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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這門婚姻是個跳板!

獵物 内米洛夫斯基 16145 2018-03-21
這門婚姻是個跳板! (1) “在我跟愛蒂談話之前,我禁止您去見她。” “您還希望我說的是謊話嗎?” “您閉嘴!您走吧,馬上就走!出去!給我出去!”他大叫道,他的臉上再次顯出因為氣憤而失去理智的表情。他停下來,說道: “當一個殺人犯割破您的孩子的喉嚨,可以自衛,而現在……行了,出去吧……我希望你倆有朝一日會感覺到……” 他沒再往下說,搶在讓-盧克前面打開門: “出去!” 讓-盧克走了。 12 婚禮在幾個星期之後舉行了。阿貝爾· 撒拉果真沒有給任何嫁妝,他送給年輕夫婦的惟一禮物是銀行的一千支股票,他把它們存在女兒的名下。此外,他的秘書每個月都會匯三千法郎給愛蒂。 他藉口洛朗· 達格爾納去世不久,要求婚禮以最簡樸的方式舉行。教堂裡有一個簡短的儀式。愛蒂臉色蒼白,顯然很痛苦。撒拉太太則躲在她那頂粉紅色的帽子下面淌眼淚。阿貝爾· 撒拉在跪墊上雙手捧著臉,像被擊垮了一樣。神甫講話的時候,讓-盧克看見岳父抬起了頭。他臉色蒼白,但他既不看愛蒂,也不看讓-盧克。他已經把他們忘記。讓-盧克再一次被他那種躁狂症患者的專注目光驚呆了。最後,阿貝爾· 撒拉終於低下頭,再次把臉埋在雙手下面。婚禮一結束,在女兒的前額上冷冷地吻了一下之後,他就走了。他把汽車留下了,於是這對年輕的夫婦離開巴黎去了楓丹白露,在那裡住了幾天。出發之前,讓-盧克抽空和杜爾丹在一起待了一陣子,他向他一個人坦白承認這婚雖然已經結了,但並沒有給他帶來快樂,倒是有一絲隱隱的焦慮讓他捉摸不透,也控制不住。

“可我必須這麼做,必須這麼做……”他反复地說,“這門婚姻是個跳板!” 在楓丹白露度過的那幾天,除了在英吉利飯店的窗戶玻璃上流淌的又冷又粗的雨水和一張亂糟糟的床鋪,讓-盧克沒有留下什麼記憶。在那張床上,他常常在清晨醒來,以為自己還在綠島樓上的那個寒磣的房間裡,不明白這副溫暖的女人的身體為什麼會睡在他旁邊。 洛朗· 達格爾納死後,維希納的那所房子已是人去樓空:一家人去了外省——瑪蒂爾德的一個親戚家,要在那裡一直待到10月份。於是,這對年輕的夫婦決定去那裡,一直住到孩子出生。每個禮拜六,他們都去麗雷,那是撒拉一家位於塞納-馬恩省的府邸,在那裡一直待到禮拜一。麗雷是一座非常漂亮的房子,房子周圍有草坪、葡萄園和小樹林,這樣一來,雖然只有一個面積不大的普通小花園,卻好像能俯瞰整個省。目光所及的範圍裡,只有樹木和田園。

撒拉禮拜六晚上很晚的時候回來,第三天再離開。前呼後擁的都是他的那些常客,他的那些奉承者:卡里克特-蘭昆,阿爾芒· 雷蘇爾,還有其他人,金融家和政客。他從不跟讓-盧克說一句話。禮拜六的晚宴上,讓-盧克總是坐最後面的位子、桌子最靠邊的地方,在愛蒂從前的家庭教師和撒拉的秘書中間。 只有岳母有時候會朝他投來微微一笑,但卻是偷偷地,帶著羞怯,顯然害怕觸犯了撒拉的嚴厲禁令。撒拉本人也很少說話。在這張飯桌上,從來不允許有什麼放縱抑或是輕浮的含沙射影。用餐的人一起叫,一起笑。但他只滿足於伸出腦袋聽他們說笑,一副沉思的、接近憂鬱的表情,使讓-盧克深受震動。 在夏天的黃昏,這裡不亮燈;亮光來自花園,照在樹葉上流光溢彩。麗絲· 撒拉讓自己的花邊長袖落在盤子的兩邊。有些女人總是會在外表打上某一個年份、某一個日子的烙印,那一定是她一生最重要的日子,她則好像暗暗地烙上了1910至1912那個年份的印記。她那雙美麗的黑眼眸,她那白皙的皮膚,她那細瘦的胳膊,她那像包裹一樣的帽子,所有這些使她的臉部顯得有些奇怪,顯得遠離這個時代。她非常溫柔,她很細膩、善良,那些只經歷過幸福氛圍的女人才有的善良。她的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動作放鬆、自然,很是迷人。當客人們沉默片刻,就會聽見她在安靜中詢問她的鄰座,語調中確確實實地充滿惶恐:

“莫里亞克把世界塗上如此殘敗的色彩,您覺得他有道理嗎?……可我,我只找尋事物美好的一面。” 她的脖子和肩部圍著一條粉紅色的披巾,漫不經心地玩著這條平紋披巾的長長的角,把手給包住,帶著溫柔迷人的微笑,透過輕盈的織物看著自己白皙的手指。 說到家裡的朋友、每個禮拜天都要來麗雷的蘭昆時,她說: “一個多麼優雅的男人啊……他敏感得就像個女人,像個藝術家,他的心靈是那麼美麗……” 說到一個因為品行不端出了名的女人時,她則說: “可憐的小姑娘,她可真是魅力四射啊……她名聲不好,但她對我無話不說。她的生活是無可指責的。” 而說到阿爾芒· 雷蘇爾,她說: “假如你和我一樣了解他……他被一個女人無恥地背叛了,他對這個女人曾經是百分之百地信任。我看見過他痛苦的樣子。真殘忍。”

她的缺點是相信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視她為知己,把她當朋友。 “我是我女兒的朋友。”她曾說,還說她也是自己丈夫的朋友,丈夫卻從沒有向她和別人說過他的生意或者快樂。她說: “他在沒有向我諮詢之前,決不會貿然採取行動。沒有我,他會六神無主。” 在麗雷,她喜歡躺在一間淡紫色和淡黃色相間的小客廳裡,小客廳的牆壁上都是書。她是絕無僅有的珍本收藏家:那些鎖在鑲有金柵欄的書架裡的大開本圖書內文她從來都不去剪開。 “漂亮的書,”她瞇起眼睛說道,“不是拿來讀的,而是像花一樣拿來聞的……” 在她旁邊的一張小桌子上,總放著一本莎士比亞的書,是袖珍本,灰色麂皮精裝。她從來都沒打開過這本書,但是,當她下樓到花園裡時,總能聽到她用抱怨的聲音叫喚她的僕人:

“朱麗葉,給我拿手套、小陽傘和我的莎士比亞……” 在餐桌上,在漫長的晚宴中,讓-盧克總不開口,而是聚精會神地聆聽和觀察。 他聽著卡里克特-蘭昆說話,他看著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美麗眼睛在整個飯廳裡巡遊,永遠也不停下來。他聽著蘭昆的聲音,那聲音遠近聞名,麗絲· 撒拉是這樣說的: “部長的聲音像美人魚一樣迷人,有時溫柔甜蜜,有時聲如洪鐘。” 他多麼擅長使用自己的聲音啊,抑揚頓挫到了完美無缺的程度,就像他使用自己的臉、自己的表情和自己那雙漂亮的手一樣,那雙手也是特別引人注目的,纖細、靈巧,手指像紡錘一樣細長,到了手指節那裡微微鼓起,到了指頭那裡就變尖了,就像是魔術師的手,幻術師的手。有時候,他把手舉到嘴邊,輕輕地交叉著放在嘴唇下面,半個面孔被遮住了,向來賓們投去敏銳而探究的目光,但他的目光是如此明亮,如此變幻不定,使人只能看見其光芒,卻不見其任何思想。

這門婚姻是個跳板! (2) 他對別人說數字、說社會上的新聞就很反感,但一說到理想和不切實際的空想,他就來神了。 他用一種十分迷人的漫不經心的神態說: “我們更明確一些,甚至生硬一些……” 然後就詩興大發,豪情萬丈。 他天真得可愛。有時候,他企圖掩飾自己的天真,他抽著雪茄做沉思狀,專心得就像一個吃奶的孩子,引得周圍的人竊竊私語: “部長今晚有心思……” 但沒過多久,那麼做就讓他心煩了。他笑著,做出媚態,打趣,陶醉於別人的欣賞和讚美之中,向左右兩邊興奮地眨著眼睛,遞著狡黠、會意的眼神,彷彿在想: “我很滑稽嗎,嗯?……這麼一來,沒有誰比我更嚴肅了,你們知道嗎?……我完全不知疲倦!……”

大家聽著他的話,表面上諂媚,心底里卻在嘲笑,然後,當他沉默片刻的時候,所有的人同時說話,聲音又高又尖,足以壓過聚集在一個小空間裡的二十或者二十三人的喧鬧聲。女賓總是有些無精打采,默默地聽著,什麼也不說,一絲含糊的微笑凝固在嘴唇上;她們把手交叉著放在前面,彷彿把她們的光彩都留給在夕陽餘暉中熠熠閃光的精美的戒指。 然後輪到阿爾芒· 雷蘇爾發言。這個人一身橫肉,紅光滿面,鼻子肥大,但鼻孔精緻歙動,嘴唇很紅很厚,濃密的棕色頭髮在前額上形成一個發綹,耳朵是血紅色的,有很大的耳輪。他帶著沙啞的勃艮第口音,講起話來慢條斯理。他說道:“我守財奴農民的舊地產……”或者“我農民的謹小慎微”。當他說到自己的村莊,自己的房子時,說出的話就變成了抒情詩,儘管他的發言通常比不上卡里克特-蘭昆精彩,他也感覺到自己要稍遜一籌,但他試圖用冷嘲熱諷和真誠的農民語調來戰勝他,但當說到他那“一小塊土地”時(“我,也有一小塊土地。”他說道),用的是熱烈詩意的語言去頌揚它,直讓蘭昆皺眉頭。部長湊到女鄰座那邊,低聲說道:

“這個正直的阿爾芒,當他說自己小時候放過母羊時,忘記了他是把放羊當作消遣的:他的父親是百萬富翁,是當地的小國王。可我呢,我至少知道什麼是土地。我在貝利格有一棟破房子,我都是在那裡度假。他每四年都要回一次家鄉,那倒是真的,但是在選舉的時候。” 在雷蘇爾深陷的小眼睛裡閃著隱隱約約的微光。這兩個人顯然相互仇視,但雷蘇爾覺得自己的樣子像個不記仇的老好人,而卡里克特-蘭昆決不相信他的宿敵內心深處對他沒有某種好感。他倆越過玫瑰花向對方投去微笑: “這個善良的蘭昆……” “這個正直的雷蘇爾……” 然而,到了6月底,人們不再同時邀請他們了。阿爾芒· 雷蘇爾公開表示反對部長,企圖毀掉蘭昆。從那一天起,他倆輪流參加撒拉家的晚宴:這個禮拜天是雷蘇爾,下一個禮拜天就是蘭昆。

此刻,晚宴結束了。讓-盧克下樓來到空寂的花園裡。那一年夏天是名副其實的夏天,熱得要命,沒有一絲的風,天上也沒有一朵雲。到傍晚的時候,河面上的天空形成了一片火光。讓-盧克慢慢地走著,滿腹心事。儘管費了很大的勁,他還是找不到任何工作。他不止一次地想過,他的岳丈跟他的接二連三的失敗不會沒有關係。讓-盧克會被撒拉容忍到孩子出生的時候。幸好有維希納的那所房子,到10月份之前它都是空著的,使他們可以平靜地度過夏天,可到秋天怎麼辦呢? ……他該怎麼辦?繼續接受撒拉的錢、他的施捨,直到愛蒂提出離婚的那一天嗎?她已經後悔嫁給他了,但她現在還處在婚姻的那個階段,還羞於覺得自己不幸,而首要任務是“保全面子”。他該怎麼辦?他將如何生活? ……他從來也沒想過自己可能被如此排斥在外,以如此警戒、如此無懈可擊的方式把他排斥在外! ……在追隨他岳父的所有那些日常扈從看來,他還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孩子。在他們的眼裡幾乎沒有他的存在。除了一些含含糊糊的客套,他們幾乎不跟他說任何話,他本人依然怯生生的,覺得在他們中間自己太另類,不能成功地扮演這個家庭中的半子的角色。

他慢慢地從窗戶下面走過。他看著人們從亮了燈的窗戶後面走過,就像一個失戀的男子在尋找他無法擁有的女人的影子一樣。他知道嚴肅的生意,真正的金錢交易和接受賄賂現在才正式開始,他則被排斥在這些交易之外。他感覺到他們在那裡簽訂協議、條約,一些緊要的、重大的、嚴肅的,幾乎是危險的事情正在發生,他預感到了,卻不知道具體的內容。他年輕有為,知道自己身上蓄積著豪情、渴望、遠大抱負和清醒敏銳的智慧,卻又無能為力! ……所有這些人,只需一句話,就可以幫他實現自己的宏願和對幸福的渴求,可他們卻對他一無所知,他們更喜歡那些沒有靈魂也不體面的木偶,就像卡里克特-蘭昆走到哪裡都帶到哪裡的庫圖,就像其他人。他對這個他渴望進入的圈子一無所知,卻能揣測到那是一個做什麼都易如反掌的世界,那些大門毫不費力就可以無聲地打開,可卻不是為他打開! ……他們都知道撒拉憎恨他:所以他們不會為他做任何事情! ……從某個方面來說,他們都是撒拉的受恩人,他們對他心存畏懼。可是,天賜的禮物常常落到他周圍的其他人的頭上。每一天,他都會聽到這樣的話: “您幫某某一把吧……他能力差一點,但他是個不錯的小伙子……” 或者是: “給杜朗授勳吧。” “可那是個小無賴。” “可他是某某的朋友……” 所有這些交易都是以友誼、信任和禮尚往來的名義進行的,如此不費吹灰之力……一句話,一絲微笑,一聳肩,一些笨蛋就被捧上了天,偷雞摸狗的人就被原諒,無德無能的人就能撈到油水很肥的閒差。看到榮譽和財富像雨水一樣任意落到別人的頭上,他就覺得氣憤,覺得無與倫比的憂傷,有一種被瘋狂掠奪的感覺。他驚恐地發現世界在他周圍轉動,他自己卻一動不動,儘管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卻是空歡喜一場。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徹底地完蛋了。沒有什麼痛苦比得上對失敗的恐懼。假如已經失敗了,他會勇敢地接受。確信戰勝那次失敗並非不重要。不,他還有一個痛苦的希望,希望是別人弄錯了,希望自己對自己的看法是錯誤的。可是,時光飛逝,青春一去不回頭,他卻一無所有! ……除了麵包、住所和一個他不再愛的女人,他一無所有。樓上,愛蒂房間的燈亮了,然後又滅了。她上床睡覺了。他慢騰騰地上樓去陪她。 這門婚姻是個跳板! (3) 13 孩子應該在入秋的時候出世。已經說好愛蒂將在麗雷——撒拉的府邸分娩,但一天晚上,愛蒂出現了陣痛,時間太晚了,讓-盧克於是決定把醫生和護士叫到維希納來。他現在正在等他們。他獨自一人待在樓下。愛蒂睡在他倆的臥室裡,害怕得要命。這種可恥的害怕使他惱火,同時也使他心緒不寧,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一個命運的忠告……當他聽見妻子最初的幾聲呻吟,當他看見那張蒼白恐懼的臉,他感到自己對她的柔情又回來了。於是他走到她的身邊,拉起她的手,但被她推開了,她使勁地低聲說道:“放開我!……走開!”她好像在恨他。他知道,當他的地位禁止他倆像正常的夫妻一樣生活的時候,她就不再愛他了……他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裡,默默地走了出去。 這是一個令人窒息的10月夜晚。這一年,夏天似乎不甘心就這麼結束,下雨也不能帶來涼意。雨點剛停止敲打窗戶的鋅皮邊沿,就能聽到蚊子在天花板上的嗡嗡叫聲。一彎新月照著壓到窗戶玻璃上的杉樹樹枝。讓-盧克走出了屋子。 他沒有叫人打電話給愛蒂的父母親。要打電話,就得走到一家小旅館,離那裡可有些距離。他不敢讓愛蒂一個人待著,哪怕就一次。此外,他還擔心岳母在場,害怕她過於熱情。 他慢慢地在愛蒂的窗戶下、從前種著丁香花的小樹叢周圍的小徑上走著。風中吹來了汽油味、塵埃味和沼澤地的氣味。夜晚並不安寧,沒有鄉村夜晚的那種寧靜。每時每刻都有一輛汽車經過,傳來嘎吱的剎車聲。火車經過時讓人聽到悠長輕柔的汽笛聲。讓-盧克在門口移著腳步,聽著愛蒂的嘆息,然後又走了出去。時間多麼漫長啊! …… 他的孩子就要出生了……當一個人還年紀輕輕,當生活的壓力從四面八方侵襲過來,想著一個孩子就要出生了,讓一個生命來到人世間,這種滋味可真是五味雜陳啊……這種生活,才開始品嚐它的滋味,才開始認識它,卻已經要與別人分享了,很快就得把它讓出來了……他再次感到惶恐不安。沒有任何快樂可言。真的,像他,讓-盧克· 格爾納,到目前為止都沒有能力讓一家人吃飽肚子,怎麼開心得起來呢? ……“但他將是撒拉家的人,他將什麼都不缺,一個胖乎乎的小銀行家……”無論如何,一種莫名的內疚湧上心頭:這個孩子……這個人質……那麼愛蒂呢? ……她是不是痛苦,他無所謂。 他回到屋子裡,把燈關了,這天夜裡,這些燈似乎把維希納所有的蚊子都吸引過來了……他點亮了台階上的燈籠,好讓醫生和護士知道哪裡是門口。燈光從窗戶那裡透進來,然後是客廳,他太熟悉這間客廳了……他可以閉著眼睛摸瞎走也不會碰到牆壁……這張扶手椅是老達格爾納死前坐過的……那一天,他說……他說了什麼?父親的話他總是聽不進去,現在那些話卻突然回頭給他震撼,使他困惑……“你把自己身上的青春都扼殺了……留神……”留神什麼?這的確是個奇怪的反常現象:生活到了盡頭,卻如此強烈地想要挽留住……犧牲自己的生命,為了有可能活下去! ……因為他不幸福。他一無所有。他的希望都化為泡影了。心裡既沒有愛情,也沒有了矢志不渝的忠誠。 “是她的錯,”他看著愛蒂房間的窗戶,心裡想,“如果她早些弄明白……” 突然,他聽見一輛汽車在門口停住的聲音。他跑過去,打開門,看見撒拉走了進來。他問道: “怎麼?……您早知道了?……” “不知道。什麼?” “孩子快生了。我在等醫生和護士。” “孩子快要生了?”撒拉喃喃道。 讓-盧克把燈打開,驚訝地看著撒拉憔悴的面容。他問道: “您想見見愛蒂嗎?” “她是不是很痛啊?”撒拉低聲問道。 “我不認為。還沒到時候……” “算了,我……我晚一點再去看她……”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突然說道: “我只是路過,我馬上就走。” 他走到窗戶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您吃過晚餐嗎?”讓-盧克問道。 “吃晚餐?” 撒拉就像從夢中驚醒了一樣。 “我發誓沒有,沒吃晚餐……我一整天都特別地累。” 他用有氣無力的聲音低聲重複道: “特別的累。” 讓-盧克請他吃晚餐剩下的東西。 “老實說,沒有什麼好吃的,僕人也回去了。她不在這裡住。但我可以把咖啡熱一下。” “我很想吃點什麼。”撒拉說道。 讓-盧克去了廚房。當他端著一杯清咖啡和一塊冷肉回來的時候,發現撒拉坐在屋子的正中間,雙臂交叉著放在胸前,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正前方。讓-盧克突然感覺到大難臨頭了。後來回想的時候,他也弄不明白他是怎麼猜到的,但此時此刻他的想法就是: “這個人挨了……” 這種不幸和毀滅的氣息,他很小的時候就在自己的父親周圍體會過,現在它又重新回來了……他可以直接叫出它的名字,就像叫一個忠貞不貳的老朋友一樣。 他把目光轉到一旁,為的是看上去沒在打探撒拉,哪怕只是投去質詢的目光。他把杯子遞給他。 “我放了兩塊糖。因為杯子很大。” “我以前沒來過這個屋子?”撒拉問道。 “沒有。它很難看,是嗎?” 他們聽見一輛汽車開過來的聲音,這一次是接生的醫生和護士。讓-盧克讓他們進來,三個人一起上樓來到愛蒂的房間。她睡在床的一邊,臉被床頭的一盞燈照亮。她的表情中惱怒的成分多過痛苦,她問道: “醫生,您為什麼沒有馬上就上樓來?” “醫生才到的。”讓-盧克說道。 這門婚姻是個跳板! (4) “可我聽見你們在樓下說話。” “那是你父親。”讓-盧克壓低聲音說道。 “爸爸?”愛蒂喃喃道,“你提前通知他了?……媽媽來了嗎?” “她很快就到,你放心……” 他想幫她理一下凌亂的頭髮,可她又一次把他推開了。 “別動我!……我很痛,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她重複道,牙齒咬得格格響,“走開!” 護士的那雙大腳穿著布鞋,悄無聲息地在地板上移動著,她湊到讓-盧克的耳朵邊,低聲說道: “您最好,的確,應該讓太太一個人待著……” “她會絕對平安無事的,”醫生聳了聳肩膀說道,“您不要擔心。” 讓-盧克重新回到樓下。阿貝爾· 撒拉還在原來的地方。他看見讓-盧克走過來,用同樣奇怪的沒有音質的聲音說道: “她很痛嗎?” “醫生保證她會平安無事的。” “那當然。怎麼會不平安呢?那是非常簡單的事情。一個人的生與死,還有什麼比這更簡單的?……嗯?”他的聲音中突然充滿了恐懼。 “先生,您好像病了?”讓-盧克邊說邊走到他身邊,“我能幫您嗎?” 撒拉打了個哆嗦。 “病了?……噢!我好得不得了。我只是有些累,這一天讓我筋疲力盡……” 他沉默了半晌: “我剛才說什麼來著?……是的,使人筋疲力盡的……我一大早就到了巴黎……我見到一些人,一些十足的混蛋,順便地……人都是十足的混蛋,我的孩子。我覺得我們還從未如此傾心交談過。但我今天跟你說的,是我的心裡話。人都是很卑鄙的。” 他又沉默了,把手慢慢地放到額頭上。 “我不想回家。我想親一下愛蒂。現在太晚了。我要走了。我不去見她了。你告訴她我本來很想見她的。” “您不等孩子生下來嗎?” “孩子?……啊!是的……” 他好像準備問:“哪個孩子?” “孩子?……也許,是的……我就等等吧……但要把司機叫走。他還沒吃晚餐呢。叫他到村子裡去吃點東西,一個小時後回來接我。” 讓-盧克回到屋裡時,撒拉已經打開了那台無線電收音機,但音量很低,幾乎是在竊竊私語。收音機是愛蒂的。在這個亂七八糟的房間裡,這個豪華的小匣子令人吃驚。時間過去很久了。讓-盧克在抽煙。撒拉不停地扭著收音機的旋鈕,一絲輕柔的哨音充溢整個大廳,哨音裡夾雜著外國話和不同的音樂,像呢喃細語,幾乎都聽不見,彷彿有一半已經分解在空中。愛蒂的第一聲尖叫突然傳到他們的耳朵裡。讓-盧克臉色有些蒼白地站了起來。撒拉關掉了收音機。尖叫過後是一陣沉寂。只聽見掛鐘的擺動聲,接著傳來了另一聲尖叫,就像是牲口的號叫。 “這樣的夜晚,會催人老的。”讓-盧克心想。 “你不去陪她嗎?” “不去。有什麼必要呢?”讓-盧克咬緊牙關說道。 無論如何,他還是離開了客廳,上了幾級樓梯,在黑暗的樓梯中,他緊貼著牆,等待著。愛蒂的叫聲更加嚇人,更加尖厲。讓-盧克突然有一種單獨待著的強烈願望;他透過開著的門,恨恨地看著撒拉的背脊。 “他跑到這裡來幹什麼……深夜十一點鐘,停下全部生意,晚飯也不吃,跑來親一下女兒?無論如何,他必定是在自殺的前夜?……不至於吧,他喝過酒了。我一直都懷疑他酗酒或者類似的什麼東西。他在道德問題和自律方面要求太苛刻,太敏感。而這樣的人往往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癖好。“ 又一聲可怕的尖叫聲穿越整個大廳。讓-盧克忘記了撒拉的存在。他一動不動,緊緊地抓住樓梯扶手。時間過得出奇地慢。撒拉又一次打開收音機,把全世界所有的聲音都放到這個死寂的房間裡來了。它們在黑暗中迴響,就像大海在貝殼裡咆哮一樣。 過了一會兒,讓-盧克推開護士,走進臥室,看見醫生若無其事地坐在床邊的扶手椅裡,正在讀一本書並在書上作點評。護士執著愛蒂的手。愛蒂斜靠在床上,用力把身體往前支撐著,驚恐萬狀,頭髮貼在汗淋淋的臉上。 “我已經支撐不住了。”在兩次尖叫的間隙裡,她低聲說道。 醫生小聲說道: “就好了……耐心一點,這沒什麼……” 讓-盧克沒聽見她在叫什麼。可他更放心了。他拿來了護士要的各種東西,走了出去。再次陷入黑暗和寂靜之中,那寂靜在愛蒂尖叫的間隙中顯得更深更沉……然後是突如其來的叫人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貓叫似的嬰兒啼叫聲…… “是男孩!”護士的叫聲從關著門的房間傳了出來。 幾秒鐘後,讓-盧克走了進去,親吻他的妻子,但在他的撫摸下,她顯得緊張和不信任。她聲音微弱地說: “我遭了那麼多罪……要是我早知道……可你。現在你滿意了吧?你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嗎?……遺產有保證了!” 醫生已經急急忙忙地扣好了外衣的釦子,說他第二天會過來,然後就走了。做護士的在感情上要更細膩一些,她跑去找“外公”。撒拉進來了。他親了女兒,看了一眼新生的嬰兒。他好像不知疲倦地看著這個紅彤彤的小生命。最後他的嘴唇輕輕地攣縮著,用沉悶的聲音說道: “真滑稽……” 說完他就出去了,快得當讓-盧克走到花園裡時,他已經上了汽車,汽車也開走了。他心想: “我發誓,這個人已經瘋了,要么……” 他沒有往下想,若有所思地朝那所老房子走去,一個新生命已經在這所房子裡降臨人世。 14 第二天早晨,讓-盧克一大早就給麗雷打電話。那邊的人告訴他,撒拉很晚才回到家,還在睡覺,而“夫人打算在將近十點鐘的時候到維希納”。他喝了一杯咖啡,看了一下報紙,然後才慢騰騰地朝家中走去,但他剛走到半路,酒店老闆的兒子就騎單車趕上了他,給他送來了一張電話留言。他讀著留言: “盡快趕過來。特大不幸降臨。麗絲。” 這門婚姻是個跳板! (5) 儘管馬不停蹄,他還是在中午之前才趕到麗雷。撒拉死了。剛接完讓-盧克的電話,麗絲就去了丈夫的房間,發現他躺在床上,已經沒氣了。他吞下了兩瓶巴比妥,怎麼都弄不醒了。 是僕人們把所有這一切告訴讓-盧克的,那一天他們對他特別恭敬,特別殷勤,他從未享受過這種待遇,今後也可能再也享受不到了。 麗絲· 撒拉時而嚇得像個傻子,時而陷入絕望的深淵。她不懂得守口如瓶的道理,所以,當讓-盧克趕到的時候,屋子裡已經人滿為患。發生在那裡的一幕幕情景使讓-盧克大為震驚,並且銘心刻骨,所有那些陌生的面孔出現在這個遺孀面前的時候,甚至都不裝模作樣地哀悼或者同情一下,他們在整座房子裡躥來躥去,儼然在自己家裡一樣,搜尋並且索要那些據他們說由撒拉保管的證券,最後他們咋咋呼呼地要求把死者辦公室的門打開。 讓-盧克經常看見的那個跟著蘭昆來麗雷的庫圖也在他們中間,在那裡穿來穿去,忙得不可開交,就像屍體上的一隻肥大的蒼蠅一樣嗡嗡地叫著。傍晚時分,當屋子裡的人終於走空了,所有的人都溜走之後,他就跟在讓-盧克的屁股後面。這是一個肥頭大耳的人,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法國南方人的那種白皙的臉色到巴黎後變得更加蒼白,臉上長著一圈棕色的項圈一樣的大鬍子,嘴巴特別紅特別肥厚,兩隻小眼睛明亮有神。他毛遂自薦地要幫助讓-盧克採取一切必要的措施,然後,在八點鐘的時候把他帶到了餐廳。 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出於習慣,僕人們像平常一樣把餐桌佈置好了,擺設極度奢華。撒拉在世時一向喜歡這種奢華的場面……桌布上擺著這個季節裡的最後幾束玫瑰花。 庫圖令人把燈打開,對僕人說: “那位可憐的先生還剩有阿馬尼亞克燒酒嗎?……您不介意吧,我親愛的朋友?”他轉身問讓-盧克。 讓-盧克點頭表示同意。庫圖在僕人出去後,繼續說道: “這裡的酒窖的確無與倫比……您將不大享受得到了……您真的是不走運。可是誰人能預測得到呢?您肯定對什麼都不知情吧?” “但我會知道的。”讓-盧克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說道。 “撒拉沒有一個知心朋友,對您他好像比對其他人更加疏遠。這是不足為奇的……但您一定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對不對?當然,全巴黎的人都知道了,一些日子以來,大家已經在等待醜聞暴露,或者自殺事件發生。我三言兩語把事情的原委告訴您。銀行經營的細節我就略過去了。您只需知道通常情況下,它會遭到起訴,但它被最後通融了一次。撒拉需要錢。他通過自己的銀行發行貝爾熱磨坊地區的維朗地厄礦業公司開出的通融票據,對期票進行再貼現,而這兩家企業都屬於他本人。這些通融票據已經兩次延期,到期時卻無法兌現。雖然如此,撒拉並沒有驚慌失措。他想起自己的朋友、現任部長卡里克特-蘭昆以前是公司的董事,辭去董事的時間也並不長……他心想蘭昆,那個在無法避免的金融崩潰中會被牽連在內的蘭昆會把這件事擺平。但蘭昆溜走了。蘭昆畏縮了。您也清楚,對他也一樣,到了這種時候,事情也不好辦……真的不好辦……您,年輕人,您的生活過得很安逸,您和您那迷人的年輕太太享受著完美無缺的愛情生活……事實上,那對她是多大的打擊啊……您壓根兒料想不到生活在高位的人其處境是多麼艱難!……現在出事了,蘭昆正遭受來自各方面的攻擊。他見了撒拉……那是昨天的事。他猶豫,拖延,最後拒絕了。在這件事中,最悲慘的是,請您相信我的話,蘭昆是個誠實的人。他對銀行事務從來都是一竅不通的。您想能怎麼樣呢?……我們又不是萬能的神……他對撒拉跟他說的一點也聽不明白,擔心受連累,心想讓撒拉自己去解決好了,他不摻和。他對撒拉非常尊敬。現在您的岳父自殺了,而蘭昆是不會這麼做的。蘭昆更狡猾一些,他知道在巴黎、在一定的範圍內存在法律時效問題。對於普通刑事罪,兩年。謀殺罪,最多三年……可撒拉這個人,您知道嗎,這個人有兩個缺點。您不喝點嗎?” 讓-盧克默默地把杯子伸過去。 “兩個缺點……其中一個也是我們都有的,就是虛榮。比從前黎波那的那個箍桶匠還要趕時髦和冒充高雅,您可以滿世界去尋找,找不出第二個來。為了吻一下某位公爵夫人的手,為了在自己家裡招待宴請大使先生,為了讓自己給別人留下某種想法,某種印象……他寧可自殺,也不願意失去這一切,不願意看到一些大門在他前面關上。您別弄錯了,一個人是很少為失去錢財而自殺的。他更容易為在別人的心目中失去名譽地位而自盡。以前人們把這稱作'不名譽'。那就是虛榮。一個人是永遠也看不清楚自己的。假如他有勇氣承認:'我是個無賴,我是個竊賊!'他就會比別人更堅強,他就會得救。但是一個人如果像個竊賊一樣做事,卻又要說服自己他的畢生所為就像一個誠實的人,就忍受不了別人改變對他的看法。而後,徒然冒充好漢……有一些感覺,人們從來沒有體會過,但會預感到……訴訟,拒絕和你握在一起的手,監獄……” 他仰靠在椅子上,呷了一口陳年白酒。他說起話來十分流暢,動作幅度大而且豐富多樣,聲音被酒、食物和一種隱秘的滿足感溫暖過之後,變得渾厚了。 “現在,您想知道錢是怎麼去的嗎?首先,您回想一下,撒拉嚴肅、沉默、冷淡,不能容忍在他面前說任何下流或者只是有些輕浮的話。您猜到了什麼?” “一個情婦嗎?” “才一個?……十個,百個,千個……我的老弟。這個人硬是毀在女人手裡的。這是絕無僅有的,我確信無疑!而且空前絕後。但他的財富就是在女人的手裡化為烏有的。他喜歡梅· 惠絲1那種豐滿的類型。但您要知道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這一點。蘭昆本人也一點都沒預料到。我也被一些事情驚呆了……” 他停了一下,然後低聲說道: “我聽說巴黎的某一棟房子裡幾乎只有您岳父慷慨贈送的財物。他的興趣……” “那麼,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他已經一無所有……” “啊,這個嗎,我就不知道了,要等清點完財產才知道。但肯定是資不抵債。” “我岳父的死可以免掉所有的訴訟嗎?……還會有官司嗎?” 庫圖攤開雙手說道: “啊,這個我不知道……那取決於蘭昆的能力了。取決於方方面面的事情。可是,至於您,我覺得最明智的做法是放棄繼承權。說到這裡,有人跟我說,您的岳父送了您一千支銀行股票,對嗎?……確確實實有一千,對嗎?……餘下的股票,也就是法律允許他持有的,他已經把它們都收購回去了,歸他一個人所有……這同樣也非常典型……那是一個小暴君……您必定知道一些事情,嗯?……所有這一切對您來說都非常可怕,您還那麼年輕,但也有教育意義,噢!多麼……您看見的是沒有偽飾的生活,人都是些混……” “昨天晚上,我的岳父就是這麼跟我說的。”讓-盧克說道。 這門婚姻是個跳板! (6) “怎麼,您見過他?” “是的。” “啊!”庫圖只是啊了一聲。 他重新把身子靠到椅背上,輕輕地捋著鬍子。最後,他對讓-盧克微微一笑: “我親愛的朋友,有需要的時候,只管吩咐我……答應嗎?” “當然。”讓-盧克喃喃道。 僕人進來了,說夫人正守在遺體旁,叫先生們過去。這天晚上,剩下的時間就只是麗絲的哭天抹淚和大喊大叫了。快到早晨的時候,讓-盧克守了岳父幾個小時。他看著死者的臉,許多事情已經明朗……可是他自己的前程卻是那麼的暗淡。 15 撒拉死後,什麼也沒有了。幾個星期裡,撒拉的遺孀看著汽車、家具,然後是淡紫色和淡黃色的小客廳,然後是那些原版書,一一被賣掉,那些書僅值二十法郎一本。這對麗絲· 撒拉是最致命的打擊。有人把價目表給她看,她拒絕相信。她大喊大叫: “我的那些日本瓷器、中國瓷器,真是趁火打劫啊!……” 這個對人對事如她所言只求其“最美的一面”的女人,現在卻只看得到醜惡。她懷疑那些最誠心打算來這裡幫她的人的險惡用心。讓-盧克用身上僅有的一點錢買下了那本灰麂皮精裝本莎士比亞,自以為可以帶給她最後一點快樂,她勉強地說了聲謝謝。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裙子,坐在麗雷客廳貼了封條的家具中間,縐紗拖在地上,喃喃道: “被盜竊……我這一輩子都被盜竊了……被盜竊被欺騙。”她喋喋不休地反复說著,因為她沒有考慮到為丈夫破產的原因保密。 就像暴雨過後牛奶會變酸一樣,這場風暴也使她變得尖酸刻薄。從前慷慨、花錢如流水,現在卻一塊糖、一塊舊佈都斤斤計較。讓-盧克跟她爭了很久,才終於使她同意給亡夫買一塊墓碑,這並不是她想報復,而是現在每一個子兒對她都非常珍貴。她還有一小筆年金,那是嫁妝剩下的。她拒絕和達格爾納一起生活,以為他們會掠走這筆錢。她去了外省,住在一個遠房親戚家裡。 然而,讓-盧克也不得不離開維希納的那所房子,瑪蒂爾德· 達格爾納就要回來和孩子們一起住在那裡,她還打算把那套房子變為家庭膳食旅館。他重操舊業,出售收音機的焊錫和香水。 他們現在住的這套房子窄小、陰暗,幾乎就是工人住的房子,在植物園的後面。他們剛在那里安頓下來,讓-盧克就收到了庫圖的一封短信,跟他約定在聖拉扎爾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啤酒屋裡見面。 庫圖坐在大理石桌子邊,用張開的鼻孔和油亮的嘴巴吸著醃酸菜和斯特拉斯堡香腸的味道,伸出的嘴巴就像準備接吻一樣,等著讓-盧克的到來。他顯得很興奮。他請讓-盧克喝了一杯啤酒,仔細地端詳著年輕人疲憊的面孔,和他那染過色的、在耀眼的燈光下黑色已經變成綠色的衣服。他說話直來直去,把啤酒杯端到嘴唇邊,啤酒的泡沫在他那項圈樣的鬍子上流淌。 “我現在有可能可以幫您一個忙。您還記得嗎?您的岳父去世時,我跟您說過:'儘管吩咐我。'我沒有忘記自己說過的話。” 他停了片刻,等著讓-盧克說出感激的話語。讓-盧克終於說道: “怎麼謝您呢?” 庫圖將寬大的背往後一靠,將兩隻手放在桌子上,充滿友愛地看著讓-盧克: “我的好朋友……您想得到嗎,我幫您找到了,您認真聽好了,我為您找到了撒拉銀行股票的買主。” “撒拉銀行的股票?……可它們在公證人的手裡,您清楚得很。” “咳!我說的不是那些,”庫圖擦著肥厚的嘴唇,它們在棕色的鬍鬚中顯得更加肉厚、光亮和新鮮,“我當然知道它們都在公證人的手裡。但您那裡也有一千股份,難道不是嗎?” “是的,我跟您說起過。” “對。它們一錢不值,在現在。它們幾乎不能轉讓,但我可以以四十法郎一股的價格收購。總共是四萬法郎,”他做作地強調每一個音節,“四萬啊,我的老兄,一分也不少……” “它們怎麼可能值這麼多錢?”讓-盧克問道。 庫圖微微一笑,瞇起眼睛: “確切地說,做生意在於賣掉不能賣的東西,年輕人。” “我明白了。您知道這些股票屬於我的妻子嗎?” “決定權掌握在您的手裡。” “我們能考慮考慮嗎?” 庫圖點了點頭: “太好了,世界上沒有任何人不考慮自己的利益的!您不會認為我會欺騙您吧?您想知道它們的實際價值嗎?您去負責繼承股票的那個公證人那裡打聽一下好了。您也許會認為股市會有動作,股價會漲起來?……認為它們會大漲?……我可憐的朋友,您忘記我們正處在什麼年代。我們是在1933年。股市已經崩盤。這將是個危險的交易……而且,我還可以向您書面保證這些股票將不會轉讓,如果轉讓,您可以從中得到幾個點。” “您告訴我,銀行的債務到底怎麼樣了?” “對外面公佈的是,債務已經解決了。債主們答應了一項清償協議。蘭昆找到了一位同意幫助他的金融家,金融家可以從中獲得一些理所當然的利益。您知道我所說的幫助政府的金融家的理所當然的利益是什麼嗎?……不知道?您還是一個涉世未深的青年。那是為國家提供各種用品,從中獲得豐厚的報酬。” 他說到最後的兩句話時,嘆了一口氣,嘴唇微微前伸,就像一位美食家說到一道美味佳餚一樣。他打住話題,沉思了片刻後繼續說道: “無論如何,醜聞還是很快就要發生……那些主要的責任人都受到各方的攻擊。此刻輿論的風向已變,牽涉到金融事務,留心觀察好了。” “沒有任何人提出起訴嗎?” 這門婚姻是個跳板! (7) 庫圖好像突然對這個問題沒有興趣了。他低聲說道: “什麼?……沒有……您不想讓我請您吃一份威爾士兔1嗎?……這裡的威爾士兔真是棒極了。但您可能不大會品嚐美食。您太年輕了。要好好品味生活中稍縱即逝的快樂,才能了解那些真正有價值的快樂是什麼。一盤佳餚,一支高級雪茄,這是您永遠也不會厭倦的東西。那麼,什麼時候可以得到您的答复?” 讓-盧克站了起來: “明天。” 離開庫圖後,他慢悠悠地往家裡走。他在摩肩接踵的行人中穿行,卻對他們視而不見。他試著弄明白這件收購股票的事情有什麼蹊蹺,但他怎麼都理不出個頭緒來。誠然,這些股票一錢不值。可是……四萬法郎……他生氣了。他覺得有兩條路可以走,它們應該是像拼圖遊戲中的拼圖一樣緊密交錯的。但由於他缺乏部分知識,整盤遊戲就在他眼皮底下散開了。這裡面一定有個陰謀,到目前為止只有庫圖在一手操縱。他很不高興自己閉著眼睛被庫圖牽著鼻子走。當然啦,明智的話就應該是平靜地答應庫圖的提議,管他三七二十一,這能給讓-盧克帶來四萬法郎啊,而他現在窮得叮噹響,費了老大的勁才能掙到可憐巴巴的幾個錢。可是,按照現在的利率,四萬法郎值什麼呀? ……夠一年的生活,勉強能支撐兩年。兩年後怎麼辦? ……他不會去買一家書店或者一個葡萄酒倉庫,所有在別的時代都很合理穩妥的投資方式在這個時代都不管用了。他可以謀劃一種更安逸的生活,過幾個月舒坦的日子,幫愛蒂解決一些物質生活方面的困難,這些困難在這個從前的富家千金看來就像是天塌下來了一樣,是徹底的敗落。可就在此時他也不無傷感地想到自己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 “我並不操心愛蒂。” 對妻子的幸福、快樂,他已經無所謂了。這年月,容不得你為別人著想既豐富又仁慈的生活,只能想著自己,否則,你提前就被打敗了。啊!庫圖的話裡到底暗藏著什麼呀? ……他還掌握了什麼秘密而讓-盧克卻蒙在鼓裡? ……他還有什麼話沒有說出來? 突然,他又見到了庫圖臉上的表情,當讓-盧克問到他“還沒有任何人提起訴訟嗎”這個問題時,他臉上裝出的冷漠。他突然停住了腳步,之後又沿著一條空寂的小巷往前走,使勁地拍打著雙手。就是這麼回事了! ……事情已經一清二楚了!股票可能的買主,或者另外一個人用化名,將提出訴訟。必須有人提起訴訟,才能引發對蘭昆的公憤。蘭昆以前是銀行的董事,已經受到牽連,卻奇蹟般地大難不死,他才是別人要打擊的目標。可卡里克特-蘭昆難道不是庫圖的老闆嗎? ……誰是最容易背叛的人?就是這麼回事了,不會是別的。 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有個人可能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知道這件事……這個親愛的蘭昆……可是我,我怎麼做呢?……然而,在還不知道戰鬥結果的情況下,是不可能把武器提供給庫圖的吧?如果這麼做……我會覺得難以忍受。這個陰謀無論如何還是值得追踪一下的,至少……但這還是不夠。噢!不,這還不夠。這個蘭昆……他就像我見過的那樣,我猜想,他很容易下手。為什麼不藉此機會利用他一把,就像我的岳父利用他,就像這個無法形容的庫圖想踩著他的肩膀往上爬一樣?……是的。可是怎麼做呢?……” 他看了看手錶。他能不能去看看杜爾丹?最近幾個月,他沒有經常和杜爾丹見面,但本能地,就像小時候和剛成年的時候一樣,他本能地朝他住的地方走去。在跟杜爾丹說這件事的時候,他也許可以把對他來說還是一頭霧水的東西弄出個頭緒來。 杜爾丹幾個星期以來已經不再工作了。然而,他好像很有錢。他在費魯街租了一間房。讓-盧克看見他在家裡,睡在小沙發上,光著上半身。當讓-盧克推開門的時候,他忽地直起身子,臉嚇得變了樣,然後他重新躺下,小聲說道: “你嚇了我一跳!我在睡覺呢。” 讓-盧克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聽我說,”他突然說道,“我現在面對一個問題的兩個已知條件,但我還不是十分明白。我覺得我找到了一個解決的辦法。你能不能告訴我答案是不是對的?” 杜爾丹仔細地聽著,點了點頭。 “可能就是。但我不明白你擔心什麼。你只需把錢拿到手,然後保持沉默就行了。” “也許還可以撈到更多的東西呢?但這取決於蘭昆,或者不如說這取決於我對蘭昆形成的看法。我認識他。我是從一些表面現象來看他的,如果這些表面現像我看對了,就會讓我平步青雲。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假如我錯了,假如我沒有那種直覺和預感的能力,我就會失去一切希望和行為能力。換句話說,就是該作何選擇:是金錢,現金,還是投靠蘭昆?前者只是一筆小錢,對我,對我憧憬的未來沒有太大的用處;而如果能把蘭昆做靠山,我就能最終踏入那個我覬覦的世界,而且這一次走的是正門,即密友和同謀走的那扇門。” “這種遊戲太危險。” “怎麼危險?什麼才是危險?活活餓死。自從我開始面對它的時候開始,我就習以為常了。而且,人也不會餓死。那是想像中才有的事情。但是,生活如此艱難,使人最終會想:努力歸努力,危險歸危險,最好試圖得到最大的利益,取得最好的成績。” “你已經被嚴重扭曲了,”杜爾丹說道,“某些危險與冒險地結婚生子、形成親子關係是不可類比的。” “我不否認,”讓-盧克低聲說道,“但現在,都結束了。” 他看著那張大床,就是在那張床上,他第一次成了愛蒂的情人。他的目光在搜尋那幅女人的小照片,瞅見過一次的……照片還在那裡。有一天他會見到這個瑪麗· 貝朗熱嗎?十五歲那年,他和杜爾丹一起盟過誓,他們永遠也不會認識各自的情婦,省得冒那個險,弄個女人來在他們之間充當第三者。那個時候,他倆的友誼是那麼珍貴,那麼無可替代……杜爾丹也從未見過愛蒂,甚至都沒想過要去認識她。 讓-盧克突然問: “你總去看這個年輕的女人嗎?” “是啊,幹嗎問這個?” “沒什麼。我原以為……最近一段時間,你看上去很鬱悶,”他說話時特意選擇一些最中性最平淡的詞句來表達自己的想法,“可你有錢了,是嗎?” “有過。都花光了。”杜爾丹沒有多說。 讓-盧克遲疑了片刻,看著他,然後沉默了。也正是在這一刻,他明白了杜爾丹,包括愛蒂並不真的關心他。每個人都要自己同自己的命運搏鬥! 他什麼也沒問,杜爾丹也什麼都不說。讓-盧克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那包焊錫,低聲說了句“晚安”,然後就告辭了。 到了外面,他突然聽見關閉的門後面,傳來杜爾丹的聲音: “達格爾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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