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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骯髒的交易

獵物 内米洛夫斯基 14102 2018-03-21
骯髒的交易(1) 他不寒而栗。多麼恐怖的聲音啊……他心裡面非常清楚,有一個災難正在威脅著杜爾丹。可他能做什麼呢? ……他需要自己的精神、勇氣和力量,給自己,給自己一個人。但他還是等了片刻。如果聽見叫第二聲,他就會回去。但杜爾丹沒有再叫他。於是,讓-盧克走了。他在固定於走廊中間的地毯上躡手躡腳地走著,減輕腳步聲,屏住呼吸,讓他的朋友以為他已經走遠了所以沒聽見叫聲。 16 卡里克特-蘭昆在拉斯帕耶大道為自己保留的那套公寓看上去非常簡陋,令讓-盧克吃驚不已。年輕人還在名片上加上了這句話: “阿貝爾· 撒拉的女婿希望與您商談一些銀行事務,而您曾擔任該行的董事。” 如他所料,他很快就被接待了。

他走進卡里克特-蘭昆的辦公室。辦公室裡擺著科爾圖產的人造革大皮椅,椅背硬邦邦的,很不舒服,讓人想起在已經獲得名譽地位的律師家裡見到的那些家具,沒有必要把顧客挽留太久,想盡快擺脫他們,只要他們把捲宗留下就行了。當他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卡里克特-蘭昆正站在隔壁房間的門口,跟兩個年輕人告辭,其中一人胳膊下面還夾著一部相機。讓-盧克聽見他說: “感謝報社派你們來,先生們。感謝給一個無辜的人申辯的機會。” 兩個年輕人走了。蘭昆握了一下讓-盧克的手後,在他對面一張哥特式的雕花高背椅子上坐了下來。他依然穿著睡袍和拖鞋。他的面容蒼老,疲憊不堪,神色焦慮。他看上去沒有好好保養,鬍子也沒有好好刮過。讓-盧克聚精會神地看著他:“他會猜到我的心思嗎?……這個男人的精神、狂熱、雄心、激情和快樂使他一直光彩奪目。就像眼前的一道耀眼的強光,一定會妨礙他把什麼都看個分明。然而,他熟悉人類,了解別人。所以,我準備做的事情裡面存在不確定因素。而這正是遊戲使人娛樂的地方……”

“原諒我,”他說道,“原諒我跑來打擾您,但有人找過我……請允許我隱瞞他的姓名,至少暫時不說出來……有人想收購撒拉銀行的一千支股票,這股票現在歸我所有,我猜到了他購買股票的目的。” 蘭昆把兩隻手交叉著放到嘴唇邊,然後又迅速地分開了。 “什麼目的?”他沉默了片刻之後說道。 “他的目的是要提起訴訟,我敢肯定。” 蘭昆沉默了。他努力保持鎮定,但他的眼睛,讓-盧克以前見過的總是那麼炯炯有神、閃閃發亮的眼睛好像突然暗淡了下來,深陷在眼眶裡面。他終於問道: “有人叫您賣掉這些股票?他開價多少?” “四萬法郎。” 蘭昆嘆了口氣。 “您來這裡可能是想讓我出更高的價錢吧?……我會很樂意這麼做的,甚至都不會討價還價。當別人幫我一個忙的時候,我沒有討價還價的習慣。我甚至都不想弄清楚幫我這個忙出於什麼目的。”

他停了下來,用眼睛捕捉讓-盧克的眼神。他把手伸向一盒香煙,拿了一支出來,卻沒把它點燃,他用更低的聲音說道: “要是在以前,您來找我是沒有錯的。但我現在沒有錢,達格爾納先生。是的,您可能……不,您一定會覺得這是不真實的。一位政治家有一個黨派支持,到了像我所處的這種危急時刻會站出來助他一臂之力。可我……我已經眾叛親離,達格爾納先生,我已成了孤家寡人。我從前的那些個朋友都準備落井下石,我,我?……您能想像嗎?我這個人,可以毫不吹噓地說,是該黨派選舉出的惟一配得上政治家稱號的政治家,他們再也選不出像我這樣的政治家了……因為,反正您也了解我,比如說我對年輕人的講話產生了多大反響吧。現在倒好!他們想葬送的人卻是我。他們那些失去了理智的人,他們還不明白他們也會把他們自己葬送掉。我是黨的靈魂。您明白嗎?一陣狂風襲來,把我捲走。他們以為把我犧牲掉,他們的威信就不會喪失。可那是什麼事啊,我問您,叫人來搜查我的生活,我的過去,我用自己的純潔來回應他們,即使在很小很小的事情上面,我都清清白白。而且,您瞧,這就是證據,最好的證據。您跟我提出的這個交易,我根本就沒有可能答應,因為我沒有必須的錢。這就是殘酷的、痛苦的事實,而且千真萬確。然而,如果我像人們指責我的那樣去做,如果我幫撒拉發了財,叫我拿出這筆錢根本就不在話下。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我已經厭倦了像個罪犯一樣為自己辯護,厭倦了只給我帶來挫折失望的政治鬥爭。別……別提出異議……我不否認實現雄心壯志和功成名就帶來的快樂,可這一切對我有什麼意義呢?對我這種深沉的人有什麼意義呢?……誠然,您只看到那個作為公眾人物的我,照我說,只是木頭人一個,供那些忘恩負義的無知的人使喚。但我是那麼與眾不同,您要是知道就好了……”

“我對您深表同情,”讓-盧克柔聲說道,“實際上,您有那種不被理解、眾叛親離的人自衛的本能反應。您自然覺得我來這裡是為了一樁骯髒的交易。可是,我來這裡看您是有別的意圖的。可我現在再也不敢直言不諱地跟您說了。我在您看來,會是那麼的……那麼的天真……您一定注意到,在成人的精於算計和貪得無厭方面,年輕人以及他們的缺乏經驗,”他用充滿敬重和難以察覺的揶揄的柔美聲音說道,“您想過嗎,我來這裡是為了請您拿走這些股票,因為它們對您有用,或者至少可以問問您我該用什麼辦法才能最大程度地幫您。我不要您的任何東西作為交換,但我跟您再重複一遍,您剛才說的那番話,那麼痛苦,使我對人性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勝過我從所有的書本上所能了解到的,我感到非常尷尬。誰知道您在這個如此簡單的想來幫助您,竭盡所能地想幫助一個我敬佩的人的願望中發現什麼險惡的用心?”

他心想: “這個圈套是不是太拙劣了?……但用恭維話把人誘入圈套永遠都不會太拙劣。惟有奉承,人是經不起的。你要錢的時候,他馬上就會懷疑:他開始警覺,但恭維話只會使他飄飄然。” 蘭昆低聲道: “不,我從這真誠的聲音中聽到了天真的慷慨。但願天真這個詞沒有傷害您。從我的嘴巴里說出來的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溢美之詞。您知道我是多麼厭倦那些小小的算計,那些卑劣的利欲熏心,那些敲詐勒索,那種無恥行徑……現在卻有一個像您這樣的小伙子,幾乎還是個孩子,同情我……是同情,不是嗎?您在您的岳父家裡見到我,聽過我說話。您知道我不是一個壞人。您知道每天洶湧而來的侮辱和憎恨鋪天蓋地,要把我淹沒。也許是在哪一天,我偶然說出的一句話會觸動了您。”

骯髒的交易(2) “您怎麼能猜得到呢?”讓-盧克問道,他的臉上閃著光芒,還有那種美妙的天真,這種天真的表情很容易在年輕人的臉上煥發出來,也是他最有效的武器,“有一天,在那張只談金錢的餐桌邊,您在我面前說:'虔誠一些吧。真誠一些吧。放棄身外之物。'您的話語,您的語調,我不知道您聲音中的什麼東西使我……激動不已。您儘管吩咐我,蘭昆先生。不要懷疑。我能反對您什麼呀?……偶然的機會使我知道了誰是您的敵人,可是,唉!我也幫不上您什麼。但是即使是沒什麼效果的一片衷心也有一種您會了解的意義。現在,”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我告辭了。這是我的地址。我跟您再說一遍,儘管吩咐我。” “謝謝,”蘭昆說道,“謝謝。”

他拉起讓-盧克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裡握了一下才放開。 “您要知道……我很受安慰……您能來真是太好了……那些股票,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您認為的那麼重要,但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有意義的是,知道是誰背叛了我。” 讓-盧克有一刻差點就說出來了,他動了動嘴唇,然後沉默了。蘭昆焦急地看著他的臉。蘭昆想利用讓-盧克,就像讓-盧克想利用蘭昆一樣。讓-盧克幾次欲言又止,就像誘鳥笛一樣。 “您回頭再來看我,”蘭昆終於說道,他金屬般的聲音輕輕地掠過每一個音節,“對吧?我想更深入地了解您,您就像我年輕時的樣子,那麼熱情,那麼想為理想奮鬥。他們卻把我變成什麼樣的人了啊?您再回來。我會給您寫信的。” 說完這些話,他們就告別了。

17 讓-盧克回到家裡,發現妻子淚水漣漣。她在兩個狹窄的房間裡走著,恨恨地看著牆壁、家具和女傭的藍色圍裙。孩子在哭鬧,她撲到床上,兩隻手摀住耳朵。 “我要死了,我要死在這裡……” 讓-盧克看了她一眼,顯得很吃驚。真的,他已經把她忘了。她好像生病了。他說叫醫生來吧,但她就像一個生氣的孩子一樣,拒絕了。晚飯後,她叫他把燈關上,他幾乎同時上床,睡在她旁邊,慶幸終於看不到她,也聽不見她的聲音。 他滿腦子都是蘭昆,都是他說過的話。從物質上來說,他,讓-盧克一無所有。他心想: “我一無所有,我還一文不名。我還沒有掌握控制別人的方法。我只能通過計謀進入那個圈子,只能讓比我強的人牽著鼻子走。但蘭昆強嗎?……他會完蛋嗎?……這個,這就要看運氣了。但從邏輯上講,他是不會完蛋的……他們這些人,他們是不會沉沒的……再說,我也沒有別的機會。假如我把股票賣給庫圖,我還可以跟他討價還價一番,謀劃一番,多拿到五千或者一萬法郎……但也就這麼多了,到此為止了……那麼,利用只有我才有的東西,利用我對人的某些了解……蘭昆是個愛慕虛榮的人,更看重別人對他的仰慕。相較於野心,他更愛慕虛榮。這一類型的人在權力中尋找著某種形式的愛。現在,他已經是孤家寡人了,喪失了他最喜愛的頌揚他的貢品。而一個沒什麼利害關係的年輕人,忠貞不貳的友誼,所有他昨天還忽略了的東西,現在給他的話,他一定覺得如獲至寶。如果我知道往後……而那正是我所要的……我負責這件事。我只要他讓我走進那個圈子,熟悉人情世故的技巧,在他們中間活動……必須做偽君子,騙子,必須陽奉陰違……正好合適,我沒有別的武器……尤其是必須接受一貧如洗的日子,而那四五萬法郎也許能讓我安穩過上一兩年。可是一兩年過後怎麼辦呢?……這已經不是可以對自己說'跨出那糟糕的一步就萬事大吉'的年月了。今天的這一步一旦跨出,我確信將來還將在原地踏步。對此我確信不疑。經濟危機和失業不會過去。這是在冒險。但我的全部生活都是在和苦難玩捉迷藏的遊戲……必須賭它一把。”

想著想著,他終於睡著了,只有孩子餓了的哭叫聲才能把他吵醒。他在睡夢中隱隱約約聽到愛蒂的呻吟。他朝她轉過身去,摸了摸她的臉:她在發燒。她呻吟著說肚子和頭痛。他必須起床,去把醫生叫來:屋裡沒有裝電話。醫生來了,說是嚴重的卵巢炎發作,當天就得給愛蒂做手術。醫生走了。讓-盧克坐在床沿上。他看著愛蒂,耷拉著頭。護理,療養院,手術,所有這一切都要用錢。必須去找庫圖,和他商量……“啊!那不行,”他心想,“為這個我不再喜歡的女人……”因為任何幻想都不存在了,他不再愛她,不會為她做出任何犧牲。他不會為了她葬送自己的前程。 “我沒有錢。”她低聲說道,“得上……醫院。” 她仍在呻吟: “我不想去醫院……我快死了……我不想,我害怕……”

“你理智一點。我沒有錢了。除了一日三餐和孩子的牛奶錢,我沒有多餘的錢了。你明白我所說的……我們什麼都沒有……布拉什醫生會讓他們接受你住院。” “你去找錢!……如果你還愛我……如果你愛過我。” “到了這種時候最熾烈的愛情都無能為力。” “假如你愛我,你就會想辦法。可你不愛我了,你從來就沒愛過我。你娶我,因為我是阿貝爾· 撒拉的女兒……我討厭你……我快死了,我感覺到了,我知道了,我死了責任在你!……” 當她的情緒稍微安定一些,她又叫他: “讓-盧克?……那些股票可以賣嗎?……” “庫圖跟她說過這件事了。”他心想。從這一刻起,他就只有一個念頭:要不惜一切代價讓她不再在這上面打主意。 “我可憐的女人,我已經知道這件事了。那個人現在沒有辦法弄到一分錢,而且那是個無賴,千萬得提防……而且我們可能招來最致命的麻煩……今後,也許……我再告訴你一遍,從這邊是不可能弄到錢的。” 她轉過身去,又開始呻吟起來。他靠近她時,被她推開了。 女人會憎恨那個不懂得幫她遠離不幸的男人。 骯髒的交易(3) 快到中午的時候,救護車來家裡把她接走了,讓-盧克獨自一人待著,等蘭昆答應過的那封信。 他一整天都在等,但沒等到,第二天也沒有。醫生立即給愛蒂動了手術。吃完午飯後,他要在探視時間去看她。他沿著水泥小路,在那些磚房之間慢慢地走著。愛蒂躺在一間普通的大廳裡,穿著粗糙的病號服。他幾乎認不出愛蒂了。他只待了片刻時間,然後就走了,耳朵裡滿是成百上千的探視者的嗡嗡聲,他們慢慢地往前移動腳步,穿過大廳,朝一張病床俯下身子,然後就離開了。愛蒂· 撒拉也躺在那裡……真是……難以置信……可是怎麼就難以置信呢,她和別人一樣,都是人……這家醫院裡住了上千女人。要是她非得治癒的話,她會和別的女人一樣痊癒的。 第三天,他終於收到了蘭昆的一張藍色的紙條,邀請他去吃午飯。 吃飯的就他倆。卡里克特-蘭昆一上來就談阿貝爾· 撒拉。然後,他問道: “我很好奇地想知道您是怎麼看我的?……公眾人物通常是如此不同於親密的人,惟有親密的人才是真誠可靠的……您認識我,您聽我說過話……您知道我批評別人毫不留情。您以為我在這洶湧而來的憎恨中泰然自若。那我要告訴您,那不是……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比我更需要被人愛。仇恨使我失望,確確實實。那種感覺我難以言表。” 讓-盧克心想,他一定很容易忘記他本人對別人說過的侮辱的話吧。他特別好奇地看著卡里克特-蘭昆。對他來說,一切就全靠這個人的本性了。好像很容易明白……可是……一個人總是在某些方面不協調的,他心想……蘭昆說道: “沒有人比我要求更低,並不貪求物質財富……您覺得我野心勃勃嗎?……可我只求安寧和友誼……我會生活在一間空蕩蕩的房間裡,四面牆壁刷上石灰就足夠了,幾本書就夠了……” 他是真誠的,不只是在他說話的時候;他住的那個房間裝潢的確非常簡樸,而他也似乎很滿意。他一有可能就離開部裡的辦公室回家,他說道。阿貝爾· 撒拉到底用了什麼誘餌,讓蘭昆也捲入他那已經一塌糊塗而且很容易就一塌糊塗的金融事務的? ……可是,沒有放誘餌的話,那可能嗎? ……除非是被成功寵壞了的政治家、身居高位的大人物的輕率……可是,這個蘭昆,決不是個傻瓜。時不時地,一些惡毒的真知灼見顯示出他對人的了解,顯示出他是一個很現實的人。但這些品質,他似乎並沒有在自己的身上發現,並不賞識它們,更看重被他稱為“敏感”的精神價值。這個蘭昆,他在某些方面是悲愴感人的,他臉色蒼白,他那南方人的本來就有些浮腫的臉部因為愁悶而更加腫脹。 他們再次提起阿貝爾· 撒拉。 “我岳父的睿智。”讓-盧克先開口。 蘭昆慍怒地撇了撇嘴,極不情願地承認道: “如果您要這麼說……那是一種有分析能力的睿智……乾巴巴的……可是,我的孩子,那不是一個領袖……他不具有那種快速的洞察能力和判斷能力,那是天才才具備的能力……另外,我個人與別人交往並不因為他的智慧。今天,哪個人不聰明呢?……聰明人滿街都是。但是直覺、敏感……撒拉完全沒有這種品質。還有對金錢的憂慮……” 他張開雙臂,一個暴露他寬大胸懷的動作: “老實說我不懂……” 見坐在自己對面的是個畢恭畢敬的年輕人,他漸漸地重新感覺到自己的完美。當讓-盧克說到成功這個詞的時候,蘭昆微笑著對他說: “成功只是一個習慣問題。幾乎可以這樣說,它已經融入到您的生命中,從此再也不能棄絕,我承認,但它並不能帶來幸福。相信我,我的小達格爾納,幸福,就是您二十歲的青春年華。您還需要什麼呢?……您什麼也不需要……年輕的時候是很貧窮,但生活在貧窮中仍然很幸福。而且,你們這些年輕人,你們如今喜歡像斯巴達人一樣刻苦耐勞,不是嗎?……艱苦樸素的生活,野營,冬季運動,走公路出遊,少男少女在一起,自由自在,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妙、更令人陶醉的?……年輕人只需要自由,難道不是嗎?……您要是知道我是多麼羨慕您……” 他突然陷入深深的遐想中,嘆道: “親愛的孩子,這就是那個被稱作大人物的,被眾人利用的木頭人的真實面目。您老實說,這讓您吃驚……老實說……” 現在,他陶醉在自己的柔情和對自己的憐憫之中,然而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的計劃:確切地知道在他的隨從中究竟是誰背叛了他。他謹慎地用幾句話來試探讓-盧克。 “我懷疑周圍的所有的人……我最持久最親密的朋友……您不知道,去揣測誰是壞人多麼不符合我的個性。所以,您也認識的那個庫圖……” 他停下來,看著讓-盧克,讓-盧克讓自己的眼皮稍微動了一下,蘭昆馬上就察覺到了。蘭昆氣憤地說道: “就是庫圖,是不是?……啊!我早該預料到了……這個混賬東西,我把他從污泥中撿起來……一個應該對我感激涕零的傢伙!……庫圖?……豬東西!……他……真讓我難過……” 他的心像是真的受到了打擊,讓-盧克對人類根深蒂固的理想主義深感驚奇:還有什麼比被自己受恩的人背叛更自然的事情呢? ……他開始感覺到,世界的不公,只是在針對自己的時候才顯得忍無可忍…… 蘭昆站了起來,走到窗戶邊,久久地註視著窗外。他的一舉一動,哪怕是最簡單的動作,都是由最真摯的感情激發出來的,具有難以形容的戲劇特徵,而且來自一個優秀的演員,一個真正走進人物的內心世界、從不誇大其特點的優秀演員。然而,讓-盧克清楚地發現他是一個習慣了前呼後擁的人,多年來在各種場合忍辱負重,全心全意,大聲說出自己的憤怒和仇恨,周圍總是圍著一大堆看不見的人,永遠都不是一個人。 骯髒的交易(4) 他朝讓-盧克走了過來。 “好啦……我被所有的人拋棄了……” “還有我呢,”讓-盧克喃喃道,他的心隱隱跳動,使他的聲調有些激動,這一下終於把蘭昆打動了: “啊!我可憐的孩子!……”他嘆道。 他沉默了一會兒。 “這個庫圖,”讓-盧克說道,“這個人的個性跟您沒有哪一點相像,好像一點也不合乎您對別人的要求……” “我只要求一樣東西,”蘭昆言簡意賅地說道,“絕對的忠誠……不是對我,我的孩子,相信我,不是對我,而是對我的思想……” “您可以吩咐我。”讓-盧克柔聲說道。 蘭昆猶豫了片刻,然後他做了一個慌亂的手勢: “是的,但要注意,庫圖什麼都做。我每時每刻都需要他。您能把時間都給我支配嗎?” “當然,我可以……” “您聽著,”蘭昆說道,“我們說得更明確一些,甚至醜話說到前頭。您確實可以幫我,但我這邊現在只能給您很微薄的工資。每月八百法郎。如果您覺得這工資合適,我就讓您做我的秘書,私人秘書,沒說的。您能從我這裡比從書本上學到更多人類熱情的機制。至於……至於您前一天來找我說的那件事,我知道了,我會口授一些文件給您簽字。那麼,說好了,您是我的人了?” “完完全全屬於您。”讓-盧克說道。 18 蘭昆給的那八百法郎很難維持生活。三個星期過去了,愛蒂還在住院,用人來家裡照顧孩子,讓-盧克整天和蘭昆在一起,或者為他東奔西走。蘭昆委派他一個接一個地拜訪他本人在政界的所有朋友,懇求他們找一個能夠幫助他的人為他辯護,可是他們給他的惟一支持就是建議他馬上辭職。對他的攻擊來自四面八方,但他卻無法估計他被人憎恨、被人拋棄到了什麼程度。讓-盧克帶回來的含有一丁點同情的話都會被他抓住不放,而那些話常常是讓-盧克自己杜撰出來的。 “他說了他對我表示同情嗎?……啊!這種同情,我們知道多少錢一尺……但他的確切措辭到底是什麼?……當心,我的孩子,那非常重要……你覺得他真的對我的為人和我的思想表示同情嗎?你認為他有可能把他的同情表現出來嗎?……他害怕,是的……我明白,他也害怕……可是,說到底,總不能讓一個人活活餓死吧,仁慈的上帝啊,因為另外一個人的錯誤……我要為撒拉的貪贓枉法負責任嗎?……他徵詢過我的意見嗎?……我事先知道嗎?我?……可是,必須,必須堅持住。”他握住讓-盧克的手反复說道,“不是嗎?……你相信我吧,我的孩子……你要是知道你對我有多麼重要……” 讓-盧克的全部精力都用來激發他那漲落得同樣快的熱情,這種熱情可以激發他最大的但卻是時斷時續的勇氣,而且世界上任何人的崇拜都可以支撐它,只要那個人在他身邊,只要他一遍又一遍地說:“您的旨意,您的工作能力,您的智慧,您那領導人的靈魂……” 這並不是說他心底里真的相信那些話,而是那些阿諛奉承的話對激發他去行動是必不可少的。 然而,當讓-盧克在蘭昆的朋友之間周旋的時候,他想到了他的對手們:只有在攻擊別人的時候,才能更好地自衛。然而,蘭昆在黨內的地位已經是無藥可救了。他只能轟轟烈烈地與它分道揚鑣。阿芒· 雷蘇爾並不想傷害蘭昆本人,那個黨派是犧牲蘭昆垮台還是被蘭昆弄垮,對他來說都無所謂。必須得到阿芒· 雷蘇爾的幫助,要他幫助他以前的政敵,與此同時要這個政敵敗壞該黨的政策,破壞內閣的團結。 讓-盧克在庫圖的斡旋下,努力使這兩個人言歸於好。這個遊戲使他激動:棋子是兩個大活人,必須利用他們的弱點,他們的虛榮,他們的仇恨和他們的恐懼。必須安撫他們,奉承他們,依次讓他們心神不定。而他本人的目的似乎也達到了:人們都認識他了,習慣了他的面部表情和他名字的每一個音節。他們總是說:“那就去問達格爾納好了……”“達格爾納會把它安排好的……”對蘭昆來說,讓-盧克已經是必不可少的人了,因為鞍前馬後都是他,因為蘭昆的嘴巴動一下,隨便做一個手勢,他全都明白是什麼意思。這些人,他們是多麼快就握手言和了啊……他們好像生來就是為了餵養他們將來的對手、他們的政敵的。習慣了拋頭露面、講究排場的生活,使他們給人留下的印象並不是值得信任,而是一種表面上看來值得信賴的友誼,但這對讓-盧克來說已經足夠了。 日子,在東奔西走、在一通又一通電話、在聚會閒談中一分一秒地流失。晚上,很晚的時候,他才回到陰暗狹窄的家裡,沒有受到好好照顧的孩子在啼哭。當讓-盧克看見這個孩子和繫著臟兮兮的藍圍裙、笨手笨腳的用人時,他感覺比看見愛蒂躺在床上更加悔恨。愛蒂不值得給予任何同情,可這個孩子……可是,他不願意往這方面想……無論為什麼獻身,為一個人還是為一種思想獻身,都是錯誤中最可悲的錯誤。老達格爾納難道不是最好、最慈祥的父親嗎? ……可他做了什麼呢? ……什麼也沒有做……除了窮困潦倒,他沒有給孩子們留下任何東西。唉!世界上的好心人不再有太平…… 一天夜裡,孩子病了。讓-盧克很晚才回來,發現孩子用那條藍色的舊圍裙裹著,嘴巴里含著圍裙,躺在用人的腿上還沒睡著,正燒得厲害。他再次滿大街地跑,找一個醫生和一家藥店,恐懼和深深的憐憫再次交織在一起,幾乎使他承受不住。醫生建議給孩子洗浴,還開了一長串處方和特定的食譜,但讓-盧克是不可能監督到的,因為母親不在家,而他又整天在外面。讓-盧克把水燒熱後,灌滿了放在廚房裡的小浴盆,雙手笨拙地將孩子放進了水中。用人站在他旁邊,睡眼惺忪,晃著胳膊,看著他在那里手忙腳亂都沒想到要幫他一把。剛開始,孩子尖聲叫著,掙扎著。水溢到了地板上,弄濕了讓-盧克的衣服。一盞小燈半明半暗,照著房間、骯髒的奶瓶和散亂的衣物。突然,孩子變得非常安靜了,他浮在水面上,父親的兩隻手托著他,他似乎在目不轉睛地看著前面。他很瘦,一張小臉凹陷著,沒有肌肉。讓-盧克心想: “我從來就沒有把他放在心上……” 他聽著孩子急促的呼吸聲,感覺到那個發燙的身體緊靠著他。在這間寒磣的廚房裡,在這個已經在椅子上睡著了的老婦人旁邊, 累得半死不活、吃得又差的讓-盧克,正擔心得發抖,他心想,如果孩子死了,錯誤將是他釀成的,是他一個人的錯誤。照在水面上的燈光輕輕地搖晃著,孩子不再哭了,不再動了。儘管讓-盧克費力地把孩子的頭托出水面,水還是弄濕了他的臉和細細的黑頭髮。他一直定定地看著前面,可能在看浴盆裡的水流。 骯髒的交易(5) 讓-盧克對這個孩子比一個普通的父親更負有責任。他曾經是那麼盼望他出生。他把孩子從那種非常幸福的虛無之中拉出來,不是因為缺乏理智的愛情,而是因為他需要這個孩子,因為他以為這孩子將可能給他帶來輝煌的前程和財富。這個嬰兒,這個小惡鬼,他可是個活生生的生命;他已經感到揪心的痛了。 “可我並不愛他。”讓-盧克絕望地想。跟自己撒謊毫無必要,在他的心中,既沒有對這個孩子的愛,也沒有對愛蒂的愛……他身上全部的愛的源泉都被榨乾了……他低著頭,感覺到孩子在手上的分量,想起了孩子降生的那個晚上,還有另一個晚上,另一天夜裡,離孩子降生的那個晚上更遙遠,他渴望、想像、需要這種生活。一種隱隱約約的、難以忍受的悔恨充滿了他的心,但他把它排解開了,竭盡全力把它推開了……“什麼呀?……很可惜,我又不是女流之輩……一個孩子,算什麼東西啊?還會有其他的,要是這個孩子……”不會的,這孩子會活下去的。啊!快弄到錢,快弄到錢……假如他答應了庫圖提出的交易,他就會有足夠的錢來照顧這個可憐的孩子,照顧愛蒂,他的妻子,無論如何……難道他什麼都不虧欠她?他咬緊牙關:“不……什麼也不欠……什麼也不欠……那個女人,她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對她沒有責任……”再說了,他現在能怎麼樣呢? ……他不可能走回頭路。覆水難收。哪怕? ……不,不! ……他的整個身體好像在拒絕向這個孩子屈服,拒絕想像中的義務,在拒絕接受中繃緊了……這時候,醫生指定的出浴時間到了。他試圖把女傭叫醒,但怎麼叫都是白搭。女傭坐在椅子上,下巴碰到了胸部,一團灰色的頭髮亂糟糟的,她累壞了,睡得正酣,鼾聲像嘶啞的喘氣。讓-盧克把孩子從浴盆裡抱起來,把他擦乾,讓他躺好,就像醫生吩咐他做的。這個小惡鬼,他輕輕地呻吟著……讓-盧克用笨拙的雙手幫他蓋好被子,然後他怯生生地摸著孩子的臉,小傢伙哭得更兇了。讓-盧克把他留在那裡,自己則倒在隔壁餐廳裡的沙發床上,很快地就只有白天的一幕幕情景浮現在他的腦海裡。蘭昆會做什麼? ……雷蘇爾會說些什麼? ……如果內閣垮台了,蘭昆將參加下一屆政府,他將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進去,而讓-盧克的職業生涯也確定了……蘭昆可能會忘恩負義。 “但我會阻止他忘恩負義。”讓-盧克心想,“我知道的內幕太多。不,一切都會順利的,一切都會圓滿成功。” 他在亂糟糟的毯子下面、窸窸窣窣地翻來覆去折騰了很久,最後終於睡著了。孩子的病好了,但那天夜裡,讓-盧克終於成功地扼殺了他年輕時代的最後一陣情感衝動。 19 讓-盧克沒再見過杜爾丹。一天晚上,卡里克特-蘭昆破例地比平常早些讓他下班,晚上六點鐘他就回家了,發現有一個女人在家裡等他。愛蒂前一天從醫院回來了,但還得在床上躺著。那女人獨自一人坐在小餐廳裡,見讓-盧克進來,她站了起來。 “我是以杜爾丹的名義來的。我叫瑪麗· 貝朗熱。” 他一下子就認出來了,但她讓他失望:瘦瘦小小的身材,弱不禁風的樣子,臉色蒼白,沒有一點兒血色,也沒有塗抹一丁點脂粉。她穿著很樸素,甚至可以說很寒磣,一條黑色的短裙和一件穿舊了的收腰短皮上裝,鑲了紅棕色的邊,一頂黑色的貝雷帽被她急切地從頭上摘了下來,於是他認出了那幅肖像上的髮型,不太長的淺色頭髮只到細頸部,他稱之為“大天使的髮型”。 他示意她坐下。孩子在隔壁的房間裡啼哭。讓-盧克再次感覺到那種壓抑,以及屋子裡的氣氛在他心裡激發的那種令他惱火的愁緒。 他突然說道: “在這裡說話都聽不見,跟我隨便去哪一家咖啡館,隨便哪個地方,您可以跟我說話。” 她阻止了他: “不,不,我等您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了。您聽我說,”她低聲說道,“塞爾日被抓起來了!交五萬法郎就可以撤訴。我一整天都在挨家挨戶地借錢,可我沒有親朋好友,我孤身一人,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做不了,”她絕望地重複道,顫抖的嘴唇顯出一副苦相,“可我以前能弄到這筆錢的。交了錢就可以撤訴。” “塞爾日被抓了,”讓-盧克喃喃道,“什麼原因?” “造假,”她說道,“我見他弄到錢。我沒有猜到,甚至沒有去懷疑……我要是早知道,我的上帝啊……他是今天早晨被抓的。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只有您……您是他的朋友。” “您看看我是怎么生活的,”讓-盧克指著陰暗的狹小房間和破舊不堪的家具說道,“我到哪裡去弄五萬法郎啊?”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彎下腰,抓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個破舊的小黑包,拉開房門。 “是的,可能……請您原諒。我實在是不知道去敲誰的門。” 她補充說了一句: “他完蛋了。” 他動了一下,想把她留下來,但她已經消失不見了。他走到窗戶邊,目送著她穿過大街。她走得很快,在街角就好像被影子咬住了一樣。他再次感覺到一個人的渺小和恐懼,站在河岸上,看著一條生命在水里掙扎,卻沒有能力幫他。可是試都不去試一下是說不過去的。就這麼拋下杜爾丹是說不過去的。可他能做什麼呢?老天爺啊! 他心想: “也許通過蘭昆……” 但蘭昆決不會同意去關註一個應該受到法律懲罰、應該坐牢的人的。他太清楚別人正虎視眈眈地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任何小動作都不會放過。而讓-盧克也一樣啊,對於他正在玩的遊戲,他每走一步都得千萬留神。 他慢騰騰地走到愛蒂身邊,睡下了。第二天,他想的還是杜爾丹,想去看他,找一位律師。後來,他怕了。他的任何小舉動都可能把他和蘭昆間接地牽連進去。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他放棄了搭救杜爾丹的念頭,任由他接受命運的安排。 過了幾個月,開庭的時候,他才再次見到杜爾丹。那一天,蘭昆必須對眾議院提交的質詢做出回复。讓-盧克事先為蘭昆準備好了發言稿。部長只是簡明扼要地告訴他大概的提綱怎麼寫。這就是領導的工作,剩下的都是些附屬的、無關緊要的小事情。讓-盧克還擬好了所有的開場對白,這些對白把第二天的會議演變成了一場戲,劇本已經提前寫好了,而結局卻要接受觀眾的反复無常和難以預料的各種反應的考驗。 在眾議院聽證會開始之前幾個小時,讓-盧克去了法庭。面對空無一人的審判大廳,杜爾丹的命運在跟他開起了玩笑。一個被官方指定的外籍律師為杜爾丹作辯護,律師幾乎不會說法語。最後,他被判處五年監禁。 骯髒的交易(6) 20 位於廊柱中間的議會大廳的專席上,全是正襟危坐的聽眾,他們在那裡等待政界的頭面人物們到場,心中暗暗地充滿欣喜。這些人對說話的語調、詞藻、動作和叫聲的優美的感受力,要大大超過發言人的準確性和深度。下面的大廳還是空的。雕像,白色的壁龕,仿大理石圓柱周圍都是紅色的掛毯,掛毯的顏色不再令人想起革命的鮮血,只會讓人感受到劇院裡的紅色和豪華。在座的觀眾興致勃勃,好奇地說道: “今天,卡里克特-蘭昆將會說到撒拉銀行的事務。他被牽扯進去很深。你聽他說過話嗎?他很……” 外面已經是1月的黃昏,黃昏已因季節的原因而提前來到。一陣凜冽的寒風從河堤上吹過,讓-盧克從法庭走出來,來到議會大廳。他滾燙的臉上,還有那又冷又乾的寒風留下的痕跡。他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了一個老頭子,他自己則緊靠著柱子站著。演說者的專席就像是一部神奇的機器,高踞於空中腳手架之上,議會主席在那裡俯瞰整個大廳,卡里克特-蘭昆馬上就要在那裡發表讓-盧克為他準備好的講話,他將在讓-盧克為他配器的樂譜中演奏自己的角色。 這檔節目的結局如何? ……是主演贏得滿堂喝彩,還是灰溜溜地逃走,在幕布後面像變戲法一樣變得無影無踪,灰飛煙滅? ……卡里克特-蘭昆的命運在議會和法院,在讓-盧克已經走進過的這兩座大廈之間左右搖擺。如果一切不順,卡里克特-蘭昆無疑也會坐到刑事法庭陰冷的小廳裡,先前杜爾丹坐的那個位子…… 讓-盧克搖了搖頭:不應該去想杜爾丹。確實不該這麼做……他必須把他全部的熱情,全部的注意力投入到這裡,投入到今天將要發生的事情當中,投入到剛開始實現的事情上。 隨著一個他沒注意到的信號的發出,他腳下的樂池被四面八方湧進來的人擠滿了。人們從各種入口、各種開間擁進來。片刻之間,紅色的凳子上,眾議員——他們是群眾演員——就座。從他們的臉部表情看,他們有些心不在焉,有些厭倦。他們在議會任期裡,聽過那麼多的演說,在那麼多的戲劇中扮演過角色,感覺已經變得很遲鈍。 然而,他們還是得體地準備著他們的角色。當蘭昆出現並登上那個專席,周圍圍著像鏈條一樣的議會的庶務人員組成的人牆,而對面是速記員和記者,眾議員用又低又沉的奇妙的嗥叫聲迎接他,彷彿在盡情宣洩他們身上的音樂才能。就像管弦樂隊最初的節拍響起來一樣,聽眾們明白演出已經開始了,於是把身體前傾,激動得發抖。 蘭昆幾乎就在同一時刻發起了進攻。從大廳裡升起的竊竊私語聲使他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手勢都特別突出。讓-盧克聽著,沉醉了。真是一流的演員……他是多麼善於用自己的聲音、面孔和真誠來表演啊。也許可能有人會批評他做了太多的強調,對一些重點語句白費功夫,音質糟糕,平常的聲調必須提高,還有,同樣的句子不同演員過於頻繁地使用,可以說已經失去了威力和影響力,已經失去了意義,所以必須用悲愴感人的聲調加以修飾,或者加大諷刺的成分。 現在人們是多麼專心地聽他講話啊……他開始攻擊他自己那個黨派的政策,和顏悅色地,使用謹慎的短句,那些不知道其用意的人在猶豫,在等待,害怕蛇的毒液吐在花的下面。時不時地,短暫的掌聲從反對黨的陣營中響起,但才響起就停下了,因為他們還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他真的決定拋棄他自己的黨派嗎? ……抑或只是偽裝? ……蘭昆讓他們等著,讓他們激動得喘不過氣來…… 但這時,他的聲音抬高了,把讓-盧克為他寫的那些話砸向人群,讓-盧克卻已經聽不出那是自己寫的話。這個卡里克特-蘭昆,穿著睡袍和拖鞋的時候,是那麼的渺小,現在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漸漸地,讓-盧克忘記了自己認識的那個卡里克特-蘭昆,看見的只是一個在當眾表演的公眾人物。這種感覺真的很奇特。他開始接觸蘭昆的時候,蘭昆是那麼渺小、柔弱的一個人,現在卻又因為他的個人魅力、同仁的關注和聽他演說的安靜專注的人群,而重新變得高大,而這魅力卻是與一個名字,與一些熟悉的表情緊密相連的。 蘭昆突然推開堆在面前的演講稿,走下講壇,開始即興發揮。他放開膽子,冷嘲熱諷。他時而譴責對手,時而又把他們捧上天。他時不時地用熱情到幾乎虔誠的聲音說到“自由”、“理想”、“進步”等字眼,不僅讓人群因為某種肉體的激動而瑟瑟發抖,也使讓-盧克戰栗不止,這種激動與詞句的含義和內容關係不大,倒更是由於聲音的顫抖引起的。 只用了一句話,卡里克特-蘭昆就把人們對他的指控推得一干二淨。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讓-盧克事先收集了證據,但蘭昆卻把它們拋在一邊,忽視它們,藐視它們,不是用數字或者確切的話語,而是用奔放的激情和飛揚的文采取而代之。面對抗議聲,他提高聲音反擊,聲音那麼高亢,輕而易舉就蓋住了大廳裡的喧嘩,激起人們的讚嘆,就像一個演員有著優秀的音質,毫不費力就達到了非常優美的最高的音域,就像玩兒一樣。 現在他可以放心地讓他們大喊大叫了,因為他已經確信自己任何時候都能掌控他們。他喘著氣,看著腳下的人群,昔日的朋友、對手、嫉妒者、漠不關心者,所有那些把他拋棄的人。亂哄哄的聲音向他襲來。笑聲、譏笑聲響徹整個大廳,“啊!啊!啊!”的聲音漸漸地佔了上風,使凳子同時搖動,整齊劃一得就像一條看不見的線一樣,就像筆直的墨線一樣,然後是雷鳴般的掌聲。 讓-盧克心想他們的力量就在這裡,一種不能低估的可怕的力量,這種力量在於人多勢眾,在於團結一致。是他安排了這些民眾嗎? ……不,他只是那個躲在暗處的作者。所有的功勞都屬於那個無與倫比的表演者,而此刻這名表演者看上去並不疲憊地重新講話了,講他自己,他的生活,他的心。他的聲音裡有些歇斯底里的音符,就好像他很難止住眼淚,但他似乎並不為此感到恥辱,而是恰恰相反,他要讓眼淚流下來,讓所有的人看見他淚流滿面。他猛地張開雙臂,然後又收回放到胸前,顯示他的心所在的位置,他的痛苦,他的苦難以及純潔的心意。這是他的最後一著,大廳裡歡聲雷動。勝利了。卡里克特-蘭昆在朋友們的簇擁下,離開講壇,蹣跚地走著,容光煥發。戲演完了,只剩下推翻內閣。讓卡里克特-蘭昆在他從前的對手組成的新內閣中擔任部長一職,並提拔讓-盧克擔任部長辦公室主任。世界終於打開了一扇門,一扇可以進去的門,一扇可以強行打開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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