二年以後,在一九八二年以後,大衛·塞梯尼亞茲向他的電腦要了一份屬於王所有的全部公司的清單,不管在什麼領域,也不管以何種形式,包括他單獨擁有以及掌握股份在百分之五十一至百分之一百之間的。計算機開始運轉,幾個小時以後,打出了一份令人大惑不解的明細表,足有十五米長,上面開列的公司不多不少共計一千六百八十七家。

王先後用過數以百計的男男女女充當代理人——有的是受惠者,有的是掛名者。其巾有一個名字在一九五〇至一九六〇年間被電腦提到過十次到十五次之多,它引起了塞梯尼亞茲的注意。首先,因為這個名字他從來沒有聽說過;其次,因為這個名字本身非常特別。 這個特別的名字乃是ZbynvSzblzuszk。它絕對無法拼讀,簡直像在開玩笑。經過向聯合國的一位譯員請教,他才知道前面一個名字的發音是茲比涅夫,後面一個姓氏發音為齊布爾斯基,這是一個相當普通的波蘭姓氏。 “還剩下一美元八十三美分。” 高個兒把找頭抖落在茲比床上。 “按照事先談妥的辦法,我自己留下一美元。” “謝謝你,”茲比說,他突然噎不成聲。這個過去的西里西亞礦工曾走遍紐約的大街小巷而從來不指望有誰會幫助他。他搞到的一個報攤——僅僅是使用權——實際上充其量只能為他提供抵禦酷寒的一道屏障,卻標誌著他在社會上已經爬到了頂峰。

“告訴我,打你的是些什麼樣的人,”雷伯說。 “你就別操這份心了,小伙子!如果他們再來,你只要對他們說,你在替我賣報,別的什麼也不知道。等我出了這個該死的醫院,我會應付他們的。” 雷伯含笑道:“還是請你把那些人的情況跟我談談。” “他們一共三個人,”茲比說。 “都是墨爾伯里或伊麗莎白街的南歐仔。很年輕,大約二十歲到二十二歲。他們帶著刀子和那種套在手上、有尖刺的金屬傢伙。他們第一次來找我是在兩三星期以前。我並不是他們找過的唯一波蘭裔報販。他們也找過高茲契尼亞克。還有第五街的科瓦爾斯基。還有聯合廣場的奧爾特曼兄弟。”茲比舉出很多名字。 “他們要我們每人每天繳一美元。象高茲契尼亞克那樣的大戶就要兩美元。媽的,像我們這樣的報販光是在曼哈頓島南區就有將近二百人。也就是說,我們每天至少得花三百美元供養那些壞蛋!”

某些報販願意付錢。 “的確,有些人每天能賺八至十美元!如果你的報攤設在時報廣場或者中央大站門前,那點錢是容易掙到的。但對我們來說,額外吐出一美元實在夠嗆,等於要我們的命。這筆錢加上我們付給愛爾蘭人的—美元五十美分……” “什麼愛爾蘭人?” “給我們送報紙來的那些人。” 紐約三家最大的日報把它們的發行系統合併起來,由愛爾蘭人包攬這宗生意。 “我們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雷伯。我們不付款就拿不到報紙去賣。每個人都付錢,所以我們再出負擔不起更多的花銷。這樣每天就得付兩美元五十美分……” 那天是一九五〇年七月十七日。第二天,老茲比剛剛從醫院裡出來,他本人以及高茲契尼亞克的兒子厄爾尼,幸成為下面將要發生的事情的目擊者。

“蠢貨,不要自作聰明。你是波蘭佬?” “不完全是,”雷伯問答道。 “確切地說巴塔哥尼亞(注:阿根廷科羅拉多河以南的大片高地)人,從北邊來。” 兩個年輕的惡棍打量著他,眼睛都瞇成一條線。 然後,其中較矮小的一個說:“你想幹什麼?做一個自作聰明的蠢貨?要是你想試試的話,我們準備改變你的主意。你大概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你究竟是不是波蘭佬。” “眼下我是個被蘭人,”雷伯承認。他轉過頭來對著跟他坐在同一蹬台階上的厄爾尼微微一笑,當時厄爾尼才十四歲。然後他又轉過去朝著那兩個年輕人同樣笑容可掬地補充一句:“此刻,我是個地地道道的波蘭人。” “我們不喜歡別人跟我們打哈哈,”個兒較小的那個說。 “最近這樣做的一個傢伙嚐到了我們的厲害。我們對波蘭佬也不喜歡。你在賣報紙,對不對?”

“我是個地地道道的波蘭報販,”雷伯回答的語氣既悅耳又溫和。 “那麼你就付一美元保護費。這樣,別人不來找你麻煩了。一天一美元,每天都得付。星期天要—美元二十美分,因為星期天的報紙要貴一些,你們賺得也多些。你付了錢就可以得到保護。沒有人再會來找你的麻煩。如果你不付錢,就會給你點兒顏色瞧瞧。懂嗎?你只要每天付一美元,星期天付一美元二十美分,很簡單,是不是?隨便一個波蘭佬也能懂這個道理。” “我大概開始明白了,”雷伯說,“雖然我是個波蘭人。我得付給你們六美元加一美元二十美分,”他想了想。 “總共是七美元二十美分。我看可以。” 兩個年輕人吃吃地笑了。他們說,這才對。說到底,作為一個波蘭佬,他還不算太蠢。一星期確實是七美元二十美分。他付了錢就可以得到保護;沒有人再會來找他麻煩,他將得到保護,成為一個稱心如意的波蘭佬。

“那將使我十分稱心,”雷伯說。 “我做夢都一直在想成為一個稱心如意的波蘭人。只是有—個問題……” “什麼問題?”他們問。 “我並不怕你們,”他說,“一點也不怕。你們是兩個人,即使我拼命想使自己害怕,我也怕不起來。這不是我的過錯。也許因為你們只有兩個人。如果你們是三個人的話,我也許怕得起來。是的,那時我也許會害怕。但是兩個人我不伯。” 兩人中的一個手裡亮出了—把刀子。 雷伯搖擺頭,顯得挺懊喪的樣子。 “不,很遺憾!”他說,“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怕,儘管我竭力使自己害怕。真的,我確實在努力。” 他用—只細長的、瘦骨嶙峋的手敏捷地扼住對方持刀的手腕子,把它拉過來,讓鋒利的刃尖逼近雷伯自己。他又按了一下,刀鋒刺入他的三角肌和胸大肌之間的肉幾乎有二厘米探。他面不改色,眼睛裡還是那種迷離恍惚的神情。 帶著仍然插在他胸前的刀子,他說,“即使現在,我還是不怕。當然,假如你們是三個人的話,那麼整個局面將會改觀。” 他把對方的手腕子推開。刀鋒撥了出來。血淌在他褪色的藍襯衫上留下圓圓的一灘。 “如果你們是三個人的話,情況就不一樣了。那時我一定會害怕。你們什麼時候願意再來都可以。” 他們果然又來。一個半小時以後,卡車剛來回收沒有賣掉的報紙和雜誌,雷伯和厄爾尼正在收攤,時間大約是晚上八點鐘。這次他們來了三個人。 雷伯點點頭,說:“很好,這樣才對!你們相信了吧?我對你們說過,你們如果有三個人,整個局面就會改觀。現在我害怕了。” 那三個人互相遞了個眼色。 其中一個用意大利語說:“他瘋了!這傢伙是個十足的神經病。” “我想我還是付了這一美元為好,”雷伯補充了一句。 “既然我害怕了,我願意付。不過這實在太可憐了。一天才一美元,真丟人!你們要得確實不多,這樣你們是發不了財的。但是,假如你們覺得這點錢已經夠了,那是你們的問題。從這些波蘭佬身上只擠一美元就滿足了,那實在太丟人!其實他們把你們耍了,從他們身上可以擠出更多的油水。但我不想干預你們的生意。拿去,這是付給你們的一美元。” 他們自然要用傲慢的口氣問他,他說這件事太丟人以及諸如此類的話是什麼意思?這是不是說,他們都是豬頭三?他把他們當作豬頭三看待,難道不是嗎?他是不是在找死?他是不是想跟那個在他之前經營這報攤的波蘭小老頭一樣挨一頓揍? “如果你所需要的正是這個,你只要說一聲。還有,你說你有辦法從波蘭佬身上搞到更多的錢,這是什麼招儿?”雷伯和厄爾尼把雜誌在卡車上堆放完畢,車開走了。雷伯邁開大步準備離去,厄爾尼跟在他後面,另外三個人自然也尾隨不捨。 “餵,怎麼回事兒?你真的要我們揍你一頓?你想嚐嚐這是什麼滋味?” 他們來到一座倉庫那兒。雷伯第一個進去,一直走到最裡面。這地方實際上空空如也,只有幾隻破損的板條箱和口袋,還有些穀物——可能是小麥——從袋子裡灑出來。可以聽到耗子在周圍奔跑,有幾隻甚至走上前來,露出尖利的牙齒,向人們挑戰,完全是一副肆無忌憚的架勢。 “瞧著,”雷伯說。 “仔細瞧著,那麼你們一切都可以明白了。” 他的左手看起來好像在撫摩一個半小時以前他讓刀子剩進自己的肉體造成的傷口,這隻手順勢溜到襯衫裡邊,伸出來的時候握著一件狀似棍子的長傢伙,將近有五十厘米長。 他把那東西的一端抵著自己的嘴唇,接著宣布:“左起第三隻老鼠。”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嗖的一聲,像是一下極輕的哨音,小小的飛箭恰好擊中老鼠身體的中部。那隻老鼠先是很快地跑了兩步,再慢慢地晃了兩步,然後倒下,身子蜷做一團,一對驚恐萬狀的小眼珠已經蒙上死亡的薄翳。 雷伯說:“O.K.,這種箭毒叫做'馬錢子',是致命的。在亞馬遜尼亞,我們印第安人用它來殺死任何動物。我們的技藝非常高超,而且迅速。比方說,你們三個人當中任何一個如果敢跨一步,那麼,不出兩秒鐘,這個人必死無疑……” 他舉起吹管對準那三個人。 “我不知道你們三個人中間我先殺哪一個,”他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柔和語氣說:“我還沒有決定。你們興許會笑我,但我確實還沒有拿定主意,是把你們三個全殺死呢,還是只殺兩個。當然啦,假如你們動一動,假如你們當中有一個拔腿想逃,那對我來說問題就簡單很多。那時我再也沒有時間進行選擇了。” 他笑了笑。 “他們沒有一個人想逃跑?” 靜默。 然後,個子最小的那個嚥下一口口水,總算說了兩句:“你真是瘋了。你真是一個波蘭瘋子。” “現在,我不再是波蘭人了,”雷伯說。 “早些時候我是個波蘭人,但現在已經結束。現在我可是個印第安人,一個瓜阿里沃人,一個沙馬塔里人,我是非常凶狠的。” 他慢慢地繞著那三個人轉,切斷他們一切可能的逃遁之路。 “請別轉身。你們看到沒有?我已把三支小飛箭裝進吹管。三支。可以在不到四秒鐘的時間內射出三支箭。” 吹管的尖端在三人中個子最小的一個脖梗上磨擦,他發出一陣近乎窒息的尖叫聲。 “但是,我最後也可能一個都不殺你們。作為交換系件,只要你們在地上臥倒。餵……不許動!……請不要碰那把刀子……” 他俯身用他的大手奪下那件武器,同時踩住對方的手腕子。 “請趴下。分開雙臂和兩腿,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根本不想殺死你們。倘若下次我再見到你們,我可要殺死你們。我把活講清楚,我是一個沙馬塔里人,你們明白了嗎?假如我下次不殺死你們,我的兄弟雅瓦和我的全家都將為我感到羞恥。我們整個家族都將名譽掃地,他們將不得不來代我殺死你們……” 他用刀尖抵住三人中個兒最小的一個的手背。 “下次你們再出現在我的面前,哪怕只是來向我買一份報紙,我會先看見你們,而你們在看清楚我的臉之前就會死去。” 他往刀柄上使勁,刀刃從食指和中指的骨頭之間刺進那人的手背。他站起來,把一隻腳踩在刀柄上往下壓。刀刃穿透手掌插入地面把那隻手釘在那裡。一聲慘叫在空蕩蕩的倉庫裡激起陣陣迴響。 他用一塊木板把倉庫門堵上,那三個人被關在裡面,仍趴在地上不敢動彈。他對厄爾尼笑了笑。 “你餓了吧,厄爾尼?你該回家啦。你毋親大概要著急了。” 那男孩的一雙藍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 他問道:“你的吹管裡真能一次裝三支小飛箭嗎?” 雷伯呵呵笑了起來。 “不,厄爾尼,當然不能。你很聰明,厄爾尼。我喜歡你。有朝一日咱們也許會在一起乾一番事業,你和我,如果你願意的話……”他把這個男孩的一頭金發搔得蓬蓬鬆松。 走了一段路以後,他扔掉了昨天晚上從公園裡撿來的一支竹桿。至於剛才他第二次插入吹管的只是一根木質牙籤。現在他把牙籤放到上下兩排牙齒中間,開始把它嚼爛。但他小心翼翼地把裝著箭毒的火柴合用一張紙裹好放回到他的布袋底部。布袋裡另外還放著兩本書,由於潮氣的侵蝕,書上的字實際上已很難辨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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