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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薩爾斯堡的攝影師—— 4

那天早晨,圍在環城大道中間的維也納內城區,是在美國軍隊的掌管下,這一個月由美軍負責維持治安(注:二戰剛結束時,奧地利被劃分為美、英、法、蘇四個佔領區,首都維也納是四國共同佔領)。在克恩滕街究兵隊燈火明亮的門前,停著一輛吉普車,一個來自堪薩斯州的美國究兵坐在司機旁邊。國際巡邏隊的另外三名成員——一個英國人、一個法國人和一個蘇聯人——擠在後座。 車朝著聖斯蒂芬大教堂的方向出發,去執行夜間的第四輪巡邏任務。教堂的兩座鐘塔在第一道晨噶中剛剛開始顯現輪廓。 大街上空無一人,車在街心緩緩行駛。那天是一九四五年六月十九日,時間是清晨五點五十分。 吉普車到達弗朗茨·約瑟夫長堤。他們朝多瑙河的對岸眺望,在大半被毀的狄安娜浴場和戰爭留下的茫茫大海般一片瓦礫場後面,可以看到嫩紅的朝霞映襯著普拉特大轉輪遊樂場的環狀焦黑殘骸。車向左拐彎,走貢薩加巷,然後朝南。現在他們已看得見波希米亞公署絢麗多彩的巴羅克建築。

與此同時,他們也已看得見那個少年。 那個英國人第一個看見了他,但沒有吱聲。那個英國人正生著悶氣。他無法忍受那個法國人抽的板煙的苦澀味兒,他瞧不起那個美國人,老是沒完沒了地講棒球比賽的故事,以及一九四四年六月以前他在倫敦逗留期間情場得意的艷史;他也討厭那個俄國人,此人甚至不是俄羅斯人,團為他長著蒙古人的五官和一副傻乎乎的樣子。至於那個司機,他是奧地利人,而且是維也納人,這就更糟。司機不時流露出冷嘲的態度,尤其是他不肯承認自己是戰敗者這一點,使那個英國人簡直不能容忍。 幾秒鐘以後,美國人抬頭一看,發出一聲驚叫。車上的五個人全都轉過頭來,朝一幢三層樓的巴羅克式小洋房看去。每層沿街一溜儿開六個窗戶,其中兩層還帶陽台,正門口築有廊柱。

車上的人全都看見在該建築最高一層的背景前,有個張開雙臂直立的黑影,姿勢宛如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這形象使他們大吃一驚。各種因素湊在一起無不使人產生這樣的聯想。這人很高,可是瘦得令人難以置信,褲子和襯衫既肥又短,在他身上晃來蕩去;他光著腳,本來就瘦削不堪的臉被兩隻特別大的眼睛襯得更像中空的一般;那雙跟睛顏色極淡,在探照燈光下簡直成了白色的;他半張著嘴,現出用力和痛苦的表情。 這個鏡頭實際上只持續短短的幾秒鐘。那黑影利用一扇窗的拉手,牢牢抓住墒上的邊沿移動。黑影爬上陽台的欄杆之後,就從探照燈的光圈中消失了。接著,車上的人聽見玻璃的碎裂聲和一扇窗子被打開又關上的輕微響聲。然後,一切重新歸於沉寂。

“一個撬門賊,”開車的維也納人冷漠地說,“不過這僅僅是個孩子,雖然他的身材很高大。” 其目的是很清楚的。國際巡邏隊只有在事情涉及到佔領軍人員的時候才能干預,一般的輕微犯罪行為屬於奧地利警方的職責範圍。於是,他們通知了市中心的警察署。及至一個警官帶著兩名警察趕到出事地點,已經過去了十分鐘。對於雷伯·克立姆羅德來說這點時間已經足夠了。 兩類截然不同的聲音,奇異地重疊著傳到他的耳際有二十分鐘、也許有三十分鐘之久。 先是現實的聲音:警察進入房屋,從底層一直搜到頂樓,打開和關上一扇扇房門,他們在底層的大理石地板和樓上的木質地板上走動,當時,這兒的地板擦得掙光瓦亮。不出雷伯所料,警察走的果然是他使出剩下的最後一點精力為他們設計好的一條路:他們循著雷伯帶血的腳印一直走到頂層的閣樓,發現那兒有一扇半圓形的小窗開著,自然認為他一定是從窗口翻越房頂逃走了。於是警察用較大的聲音交談著下樓,最後再四下里查看了一遍,然後離去……

這是現實的聲音。接著,另一類想像中的聲音從記憶裡湧出來,其清晰的程度使雷伯不寒而栗:妹妹米娜踏著輕盈的步伐在走廊裡奔跑、歡跳;姐姐卡塔麗挪在鋼琴上彈奏舒伯待的曲子;還有他們的媽媽的話聲,略帶一點她始終沒有脫去的波蘭口音,是那麼平靜、溫和,在她周圍創造一種靜謐的氣氛,就像一塊鵝卵石投入一泓清水,激起層層漣漪。一九四一年七月二日晚上正是這個聲音這樣對爸爸說:“約翰,我要帶孩子們到利沃夫去。感謝埃立希為我們辦好了領護照的手續。我們將在星期六到達利沃夫在那兒呆到下星期一。約翰,我的父母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外孫呢……” 雷伯·米歇爾·克立姆羅德的眼睛長得跟母親的一樣。漢娜·伊茨柯維奇·克立姆羅德一九〇四年出生在利沃夫,是個醫生的女兒。若非因為她是個女的、又是猶太人這雙重障礙,她幾乎肯定會繼承父業。然而,她卻只好到布拉格去攻讀文學,因為在布拉格對猶太學生的大學錄取名額限制比較寬。此後她又以一位姑丈在維也納經商作為理由,轉到那裡去專攻法律。在維也納,約翰·克立姆羅德曾授過她兩年課。他比漢娜大十五歲;漢娜的一雙具有故鄉草原色彩的眼睛,使這位教授看出了神,再加上她那罕見的敏捷才思和幽默感,事情就全妥了。他們在一九二五年結婚,二六年生下卡塔麗娜,二八年生雷伯,三三年生米娜……

砰! ——雷伯聽見警察離去時關上沉重的前門的響聲。接著隱約聽到奧地利警察和國際巡邏隊交談了幾句,隨後是汽車的引擎發動起來,聲音不久就遠去。寂靜重新籠罩了這幢房子。雷伯嘗試著直起腰來。他不得不一厘米一厘米慢慢地扭動身體站起來。小時候,他曾經無數次這樣蜷縮在這個暗角里,從這種自願禁閉中獲取神秘的快感。最初幾次,他不得不迎戰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怖,迫使自己把身體緊緊地貼在又冷又潮、彷彿有白色的小蟲子在蠕動的石牆上(至少他覺得它們是白色的),直到戰勝恐怖為止。他還不許那裡有任何光亮,為的是保持神秘的氛圍,更重要的是可以領略那種嚇得要命的滋味,最終達到支配自己的目的。 現在,雷伯的手指推開了暗角的擋板。他伸出一隻腳,再探出一側肩頭,從洞口爬了出來。他發現自己是在壁櫥裡,使從那兒走進一間屋子,——以前這是他的房間,現在裡邊空蕩蕩的什麼家具也沒有。他來到走廊裡。他的右側是米娜的房間;再過去是卡蒂(注:卡塔麗娜的暱稱)的房間。這兩間屋子也都空無一物,什麼東西也沒有留下。遊戲室、花房,還有母親從前給雷伯做書房的一間屋子,同樣空空如也……

三間客房和原先一位法國女家庭教師住的兩間房也是如此。那裡的牆上鏡框裡原先掛著好些蝕刻版畫,畫面有巴黎的孚日廣場和藝術橋,在旺多姆附近的盧瓦爾河景色(那是法國女教師出生的地方),有布列塔尼海灣和比利牛斯山脈的風光。現在連這些版畫也都蕩然無存。 另一層樓上,只有原先的僕人寢室中的一間好像進有人住,或者不久前有人住過。雷伯見那裡放著兩張行軍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空氣裡有一股醇和的菸絲的淡談清香。一些卡其布的內衣晾在洗澡間的繩子上。 雷伯下扶梯回到二樓。 過去,二樓一直是他父母住的地方。漢娜把寬闊的大理石走廊變成一道界限,未經她特別准許,僕人和孩子們都不得越界。二樓臨街的一側是全家公用的房間,包括兩間起居室、一間餐廳。餐廳的延伸部分成直角連接著一個很大的餐具室和廚房。另一端與侍餐室垂直正交的是藏書室。藏書室極大,一直通到樓面的兩側,並在一定程度上把兩側連接起來。

雷伯推開右側的房門。這裡曾是漢娜獨用的套房,是一塊禁地,現在空蕩盪一無所有。連掛毯也讓人仔細地捲走了。這免臨內院的兩扇窗子中間,以前放著漢娜的一張大床。雷伯和他的姐姐、妹妹都在這張床上出生。雷伯順著與走廊平行的方向走去,進入母親的內室。空空如也。然後走進她的書房,漢娜生產雷伯以後到米娜出生以前的一段時間內,曾經在這間書房裡攻讀哲學博士學位,當然取得了成功。如今,也是空蕩蕩的。 從這裡穿過通兩邊的洗澡間,是他父親的房間。那裡陳設著全套家具,但雷伯卻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些家具。那張床對他父親也不合適,因為它太高了,一個殘疾者沒有別人幫助是不可能上這張床的。 雷伯接連打開兩座壁櫥的門。裡邊掛著的都是軍服,其中好幾件都綴有差不多的星形標誌的勳章、獎章。顯得十分平整的襯衫和內衣疊放在擱板上。雷伯還看到各種式樣的鞋,有幾雙是繫帶的平跟鞋。兩隻衣架上掛著的無疑是幾件使服。雷伯伸手摸了摸這些便服……

……然而,他的目光已經落到最後的一扇門上,這扇門通向藏書室。 他轉動門把,但沒有馬上把門推開。從雷伯走進這幢房子到現在,他的面部表情第一次顯得有點兒激動。他的瞳孔放大,嘴唇張開,彷彿突然喘不過氣似的。他先是把一邊太陽穴,接著把麵頰靠在門框上,閉上雙眼。他的五官出於絕望而變了樣。他能聽見父親坐的輪椅的橡皮輪子在滾動,聲音是那麼熟悉、那麼滑潤,只有一點點嘶嘶作響。如果此刻真有這聲音,恐怕也不會更加真切。一九三一年春天,雷伯的父親約翰·克立姆羅德患了偏癱疾,從此不能走路,當時雷伯還不滿三歲。現在,雷伯彷彿聽見他父親正在打電話或當面跟他的副手埃立希·施泰爾說話。也可能在跟他的四個助手或三個秘書中的某人說話。雷伯能聽到小電梯的玎玲聲,這架電梯是他父親從底層的律師事務所到藏書室和他的套房上下使用的……

……雷伯還彷彿聽到他父親在對施泰爾說:“埃立希,我對這次利沃夫之行很擔心,顯然你為他們設法並到了許可證……” 雷伯睜開眼睛,推門走了進去。藏書室裡一張擦得很亮的櫟木長桌還在,藏書室是雷伯非常熟悉的,地上鋪著一張舊地氈,還有一把搖搖晃晃的椅子。鑲板上端用石榴紅綢子覆蓋起來的牆壁,還保留著過去掛在那裡的一些畫框的輪廓痕跡。從圍有櫟木欄杆的陽台上夠得到的一些書架巳被拆毀。這裡原有藏書一萬五千到兩萬冊,現在連一本也沒剩下。這些書是約翰·克立姆羅德四十多年間以及他四五輩先人收藏積累起來的,祖先中有一位克立姆羅德曾在德意志國王和神聖羅馬帝園皇帝約瑟夫二世朝中做過高官。他們家原先還收集了不少套色木刻的聖母像——一個個身材苗條,面帶微笑,身穿錦緞。這些有四百五十年曆史的藝術珍品,如今也蕩然無存了……

曙色透過關上的百葉窗縫隙,開始濾入被劫掠一空、因而迴聲很響的藏書室。雷伯向電梯走去,那神情就像是走向最後的一線希望…… 他晝寢夜行,餓了就從農家偷一點東西吃,靠兩條腿走完了從毛特豪森到奧地利首都的一百五十多公里路程,才得以在這天——六月十九日——黎明到達維也納。最後的三十五公里他是一口氣走完的。 許多年以後,大衛·塞梯尼亞茲問他為什麼要獨自一人發瘋似地趕到維也納去——其實,他要返回維也納,塞梯尼亞茲和塔拉斯肯定會幫助他的。雷伯用他那種心不在焉的口吻回答:“我要找到我父親,自己想辦法去找到他。” 當初電梯建成的時候,為了把它掩蓋起來,特地把一塊原先是在蒂羅爾或波希米亞某教區禮拜堂神龕裡的嵌板固定在一塊普通的柃木嵌板上,再裝在電梯鐵柵上。這塊神龕嵌板是十五世紀的古物,那些洗劫這幢房子的人也沒有放過它。現在嵌板不見了,只留下柃木的那一塊。 雷伯推開這塊嵌板。電梯的金屬轎箱很窄,大小僅僅容得下一輛輪椅。輪椅在裡邊,是空的。 雷伯·克立姆羅德可以肯定他的父親已經死去。他站在空輪椅前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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