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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薩爾斯堡的攝影師—— 3

那少年現在走路已不再一拐一拐了。他雖然還談不上體重增加——此等詞語用在這類倖存者身上將是荒謬可笑的——但至少他的氣色已經開始好轉,看上去也不再那樣骨瘦如柴了。 “我們可以用德語交談,”塔拉斯說。 那對凝神的灰眼睛與塔拉斯的目光相遇,然後故意緩緩地環顧這間屋子。 “是你的辦公室嗎?” 他說的是德語。塔拉斯點點頭。他產生一種異樣的、近乎羞怯的感受。他自己也覺得這種陌生的感受挺可笑。 “以前,”少年說:“這裡是黨衛軍指揮官的辦公室。” “那時你常到這裡來嗎?” 少年正在瞧著牆上的照片,並向它們更靠近些。 “除了在這裡拍的,另外一些照片是在哪兒拍的?” “達豪,”塔拉斯說,“那是巴伐利亞的一個地方。你叫什麼名字?”

沉默。這時那少年已繞到塔拉斯背後,繼續仔細觀看牆上的照片。塔拉斯驀地意識到,對方是有意這樣做的,他不肯坐在我的對面,現在又想逼著我轉過身去,以此向我表示:他要掌握這次談話的主動權。 “那好吧。”塔拉斯溫和地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克立姆羅德。雷伯·米歇爾·克立姆羅德。” “出生在奧地利?” “在維也納。” “出生年月?” “一九二八年九月十八日” “據我所知,克立姆羅德不是猶太姓。” “我母親姓伊茨柯維奇。” “這麼說,你只是半個猶太人,”塔拉斯一面說一面已經記下前面兩個名字。雷伯是洗禮名,米歇爾是猶太人常用的名字,尤其在波蘭。 沉默。少年又開始沿著牆壁徘徊,時而走到塔拉斯背後,時而環繞著塔拉斯兜過來,在他的左邊重新出現。他走得很慢,在每一張照片前面都要逗留一會兒。

塔拉斯微微轉過頭去,看見少年的雙腿在發抖,頓時有一種強烈的同情之感掠過他的心頭。這個可憐的小傢伙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他從背後觀察克立姆羅德,見他光腳穿著一雙沒有帶子的皮靴,這雙靴子他穿可能太小。同樣,他的褲子和襯衫也都短得可憐,在他那電線桿子似的身上直晃蕩。他的身體有好多次疼得歪歪扭扭,但純粹是靠了意志的力量,依然保持著原有的高度,—厘米也沒有縮減。塔拉斯還注意到他的雙手修長優美,但煙頭燙的老疤猶在,又添了生石灰灼傷的新痕。這雙手沒有握拳,垂在體側,塔拉斯憑經驗知道這種虛假的冷漠恰恰體現了一般成人也難以企及的自我控制能力,包括塔拉斯本人在內。 這一剎那問,塔拉斯心裡更明白了,究竟是什麼力量使塞梯尼亞茲如此震驚。原來,雷伯·米歇爾·克立姆羅德具有一種不同尋常、難以名狀的氣質。

塔拉斯繼續提問。 “你是什麼時候和怎樣來到毛特豪森集中營的?” “我是今年二月份到這兒的,具體日期我說不准。大概二月初吧。”他話說得很慢,音調極為深沉。 “是押解來的吧?” “不是押解來的。” “那麼誰和你一起呢?” “和我一起被埋的那些男孩子。” “總得有人把你們帶到這兒。” “黨衛軍的軍官。” “一共有多少軍官?” “十個左右。” “他們歸誰指揮?” “一名中校。” “他叫什麼名字?” 這時候,克立姆羅德站在屋子的左角。他的面前是布萊克斯托克拍攝的一張放大的照片。畫而上是一座焚屍爐,敞開的爐門,燒焦的屍體在閃光燈下顯得分外慘白。 “我不知道任何人的名字。”克立姆羅德鎮定地說。

他舉起一隻手,細長的手指觸到了光滑的相紙,彷彿在撫摩那張照片。然後,他擺動軀體轉過身來,靠在牆上。他凝視著一無所有的空間,臉上毫無表情。他那重新開始長出來的頭髮是深棕色的。 “你有什麼權利向我提這些問題?就因為你是美國人,因為你們打贏了這場戰爭?” “我的天哪!”塔拉斯心想。他像挨了一悶棍似的,生平只有這一回語塞。 “我並不覺得自己被美利堅合眾國打敗了。事實上,並沒有被任何人打敗的感覺……” 雷伯的目光落在一架玻璃櫃上,櫃子裡堆著好些卷宗,塔拉斯在卷宗旁放了一些書籍,雷伯正在瞧這些書…… “二月初,我們到達此地,”克立姆羅德說,“我們是從布痕瓦爾德來的。到布痕瓦爾德以前,我們一共有二十三個人,但是有五個男孩在那邊給燒了,還有兩個死在從布痕瓦爾德到毛特豪森的路上。那些把我們當女人使的軍官在卡車裡殺死了那兩個孩子,是我把他們埋葬的。他們走不動了,老是哭,他們的牙都掉光了,就顯得不那麼好看。這兩個孩子一個才九歲,另一個稍微大一點,大概十一歲。軍官們坐一輛轎車,我們坐的是一輛卡車,可是他們常常迫使我們下車步行,有時候用繩子套住我們的脖子,逼著我們跑步。他們就用這個辦法消耗我們的體力,使我們逃不了,甚至不想逃。”

雷伯用雙手抵著牆壁把身體從那兒撐開。他幾乎像處於被催眠狀態那樣目不轉睛地瞧著櫃裡的書,但與此同時他並沒有停止說話,塔拉斯覺得雷伯就像個小學生一面望著窗外的一隻鳥,一面背誦課文。 “我們到達布痕瓦爾德的時候,剛過了聖誕節。在這以前的一段時間,我們在克姆尼茨。到克姆尼茨之前,我們在格羅斯羅森集中營。到格羅斯羅森以前,我們在普拉紹夫集中營,那是在波蘭境內,靠近克拉科夫,當時是夏天。” 現在,雷伯完全離開了牆壁,開始慢慢地朝玻璃櫃那邊走過去。 “不過我們在普拉紹夫只呆了三個月。有幾個男孩在那兒死去了,主要原因是飢俄。一共死了六個人。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到達普拉紹夫以前,我們在森林裡步行了好長一段時間……不,我們先到普熱梅希爾……但在這以前和以後,我們走了好長時間。我們是從雅諾夫斯卡集中營出發的。我曾經到過雅諾夫斯卡兩次。一次是在去年五月,還有一次更早,是在一九四一年,那時我只有十二歲半。”

雷伯敘述經歷的方式很特別。他讓自己的記憶從現在向過去倒退,就像電影放映機倒片似的。他朝前走了三步,站到櫃子的緊跟前,和櫃子裡的書只隔著一層玻璃。 “這些書是你的嗎?” “是的。”塔拉斯說。 “第二次去雅諾夫斯卡以前,我在貝烏澤茨。我的母親漢娜·伊茨柯維奇和我妹妹米娜一九四二年七月十七日死在貝烏澤茨。我親眼看見她們被活活地燒死。請問,我可以打開櫃子摸一下這些書嗎?” “可以,”塔拉斯說時委實發了呆。 “我妹妹米挪當時才九歲,我絕對相信他們把她扔進焚屍爐時她還活著。我姐姐卡塔麗娜比我大兩歲,她死在一節火車車廂裡,本來我也被指定上那節車廂。她爬進一間只能容納三十六個人的車廂,納粹們卻硬塞了一百二十到一百四十個人進去,最後塞進去的幾個就躺在別人的頭頂上。納粹在地上撤了生石灰。我姐姐卡塔麗娜是最先一批進去的。到最後連一個小孩也塞不進去的時候,納粹關上了車門,把車廂拉到側線上,在太陽底下烤,一擱就是七天。”

他讀出了書上作者的名字:“沃爾特·惠特曼。他是英國人還是美國人?” “美國人,”塔拉斯問答。 “他是詩人嗎?” “和魏爾倫一樣,”塔拉斯回答. 那雙灰色的眼睛瞥了一下塔拉斯的臉,視線又回到上。塔拉斯提了一個問題,雷伯遲遲沒有回答,塔拉斯以為還得再問一遍。但是雷伯搖了搖頭。 “我還沒有掌握英語,只認得幾個單詞。不過我打算學英語,還有西班牙語。也許還要學其他語言,比如說俄語。” 培拉斯垂下眼簾,然後重又舉目。他感到茫然失措。自從雷伯·克立姆羅德進屋以後,塔拉斯坐在辦公桌旁,除了信筆隨便記下一些什麼外,沒有任何舉動。他突然對雷伯說:“你可以把這本書借去。” “我得花一段時間才能讀完。”

“你需要多久就放在你那兒多久。” “多謝,”克立姆羅德一面說一面又看了看這個美國軍官,然後繼續敘述。 “到貝烏澤茨以前,從一九四一年八月十一日起,我們在雅諾夫斯卡。到雅諾夫斯卡以前,我們在利沃夫我母親漢娜·伊茨柯維奇的父母家裡。我們是一九四一年七月五日星期六到利沃夫的。我母親想去看我的外公外婆,她在維也納領到了我們四個人的護照。我們是七月三日星期四離開維也納的,因為當時利沃夫已經不是被俄國人而是被德園人佔領了。我母親十分相信護照。但是她想錯了。” 雷伯開始翻動的書頁,但他的動作是無意識的。他俯下身去,以便看清別的書名。 “蒙田(注:蒙田(1533—1592)文藝復興時期法蘭西思想家和散文作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這個作家我知道。”

“你也可以藉去,”塔拉斯在一種感情的驅使下這樣說。 這二十本書他一直帶在身邊,聊以暫時忘卻戰爭的恐怖,如果要他從中只挑一本的話,那準是蒙田的這一本。 “至於我,”克立姆羅德說,“僥倖活了下來。” 塔拉斯重新讀了一遍手頭的筆記,藉以恢復泰然自若的神態。他按照時間順序把雷伯提到的集中營的名單念了一遍: “雅諾夫斯卡,貝烏澤茨,又是雅諾夫斯卡,普拉紹夫,格羅斯羅森,布痕瓦爾德,毛特豪森……”他問道:“你真的到過所有這些地方嗎?” 雷伯淡漠地點了點頭。他關上了櫃子的玻璃門,雙手緊緊地把塔拉斯借給他的兩本書抱在胸前。 “你是什麼時候成為那群男孩中的一員的?” 克立姆羅德離開玻璃櫃,朝門口的方向走了兩步。

“一九四三年十月二日,黨衛軍中校在貝烏澤茨把我們集中了起來。” “就是那個你不知道名字的中校?” “就是他。”克立姆羅德一面說一面朝門口又走了一步。 “他當然在撒謊,”塔拉斯心想,同時越來越感到心神不安。 “假定他說的其餘一切都是真的,”塔拉斯相信是這樣,“那就無法想像,這個具有如此驚人的記憶力的少年,居然把從一九四三年十月到一九四五年五月與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個月的那個人的名字給忘了。他在撒謊,他也明白我知道他在撒謊,但他不在乎。他並不企圖為自己辯解,也不想解釋他是怎樣活下來的。而且,他好像沒有任何羞恥或憎恨的感覺。也許他精神上受了刺激,尚未恢復……” 最後的那種解釋在塔拉斯看來最缺乏說服力。他自己也不相信。說實在的和雷伯·米歇爾·克立姆羅德的這次初會,時間頂多不過二十分鐘,塔拉斯卻感到,這個骨瘦如柴、連站都站不穩的少年具有一種能控制任何局面的了不起的本領。君臨一切——塔撿斯想到的就是這麼個詞兒。雷伯那雙灰白色的、深邃的眼睛後面蘊藏著旺盛的智力,塔拉斯十分具體地感覺到它的壓倒一切的份量。 那少年又朝門口走了一步。門框襯著他的側影,構成一種殘酷的美。他已經準備離去。這時,塔拉斯又提了最後幾個問題,主要是想延長這次會見。 “他就是那個用鞭子抽你、用煙頭燙你的人?” “你這是明知故問。” “就是那個和你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個月的軍官?” 沉默。雷伯又朝門口走了一步。 “你剛才對我說,那個黨衛軍中校在貝烏澤茨把你們集中在一起,時間是……” “一九四三年十月二日。” “那裡一共有多少孩子?” “一百四十三個。” “用什麼理由把你們集中在一起?” 雷伯微微地搖搖頭,表示他不知道。這一回他沒有撒謊。塔拉斯對這一點如此有把握,這使他自己也感到驚奇,匆匆地又問了幾個問題。 “你們是怎樣離開貝烏澤茨的?” “坐卡車。” “去雅諾夫斯卡?” “只有三十個人去雅諾夫斯卡。” “那麼另外一百十二個人呢?” “他們去馬伊達內克了。” 塔拉斯沒聽說過這個地名。後來他才知道那是在波蘭境內的又一個殺人集中營,可與貝烏澤茨、索比波爾、特雷布林卡、奧斯威辛和海烏姆諾並列。 “是那個中校選擇了三十個男孩嗎?三十個全是男孩?” “是的,你都說對了。” 雷伯·克立姆羅德又邁了兩步,已經走到門口。他站在門檻上,塔拉斯可以看見他的背影。 “我會還給你的,”雷伯說著撫摩了一下惠特曼的和蒙田的《散文集》。 “這兩本書我會還你的。”他微微一笑。 “請別再問了。那個中校把我們帶到雅諾夫斯卡,從那時開始,他就把我們當女人使。後來,由於俄國人不斷推進,他和其他幾個軍官一起向德軍謊稱去執行一項特別使命,把我們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達就是他們不殺我們的原因,除非我們支持不住。” “這6些軍官的名字你一個都不記得嗎?” “不記得。” 他在撒謊。 “有多少孩子和你一起到達毛特豪森?” “十六個。” “塞梯尼亞茲中尉在墓坑里發現你的時候,你們一共只有九個人。” “我們到達毛特豪森以後,他們殺了我們中的七個。他們只留下他們的寵兒。” 這番活是用一種從容而超然的語調說的。他跨過門檻,最後一次停止腳步。 “你的姓名可以告訴我嗎?” “喬治·塔拉斯。” “T,a,r,r,a,s,對嗎?” “對。” 沉默。 “我會把書還給你的。” 奧地利當時分為四個軍事佔領區。毛特豪森在蘇軍佔領區內。大批過去的囚犯被轉送到利昂丁的一個臨時收容難民的接待營,那是林茨附近美軍轄區內一所學校的校舍,阿道夫·希特勒曾經坐過這所學校的課椅,希特勒的雙親曾在學校對面的一所小房子裡住過相當長時間。喬治·塔拉斯、大衛·塞梯尼亞茲和他們那個調查戰爭罪行的單位也到林茨去了。儘管這次遷移使他們忙上加忙,但他們並沒有中斷搜索隱藏在當地的前黨衛軍看守人員的工作。 因此,直到幾天以後,他們才發覺年輕的克立姆羅德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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