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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波哥大的燭台—— 7

綠色國王 保尔·鲁·苏里策尔 21874 2018-03-21
那個時候阿卡迪奧·阿爾梅拉斯五十六歲。當初他害怕成為一個畫家,但在本世紀二十年代前期曾經跟埃米利奧·佩托魯蒂學過繪畫。他還遠涉重洋去柏林會見克萊。至於康定斯基,阿爾梅拉斯記得很清楚自己曾到魏瑪去拜訪過他三四回。那是在阿爾梅拉斯還希望自己能有一點點、一丁點兒才華的時候。 “然而連一丁點兒也沒有。完全是一片戈壁荒漠。” 他問道:“照您看來,這是誰的畫?” 那個高個兒年輕人聳聳肩膀。 “名字像是孔定伊基。不過它值很多錢,我敢肯定。至少一千美元。” 他的西班牙語完全合乎規範,儘管說的時候有些猶豫。 “您是法國人?” “比利時人,”年輕人說。 阿爾梅拉斯把畫拿到店門口,在阿根廷冬天蒼白的陽光下仔細察看。這是常有的事,畫家簽名時把“康定斯基”(Kandinsky)中的s這個字母寫得像個j,這時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輕女人打從他開設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佛羅里達街的畫廊門前經過,阿爾梅拉斯沖她微微一笑,然後轉過身子。

“這是康定斯基,這是一位俄國畫家,前不久在巴黎去世。您說得對;這畫值很多錢。至少超過一千美元。您真的有意把它賣掉?” “我需要錢。這畫可不是我偷來的。” 他出示了若干單據,這些單據其實沒有多大價值,只是證實此畫是一年前在馬德里一個名叫毛勒爾的那里合法買來的,並且合法地從馬德里帶到布宜諾斯艾利斯。 阿爾梅拉斯說:“這上頭提到了另外幾幅畫……” “還有四幅,”年輕人說。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筆記本,把它翻到某一頁給阿爾梅拉斯看,上面寫著:“一九四六年七月三日,馬德里。從柏林的京特·毛勒爾那裡購得五幅畫:克萊、F·馬爾克、孔定伊基、F·馬爾克、A·馬凱。價一千二百美元。” “您真的只花一千二百美元就買到這五幅畫?”

“他要價五千美元,但他急於脫手。” 阿爾梅拉斯閉上眼睛。 “一千二百美元就賣掉一幅克萊、兩幅馬爾克、一幅康定斯基和一幅奧古斯特·馬凱!那些歐洲人的的的確確發瘋了!您是否願意考慮把它們全賣掉?” “我不打算這樣做,”年輕人平靜地回答。 “也許以後……” “或者有人願出您認為合適的價錢。” 年輕人瘦削的臉似乎被那雙顏色很淡的眼珠所刺穿,給人的印象頗為深刻,他露出笑容的時候,臉上的線條明顯地變得柔和起來。 “我想是的。” 他們商定,康定斯基這幅畫由阿爾梅拉斯保管數日。他表示想看看另外四輻畫,純粹是為了讓他個人欣賞一下,但年輕人說他沒有帶來,它們不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甚至不在阿根廷。他把它們留在波哥大他哥哥那裡了。是的,他有家,有父親、母親和三個兄弟,都在波哥大。他不久就要回到那裡去。

“您能說德語嗎?”阿爾梅拉斯問。 他表示只會說一些常用語。 “Jawchl(當然如此)”,“Kommen Siemet mir(請跟我來)”以及諸如此類,他笑得非常愉快。 “DerBlaueReiter——'藍騎士',”阿爾梅拉斯說。 “這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一群畫家組成的團體名稱。康定斯基、馬爾克、馬凱和克萊是其中的成員。收藏家肯定有興趣同時把您的五幅都買下來。這本身就已經稱得上一份收藏。您明白嗎?” “我明白,”年輕人說。 “特別是德國血統的阿根廷人。我們阿根廷有許多德國人,最近尤其多。弗朗茨·馬爾克和奧古斯特·馬凱都死於一九一四到一九一八年的大戰。他們的畫是收藏家們求之不得的。他們死得早,沒有時間作很多畫。對於德國血統的人來說,買他們的畫差不多是——我該怎麼說呢?——差不多是一種愛國的姿態。”

“我明白了,”年輕人又說了一遍。 “那我同意全部出售。如果價格合適的話。感謝您的誠實作風。我不會忘記的。” 不,他不能留下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地址,但他還會到畫廊來的。阿爾梅拉斯問他尊姓大名,他回答說,他叫亨利·阿爾特。 經過十七天的守望之後,埃立希·施泰爾出現了。 迪耶戈·哈斯是阿根廷人。他出生在這個國家,父親是奧地利南方的卡林西亞人(注:哈斯(Haas)是個日爾曼姓氏,如果用西班牙語讀的話,是“阿斯”),母親的姓氏——她從不放過機會指出這一點——是德卡瓦哈爾……(後面還有長長的一大串)(注:表明出身名門,身世顯赫。)。迪耶戈是個圓臉豐滿的金發青年,他矮小的身材與突出的玩世不恭的態度恰成反比,他表現出來的那種大大咧咧的曠達作風近乎不折不扣的愚蠢。除了西班牙語,他還說德語和英語,一度學過法語,近來在為一個極其富有的德國僑民埃立希·施泰爾當秘書。那時是九月份,五個月的秘書生涯已經教會他認清有關他的雇主的一些最本質的事實:埃立希·約阿希姆,施泰爾,十分有錢,十分聰明,十分漂亮,十分博學,十分斯文和高雅,但如果他不是世界上最卑鄙的小人,至少也是名列前茅的惡棍。

迪耶戈向施泰爾現出謙和的笑容。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個康定斯基的名字,先生。但我準備承認他是美妙的。”他漫不經心地向那幅畫瞟了一眼,發出讚歎:“真是美妙!” 然後他離開畫廊到外面去欣賞街上的女人。旁邊是施泰爾的汽車、施泰爾的司機和施泰爾的保鏢。施泰爾並不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他剛抵達阿根廷不久,便通過迪耶戈在科爾多瓦附近購得一所美麗的別墅;買下房子後不到一個星期,數不勝數的板箱就運來了,其中藏著價值連城的財寶。甚至一向以缺乏文化素養為榮的迪耶戈,看到這麼多藝術珍品也驚詫不己。與此同時,施泰爾著手規劃他在阿根廷甚至在整個南美洲的未來:他打算為自己確立一個投資顧問的地位,尤其是為他那些不幸的同胞提供諮詢,他們是躲避國際猶太人勢力的追逐從祖國逃出來的。 Jawohl(當然如此),”迪耶戈聽了這番假惺惺的熱情表白後冷靜地說,絲毫不為所動。他認為施泰爾這傢伙門檻太精,這樣的蠢話不可能是認真說的;他是一堆垃圾,而垃圾就是垃圾。他們曾在一起走進了阿根廷,去過智利等鄰近國家,甚至遠及委內瑞拉;也到過哥倫比亞的波哥大。

說實在的——迪耶戈·哈斯在向喬治·塔拉斯談起此事時自己承認,——他對一九四七年九月的那一天沒有留下特別清晰的回憶。從一開始他就意識到施泰爾酷愛藝術品,尤其是畫。故而阿爾梅拉斯的畫廊幾乎是必須停留的一站;它在阿根廷堪稱首屈一指,到那裡去觀賞康定斯基的畫也就沒有什麼不尋常。直到迪耶戈自己遇見了王,特別是兩個月以後在波哥大發生了惡夢般的那一幕以後,他才把種種跡象聯繫起來…… 經過了幾個星期,“康定斯基交易”方才真的有了眉目。在這段時間內,施泰爾曾多次重返畫廊,顯然在指揮一場進展緩慢的談判。 十一月五日,阿爾梅拉斯通知施泰爾,畫的貨主終於決定表示同意了。 施泰爾藉口要去作一次事務性的會晤,哥倫比亞,指望達到一箭雙雕的目的,他們於一九四七年十一日六日抵達波哥大。 “我討厭波哥大,”迪耶戈·哈斯說,“這且不說,我也瞧不起聖地亞哥、利馬、拉巴斯和基多。我只是勉強忍受布宜諾斯艾利斯。至於我憎惡的亞松森和我恨得要命的加拉加斯就不必提了。事實上,只有里約熱內盧是例外,儘管他們那裡不講西班牙語……”

“請閉上你的大嘴巴,好不好?”施泰爾說時照例不提高嗓門。他坐在汽車的後座閱讀一份東西,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某一筆生意上。迪耶戈坐在施泰爾律師身旁。開車的哥倫比亞司機模樣像一只烏龜,坐在他右邊的保德,名叫格魯伯——迪耶戈認為母牛比他還聰明一些,儘管迪耶戈對母牛的評價也不怎麼樣。 “我不太了解歐洲,”迪耶戈繼續說,絲毫不受那句搶白的影響。 “除了這裡那裡的幾個歐洲女人以外。我幾乎說服了媽咪塔——即我的母親——讓我到巴黎去住上一兩年,偏偏你們這些納粹哥兒們在那裡開始了你們自己的'旅遊活動'。就我自己的情形而言,我是第三帝國的受害者。” 一小時以前,飛機從加拉加斯把三個人帶到了波哥大。

“哈斯,你要是再說一句這種愚蠢的玩笑話,我就請格魯伯揍你。他將很高興做這件事。” 汽車駛向市中心,到那裡是下午四點多。天正下著寒冷的牛毛細雨,那大概是這里海拔非常高的緣故(注: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海拔為2640米,雖然靠近赤道,但因地勢較高,氣候 涼爽,四季如春)。他們徑直走向他們的旅館,就在玻利瓦爾住過的聖卡洛斯宮附近。旅館服務台把一封信交給施泰爾。信是用西班牙文寫的,署名亨利·阿爾特。迪耶戈翻譯了信的內容。 “信上說,如果您要買他的畫,每天晚上六點以後您可以到查皮涅羅區巴卡塔街八號去找他。0le!(注:西班牙語:好極了。)信上沒有'0le',是我說的。” 施泰爾決定把此事擱到第三天再說。可是後來,在急於去看他己等了兩個月的那些畫這種心情驅使下(迪耶戈認為這是一種狂熱病),他決定當晚就去。當他們到達巴卡塔街八號時,迪耶戈看過時間:八點十五分。他們找到一幢剛剛落成的新大樓,看樣子還沒有人住進去。可是當他們走到門口時,有一個男人走過來對他們說,五樓有一套公寓已經有人住了。對,正是亨利·阿爾待先生.他剛剛進去,這時正在家裡。

進門以後,有一條狹窄的走廊可通地下室和空屋看管人的房間。走廊把他們引到直型的扶梯前,它的第一段台階到頂時有一小塊平台。往左五六步是第二條走廊,那裡有兩座電梯和應急的太平梯。 照例由格魯伯開門從而第一個到達電梯口。他走在施泰爾前頭有兩三米,和迪耶戈·哈斯的距離就更大,因為迪耶戈曾停下來跟空屋看管人交談兒句,他覺得此人相當“古怪”。 迪耶戈聽到槍響三聲,但在那一瞬間,他並不知道是誰開的槍。他剛剛走到第一段扶梯頂上,正想跨上平台。他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去看看出了什麼事,還是“盡快溜之大吉,裝作我是去呼救的”。然而事態的發展沒有給他選擇的時間。一個非常高的身影出現在他身旁,用西班牙語鎮定地向他發出命令。

“去把看房屋的人叫來。那裡發生了事故。” 迪耶戈不用去叫,看屋人也聽到槍聲自己來了。 (但是開車把施泰爾等三人送來的那個哥倫比亞司機沒有來,因為大樓的門關著。)迪耶戈從那位陌生人的鎮定態度多少得到一些寬慰,這才爬上最後幾級台階。 他來到第二條走廊裡。格魯伯蜷臥在一座電梯的鐵門口,一側面頰站在門上,彷彿在隔門諦聽。但是血已開始順著他的脖子往下流。 埃立希·施泰爾在幾步以外,沒有受到傷害,雙手高舉過頭,臉上驚恐萬狀。 “趴下,”迪耶戈被告知。他馬上照辦,那個剛剛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的看屋人也這樣做了。一隻大手出現在迪耶戈的視野裡,在搜他的身。 “請別胳肢。我最怕癢。我身上沒有武器,謝天謝地。憑我這雙巧手,我即使用指甲刀也會把自己弄成殘廢的。” “我跟你無怨無仇,”那個陌生人深沉的聲音在說。 “只要的你保持安靜,傷不了你一根毫毛。” “我會像耗子一樣不聲不響,”迪耶戈回答時盡最大的努力使對方相信。 “事實上我已經打算整個晚上一直達樣趴著。” 那人也搜了看屋人的身,沒有發現什麼。這時出現了片刻的靜默,然後那陌生人又開始說話,這回用的是德語。 “你還認識我嗎,埃立希?” “你是雷伯·克立姆羅德,”施泰爾說。 “你長大多了。” 靜默。 “她死在貝烏澤茨,埃立希。和米娜、卡蒂一樣。你是特地把她們弄到貝烏澤茨的,還是把她們交給利沃夫的黨衛軍了事?” “我當時並沒有具體考慮哪個集中營。雷伯,你讓他趴下的那個金發青年聽得懂你我談的每一句話。也就是說,你得把他也殺死。” “我去過哈爾特海姆城堡。” “我要埃潑克在殺你之前讓你看那些照片,如果他找得到的話。他給你看了沒有?” “是的。” 又是靜默。 “我並不害怕,雷伯。不管你要對我幹什麼。” “好。” “你是怎樣找到我的?” “你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寄了張明信片給你妻子,告訴她你已經安全抵達。一天夜裡我搜了她的房屋,險些把這一點忽略過去。後來我想起了你寫過一個劇本,劇情發生在維也納。劇中一個人物名叫塔蘭泰洛,和明信片上的署名一樣。” “這就是一個人舞文弄墨所付出的代價。你真的有克萊、馬爾克和馬凱的畫?” “沒有。至少在你把我家洗劫一空之後空後沒有了。到電梯裡去,埃立希。右邊的一座。” “東西全部在科爾多瓦,雷伯,全部都在,一件也不少。只要給我時間,我能安排好讓東全部歸還給你,通過合法途徑。” “進去。” “如果我死了,你將失去一切,和你如此珍愛的一切。” 第四響槍聲促使迪耶戈·哈斯抬起頭來。只見施泰爾現出痛苦的怪相,僅靠一條左腿站著;子彈把他的右膝打得血肉模糊。 “不要迫使我用這樣的辦法殺你,埃立希。你不會得逞的。到電梯裡去。” 施泰爾一條好腿著地,用牆壁作支撐,一跳一跳地向前移動。 “你真的會說德語?” 有幾秒鐘工夫迪耶戈沒弄清楚這句話問的是不是他。他壓根兒沒想過撒謊。 “很流利,”他說。 “不過我到歐洲去僅僅是為了向那里女人的裙子底下瞧瞧。”他第一次看清楚被施泰爾稱為“雷伯·克立姆羅德”的那個人的相貌。此人板著臉,憎恨和輕蔑使他顯得威嚴可怖。但是聲音仍保持著難以想像的平靜。 “請起來走過去看看。” 迪耶戈照辦了。他發現一座看起來極平常的電梯。接著他注意到,電梯的內壁僅用鋥明瓦亮的薄鋼板釘就,好像什麼人忘了把它完工。 齊眼高的地方貼著三張照片,三張都是同一個男人在一個像是洞穴的處所的地上爬營,嘴巴張開,正處在痛苦的頂點。 “我的父親約翰·克立姆羅德。你好好瞧瞧,埃立希。你有充裕的時間這樣做。” 施泰爾癱倒在電梯的一個角落裡。他想要說什麼話,但是鋼板門已經關上,門鎖的咔嚓聲蓋過了他的話音。在剛關上的門內有一扇小窗,大小可容並排平放的兩隻手。很快,施泰爾的面孔出現在窗孔後面。迪耶戈看得見他的嘴唇在動,但是這最輕微的聲音也聽不出來。 “你叫什麼麼名字?” “哈斯。迪耶戈·哈斯。” “躲開點兒。我不想讓你受害。去坐在原來的地方,跟那個人一起。他不是看管房屋的,也不負任何責任。他根本不知道我想幹什麼。你們倆誰也不要動。” 說完,克立姆羅德干起來了。他從樓梯井那兒拿來一隻布袋和整整一套電線系統。他似乎猶豫了一秒鐘工夫;他的淺灰色眼睛睜大,嘴唇微微顫動,好像馬上就要哭起來。但他把所有的電路一一接通。直到這時,迪耶戈才注意到血從他右手臂上淌下來,他的茄克衫肘部上方有一個血淋淋的裂口:想必是格魯伯有一槍打中了他。 他把電路接通以後,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沒有電火花濺出來,也看不見其他動靜。克立姆羅德退後一步,眼睛向小窗裡逼視。幾分鐘後,他用手指在鋼板門上輕輕擦一下。隨後的幾分鐘內,他多次重複這一動作,但是一聲不吭。直到他頭也不回地用德語對迪耶戈說,“你來摸摸這個。” 迪耶戈再次邏俞。他伸出一隻哆嗦的手,但立刻縮了回來:鋼板很燙。 “這算不了什麼,”克立姆羅德說話的聲音好像來自遠方,簡直似在夢中。 “一分鐘以後,鋼板將開始變紅……” 他這才按動按鈕。那是電梯起動時典型的嗡嗡聲,不過這鋼籠子以極慢的速度開始上升,幾乎覺察不到它在動,也許一分鐘才幾厘米。 克立姆羅德從布袋裡掏出八架銀燭台和八支蠟燭,把它們排列在電梯前。電梯的鋼板果然開始微微變紅。迪耶戈不敢向那扇小窗裡張望。 “八架燭台,八支燭光,”克立姆羅德說,“為我家的成員每人點兩支……” 他把蠟燭逐一點亮。施泰爾的面孔隔著小窗看起來像在痛苦中熔化;他的眼睛似在燃燒。迪耶戈認為,此刻他可能要說什麼話。克立姆羅德退後一步,用迪耶戈一時辨不出來的一種語言開始念念有詞。 他念完時,在黃色的燭焰上方,在現已變紅的電梯下面,出現了一片真空。電梯還在上升,鋼板越來越趨於白熱化。迪耶戈嚇得渾身哆嗦,眼睛望著別處。 “你們二位都請起來。” 這句話是用西班牙語說的。 他帶他們走下不多幾級台階的一段短梯,隨後再下直型樓梯。快到下面時,那個哥倫比亞司機才發現他們。雷伯·克立姆羅德放的兩槍從司機頭上高高地越過,司機還是覺得自己被當作靶子,所以馬上從門口消失。 “跟我來。” 他們走進看屋人住的並排兩間斗室。 “請你到裡邊去,”克立姆羅德向看屋人命令道,把斗室門關上並且鎖好。他推著迪耶戈·哈斯往前來到小街上,那裡停著一輛“大眾”牌轎車。 “請你開車。我的傷對我會有妨礙的。我希望你知道怎樣駕駛。” 他們聽見後面有腳步聲:那個哥倫比亞司機向他們跑過來。他的一顆子彈打穿後窗碰到擋風玻璃的右側邊緣。克立姆羅德回敬了兩槍,顯然不想打中他的目標。 “請把車開出去。” 汽車又挨了兩槍,但迪耶戈一個全速急轉彎使他們衝出射程。車很快就到了加拉加斯大道。 迪耶戈問:“咱們上哪兒去?” “去機場。” “那個司機一定會去報告警察局的。而且施泰爾先生在那裡也有一些很有勢力的朋友。” “去機場。” “是,全速前進。” 他漸漸定下神來,開始恢復好動健談的脾性,儘管他對剛才目睹的那一幕猶有餘悸。 他問道:“你在那些燭台前面念念有詞背誦什麼?” “'卡迪什'——猶太教徒為死者做的祈禱。” “因為你是猶太人?” “再也不是了,不過我一度沾過點兒邊,”克立姆羅德說…… ……突然,他大叫一聲:“停!” 那輛“大眾”牌轎車剛剛開到聖體楊的巨大空地,兩輛警車準備迎上前來堵截他們。 “掉轉車頭。請快一點。” “叫我努沃拉利(注:塔齊奧·努沃拉利(1892—1953),意大利著名賽車手,共贏得過12個世界冠軍,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最偉大的賽車手。)。”迫耶戈說。 他以瘋狂的速度把車頭掉過來,彷彿這是他的生死存亡所繫。 “也許確實如此,你這個大笨蛋!”他心想。 “如果說,這個聲音柔和得嚇人的灰眼睛高個兒不殺你的話,軍事警察也肯定會把你幹掉;凡是在移動的一切,他們看見就開槍。”他開足馬力直奔特喬賽車道。他正經歷著一生心跳得最厲害的時刻。 因為其他車輛從左邊、右邊和後面紛紛出現,現在他真正捲進了旋渦,並且帶著一種難以理解的喜悅心情使出全副本領避開它們,簡直像在跳一支狂野的西班牙舞…… ……直到遵照克立姆羅德的命令他把腳踩到製動器上剎車為止。他甚至還來不及弄明白(“一切都準備好了等候在那裡,請放心,”雷伯說),反正發現自己已經坐到一輛卡車的方向盤後面向西開,剛才追逐“大眾”脾轎車的兩部警車甚至跟他們交會而過。 過了一會兒,公路開始下旋,變成一條最泥濘的小道,在瓢潑大雨中簡直什麼也看不清。車的前燈在每次拐彎時所照亮的不是森林覆蓋的坡壁,就是張開血盆大口的懸崖。至少有十來次,迪耶戈使用制動器已經手忙腳亂,只覺得卡車被它自身的慣性力所推動,開始在黃泥漿中直接向深淵滑下去。他每一次都奇蹟一般地化險為夷。 “即使我想剎車也剎不住,”他一再對自己說。 “這回非摔下去不可了,親愛的迪耶戈!” 這種瘋狂的下沖一直持續數小時之後,他們才看見前面有一片小得可憐的平地。迪耶戈踩在踏板上站起來盡全力剎車,仍未能製住,卡車撞在一大塊岩石上。車終於停下了。 他們同時跨到車外。岩石的角落裡有一個壁龕,那里站著一尊淺藍和金黃雙色的聖母塑像,塑像腳下有插在一隻罐子裡的幾枝花和一些還願的奉獻,感謝聖母保佑卡車和轎車的司機們安全通過這段要命的下坡路。 “啊,原來如此,”迪職戈高興地說,“不過我的駕駛水平畢竟不算太差……” 他轉過身來,見雷伯·克立拇羅德前額貼著岩石在哭。 在這次停留以及為了加油而作的又一次停留之後,車又走了四小時才到達比利亞維森西奧,這個市鎮海拔高度(不是距離)在波哥大之下不到兩公里。經過這段時間,克立姆羅德和哈斯之間的關係發展到相當融洽的地步,這也是件怪事。他們離開比利亞維森西奧東行之後,克立姆羅德問迪耶戈,他們現在何處,前面是什麼地方。迪耶戈縱聲大笑。 “我的地理成績從來沒達到過優良。歷史、西班牙語、外語以及數理化也並不好些。我靠媽瞇塔想辦法一向免試體育。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幾乎有可能獲得法律學位這件事,當然是世界大學史上最令人作嘔的醜聞之一。總之,簡單說來,右邊什麼也沒有,左邊是一片空地。至於正前方,那就更糟。” “那究竟是什麼地方?” 迪耶戈一邊思考,一邊指著前面。這有點兒像是一個歷史性時刻,他問自己:“你打算怎麼辦,我親愛的矮胖子小迪耶戈?” 他說:“你一直往前步行兩千五百或三千公里,到某個地方向右拐彎。那就是亞馬遜河。從那兒你開始划船,從理論上說,再過一千五百公里左右,大約需要一個月的時間,你將到達大西洋。從那裡你可以回奧地利去。” 他始起頭來,從那張瘦削的臉上看到一種難以想像的激情,迪耶戈頓時收斂不少。 “他們非跟你算賬不可,”他說時忽然對自己剛才的油腔滑調感到後悔。 “僅僅在我這個國家,在阿根廷,他們的投資就越過一億美元。南美大陸到處都有施泰爾那樣的人,我還聽說有一個組織準備把更多的那號人送到這裡來。他們對於像你處置施泰爾這樣的做法豈肯善罷甘休,這可能使另外一些人得到啟發。何況,看管那幢大樓的人……” “他不是真正看管房屋的人。我出錢買他扮演這一角色,不過他不了解別的任何事情,請把他排除在外。” “他能不能說德語?” “不。” 他以為這是一場惡作劇。 “那麼,你和施泰爾所說的話他一句也不懂。”他笑道,一對黃眼珠閃出了火花。 “我實際上是唯一的目擊者,唯一知道你名字的人……” 迪耶戈拿起克立姆羅德的一隻手,硬要他拔出插在腰帶上的一支科爾特手槍把槍管抵著自己的太陽穴。 “砰!”他快活地說。 “但我還是要告訴你,那將使我感到懊喪。” 他們經過一個名叫洛佩斯港的地方,在那裡,鑑於有一架飛機曾兩次在他們頭上飛過,他們突然改變方向,在一片熱得嗡嗡響的闐寂中朝無邊無際的大草原進發。他們離開波哥大四十多小時後穿越瓜洛阿的聖卡洛斯,在十一月九日早晨到達查富賴大牧場。過了那裡又是一片經過註冊的大牧場,名叫奧爾克塔,他們經過最後一次長達十四小時的行程之後到達那裡。至此,公路到了盡頭。 雖則迪耶戈試圖把卡車繼續往的開,但最終不得不在一條河流前面服輸。這條河上沒有橋,而且他們找了很久也沒有能發現津渡。 “完了,”迪耶戈筋疲力竭地說。 他把引擎熄火後,寂靜又以壓倒優勢籠罩一切。更有甚者,他不禁感到,一件不可挽救的蠢事行將完成。從波哥大開始連續好幾小時順著盤旋式公路沒命地往下衝,他們至少有二十次可能送命,但這一過程絕非預先策劃,純粹是他們從查皮涅羅逃亡的繼續。後來,他們向東逐步深入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這就像是一場遊戲,像是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上爬向一個無底深坑的邊沿…… “咱們這下可到了終點……” 他爬上卡車的踏腳瞪,再從那裡爬上車頂。他瞧見的並不太多——叢林沿著一條黃色河流伸展,有時把河流完全遮蔽,——而由此被激起的想像卻不得了:這是一片絕對無垠的空間,它無人知曉、灰綠朦朧、粘粘乎乎,有幾十萬平方公里,充滿著野獸和……想到這兒,迪耶戈身上起了雞皮疙瘩。 “聽我說,”他忽然開言道,那種嚴肅的口氣甚至使他自己也感到意外,“這是發瘋。你壓根兒不能考慮一個人徑直往前走……” “有件事我希望你能去做,”克立姆羅德溫和地說, “你我剛才使用的這輛卡車,是我從一個人那兒借來的,他不知道我要用它幹什麼。你會在車內找到此人的姓名地址,他也許會因為我的緣故招來些麻煩。你要想辦法使警方相信他是無辜的。並且請你代我賠償損失。” 他只穿著五天前在比利亞維森西奧買的靴子、褲子和布襯衫。他從腰帶後面拔出一支科爾特自動手槍,把它放在引擎蓋上。 “把這個也拿去,或者把它扔掉。至於錢嘛……” 他把在波哥大時從中掏出燭台和蠟燭的那隻布袋口朝下倒過來,抖出兩本書、三份護照和一些散亂的鈔票。他只把書放回布袋,然後把背帶套到肩上。 “謝謝你。我會記住你的,迪耶戈。” 一分鐘後他已經走開。 迪耶戈·哈斯被一種莫名其妙的絕望心情撕扯著,曾向他的背影呼喚過兩三回,懇求他回來。但是克立姆羅德似乎一次也不曾聽見。他徑向叢林走去,並且很快就被貪婪地吞噬掉。 兩天后,即一九四七年十一日十一日,迪耶戈·哈斯回到文明世界,被士兵們逮捕,他的腦袋以及身體的其他部位挨了他們幾下。他被帶回比利亞維森西奧,再從那裡押往波哥大。在波哥大,審訊員一口咬定是他作的案,結論十分果斷。不過哈斯也堅持自己的說法:他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在一支大手槍和十二顆手榴彈的脅迫下被那個狂人逼著開車,先是一輛轎車,後來換成卡車,直奔大草原的盡頭,那種地方他一個人是做夢也不會去的。不,那個狂人沒有說過他叫什麼名字,也沒有提到為什麼要把施泰爾先生活活燒死,“我親愛的老闆的慘死使我悲痛萬分。0le!”(末了那句“好極了”沒有說出聲來。)電梯用氧氣割炬打開後,發現裡邊的施泰爾先生只剩下令人作嘔的一堆烤焦的肉。 那個狂人是什麼模樣? “他大約三十五歲;”迪耶戈說,“我估計他的身高在一米七十左右,黑頭髮,烏黑的限睛,左頰上有一道疤痕。他的左手小指缺了一截。哦,我差點兒給忘了:他走路一拐一拐的。是的,他能說德語,不過帶有很重的俄國口音。不,不,不是波蘭,而是俄國口音。我認識一些俄國人,錯不了!他決不可能是一個真正的日耳曼人。他一度提到加拉加斯和委內瑞拉。不過我猜想他是朝南部邊界方向去的。” 他又挨了幾下揍,因為他描述那個狂人的模樣跟那個房屋看管人提供的不太吻合,而後者甚至不是一個真正的看屋人,而只是一個臨時找來的替身。迪耶戈說這並不奇怪,因為這個替身看屋人顯然近視得厲害,而且還是個酒鬼(這倒是事實)。 此後,迪耶戈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那位神通廣大的媽瞇培進行了乾預,並且解釋說她唯一的、有些瘋瘋瘋癲的兒子也許什麼都是(特別是個沒出息的倒霉蛋),但決不會是一個“波蘭猶太人或俄國共產黨”的共謀犯。迪耶戈獲釋後,立即去找那輛卡車的主人(他沒有遇到太大的麻煩,只被打掉幾顆牙),用克立姆羅德留給迪耶戈的一萬二千六百二十五美元中的一部分錢賠償了他的損失。餘下的都給了那個並非真正的房屋看管人,他被釋放的時候損失不大,只丟了三個指頭。 麥德林有個紡織業巨頭懸賞二萬美元捉拿那個狂人,經他推動,在北起儂恰、南至厄瓜多爾邊境的廣大地域內進行了四個星期搜捕。 往東,有兩個縱隊的土兵和三架飛機投入搜捕。他們甚至發現了卡車到達的最後地點,便在那裡的大草原中作縱深數十公里的搜捕。不過這種搜索並沒有很大的信心,因為那個狂人無論怎樣瘋狂,也不可能瘋狂到會一直朝前走。 其時,王正在走向他未來的王國途中。 瓜阿里沃人 王本人有一天對大衛·塞梯尼亞茲說,如果要他循著當年走過的路線作一番憑弔,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實上,要不是塞梯尼亞茲堅持,雷伯也許不會費工夫回到這條路上來尋覓自己的舊踪。可是塞梯尼亞茲堅持要他這樣做,並說服了他。一兒六九年三月,他和王帶著許多地圖,乘坐一架大型直升飛機,在這一地區上空作了一次飛行。 擋住迪耶戈·哈斯所駕駛的卡車去路的那條河名叫馬納卡西亞斯河,要不就是它的一條大支流。馬納卡西亞斯河朝東南偏東方向繞了一個彎子,然後向北流入梅塔河,而梅塔河本身又是奧里諾科河的一條支流。王沒有沿著河走,他過了河朝東南偏南方向而去。想必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渡過了阿里亞里河。他對塞梯尼亞茲講起過一條被森林侵蝕了一半的小路,基梯尼亞茲認為這就是美國一家橡膠田地產商一九四二年在哥倫比亞境內的瓜維亞雷河流域開發時所走過的道路。 王還談到離波多拉孔科爾迪亞鎮不遠有個獨家村,在這裡,瓜亞貝羅河與阿里亞里河匯合成瓜維亞雷河——奧里諾科河的另一條大支流。 關於他那次驚人的旅行,王沒有作任何其他的解釋。他大體上順著瓜維亞雷河的流向前進,在步行一百天后,約於一九四八年二月初到達阿塔瓦波的聖費爾南多,這是委內瑞拉境內的一個小集鎮。 本來,這個年輕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從聖費爾南多沿奧里諾科河順流而下到達圭亞那,或去加拉加斯,直抵加勒比海。但是他選擇了東行之路,朝著人跡罕至的奧里諾科河上游一直向前,深入亞馬遜尼亞腹地。奧里諾科河從帕里馬山的峻嶺險峰之間流過,這是一群令人眩暈和難以想像的錐體,猶如巨大的風琴管子從潮濕的叢林中拔地而起,最高的可達兩幹五百米。 在與王一起作第一次旅行之後的次年,塞梯尼亞茲又曾獨自飛越這個地區上空。在阿塔瓦波的聖費爾南多,他發現那是一個兩三千居民的小鎮,照例不可缺少的玻利瓦爾廣場四周環繞一座座低矮的房屋。該鎮五十年前曾是委內瑞拉亞馬遜地區的首府,也是橡膠探險隊力圖挽回那次大規模橡膠冒險頹勢的出發點,可是後來實際上被廢棄了。塞梯尼亞茲坐宣升飛機從阿亞庫喬港起飛,越過奧里諾科河,先到埃斯梅拉爾達——意思是綠寶石。當年雷伯到那裡的時候,這個地方是委內瑞拉行政當局管轄權力所及的最遠點。過了埃斯梅拉爾達,寒梯尼亞茲進入禁區,穿過三個成立不久的天主教傳道區,其中最早的一個也是一九五一年才建立的。他在第三個也是建立最晚的一個傳道區普拉塔納爾著陸,受到薩雷斯會傳教上、一個名叫巴爾托利的意大利人很有禮貌的接待。 塞撒尼亞茲乘飛機繼續在空中逆奧里諾科河之流而上。他飛渡被洪堡(注:亞歷山大·馮·洪堡(1769—1859),德國博物學家,自然地理學家。)稱為“南美洲的赫丘利之柱”(注:赫丘利是羅馬神話中的力大無比的英雄。“赫丘利之柱”指的是直布羅陀海峽兩岸懸崖峭壁。)的地方(實際上是一處寬度隨季節而異、約為二百至三百米的急灘,即瓜阿里沃灘),並說服神經相當緊張的直升飛機駕駛員進入奧里諾科河正式由此開始的一個峽谷。他們看到了帕里馬山脈的口子以及委內瑞拉與巴西接壤的邊界。直至今天,那裡仍然是地球上最荒涼、最神秘的地域之一。在塞梯尼亞茲的想像中,這個地區生活著無數爬行和飛翔的動物。果不出他所料:那裡的蚊子每平方米有上百萬個;有一種叫做赫亨的小蟲,給他們蜇破的傷口至少要過一個星期才能癒合;有成百上千種各式各樣的蟲豸,只要人身上擦破了一丁點兒皮,它們就會來吮血;有穿皮潛蚤,系沙蚤的一種,專在皮下產卵;有吸血蝙蝠;有一次能跳二十厘米捕食的螳蚰,這種蜘蛛毒得可怕;有紅色的和其他顏色的螞蟻;有能在一夜之間吃掉一隻木櫃的白螞,蛇當然少不了,對於它們來說,亞馬遜尼亞是個安樂窩;還有美洲虎、鱷魚、電魚…… ……以及印第安人。 一九七〇年,在加拉加斯,也就是克立姆羅德到過那里以後過了二十二年,有人警告塞梯尼亞茲:他要去的地方(幸好是乘直升飛機)是二十年前還被稱為瓜阿里沃即猿人的亞諾馬米人的地域。 “先生,危險得很哪。”亞諾馬米人是亞馬遜尼亞地區一直拒絕與文明接觸的最後一個大部落。一九四八年四月,經過了將近二千五百公里子然一身的跋涉之後,王正是來到了他們中間。 在抵達阿塔瓦波的聖費爾南多之前,他已經多次碰到過印第安人,到了奧里諾科河岸之後,當他沿著這條巨川溯流而上時,遇見他們的機會就更多了。有幾次他居然能登上他們的劃子,有時侯一連乘上好幾天。那些印第安人偶爾也能講幾句蹩腳的西班牙語,他們見了這個白人似乎並不怎麼驚訝。此外,還有那些面有菜色的橡膠探險隊,王曾與他們同路整整一個星期。他們告訴他,馬基里塔雷人一般說來不算好鬥,他們有時偷人家的東西,但也僅此而已。瓜阿里沃人可不一樣,“他們會殺死你,年輕人,而且你還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殺你的……”接著,他們便給他講一些可怕的故事,描述那些定居在委內瑞拉和巴西之間的浪人如何凶狠殘忍。沒有任何身份證件,也沒有護照,雷伯·克立姆羅德不是乘木筏就是泅水越過了哥倫比亞與委內瑞拉的邊界,並且在聖費爾南多渡過奧里諾科河。他沒有在這個小鎮上出現,也沒有在後來經過的任何一個村莊里露面。在埃斯梅拉爾達傳道區他也是這樣做的,一直等到天黑才從外圍繞過那兒的幾所房屋。他到達瓜阿里沃灘估計在三月底。 相遇發生在大約二十天以後。時間想必已近正午,但光線還是昏暗如晦,微弱至極的幾點陽光也被樹木、葉子和藤本植物組成的幾十米厚的天花板完全遮蔽。某些藤本植物幾乎有一米高,在這半暗不明如同海底的一片朦朧中,它們看上去就像是一條條巨蟒,有時候也確實是蛇。地上,給敗葉加厚的腐殖土壤散發著惡臭,裡邊充滿了令人長出雞皮疙瘩的生命幼體。這情景就像在神話中一隻巨獸深綠色的、悸動著的肚子裡行走。 他停下來,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要喘一口氣。他右手握著把大砍刀,這是他在途中用手錶換來的。迪耶戈·哈斯可能會認不出他來,他變得比以前更瘦,同時身體卻起了變化青春期的一些跡像已永遠消失。他的身高已達到頂點,那一米八七的瘦溜身材將是大衛·塞梯尼亞茲任何時候都不會認錯的。他的皮膚被太陽曬成一種很像金子的黃褐色,這種膚色僅次於他那雙淺灰色的眼睛,永遠給人以難忘的印象。他的鬍子從來就不十分濃密,現在留長了,使他的外貌具有墨西哥基督像的那種神秘氣質。當他發現自己來到印第安人的營地時,他剛剛在一百二十到一百三十華氏度的酷暑和難以置信的潮濕中不停頓地步行了六個小時,而過去七天他所經之處的地勢一直在持續升高。 過了一會幾,等呼吸恢復正常之後,他又繼續趕路。他悄沒聲兒地滑行穿過草木之牆而絕不觸動枝葉,這樣又走了一段距離,然後到達一塊幾乎有六十米長的空地。 這片人工開闢出來的空地上有三所茅屋。正像橡膠探險隊向他描述的那樣,每所茅屋都呈三角形,它們的主要建築材料棕櫚樹幹不是用任何機械伐倒,而是按照瓜阿里沃人的方法,通過扭力連根拔起和折斷的。除了一個小火堆在潮氣很重的空氣中燃燒外,沒有任何生命在活動的跡象。 他在空地邊緣深綠色的樹蔭下呆著不動有很長一段時間,空地周圍的森林一片蔥籠,有時會突然泛黃,而在樹梢上則變成耀眼的白色。然後他慢慢地向前移動。他挨近灶火,放下布袋,開始脫衣服,甚至脫去靴子。他把靴子、衣服整整齊齊堆在裊裊升起的灶煙旁,然後把大砍刀壓在衣物堆上,刀刃對著自己,也就是說,便於別人抓起刀柄。 他退後三四步又停下,腦袋微微後傾,仰望葉叢天花板上那個很小的罅隙,這窟窿使人還不至於以為太陽已永遠消失。他全身的皮膚跟他的臉和手一樣,也是那種帶點兒金黃的古銅色,汗水像是在細長的肌肉上塗了一層油。他等待著。先前,他曾經覺察到,除了森林的自然氣息,還有窸窸簌簌的聲響隱約可聞;幾分鐘後,他又聽見了這種響聲。 他們是同時出現的,一共五個男人。剛才他們聽見他走近時,曾隱蔽起來,現在一個個都從藏匿的地方露面,動作象爬行動物般輕捷,幾乎無聲無息。他們中最高的一個只有一米六〇,但個個都很年輕、健壯,赤身露體,看上去像上了釉一般鋥光瓦亮。他們身上塗著紅黑兩種顏色,頗不俗氣,正方形和菱形的圖案畫得整整齊齊,各人右臂上都有一小簇五色羽毛。總的效果美得驚人。其中兩個人的耳朵上用筍的硬尖穿了孔。每個人腰里都係著一條編成辮狀的細繩,在包皮下打一個結使他們的生殖器向上豎起。他們的頭髮梳成皇冠形狀,把象僧侶頭頂上那樣剃光的一塊圍在當中。 然而,在那個時刻,最根本的問題是:他們都引滿了大弓把箭頭瞄準雷伯·克立姆羅德。他紋絲不動,這一點想必對他們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他們慢慢地向他圍攏來,用塗過毒藥的戰矢尖端輕輕觸及他的身體。這時,他們當中的一個撿起了那柄大砍刀,用手指試試刀刃,還試著想把它折斷,以檢驗鋼刀的硬度。他突然把砍刀扔出去,一棵棕擱樹幹被乾淨利落地砍斷了。這人頓時放聲大笑,他的笑聲就像是一個信號。一大群男人、婦女和孩子如同無聲的影子般紛紛從樹林裡出來。他們稍覺膽壯以後,便圍著這個依然豪不動彈的巨人形成一個圓周。拿著大砍刀的那個人用它劃了一下克立姆羅德,看見刀刃劃過的地方流出一條細細的血,又笑了起來。別人也都走上前來,其中有幾個還用指甲在他身上抓刮,想要證實他的皮膚顏色不是塗上去的。 (橡膠探險隊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他們曾逮住一個黑人,因為對他的膚色很覺驚奇,幾乎把他身上的皮全都扒了下來,這才弄明白他的黑皮膚是天生的。) 最後,他們統統圍上來,包括婦女在內,都來撫摸他,拉扯他的頭髮。他的眼睛似乎對他們特別有吸引力。但是,他們跟這人身材上的差距太懸殊了,為了看他的眼睛,他們必須退後幾步抬起頭來。克立姆羅德就像格列佛來到了小人國。到目前為止,他們還一句話也沒有說過,最先開腔的是一個年紀較大的男人,他的兩個腮幫子直到眼睛下面都是鼓囊囊的,因為嘴裡塞滿了不知什麼東西,還有略帶綠色的汁水直往外淌。他說話時帶著威脅的口吻。與此同時,有幾個男人拿走了雷伯的衣服、靴子和布袋。有一兩個把襯衣和褲子試著往身上穿,往頭上套,另外幾個則把靴子頂在頭上,居然也能夠不讓掉下來,把其餘的人都逗樂了。 “阿契卡(朋友),”雷伯說著面露笑容。 不知什麼緣故,他的友好表示沒有得到響應。忽然間,這一群人紛紛作好離去的準備接著,只不過幾秒鐘,空地上已闐無一人,動作之神速簡直令人懷疑自己在做夢。雷伯又叫了兩聲“阿契卡!”但他得到的回答只是正好射在他腳邊地上的三支箭,其中一支不偏不倚插在他兩條腿中間。而他甚至沒有看見射箭的人…… 王回憶說,他在後面跟著他們,跟了“八至十天”,始終保持一百來米的距離,身上仍然一絲不技。除了兩本書之外,他們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拿走了,這兩本書他在進入這塊空地前藏起來了。他說他們有好幾次想要阻止他跟在後面;或是朝他走回來,並且發出恫嚇的尖叫聲;或是索性向他射幾支打獵的小箭,其中有兩次使他受了一點輕傷,但是顯然並不想殺害他。 這八到十天過去了以後(王認識到這段時間本來還可能延長),他已是筋疲力竭。他渾身佈滿蟲子叮咬留下的數不清的疙瘩,雙腳在滲血,那是被沙蚤等可惡的小昆蟲囓食所致,它們往往在人趟水的時候通過暴露的傷口鑽到皮膚下面把自己包起來,那樣子就像是露在殼外的牡蠣,可怕得很,而且疼得厲害。這還不算,由於他鍥而不捨地生怕失去瓜阿里沃人的踪跡,他甚至顧不上吃東西,儘管在過去的幾個月裡,他從安第斯山脈腳下開始作這次令人難以置信的徒步旅行以來,在覓食這方面已獲得一些經驗。 事後王只是簡單地說:“於是到了我一步也不能再往前走的時候;等我甦醒過來一看,他們都圍住了我,朝我微笑。隨後的幾個月,我就跟他們在一起過,然後進一步南下,向內格羅河進發……” 由居心不良的SPI(注:葡萄牙文印第安人保護局的縮寫。)設在莫臘以北卡馬瑙河邊的貿易站是由一個名叫拉莫斯的人主持的。一九四八年他三十四歲,一年前他在貝倫結了婚,七個月前他被選派到這個貿易站時,決定帶著他的妻子來。在亞馬遜尼亞工作的SPI全部文職人員中,他遠不是最壞的一個。七個月中,他沒有殺過任何印第安人,甚至還結束了在這以前一直在做的一件事,即用某些細菌使當地土人受感染——開始時引起傷風頭疼,這對白人來說只是小小毛病,但對於土著居民幾乎總是致命的。把槍賣給尋覓黃金和金剛鑽的冒險者向來是貿易站的正常業務,他無須了解這些槍派了什麼用場。他根本不知道,這些“溫切斯特73”正是當年在美國和墨西哥對印第安人作戰時用過的槍支。 印第安人顧客對拉莫斯所主持的貿易站產生敵對情緒的最初跡象始於一九四八年十月。在那之前,貿易情況一直是令人愉快的:一些小玩意兒和金屬炊具被用來交換天然的塊金或小金剛鑽,以及弓箭之類,所有這些生意在經濟上是有利可圖的,因為印策安人的武器可以遠銷里約熱內盧。這種貿易還有戰略上的好處:溫切斯特槍的買主需要對付的野蠻人如果沒有武器,這些槍支就能發揮更大的效力。但是到了十月份,印第安人開始表現出不大願意成交的樣子,尤其是弓,你無論用什麼去換,他們都不干。 至於這個白人,他是在十一月份出現的。無論是拉莫斯的十六個下屬,還是拉莫斯本人,誰也不可能看錯:雖然他赤條條一絲不掛,他是個白人,個子很高,眼珠子的顏色極談,長髮用一條綠色的頭箍束在腦門上,鬍子稀稀拉拉。他來過三四回,但從來沒有真正走近貿易站,總是靠後站著。別人用葡萄牙語或西班牙語跟他攀談,他並無反應,好像沒有聽見似的。和他同來的瓦依米里人很尊重他,沒有得到他的同意從不自行成交。他能講他們的語言,聲調緩慢,嗓音低沉。 拉莫斯記得他的僱員中有個姓羅沙的曾對他提起過,說他——羅沙——注意到瓦依米里人中間有三四個瓜阿里沃人,這是十分詫異的現象,因為帕里馬山區各部落與內格羅河一帶各部落之間的敵對狀態是眾所周知的。拉莫斯還確悉另一個事實:那個神秘的白人曾由一個十三四歲、出落得極其健美的印第安少女陪著來到貿易站,至少來過一次。 十二月初,在雅瓦佩里河西北約三十公里處發生了一起按拉莫斯的說法叫做“令人遺憾”的事件。一些覓寶者把一個村子的人包括年紀很小的孩子全部殺光。拉莫斯在向貝倫方面報告時,對雙方各打五十大板。 “要知道,覓寶者過著極其艱苦的生活,而印第安人經常無緣無故敵視他們……” 十二月二十九日,一群怒氣沖衝的印第安人來到貿易站,提出一些無法接受的要求,十張弓交換一支溫切斯特,或者一支溫切斯特換金剛石若干。拉莫斯憤怒地拒絕了。奇怪的是,這對印第安人似乎並沒有產生太大的影響。拉莫斯得出結論,認為“令人遺憾的事件”大概已經被忘記了。但是,羅沙——這是個出生於莫臘的年輕人,他名叫烏巴爾多,會講多種印第安方言——指出,印第安人這次不帶婦女和孩子來到貿易站是不符合他們的習俗的,而瓦依米里人的態度由咄咄逼人轉為隨和這一引人注意的變化,應該歸因於那個總是靠後站的白人說的幾句話。 拉莫斯聳聳肩,笑道:“這正說明,不管他如何努力使自己顯得像隻猴子,他仍然是個白人,和我們一樣……” 兩天后,十二月三十一日,拉莫斯的妻子、懷孕已七個月的克勞迪婭,因為熱得實在受不了,便打了一盆水,正把水往身上潑,透過沒有玻璃的避蚊紗窗。她發現十來個瓦依米里人一動不動地站在十五至二十米外的樹林邊緣。她生怕被他們看見自己光著身子,急忙穿上一件襯衫,正要套上裙子,紗窗突然被大砍刀戳破後推開。她尖叫一聲,便向丈夫的辦公室衝去,由於懷有身孕,而且裙子還沒有完全套好,行動很不方便。第一支幾乎長達—米二十的戰箭射穿了她的右股,第二支射中她的後背,插在肩胛與鎖骨之間。她掙扎著逃到敞廊上,發現她的小叔子被將近二十支箭釘死在房屋的木板牆上,其中六支刺穿了他的咽喉,另有一支從近處直接射入他張開的嘴巴,穿出頸後幾乎有二十厘米。 克勞迪婭·拉莫斯終於支撐不住,摔倒在地,一個印第安人出現在她面前。克勞迪婭眼看他掄起一根木棒,但是並沒有打下來。一聲呵斥制止了他,那個白人露面了,是他下的命令。這個瓦依米里人遲疑了一下,嘟囔著跑開了。 “哦,我的天哪!”少婦哭叫起來。 這個淺色眼睛、綠箍束髮的白人俯身瞧著少婦。他伸出一隻手,用指尖輕輕撫摩克勞迪婭的面頰和嘴唇,一句話也沒說便離去了。 烏巴爾多·羅沙從河上回來,正好看見貿易站的一名僱員喉嚨被一支箭射穿,在離他十米遠的地方倒下去。他立即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便向不遠處的一個小倉庫跑去。幸好那裡裝有百葉窗,他進了屋,把門和百葉窗都關上。等到襲擊者看見他的時候已經遲了,只得狠狠地捶房子的板壁洩憤。然後他們大概放棄了破門而入的念頭走了。羅沙從板壁的縫隙往外窺視,目睹了大部分殺戮場面,他事後提供的證詞同拉莫斯的截然相反(拉莫斯的弟弟之所以被殺,可能是因為與他這個當貿易站負責人的哥哥面貌相似的緣故)。據羅沙所述,那個白人非但沒有領頭襲擊,相反,他盡了最大的努力來平息這些印第安人的狂怒,制止他們殺人;他在他們中間跑來跑去,用他們的語言來勸阻他們。 尤其要指出的是,當襲擊者折回羅沙藏身的屋子,放起一把火時,又是那個白人出面乾預,否則羅沙難免一死:不是被燒死,就是在他不顧一切奪門而逃時被殺死。但是那個白人把這些印第安人推開,用西班牙語叫道:“快離開此地,到河邊去!” 羅沙的手被灼傷,頭髮被燒焦,總算在這座貯有汽油和酒精的房屋倒塌前的一瞬間逃了出來,跑到河邊,跳入水中。 貿易站的僱員中,共有九人死亡(包括拉莫斯的弟第在內),四人受傷(包括克勞迪婭·拉莫斯),克勞迪婭沒有死,她至今住在桑塔倫。 一九四九年四月,烏巴爾多·羅沙在馬瑙斯,有人問他願不願意到雅瓦佩里河上游去參與同瓦依米里人重修舊好。十二月事件之後,印第安人實際上已消失得無影無踪,他們都去了北方,甚至可能直抵亞諾馬米人居住的地域。徵求羅沙意見的人名叫巴爾博扎他是一位研究、開發“塞爾坦”(亞馬遜尼亞森林腹地)的專家,而且是比較嚴肅的一位。在巴西管這種人叫做“塞爾塔尼斯特”。使羅沙感到驚訝的是,儘管此人從屬於SPI,卻是印第安人真誠的朋友。從一九四三年起,仙就在巴西馬托格羅索州同具有真才實學的“土專家”奧爾蘭多·維拉斯·博阿斯、克勞迪奧·維拉斯·博阿斯兄弟一起工作。他對羅沙說,他雖然比較了解亞馬遜尼亞南部的印第安人,卻沒有同亞馬遜尼亞北部的印第安人打交道的經驗,所以他在物色可靠的人做幫手。同他一道的有兩個人類學家,但是沒有士兵保護。羅沙那時已經離開SPI,為布思輪船公司工作了一段時期。從本世紀初升始,這家公司就經營從英國的利物浦到秘魯的伊基托斯之間的航線,其中在亞馬遜河上的一段航程有四千公里。出了對叢林的熱愛,羅沙接受了巴爾博扎的邀請。 這一小群人於五月九日離開馬瑙斯,溯內格羅河而上,經過河中的許多島嶼,抵達莫臘。到了那兒,他們採納羅沙的建議,沒有走雅瓦佩里河,而是取道布蘭科河,這條河基本上是往北流的。 羅沙把有關那個束著髮箍的高個兒白人的事情告訴了巴爾博扎,並對他講了自己的設想:如果他們能找到達個白人——他顯然有足夠的威信,甚至可以支配印第安人,可以安全地與他們周旋,連瓦依米里人和亞諾馬米人這樣差異很大的部落他都能使之共處同住——如果他們能找到這個白人,他或許肯幫助他們完成他們的和乎使命。 他們沿著布蘭科河向上游而去。這條河有的地方寬達好幾公里。三個星期之後,他們開始看見遠處的地形都是高高隆起的龐然大物,頂部是一望無際的森林。這就是人跡罕至、令人生畏的帕卡賴馬山。羅沙帶著一個譯員、皈依基督教的瓦依米里人塞巴斯蒂安,在布蘭科河右岸一個叫卡拉卡拉伊的地方上了岸。如果他們所得到的信息是正確的話,那麼這個白人可能就在這一帶。 整個六月份,羅沙一直在這個地區到處尋找,都沒有結果,不過,印第安人的態度使他受到鼓舞。他每到一個村子,都發現小路中央插著一支箭,箭上飾有兩根相互交叉的白羽毛,這是和平的標記。他提了許多問題,但從來沒有得到回答,他們的臉上毫無表情,也許因為他們不懂得,或者因為他們不願回答。 六月底,羅沙折回來渡過布蘭科河,然後陪同巴爾博扎、一位名叫內爾松·德·安德拉德的民族學者以及塞巴斯蒂安,沿著阿雅拉尼河向上游走了大約五十公里,方向對準穆卡雅伊山。七月六日,他們一行四人來到一個村子,奇怪的是那兒好像正等待著他們的到來。人們用水果和烤野豬招待他們;烤野豬不如鹽或者辣椒,這是亞諾馬米人的吃法,因為亞諾馬米人只喜歡清淡的食物(這種食物使人想到雨中的森林),並且本能地吃一些泥土來補充鐵質和其他礦物質的不足。羅沙覺得有幾張臉是他從前看見過的。 “我可以起誓,他們就是當初到拉莫斯的貿易站來的那些人,”他對巴爾博扎說,“毫無疑問,他們是亞諾馬米人。你看這些圖。他們現在不完全在他們自己的地區內。” 通過塞巴斯蒂安的翻譯(羅沙自己的亞諾馬米語已經不夠用了),他被准許去村子裡看看。巴爾博扎和他兩人獲准進入所有的茅屋——只有一處除外。這兩個巴西人剛一走近那所茅屋,就有三個男人跳過來把門口堵住,既不作任何解釋,也拒絕回答塞巴斯蒂安的問題。 “那沒有多大關係,”羅沙並不覺得奇怪,“他們往往禁止陌生人進入'馬洛卡',有時候連婦女也不讓進去,那是出於宗教的或其他原因。或許他仍在那裡面藏著什麼東西……” 或者藏著什麼人。 羅沙立刻想到了那個白人。他做了一些試探。就好像是對遠處的人講話似的,他提高了嗓門用葡萄牙語說:“我的名字叫烏巴爾多·羅沙,六個月之前在拉莫斯的貿易站,你救了我的性命。那時我把自己鎖在小倉庫裡,如果沒有你,我早就被殺死了。我們只想對你講幾句話……” 沒有反應。但是一分鐘之後,一個年輕的印第安婦女出現了,羅沙一眼就認出她來:有一天陪同那個白人一起到貿易站來的就是她。她懷裡抱著一個出生大約兩個月的嬰兒,皮膚白得驚人。她全身赤裸裸,只有一小簇染成紅色的流蘇作為恥骨的掩飾,她的體型很美,臉上也沒有塗色。尤其特別的是,一般亞諾馬米婦女都用細竹梗穿過鼻孔、嘴唇或者耳垂作為裝飾,她卻不戴。見了這些白人,她一點都不害怕,倒是頗感興趣地把他們打量了一番,然後走進那所禁舍。 羅沙想到,那個白人可能聽不懂葡萄牙語,十二月那次屠殺發生時,他是用西班牙語叫喊的。安德拉德把羅沙的話翻譯成西班牙語,但仍然沒有反應。 堅持呆下去看來有困難。塞巴斯蒂安已經用簡短的語言發出警告。這些亞諾馬米入(他那時候稱他們為瓜阿里沃人)逐漸變得不耐煩起來,開始撥弄比他們的身體還要大的戰弓作威脅狀,而白人們除了大砍刀誰也沒有帶武器。但是巴爾博扎跟羅沙一樣充滿信心,決定留在村子附近再看幾天動靜。 “Silencio(注:西班牙語,不要出聲)……” 有人把手輕輕地壓在羅沙的肩上,他睜開了眼睛。即使他看不清這個人的面孔,至少也能辨認出那個在月光映襯下輪廓分明的身影——個非常高而又非常瘦的身影。 “Silencio por favor(注:請不要出聲)。” 說話的聲音低如耳語。羅沙一下子緊張起來,一骨碌從吊床上起身。他跟在那人後面沿河走去,同時既感到惴惴不安,又十分好奇甚至興奮。走了大約一百米,那個束著髮箍的白入轉過身來,面對著他。羅沙特別注意到兩點:他的身高和一雙眼睛。 “你會說西班牙語嗎?” “會一點,”羅沙回答。 “但我大體都能聽懂。” “你在為拉莫斯工作的時候,我曾經觀察過你。你是少數幾個能正確對待印第安人的僱員之一……我的話你明白嗎?” “明白。” “現在你們不帶武器來到樹林裡,為什麼?” 羅沙把巴爾博扎的使命以及羅沙自己對這位民族學者的信任告訴了他。 羅沙還鼓足勇氣加上一旬。 “你應該同他談談。他這個人……”他努力尋找著恰當的西班牙語詞來形容巴爾博扎,“muy sinccro,debuena fe(注:很誠懇,很厚道)” “不。叫他離開這兒,包括他的同伴.這兒不是動物園。他們明天就應該離開。” 話說得很慢,好像漠不關心的樣子。這個除了一條束髮箍外赤條條一絲不掛的人身上具有一種不同凡響的天然權威,一種異乎尋常的領袖魅力(要是羅沙知道這個詞的話)。了解這些,也就多少可以諒解羅沙接下來怎麼會提出這樣幼稚的一個問題。 “你是印第安人的頭領嗎?” 出現在那張被月光襯托得分外清瘦的臉上的,幾乎是一絲微笑。 “不。而且我永遠不會做印第安人的頭領。他們接納了我。烏巴爾多·羅沙——這是你的名字,你多大了?” “二十三歲。” “你知道馬瑙斯嗎?” 羅沙回答說他出生在莫臘,不過,他當然知道馬瑙所,現在他就住在馬瑙斯。白人繼續朝前走。 “明天你和那些人一起離開。不過我希望你能回來。一個人回來也行,或者,要是你願意,和那個叫做塞巴斯蒂安的瓦依米里人一起回來也行。對你決不會有危險;如果只有你和那個瓦依米里人,沒有其他人來的話,誰也不會傷害你們。我希望你帶一些能在馬瑙斯或別的地方買到的藥回來。買一些磺胺藥、青黴素和鏈黴素。這些名稱你知道不知道?” “青黴素我知道。” “這些藥名你記得住嗎?” “我記得住。但我沒有錢。” 一隻瘦骨嶙峋的手向他伸過來,張開手掌,掌心是幾顆金剛鑽。羅沙一時競說不出話來。這些金剛鑽足夠把半個馬瑙斯都買下來。 他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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