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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獵物》 第二部家族的標誌

獵物 内米洛夫斯基 16554 2018-03-21
家族的標誌(1) 四年之後,自結婚後就沒見過父親家人的讓-盧克,到維希納來逗留了幾個小時。維希納的房子準備出售了。 克洛蒂娜不久前嫁給了里奧姆的一名律師。她的母親和弟弟將可能和她一起生活。家庭膳食公寓沒有辦成功。那棟樓房已經破舊不堪,光線昏暗,幾乎要坍塌了。一家人聚集在樓下的大廳裡等候讓-盧克,廚房裡飄出的一股淡淡的味道,與雨水、霉味和像是舊牆呼出氣息的牆1硝臭味混在一起。 春天剛開始,這是一個寒風刺骨、變幻不定的季節。花園裡的家具像從前一樣,堆放在樓下的房間裡。那串槌球的綠色球在腳底下滾動。在讓-盧克最喜歡的那個位置,在窗前,能聽到公路上的汽車聲,遠處火車的汽笛聲,外面世界的氣息也是從那裡進入封閉的、令人窒息的房間,那個位置現在是另一個男孩——約瑟在等待,等待著一時的機遇。他十七歲了。他只知道自己的學校和這棟在寂寞的冬天裡顯得陰森恐怖的房子,比夏天帶來的少得可憐的幾個寄宿生更可怕。這是一個瘦弱的早熟的孩子,長著俊美的面龐、深色的頭髮和達格爾納家的人特有的額頭,皺眉頭的時候會在額頭上挖出一條筆直的細線條,就像是老達格爾納遺傳給兒子們的家族的標誌。

女人們在做縫紉活,白天微弱的光線從黑杉的樹枝間透進來。克洛蒂娜有了身孕,身體發胖了,滿臉的喜色,而瑪蒂爾德還像從前一樣又瘦又乾。她們在說話,說話聲時而低得像竊竊私語,時而升高就像最激烈的吵架,而實際上她們談的只是要繡的絲線或者圍嘴該用什麼顏色。啊!不想再見到她們,不想再聽到她們說話!約瑟心想。遠走高飛!多麼美好的夢想!但不是去那個陰森森的里奧姆,而是到巴黎生活,只在巴黎生活,終於開始生活……讓-盧克曾經也像他一樣孤獨,沒有錢,無依無靠,可後來他卻學會了駕馭別人,成就了一門理想的婚事,功成名就了。 “為什麼不是我?”約瑟心想。對於撒拉銀行的金融崩潰和讓-盧克經歷過的苦難時期,他知之甚少。現在,可以說,讓-盧克有錢了,有影響有威信,有卡里克特-蘭昆這座靠山。他已經完成了這個從尋常生活中一步登天的壯舉,再也不用去干那些把人累得半死不活的賣苦力的活了,為了那點可憐巴巴的活命錢,過那種漂泊不定的日子,而所有這些正是約瑟認識的那些人的遭遇,也會成為約瑟本人的遭遇。誠然,假如他跟隨母親去里奧姆,他的一日三餐是有保障的。 “但這還不夠,不,還不夠。”他一面想,一面把臉緊貼在窗戶玻璃上,瞇著眼睛,以便更好地追尋自己的夢想。別人在他姐夫的一個朋友那里為他找了一個公證人的書記的差事。不,決不,決不干那種事!那麼,去工作、忍耐,受苦?是的,但為了一個令人羨慕的目標和錦繡的前程,為了財富和權力,而不是拿生命去換取別人允諾給他的干麵包。他當然知道自己要為母親著想,要幫助母親。她難道不總是在那裡喋喋不休地說:“我全靠你了……”這就意味著他必須為她做犧牲,並儘快找到一份差事,因為他得養活她? ……不,他的身上有的是力氣,有的是勇氣,但這都是為自己儲備的,為他一個人……他很年輕。他可不想為她失去自己的生活。他心想:

“我決不會跟她走的。我會求讓-盧克……他從來也沒關心過我。但誰知道呢?現在他做什麼都易如反掌了。他出名了,有自己的關係網。當時他不是利用他岳父嗎?那我,我將利用他……” 他在記憶中搜尋著哥哥的面容。但他只記得哥哥一些彼此重疊、彼此更換的不同的模樣,形成一個遠離看得見的現實的讓-盧克,但那也許更接近內心的真實。一個少年,光著腦袋,雙手插在一件發綠的舊雨衣口袋裡,在積滿雨水的花園裡游盪。一個非常年輕的青年,緊繃著臉,熾熱,疑惑,冷峻,睡著了都是那樣。夏日的夜晚,他倆睡在同一個房間裡。約瑟記得那個半裸著的身體,總是焦灼地把毯子推開。噢!以他為榜樣!這個讓-盧克,沒有關係,沒有金錢,無援無助,他怎麼懂得征服愛蒂· 撒拉,成為卡里克特-蘭昆的親信,並認識那些掌握世界命運、決定戰爭與和平的人的?當然,在他的眼裡,就像在許多年輕人眼裡一樣,國會議員不怎麼有誘惑力。但是,由於動蕩的金融業風光不再,權力最顯而易見的形式無論如何依然掌握在那些議員的手裡。讓-盧克是多麼懂得這一點,是多麼懂得利用別人啊……他的職業生涯還只是剛剛開始,但對約瑟來說,那已經是功成名就了。最艱難的,他心想(就像讓-盧克從前想過的一樣),最艱難的就是衝破世界在它的財富和年輕人的渴望之間豎起的藩籬。跨越了那道障礙,就可能萬事順遂,什麼事情都可能一蹴而就……以讓-盧克為榜樣,並超越他……他對哥哥的崇拜帶有愛情的特點,其中也包含了激烈的對抗。有朝一日,他,約瑟,成為那個“功成名就的達格爾納”……為什麼不呢?

“讓-盧克已經三十歲了,”他心想,“三十歲,已經老了……我……” “看不見了,”母親說道,“克洛蒂娜,去開燈。” 燈光把約瑟的面孔映在昏暗的玻璃上,上面映著的還有房間裡燈罩下面的兩個女人的影子。 瑪蒂爾德突然順應他的想法說道: “我從來就沒求過他什麼。老天知道你可憐的爸爸去世後,日子是那麼難過……但約瑟是他的弟弟呀。他總不能對他弟弟的前途也不聞不問吧……” “你太天真了,媽媽,”克洛蒂娜小聲地干笑道,“他從來就沒有關心過我們……他也不會問我們的事了……但最使我吃驚的是,他那麼讓你崇拜。為什麼?他是卡里克特-蘭昆的部長辦公室主任,也可以說是秘書和部下……他有錢。這不足為奇。當一個人娶了一個有錢的女孩,他是不難弄到錢的。”

“那撒拉銀行不是出現金融崩潰了嗎?” “那些人會把自己的家人也毀掉嗎……那麼做都只是虛張聲勢而已……撒拉一定給了愛蒂一筆豐厚的嫁妝。至於讓-盧克的政治生涯,我覺得太好笑了。他連個議員都不是。” “他會成為議員的。” “你覺得有那麼容易嗎?你知道莫里斯參加了上屆的選舉,卻沒有選上,”克洛蒂娜說道,語調中充滿妻子的柔情,其中有對所愛的人近乎母愛般的自豪和對世界上其他人的極度蔑視,“莫里斯……他是那麼聰明,那麼能言善辯,那麼高貴傑出……而這個小家子氣,這個微不足道的讓-盧克……他在你的眼裡才是大人物,媽媽。你是那麼容易上當受騙……” “是你的莫里斯才這麼想我的吧?……我經常上當受騙嗎?……”瑪蒂爾德· 達格爾納發出蝰蛇般的噝噝聲,這是女人們在家裡吵架時常用的方法,“餵,把剪刀遞給我。”

“剪刀在哪裡……就在你眼前……我想說的是你缺乏經驗。” “那你倒是很有經驗啦?你讓我笑掉大牙!” “我只是重複了莫里斯所說的。” “那當然。” “你嫉妒讓-盧克,而與此同時,你又指望他能幫約瑟一把。可這件事……我要再說一遍你很天真,你最好還是把希望寄託在莫里斯身上,那我會同意的,但你卻去崇拜那些不會幫你做任何事情的人。” “噢!夠了,夠了!閉嘴吧!”約瑟喃喃道。 家族的標誌(2) 但母女倆沒聽見。他打開窗戶,向外面探出身子。 ……逃走吧……逃離她們……刺耳的聲音繼續傳到他的耳朵裡。他想到愛蒂,四年前,在讓-盧克的婚禮上瞅見過一次。她是多麼漂亮啊……但是,女人,最漂亮的女人,現在滿街都是……她們是那麼容易……她們是那麼容易……到手……惟獨他渴望的那些才很遙遠,在他的能力範圍之外,刺激著他的慾望。實現的抱負,金錢,它們對於贏得女人的愛情,已經不像從前那樣重要了,但對個人,對自己,對自己的德行卻是不可或缺的。一輛汽車,就像現在在公路上行駛的那一輛,一輛漂亮的、靜靜地行駛的汽車,它比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更讓人覬覦。那輛汽車在他家的門前停了下來。是讓-盧克。

“把台階上的燈籠點亮。”瑪蒂爾德· 達格爾納叫道。 她站起來,像個年輕人一樣興沖沖地跑到窗戶邊。克洛蒂娜裝出無所謂的樣子。約瑟的心怦怦地跳得厲害,喃喃道: “好漂亮的傢伙!” 那隻不過是蘭昆的汽車,讓-盧克常常拿來開罷了。但在達格爾納家人中,沒有一個人知道這車並不是他的。 大門在讓-盧克面前打開了。他在門口停了片刻,摘下帽子。他衣冠楚楚。他和繼母、克洛蒂娜擁抱,之後拍了一下約瑟的肩膀: “現在是個大人了啊……” 第一個讓約瑟震驚的變化是他的聲音,他對哥哥的聲音,比對他的面孔以及他說過的話記得還要清楚。他記得哥哥那故意變得樸實、單調、中性,但每個字都由於強忍的激情和因一種繃緊的悲愴而微微顫抖的聲音,現在卻是輕柔的,不變的,只有一點輕微得不易察覺的,有時是嘲諷有時是疲憊的聲調變化。讓-盧克瘦了,說話特別地少,但非常專心地聽別人說話,專心得就像一隻正在窺視的貓一樣,這是他早些時候從卡里克特-蘭昆那裡學到的(也許在不知不覺之間)。然後,一個冰冷的面具突然掩蓋住了他的表情,他的眼神變得敏銳,不像從前那樣冷峻,但更謹慎,更加難以捉摸。哥哥、母親、克洛蒂娜,他們三個人所說的一切,財產清單,遺產,約瑟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但他帶著怎樣的興致注視自己的哥哥啊!讓-盧克瞟了一眼牆壁和家具,它們喚不起他的任何感情。

“這樣才好,”約瑟心想,“也應該是這樣的……人都要擺脫童年時的回憶,就像蛇褪去一層舊皮一樣,沒有遺憾……換了我……” 他因為心中充滿希望而瑟瑟發抖。為什麼不是他,為什麼不是他呢? ……下一屆選舉,讓-盧克會被選為議員,很快就會當上部長。他在讓-盧克身邊扮演的角色將是現在讓-盧克在蘭昆身邊扮演的角色。讓-盧克幸福嗎?可是,這年月,誰還去關心是不是幸福?首要的任務是活下去,活下去!保護自己……用爪子和牙齒保護自己不受其他人…… 約瑟站在窗戶邊,站在原來的地方沒有動。達格爾納太太說話很激動。讓-盧克瞇著眼睛聽她說。克洛蒂娜刺耳的聲音突然尖厲起來,有一刻還試圖蓋住瑪蒂爾德的聲音。約瑟聽見她說:

“在這個屋子裡,沒有一樣東西價值超過十法郎。” “可這裡,”她母親辛酸地說道,“有一些對你哥哥來說非常寶貴的回憶,這並不是因為其商品價值,而是有一股感情在裡面。我說得對嗎,讓-盧克?” 約瑟沒有聽到回答。他溜到屋外去了。他將在花園裡等哥哥,跟他一起走。他將在沒有別人在場的情況下,見他一會兒。他也許會從他那裡得到的不是幫助,而是一個建議,誰知道呢?他突然覺得虛弱和孤單。 當讓-盧克出來的時候,約瑟衝了過去,用因為激動而斷斷續續的聲音問道: “你能把我帶到巴黎嗎?……我答應了一個同學……到巴黎後你隨便把我放到哪裡……” 讓-盧克打量著他,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 “上車吧,我的老弟……”

他站在最後一級台階上,看著陰暗的牆壁,點亮的燈籠以及現在幾乎看不見的老杉樹的影子。他讓弟弟上了汽車,他們一起走了。 2 跟約瑟說話的時候,讓-盧克第一次在內心深處感受到時間的流逝,人們對此很少在意。對約瑟來說,讓-盧克已經是個成功人士,已經成熟了,可讓-盧克本人卻認為自己還不成氣候,仍然站在事業的門檻上,周圍盡是些老傢伙。他微微一笑,但心裡很沉重。他羨慕約瑟。在約瑟的眼裡,成功依然保持著夢幻般的美麗和魅力;而對他來說,成功還沒有出現,他就開始懷疑成功是否存在。或許會取得部分成就,這些成就會受到懷疑自我、痛苦、嫉妒、害怕的腐蝕,但勝利帶來的那些強烈感受,可能才是這個小約瑟所想像的那一切,可這些,只不過是孩子的幻想。總有更多的東西需要去攫獲,更稀罕、更艱難、更不易得到的東西需要獲取,還有競爭對手,及失敗的擔憂。在約瑟的年紀,失敗甚至是令人激動的。年輕人在痛苦和災難中會找到一種隱隱的快意。而對他來說,想像中的失敗都是不可能忍受的。當他一想到下屆選舉有可能失敗,他就早早地感覺到一種難以容忍的恥辱,這種恥辱把他身上的一切快樂都一掃而光,可是當他想到可能獲得議員職位,打開他事業大門的鑰匙時,他並不覺得快樂。唉!是的,那時的他就會像蘭昆或者雷蘇爾一樣。他會永遠擁有蘭昆和雷蘇爾喜歡的東西……那之後呢?

這個小約瑟用怎樣羨慕的眼光打量這輛汽車和他哥哥的衣服啊!他對哥哥說話時是多麼畢恭畢敬啊!他又是多麼仰慕地聽他說話啊!有那麼一瞬,讓-盧克品味著寧靜,在野心勃勃的人的心中是很少有這種寧靜的。這條他覺得那麼漫長、走得那麼慢的道路,在約瑟的眼裡卻是極速的旅程。剎那間他對自己永遠的不滿平息了,消失了。他問道: “你到巴黎做什麼?” “不做什麼。但我可以離開家在外面過一夜,你明白嗎?” “我明白……” “你幸福嗎?”約瑟突然低聲問道。 家族的標誌(3) 讓-盧克心想: “就這一點而言,他不像我。我永遠也不會如此……唐突地問這個。他比不上我謹慎,比不上我有耐心……” 約瑟的皮膚非常嫩,像女孩子,稍一激動,臉頰就會泛起紅潮。他焦急地等著哥哥回答。 “我能跟他說什麼呢?”讓-盧克心想,“與他比起來,我可能是幸福的!” 他大聲說道: “對你來說,什麼是幸福?是女人的愛情,金錢,還是實現了抱負?” “啊!愛情,那個嘛,很容易得到……金錢,按照從前的意思來理解,在戰後,我覺得它已經不存在了。嗯,我的意思是說,在金融領域不再有傳奇故事,不是嗎?”他一邊說一邊尋找合適的詞語,費了老大的勁才找到而且是如此蒼白無力的詞,他顯然很生自己的氣,“今天,只有政治。” “你母親跟我說你要去里奧姆生活。” “是的。”說完,約瑟嘆了一口氣。 “不錯啊!”讓-盧克說道,“在那裡,抱負也是可以實現的。只是有一點點差別,成功也一樣,只有一點點差別。” “你是在取笑我吧?” “沒你講的那麼嚴重。” 到了巴黎,讓-盧克帶弟弟進了香榭麗舍大街上的一家餐廳,請他喝酒。餐廳裡有許多女人,是那種,他心想,是那種可以討男孩子喜歡的女人。但他忘記了在約瑟的那個年紀他自己有別的願望。他把弟弟介紹給一些女子,但約瑟顯得無動於衷。 時候不早了,讓-盧克看了看時間。 “現在走吧。你想要汽車把你送回維希納嗎?” “噢!不,我求你了……” “那你睡在哪裡?去我家裡睡嗎?” “不,不,你不用擔心這個……我有一些朋友,他們會藉我一張床過夜的。你還有急事,我們走吧。” “我還要打個電話。”讓-盧克說道。 約瑟在電話亭門口停住了,哥哥輕輕地把他推了進去。 “進去吧,沒關係的。” 他叫人把電話轉到卡里克特-蘭昆那裡。他和蘭昆交談了一陣子後,突然發現約瑟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不是女人,不是發財的跡象,不是汽車,約瑟羨慕的是這個,是他與蘭昆的親密關係,是進入那個掌握權力和財富分配權的世界。 當他們走出電話亭時,約瑟說道: “你一定會覺得這很可笑,但我萬分羨慕你。我前面的生活是那麼艱難,那麼狹窄,而你……可你是怎麼做到的?秘訣是什麼?……有沒有秘訣?……靠工作、機遇,還是才智?需要什麼?……告訴我……我也一樣,我想成就一番事業,想出人頭地。噢!我這麼跟你說話,是因為你讓我喝了酒。否則,我是不敢說出口的。你會嘲笑我,是嗎?那可不好。也不要跟我說這樣的話:'我成功了——但得不償失……'” “那你想要我告訴你什麼?”讓-盧克聳了聳肩膀說道,“要認得人。這,可能就是惟一的秘訣。但這是學不來的。憑著本能去認識人,要么永遠不……” 他把手伸給約瑟: “晚安,小傢伙……” 約瑟低下眼睛,喃喃道: “晚安……” 讓-盧克看著他慢慢地走到香榭麗舍大街上。在茫茫黑夜中,在雨中長時間地漫步,在那些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熟悉你的面孔的行人中被喚起的夢想,有朝一日揚名天下的熾熱的希望,對囓咬著你的心靈的成功和行動的渴望,這種渴望從今往後任何愛情都不能與之相比……黑暗中的小酒吧,朋友,跟你一模一樣的男孩子,狂熱的漫漫長夜,溫柔的夢鄉,所有這一切都是約瑟現在擁有的財富。 3 不久前,在蒙帕那斯的一家咖啡館裡,讓-盧克見到了杜爾丹過去的情婦瑪麗· 貝朗熱。杜爾丹是他的隱痛……“我這一生惟一的懦夫行為,”他心想,“不可饒恕……”然而,他還是走到了瑪麗身邊,跟她攀談起來,但沒有提到杜爾丹,而是談她本人,希望從中了解杜爾丹的近況,他的苦難是否已經結束。瑪麗同樣沒有提到他的名字! ……讓-盧克得知她還住在費魯街,他好想再回去看看那間房子。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也許跟他想去他生活過的拉丁區一樣,跟他想去蒙帕那斯的這家咖啡館一樣(曾經多少次他在這裡吃一個羊角麵包、喝一杯牛奶咖啡),跟他想回維希納一樣。只有在那裡,在那條走過的路上來回踱步的時候,他心中那種不由自主的深深的不滿足才會平息下來。於是,當他跟著一個在街上遇見的女子,當他跟她一起上樓走進那個陰森森的出租屋,他試圖通過對過去苦難的回憶,來刺激現在的快樂。紅棉布窗簾,冷冰冰的被單和退了色的壁衣,使他想到等會兒,他就會回到那個舒適漂亮的房子,見到從前那個他那麼想要的愛蒂……他心想,也只是在這個時候,愛蒂的形象才重新變得美麗嬌貴…… 瑪麗是個嬌小柔弱的女人。她的胸部和腰都很瘦,臉上不施脂粉,雙頰瘦削,微笑時眼睛裡看不到喜色,大笑時眼睛更深、更加焦慮不安。這第一個晚上,她穿著一件很不起眼的黑色外套,外套的皮翻領已經舊了,鑲邊是紅棕色的,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貝雷帽,就像四年前她第一次到讓-盧克家一樣。 從那以後,他們又見了好幾次面,他又和她一起回到費魯街。那條長長的黑黢黢的走廊,走廊的一頭被煤氣燈照亮,當他看到這條走廊的時候,他感到時間被廢止了,感到他走進去將見到躺在爐火前的那張小沙發上的愛蒂。他在門口停留了片刻,像從前一樣注視著走廊裡的那一道蒼白細小的火光,一股從各個方向吹來的看不見的微風時不時地把那道火光吹彎,然後又變直了,直直地一動不動地燃燒著。就是在這裡,在這扇門前,他把兩隻沉重的銀燭台放到地上。那一天是多麼的冷啊……他是多麼悲慘,穿得多寒磣,心是多麼沉重啊……也是在那天晚上,他決定把愛蒂弄到手,想把她作為跳板來利用,而她差點就成了毀滅他的禍根。也許,假如他放棄了愛蒂,另一個女人,現在…… 年輕的時候,他從來也沒有表現出如此卑下的對幸福和寧靜的需要。那個時候,對於寧靜,與其說他渴望,不如說很恐懼。就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他只渴望戰鬥,渴望成功。他想到約瑟,羨慕他的那種年輕人的火熱的力量,惟有那種力量可以用不著幸福。 那天晚上與約瑟告別後,他去了瑪麗家。當他敲響她家的門、她問是誰、聲調裡充滿期待和恐慌時,他清楚地猜測到她等的人不是他,而是另一個男人。 家族的標誌(4) 當她打開門時,他低聲問道: “您在等誰啊?” 但她輕輕地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走了進去,她叫他坐下,用一盞酒精燈為他準備茶。兩個人都不說話,後來,她突然問: “您過去常來這裡見愛蒂· 撒拉,是不是?” “是的。您認識她?” “以前認識她……現在她是您的妻子了……你們一定很幸福吧……” “我不知道……也許吧。”他漫不經心地說。 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想讓人同情,向這個他幾乎不了解的女人訴說自己的憂愁和對生活的失望。然而,他羞於啟齒,沒有說出來。 她說道: “我也一樣,我嫁給了一個我愛他、他也愛我的小伙子。但我並沒有覺得特別的幸福。” 她的兩眼緊盯著敞開著的、漆黑一團的窗戶。她凝望著張大嘴巴的黑暗,帶著渴望,帶著絕望。 他問道: “您現在沒有家嗎?您沒生過孩子嗎?” “我沒生過孩子,我離婚的時候與家人鬧了矛盾。現在獨自一人。” “您工作嗎?” “是的,我做秘書,打字員,顧問律師,什麼都做……在一家小小的律師事務所。他們給的薪水很少,不定時給,但他們到底還是會給我錢。我可以生活下去。在這個年月,這已經很不錯了……” “我可以幫您。” 一開始她沒有回答,而後她說道: “我什麼也不需要……” 他驚訝地看著她:這種消極狀態與他自己的心態是那麼的涇渭分明,但他不知道這個女人身上的什麼東西把他打動了。有一些女人——他想到愛蒂——是那麼難以擊敗,是那麼輕率,是那麼自鳴得意。而另外一些女人,在經歷不幸、破產、社會災難之後,不知所措,放任自流,然後自生自滅。而這個女人看上去是被遺棄了,沒有親朋好友…… 他問道: “您允許我過來嗎?”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沒有回答。她沒有笑。她定定地看著他,但好像沒看見一樣。她彷彿在內心深處尋覓對一副面孔的記憶和一個已經沉寂了的聲音。 4 達格爾納一家三口住在一棟嶄新的白色建築的最高一層,在布瓦森林邊上。住在那麼高的房子裡,一到晚上,在巴黎大街上聽不見的浪湧般的聲音,便在窗前呼嘯起來。走到玻璃窗戶邊,能感覺到自己呼出的冷氣。天空是恬靜的,布瓦森林裡的黑黝黝的樹梢幾乎一動不動,但在這裡,在陽台上,在客廳的門邊,風不停地遊蕩、呻吟、呼嘯。 那天晚上,就像出了奇蹟一樣,達格爾納家裡沒有客人。 這套公寓,前面的四個大房間,陽台,白色方紋帷幔,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舉行酒會,為了說話聲和笑聲而專門設計建造的。房間裡寂靜得就像是在舉行葬禮的時候。酒會對讓-盧克來說,是深思熟慮之後採納的一種生活方式,儘管他不喜歡上流社會,但他認為那是必不可少的。在吃完美味佳餚之後,做什麼事情都是那麼易如反掌。為了各自利益的小交易,相互吹捧一類的事情在兩扇門之間是那麼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人們到他家裡來,為的是見到一些政治家和蘭昆,尤其是蘭昆總是被固定安排到場的。真是奇怪……這種社會上的成功從某些方面看來,他覺得那麼緩慢。但對於金錢,卻是如此唾手可得,都讓他覺得厭惡。他沒有財富,但職位、工作,這些對凡人來說代表了神奇的機遇的東西,於他卻是觸手可及,得來全不費工夫。他們在這裡所做的一切,更多的是出於友誼,出於仁慈,出於彰顯權力的慾望,而不大是出於陰謀詭計。這些政治家愛打趣,愛開玩笑,滿不在乎,他們最大的缺點是需要別人崇拜,哪怕是被一個在他們眼裡還是個孩子的讓-盧克的崇拜,還有就是顯示他們的權力。一句話,一個微笑,一口吐出來的煙……令人垂涎三尺的職位比辛勤勞作更容易到手。那離財富還差得遠,但每月這裡弄個三千法郎,那裡拿個四千法郎,接待客人,著裝打扮,擴大社交圈子,增加製造這些關係網的機遇,這些活動所需要的經費就都有了。獲得權力和實現雄心壯志的夢想在那裡充當什麼角色呢? ……成功,當它遙不可及的時候,富有那種夢幻般的美麗,但是一旦它出現在現實層面,就顯得很骯髒很渺小。 在讓-盧克的對面,被一盞燈照著的白色沙發上,愛蒂半臥著,露出寬大衣袖裡漂亮而光溜的胳膊。她長得美極了,身形有些笨重,動作有點遲緩,但她的臉蛋光彩照人,膚色無與倫比。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緞子晨衣,露出豐腴的、像大理石一樣紋理細密光滑的肩膀。她那一頭金髮束在頸脖後面,她時不時地撫摸著它們,動作漫不經心,就像撫摸一隻寵物一樣。 “真是個漂亮的尤物!”讓-盧克想。 他的心中對這個女人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意,沒有任何感情了——這個從前他那麼渴望得到的女人。 當初他來到她的身邊時,心中可是充滿了愛啊!他永遠也不會原諒她。現在,他心想,她就是自己幻想深度破滅的罪魁禍首。一個人年輕的時候生活圓滿,經歷過火熱的激情,心靈充實了,就會萬事順遂,就能達到一種內心的平衡,可是現在……這場愛情因為報復的念頭,因為利益和算計,早早就變味了……也許他也錯了,錯在只願意愛值得愛的人。也許不求回報的自我犧牲才是愛情惟一明確的標誌。他皺了一下眉頭。愛情……起碼,有一件事是確定的:這是一種與成人不相配的感情。現在,他是個成人了,但在他鍾情愛蒂的時候,在自己的青春歲月,愛情,對他那樣一個孩子來說,應該有自己的位置,應該存在,並且至高無上,而現在幻想破滅了,酒足飯飽後,其他的憂慮和別樣的激情自然就佔據了愛情的位置。但他還是有一個渴望,一種慾念,一個夢想…… 他氣憤地嘆了一口氣後,站起身來。愛蒂慢慢地把目光移向他,看見他時顯得很吃驚。他自己也一樣,常常忘記她的存在,就像被驚醒一樣,心裡想: “這個女人,她來這里幹什麼?” 他倆彼此都不適應對方。雖然過去了那麼多年,一起經歷過苦難,有過夫妻間的肌膚之親,有了孩子,但他們彼此卻並不習慣。而且,當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時,他們並不覺得放鬆,倒是無意識地感到一種拘謹,兩人都希望一個不速之客突然出現,讓他倆獲得解脫。 她用微弱的、很不情願但還是發出來了的生氣的聲音說道: “你還不睡覺嗎?” “不。還不睡。” 家族的標誌(5) “把那盞燈關了……不,是另外那盞。你沒發現它刺到我的眼睛了……” 他照她說的把燈關了,然後走到陽台上。待在家裡的時候,本能地,他所有的心思都到了外面,到了大街上。那些黑暗沉寂的大街,年輕的時候,他長時間地在那些大街上游盪,那麼孤獨,那麼淒慘,卻又那麼無牽無掛,滿懷一切希望。他嘆了一口氣,把白布窗簾放下。愛蒂任性地只穿白色,周圍的裝飾也無一例外地選擇白色。這時,她把雙手放在膝蓋上。他突然心想,她是多麼像阿貝爾·撒拉啊,當然不是說她長得像,而是那種專注,那種不動聲色的本事,兩人都能沉得住氣。但他倆內心深處的秘密是不可告人的,這個女人的秘密和那個死去的人的秘密沒什麼兩樣:他們的心中只有虛榮和肉慾。 他從那間屋子裡走出來,小洛朗,他的兒子住在最裡面的臥室裡。他走進兒子的臥室,看著他睡覺。孩子的塊頭很大,很漂亮,氣色很好但像動物一樣,沒有靈氣,沒有表情,就像是愛蒂的翻版。他從來也沒有喜歡過這個兒子,總是暗暗驚訝地打量著他:“這個奇怪的種子,是我播的嗎?” 那個穿著白色罩衣的瑞士籍保姆正在燈光下縫補衣物。他問了問孩子的身體是否好、孩子是不是很乖這些日常問題,但他沒有聽她的回答。啊!這個孩子過早地來到他的生活中;他太執著於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因而不能分出精力來給他,為他付出而不求任何回報…… 這也許一直是他和這孩子之間的屏障,就像他和愛蒂一樣,他的本能是付出,但卻期待、要求得到最大程度的回報。而且,在這一點上,他和愛蒂是沒有區別的。他倆總是擔心受騙上當,擔心在愛情中吃虧,擔心信賴對方,犧牲自己。 ……他們在算計愛情,在愛情的斤斤計較上是何等地頑強啊! ……他們的愛情……由於他突如其來的一個動作,孩子被驚醒了,捋開蓋在前額上的金發,目光轉向讓-盧克。那個瑞士女人馬上示意讓-盧克出去。但他沒有走,他注視著自己的兒子,兒子把頭埋進枕頭里。讓-盧克走了出去。 才十點鐘。也許,在蒙帕那斯的一家咖啡館裡,在煙霧中,在一張他非常熟悉的偏僻的桌子邊,他會見到瑪麗,她孤身一人……他微微打開門,對動都懶得動一下的愛蒂說: “我出去……” 他走到大街上,愜意地舒了一口氣,就像他旅行結束後回到家裡一樣。 5 接下來的那幾周里,讓-盧克多次和瑪麗· 貝朗熱一起去巴黎郊區,在那裡待上幾個小時。她總是很樂意地接受讓-盧克的計劃,總是默默地順從他,他喜歡她的這種百依百順。一個星期六,當他問她喜歡去哪裡時,她不讓別人察覺地略略猶豫了一下之後,用令他吃驚的顫抖的聲音回答道: “巴爾比松……不知您想不想去?” 那一年的春天冷極了,5月的樹上已經長出了新葉,在冷冰冰的大雨下流淚。整個森林都在流水,天空又低又暗,在平原上能聽見大風呼嘯而過,而森林裡每一根樹枝,每一棵灌木上都有小溪般湍急的流水聲。汽車緩緩地往前走著,在車轍中顛簸著。他們關上了車窗,雨水輕輕敲打著玻璃,不停地發出簌簌聲,如泣如訴。 “什麼鬼天氣啊!”讓-盧克生氣地說道,“我們回去吧!……” 她搖了搖頭。 “不,不,我求您了……” 她貼著車窗,全神貫注地看著外面。在綠色的亮光中,穿行在濕透了的樹葉中間,她的臉色顯得更加蒼白,肌膚差不多是透明的。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與愛蒂白皙冷靜的美反差太大),在凝視她那纖細的面頰和黑色的眼圈時,他感覺到某種欣慰,這欣慰中有憐愛和說不清的柔情。 他們吃午飯的那家酒店的大廳裡空無一人,灰濛蒙的。窗前種著一棵丁香花,花枝緊貼著窗戶玻璃,盛滿雨水的樹葉沉甸甸的。瑪麗推開窗扇,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在陣陣微風中顫抖的濕漉漉、香噴噴的花束。 已經不早了。他們是在兩點鐘的時候離開巴黎的,現在天空漸漸暗下來了,因為下雨而變得黑沉沉的。午餐吃得很慢,吃了很久。整個酒店,整個村莊都好像空無一人。瑪麗突然說道: “我到這裡來過一次,是在冬天,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天寒地凍,我一整天都待在房間裡沒出門,也是在這家酒店裡……” 她沒有說下去。她的臉上從來也沒有流露過如此多的激動。他不敢問她是和誰一起來這裡的,他害怕聽到杜爾丹這三個字。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的時候,他的手在顫抖。一種奇怪的錐心般的痛苦感覺像刺一樣,扎進了瑪麗在他身上喚起的慾望。 午飯後,他們從酒店裡走了出來。在酒店的鄰街有一個讓-盧克熟悉的小酒吧。他們沿著一堵鑲了石塊的矮牆往前走,那些石塊被雨水沖刷後露了出來,濕漉漉的。瑪麗偷偷地用手摸著矮牆粗糙的壓頂,就像在撫摸一個親密的面孔。雨一直在下下停停。能聽見流水聲,簷槽的噓噓聲,以及風在平原和村莊周圍的田野裡的呼嘯聲。瑪麗不再說話。她看著街邊的房子、樹木和小五金店,店裡的家用器具中間,有一顆以前聖誕節留下的銀星在閃閃發光。她好像認出了每一塊石頭,每一個街道的拐彎處。她在這裡搜尋什麼回憶呢?他們從兩條道路拐角處的一個噴泉前面經過。她微微閉起眼睛,就好像為了更好地諦聽潺潺的流水聲一樣。而後,她又開始往前走。她摘下了那頂永遠不變的黑色貝雷帽,把頭伸到雨中。發現她突然步履蹣跚時,他挽起了她的胳膊。 “怎麼回事,小姑娘?”他柔聲問道。 她沒有回答。她凍得發抖,把衣領重新豎了起來。 “您冷啊?……來……我們加快步伐!……” 她搖搖頭,微微一笑,這微笑淺淺的,從嘴唇上掠過,使那雙黑眼睛顯得更深了,忍住沒流出來的淚水閃著光。 華燈初上,把房屋照亮;之後,他們聽見活動遮板關上的緩慢沉悶的聲音,門閂拉上的聲音。只有他們兩個人,鄉村顯得更加陰沉。他們走得更快,靠得更近了。他拉起她的手,把它握在手裡。天邊現出一道紅色的透明的色調,烏雲好像突然翻騰起來,輕盈地,露出明朗天空的隱隱約約的反射光。 酒吧是一棟低矮的小房子,周圍是一塊有支柱的露台和一座栽種了丁香花的花園。他們走進酒吧的大廳,大廳裡空無一人。惟有一隻小白貓睡在草椅上,在那個生起了火的壁爐前面。這種溫馨的家庭氛圍神奇地與酒吧的裝潢,與浸透了牆壁的陳年美酒的芬芳融合在一起。 “有火……多幸福啊!”瑪麗喊道。 她把手伸到火邊。她冷得發抖。片刻之後,她的雙頰又恢復了一點血色,這時,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真美妙啊!……” 她衝讓-盧克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來,這個孩子般的手勢把他觸動了。 “謝謝!” 家族的標誌(6) 他輕輕地摟住她的肩膀。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憂慮和痛苦的回憶……我們一起把它們忘記一個小時吧……您瞧,這裡有火,有一隻貓,有一台唱機,有妙不可言的香檳酒,假如您想要……您喜歡嗎?還需要別的什麼嗎?……” 他把一把搖搖椅和一塊墊子推到壁爐前面。 “在這種鬼天氣,是不會有任何人來的。只要您喜歡,我們就待在這裡……” 酒店老闆娘是個一頭銀髮的女人,那頭銀髮圍著肉紅色的笑吟吟的臉梳成圓形,她走過來問他們要點什麼,給他們倒了酒後告退,留下他倆單獨在一起。 他們往壁爐裡加了木柴,往杯子裡倒了香檳酒。這香檳酒年份很久,所以幾乎沒什麼泡沫,金色也變成了粉紅色。唱機在播放曲子。時不時地,濕漉漉的門檻被一輛穿過霧靄的汽車燈照亮,但它隨即就消失不見了。屋子裡開始暖和了。讓-盧克打開窗戶,他們都不說話,而是默默地聽著雨水滴落在樹葉上的聲音,在已經濕透了的地面上流動,向地底滲透像愛撫一樣的輕柔而又急切的簌簌聲。夜幕降臨,一個冷颼颼的霧茫茫的夜晚,就像是秋天的夜晚一樣。 老闆娘推開門問他們還需要什麼。 “先生,碰到這種鬼天氣真是遺憾……你們原本可以在花園裡用晚餐的。夫人,我們有那麼美的丁香花,可惜它們沒有陽光。先生和夫人一直待到明天嗎?” “不。”瑪麗趕忙說道。 讓-盧克低聲說道: “我們還不知道呢……” 老闆娘出去後,他問道: “您想在這裡過夜嗎?” 她坐在爐火邊,手托著臉。她沉默了片刻,然後頭也不抬地問: “跟您嗎?” “跟我。” “不。” “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 她柔聲重複道: “不。” “瞧啊,”他嘆道,“這個回答真是毫不含糊啊。” “跟它的問題一樣。” 他把身子湊到離爐火更近的地方,把雙手伸到火邊: “您沒有情人嗎?” “沒有。” “為什麼?” 她沒有回答。他低聲問: “您多麼像被遺棄了一樣啊……遭遇不幸之後,有些女人重新站起來時會更加強悍,像毒蛇一樣,只想著咬人……另外一些女人則把自己封閉起來,就像關在一所監獄裡一樣。” “的確,”她喃喃道,“一所監獄……” “您是那麼孤獨……我不會給您愛情。只是一個依靠,一個朋友……” “噢!”她第一次轉過頭來,用哀求的眼神看著他,說道,“只做我的朋友吧。您別生氣。您不要走。我不想做您的情婦,您本人也別那麼堅持……您別說話……女人在您的生活中不會佔據太重要的位置。可我,我是那麼孤獨……我再也不能允許自己失去惟一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她突然低聲說道。 “那我呢?……” “您很幸福……” “不。”他嘆著氣說道。 終於有一個女人,他不必去戰勝她,去迷惑她……她是那麼貧窮,在她面前他不必擔心暴露自己的窮困潦倒、一無所有……就是在這一刻,他承認了自己的憂愁,感覺到了內心深處的安寧,它們喚醒了他心中的愛情。 6 第二天晚上,夜闌人靜的時候,達格爾納夫婦和卡里克特-蘭昆參加完舞會後,準備回家。他們的朋友住的那棟房子建在奧德意的最裡面,周圍環繞著花園,所以要到停車的柵欄門那裡,必須走很長一段路。愛蒂挽著蘭昆的胳膊,蘭昆則帶著她沿著花園裡的小路往前走,小路濕漉漉的,才下過雨。孟加拉焰火在樹下燃放,發出微弱的光。 愛蒂像平常一樣,身著白色的禮服。沒有什麼能讓她更加美麗了。蘭昆時不時地把少婦滑下去的白鼬皮短裝拉回到肩膀上。讓-盧克看著他們表演,卻滿不在乎。愛蒂在他身邊,在他的房子裡,在他的心目中不比一件家具更重要。 他們登上汽車。蘭昆在高談闊論。蘭昆坐在愛蒂旁邊,讓-盧克則坐在對面,雙臂交叉著,低著眼睛。當他們從一盞煤氣路燈的亮光下經過的時候,愛蒂裝模作樣、漫不經心地把手放到頭髮上,撫摸著它們,捋著沉甸甸的髮髻,髮髻低低地束在頸窩處,照該季的時尚裹在一個鍍金的發網裡。看得見她的指甲和手指上的鑽石在熠熠閃光。這時,蘭昆往車廂尾部靠過去,不再說話了。他的臉閃耀著喜悅的光芒,顯得更年輕了。他朝前面亮出白色的牙齒。他神氣活現地咬著一支雪茄。讓-盧克想起四年前的蘭昆……他現在是多麼精神抖擻啊,身體也好,發胖了,很幸福! 真是個令人讚嘆的蘭昆……那時,他要讓-盧克以“你”來稱呼他。現在,當讓-盧克用“你”來叫他時,這位部長卻顯得有些不快,不過這生氣的表情很快就在誠摯的微笑下面,在一句“我善良的小達格爾納,行啊”後面消失了。他拍拍他的肩膀,一邊動作幅度很大地張開雙臂、敞開心扉,一邊說: “這孩子,會前途無量的,假如他願意聽我的話……” 然後,他慢慢地放下手臂,在講壇上的習慣使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拖長了,雖然這麼做在日常說話中並無必要。即使是現在,在讓-盧克和愛蒂中間,當他說一些最簡單的話時,他都會邊說邊抬起手來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彷彿他在給無數的人作演講一樣,而這隻手抬起來後,會一動不動地停留很長時間,好像要讓觀眾們好好看清楚一樣,因為他知道觀眾的感覺是非常遲鈍的。然後,他把手慢慢地重重地放到膝蓋上,矯揉造作地學著拿破崙的氣勢。 家族的標誌(7) 讓-盧克還記得他的眼淚……是的,他不止一次地趴在他的懷裡哭過,這個善良的蘭昆……那可是真眼淚,澀澀的,沉甸甸的。 “我對他是多麼窮追不捨啊,”讓-盧克心想,“我……嫉妒他嗎?當然有可能,當然了。我想要他的位置。我想進入人生的那一個階段,一切都已經在一條平穩的大道上提前投入和計劃好。每一個職業,在起步之後,都會有一段時間的停滯不前。機器在猶疑,命運在猶疑……這時,人會重新感覺到精力消耗和急不可耐,內心深處還在懷疑,這一切也許得不償失。” 他嘆了口氣,然後突然睜開眼睛,因為蘭昆突然的沉默讓他覺得奇怪。只是一瞬間,但他清楚地看見蘭昆的手在愛蒂的毛皮短上裝下面摟住了她的腰。他不由自主地往前動了一下,隨即那隻手不動了,隱藏了起來。讓-盧克把頭扭到一邊,透過車窗玻璃,專注地看著夜色。當他重新把目光移向他的妻子和蘭昆時,發現他倆隔開了一段距離,蘭昆把手交叉著放到胸前,兩隻手被雪茄的火光照亮了。 “錯不了!”他心想。 他太了解愛蒂,肯定他們有私情。他注視著蘭昆,大腹便便的,頭髮做作地捋到後面,圓溜溜的小下巴很結實,下巴上面還有一條小溝,他的兩眼閃閃發亮,透著自信的預言家的莊重。發生在他們之間的有可能是愛情嗎? ……至少包含有愛蒂使用這個詞時所表示的意思? ……不,這一次。依然是利益關係。 “她一直都喜歡一個成功的男人。”他心想,同時想起了博羅歇。他根據現在依然感覺到的隱隱約約的痛苦,驚奇地估量著他和愛蒂那段毫無疑義的插曲在他的生活中佔據著什麼樣的位置。 汽車現在沿著河堤前行,球形路燈,有規律地間隔一段時間後,把車廂照亮,坐在車子裡面的人一個個都不說話。讓-盧克閉著眼睛,回到了平常的姿勢:兩臂交叉著緊緊地抱在胸前,臉扭到了一邊,而他的妻子和蘭昆則悄悄地分開了。汽車在蘭昆的門前停下了。 7 讓-盧克和他妻子的口角是因為哪一句話不投機引起的,兩人都已經忘記了,此時此刻,他們氣喘吁籲地聽著對方脫口而出的話,惡言惡語像是從內心最黑暗的地方噴發出來的,連他們自己都覺得陌生。 他們從不吵架。他們只有對彼此的冷漠和疏遠,這是一種已經把他們牢牢控制住的接近動物般的厭惡。他們睡在黑暗中,恐懼地感受著鄰近的那副身體的氣息和熱量,如此接近卻又如此不共戴天。他們還在克制著他們的聲音,但是誰也不把床頭燈打開,這起碼能讓臉上的表情自由地表現出他們的憂傷和仇恨。他倆的身體都僵持著,盡可能地遠離對方,但是他們每動一下,兩個人已經彼此習慣了的、極不情願地貼在一起的身體,就因為生氣而一起顫抖著,就像從前他們一起因為慾望而顫抖一樣。 “你從來就沒愛過我!你沒心沒肺。你從來就沒給過我一點點溫情。” “那你呢,你可真是阿貝爾· 撒拉的女兒啊,利欲熏心,愛慕虛榮,除此之外一無是處。” 她輕輕地干笑一聲。 “利欲熏心?我建議你說這個詞!……嫁給你這樣的一個窮鬼,我得了什麼利啦?……想想吧,想想吧!那時你既沒有錢,又沒有前途,甚至連職業都沒有,而我,我是……” “是的,我知道,你是撒拉家的千金小姐!……前程似錦,生活有保障!……還有豐厚的嫁妝……我們等來的卻只是拍賣行、執法員……可我指責過你嗎?我沒把你養活嗎?” “靠你養?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嗎?你以為我對你和蘭昆同流合污的事情一點都不知道嗎?……你以為我不知道股票的事情嗎?我當時病得那麼重,孩子才出世,我們一無所有,一分錢也沒有,每天就吃點麵包,反正你能弄到錢,可以照顧我,救我,可你卻沒有做!……你以為我不明白你的如意算盤嗎?得了吧,你還嫩著呢,”她小聲說道,聲音裡充滿了仇恨,“我還沒傻到那種程度……當你還是個可憐巴巴的窮學生,在沙龍里既不知道怎麼站也不知道怎麼坐時,所有那些同流合污的事情我就已經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你想闖進蘭昆的核心圈子,參加到他的秘密勾當中,一有可能就準備敲詐勒索,利用他的政治才華來實現你自己的野心……噢!不要笑……你必定非常嫉妒他,我看得很清楚……“ “不至於。”他柔聲說道。 “嫉妒這個詞也許並不准確……你是覬覦……就是這個詞……你的心裡只有覬覦和怨恨……而且你一直是這樣……一邊是自己的前途機遇,一邊是妻子孩子的痛苦,哪一個做丈夫的,哪一個做父親的會像你這樣算計、謀劃、思慮、權衡?我和孩子,我們倆在你的前程規劃中是兩個可有可無的角色,承認吧……我們只是個一無是處的負擔。假如那個時候我可以死掉,孩子也跟我一起死,你是不會惋惜的,嗯?這就是你所需要的。這就是你希望的。” “那時我們舉目無親,周圍都是些漠不關心的人,我沒有錢,沒有工作,只有一個希望:蘭昆。我把希望寄託在他身上,你還指責我這麼做?……為什麼?……你從我的盤算中,從我的野心中撈到了好處,你是第一個從中撈到好處的……我承認自己不大想到你,可你呢,難道你很關心我嗎?假如我當時答應接受那幾萬法郎給你治病,一旦你的病治好了,美貌也恢復了,你會不急著把我甩掉,就像你現在準備做的一樣?一旦花掉那筆錢照顧你,讓你過上舒適的生活,給你快樂,那我還剩下什麼呢?啊!要是你以前能讓我信任,要是我能感覺到你的柔情和忠貞……我現在就會全心全意愛你,”他突然說道,更像是對自己而不是對她說話,“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發誓我說的是實話……是你,是你把我變成我現在的這個樣子的!什麼也不要指責我。我是鐵石心腸,沒有錯,但我熱烈地希望在這個流氓婊子的世界裡,我這顆冷酷的心不要改變,這顆心是你把它榨乾了,你難道沒發現嗎?” “是我?……你瘋了……” “你還記得博羅歇嗎?”他喃喃道,即使是在過了許多年後,每每說到這個名字時,他的心都會隱隱作痛。 “博羅歇?……你的記憶力還真不錯……” “我什麼都沒有忘記,”他低聲說道,“你讓我心裡充滿仇恨,因為我全心全意地為你犧牲,而你卻只想著這個:利用我對你的全部的瘋狂的愛,因為你知道,你得到了我的愛……剛開始的時候,我對你的愛情中是沒有一絲一毫的利益和野心的。你知道,不是嗎?是的,你想利用我的天真、柔情、希望和青春,然後欺騙我,並嫁給博羅歇!……是的,我非常清楚,這很平常,很普通……只是,這讓人刻骨銘心。”他輕輕地說。 “孩子氣的玩意兒……” “沒有孩子氣……這是惟一刻骨銘心的東西……過後,忘記了……過後,原諒了……所以,你,我非常清楚你要離開我去投奔蘭昆。你以為這會傷害到我嗎?……去吧,誰攔你了?去吧……” “蘭昆?誰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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