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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做她的愛情替代品

獵物 内米洛夫斯基 15470 2018-03-21
做她的愛情替代品(1) 6 撒拉一家住在大學街,不遠處有一個小廣場,廣場上栽種了一些光禿禿的樹。讓-盧克坐在廣場的一張凳子上,等了很長時間,卻怎麼都鼓不起勇氣。那一天被確定為愛蒂訂婚的日子,《費加羅報》前一天已經刊登了撒拉家舉辦酒會的啟事。讓-盧克想溜進那所房子,他還從未跨過那道門檻。他會跟著那批舞客、小伙伴和小白臉一起混進去,他會進去,會見到愛蒂。他必須進去。必須把她從那個博羅歇身邊搶過來。必須第一個佔有她。他對自己有這個義務。 天氣陰沉、潮濕。他從一位朋友那裡借了一套漂亮的衣服穿在身上,外面罩了一件不大合身的外衣,在這個季節也顯得太單薄了一些。他冷得直打哆嗦。他的兩隻手發麻,凍得像冰塊一樣。他已經在那里呆了三個小時了。他看見花商扛著玫瑰花籃走了進去。他看見第一批汽車開到。他看著亮了燈的窗戶。撒拉家的公寓在哪一層?愛蒂從來沒有同意過在她家裡接待他,而他覺得這根本就沒什麼……他甚至想都不去想。他所愛的這個女孩的家庭,她的房子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他心想:

“她覺得我做她的愛情替代品正好合適……” 時不時地,他站起來,穿過廣場,一直走到鄰近的河堤。像往常一樣,水的氣息、黑暗和街道上沉悶的喧鬧聲使他的心平靜了下來。他慢慢地走回廣場的那張凳子,等待著。他決定在大批人群進去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去。最後,他大聲說道: “走!……” 每邁出一步都是何等艱難啊!他在馬路邊徘徊不前。汽車開過時,把泥漿都濺到了他的臉上。走到門邊,他忽地停了下來。他是多麼膽怯啊!他往後退了退,側身貼著牆壁。他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他還在那裡等待著。等一下,就到七點鐘了……等一下,就太晚了……他聽見鍾敲七下……汽車一輛接一輛都開走了。他還在那裡等著。兩個人出來的時候與他撞了個滿懷。他突然想:

“假如他們說到撒拉一家的名字,我就進去。否則……” 剛想到這裡,他就听到他們說到撒拉的名字,而且是大聲說出來的,就在他身邊,幾乎是貼著他的耳朵說出來的。他走了進去。 他上樓了,才到二樓,就听見酒會低沉的喧嘩聲,腳步聲、說話聲和笑聲交織在一起,他還從來沒聽到過這樣的聲音。讀中學的時候形單影只,讀大學的時候一貧如洗,他從未走進過一個全都是陌生人的沙龍。他怕得發抖。但他還是上去了。他咬緊牙關,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強迫自己往前走,面不改色,說話的聲調也不要背叛自己。 他穿過一條長長的紅走廊,然後是一個客廳。來的人可真多啊! ……沒有人留意他。他繼續往前走,走著走著,突然看見了愛蒂。她也在同一個時刻掉轉頭,看見了他。他們互相看著,沒有說話。他們的周圍全是客人。可他還是壓低聲音說道:

“我想修復遺忘。你應該不會漏掉一個老朋友,忘記邀請他參加你的訂婚禮吧?” 他用熱辣辣的目光打量著她。愛蒂的臉上泛起了紅潮,她臉上出現如此局促不安的表情,反而使他幾乎平靜了下來,在那張鏽跡斑斑的凳子上,在那條黑黢黢的大街上,那個醞釀、琢磨、加工了很久的句子,脫口而出的時候還是那麼激動、那麼惶恐,卻被他完完整整地說完,而臉上的肌肉都沒動一下。他很快就呼吸順暢了。他終於控制住了自己!他再也不會懼怕世界上的任何東西了!她三步兩步地走到他的身邊,目光瞥到一邊,小聲說道: “走吧!我不能在這裡跟你說話。走!……我會去找你的,我發誓!” “你害怕了?你有什麼好怕的呢?你瘋了嗎?你以為我是來哭鼻子的嗎?你以為我在使苦肉計嗎?你怎麼會這麼想我呢?”

他倆都不說話了,兩個人都氣喘吁籲,臉色蒼白。但他首先恢復了鎮靜: “把我介紹給你的母親。”他低聲吩咐。 她好像在猶豫,然後把他領到一個五十來歲、頭髮花白的婦人身邊。那婦人耳朵上掛著珍珠,穿著一條粉紅色的長裙,頭上戴著一頂奇怪的包裹狀的帽子,看上去就像1910年或者1912年的一幅老照片。她個頭很高,臉上帶著身材高大的女人常有的那種羞澀。她低著頭,縮著脖子,身子前傾,彷彿很想讓人忘記她的身高。她的臉上風韻猶存。她朝讓-盧克微微一笑,兩隻黑色的眼眸閃著溫柔的亮光:“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她拉著他的手,友好真誠地看著他,低聲說道。 讓-盧克後面,另外一個小伙子走過來向她致意。她拉著他的手,用同樣的微笑,說著同樣的話語。一個年輕女孩抓住愛蒂的胳膊問:

“我們去你房間嗎?……” 讓-盧克跟在她們後面。他們穿過客廳,上了一個狹窄的螺旋形樓梯。讓-盧克走進去的那間臥室又小又暗,一張大沙發佔去了房間一半的面積。一些男孩女孩躺在那裡。一個男孩子把手放在開關上,一旦聽見有腳步聲便把電燈打開。 讓-盧克靠在牆上。打火機的亮光照亮了一個陌生男孩的面孔,一個又黑又滑的女人的小腦袋。沒有人在意他。他聽見他們說笑,他們的說話聲很嘈雜、聲很小,說到名字的那些人他都不認識,對一些事情的含沙射影他也懵懂不知。他與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與他們隔著距離。他過去了。不會有人注意到他。他們顯得那麼無憂無慮,那麼快樂幸福…… 有人說了好幾次“博羅歇……博羅歇……” 一個男人的聲音,一個非常年輕的聲音,用做作的、開玩笑的腔調應著。讓-盧克覺得非常好奇。他摸索著把燈打開,博羅歇坐在愛蒂旁邊。這個博羅歇看上去和讓-盧克年齡差不多,長著一張瘦長蒼白的臉,頭髮又黑又密,好像一頂帽子……他顯得那麼氣定神閒、不可一世、志得意滿啊! ……他彷彿飾有光輪一般的神聖的天賦,就是那種安全感。讓-盧克知道博羅歇的財富遠不只是巨大,它與歐洲的政治經濟結構聯繫得那麼緊密,以至於任何戰爭、任何社會動盪都不能使它受到損害。它可能被動用,可能會減少,但卻永遠也不會消失,永遠也不會遵循普通人的命運。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把這個年輕人變成像其他人一樣的小伙子,像讓-盧克一樣的小伙子,對讓-盧克他們來說,每天的麵包片才是最重要的。

一隻手重新把燈關掉。讓-盧克把雙臂緊緊地抱在胸前,感覺心臟受壓迫後,心在瘋狂地跳動。傻瓜,雙料的傻瓜! ……兩年來,他一直勇敢地、堅忍不拔地把自己的生活描繪成某種圖畫,賦予生活一種情調,一種形式,一直到把這種骯髒、艱難、捉襟見肘的生活塗上了某種藝術色彩。他想像要找一個吉拉杜筆下的女孩,“拉辛筆下的公主”,一個矜持而又純潔、只屬於他的愛人……他沒有把愛蒂變成自己的情婦真的是出奇地笨啊! ……“只有這樣才能把她套牢,”他突然想,“這些女孩嘗試過肉體之愛後,對她們來說,別的事就都無關緊要了……”他聽見她在笑。這壓低了的性感的笑,他還從未聽見過吧? …… 她距離他也就兩步之遙,幾乎是躺在博羅歇的懷裡。突然,他一個箭步衝到她的身邊,在黑暗中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握著。他發覺她在猶豫,手在往後縮,而後那隻溫暖的手乖乖地順從他自己的手了。自信才是至高無上的靈丹妙藥! ……一股熱血湧到了他的臉上。他的心跳平息了下來。

做她的愛情替代品(2) 後來,當博羅歇站起來走了之後,讓-盧克輕輕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順從了,跟他呆在了一起。她低聲問道: “你還想再見到我嗎?” “是的。”他低聲答道。 她站起來,把他帶出了房間。他倆站在黑暗的樓梯上,她悄悄地把他們身後的門關上了。 “當然啦,”她說道,“另外那個……那個貝特朗……跟他在一起不是因為愛情……” “不是愛情,那是因為什麼?……因為錢嗎?” 他倆緊緊地摟在一起,任何一絲聲音都嚇得他們直發抖,他們幾乎是嘴巴對著嘴巴說話: “啊!走吧!……走吧!……我好害怕……” “害怕博羅歇嗎?” “不!……害怕我父親,特別是……如果他知道,如果他懷疑……”

“啊!我可不在乎你的父親!……我想知道!……這個博羅歇!可你不是有錢嗎,你?……你不需要這樣……” “你不明白……這牽涉到某種社會地位,某種生活水準……找丈夫的話,必須找一個事業有成的人,而不是像你這樣一個毛孩子,所有的一切都得從頭開始!我沒有耐心,我……”她一邊說一邊把他推開。 “也沒有信心。我明白。”他輕輕地說。 “可我還是喜歡你!……我沒有撒謊,我向你發誓,我喜歡你。所以,我們還會再見面,你願意嗎?貝特朗要走了。他父親派他到美國去兩個月,我不清楚有什麼事務……我將會一個人呆著,自由自在,直到……” 她沉默了。 “直到結婚,毫無疑問?” “噢,是的……還能怎麼樣呢?……我的婚姻並不能妨礙我什麼。你聽著,你現在就走。到時候你再回來。回到這裡。我讓人邀請你到我的朋友家裡。我們還像從前一樣見面,比從前更方便。那非常簡單……”

“太簡單了。”他從牙齒縫裡擠出一句話來。 他拉起愛蒂的手,突然把她一把拉過來,把她的乳房抓在手裡,就像一隻準備榨汁的水果一樣。這種粗魯的愛撫使愛蒂輕輕地叫了一聲: “粗人!……你瘋了嗎?……”她喃喃道。 但她馬上就心軟了,用胳膊摟住他的脖子,用沙啞低沉的聲音溫柔地說: “我真的好喜歡你!” 門打開了。她一個箭步跳上樓,他也走了。他不無苦澀地想: “對付一個女人,很容易嘛……” 7 博羅歇走後的那幾個星期裡,讓-盧克經常與愛蒂約會,有時候是在她這個朋友家裡,有時候是在她那個朋友家,有時候則是在她自己家裡。一開始,他的眼裡只有愛蒂,他周圍的世界已經不復存在。即使是最智慧超群的孩子,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與成年人平起平坐。那些老人,他對他們是視而不見的,他同樣是帶著漠然和蔑視的態度融入到他們中間的。在他看來,他們有著同樣的習慣性的動作,同樣的著裝,同樣的神情。他們居住在一個遠離他的世界裡。於是,對老人而言,年輕一代形成了一個模糊不清的群體,在這個群體當中,只有他們的孩子才比較突出。

他被引薦給撒拉,但過了沒多久,他就想不起撒拉長得什麼模樣了。他認識了撒拉的朋友卡里克特-蘭昆,蘭昆在最近掌權的葛萊茲的內閣中擔任財政部部長。蘭昆還很年輕,個子比較矮,肌肉結實,一頭黑髮在前額上梳成拿破崙那樣的發綹,雙目炯炯有神,就好像它們只會映照出外面的世界,而決不會暴露自己內心世界裡的任何秘密一樣。他想到自己對年輕一代來說是權力的代表,所以當別人向他介紹一些他不認識的年輕人時,他會用身居高位者那種冷漠無神的目光,默默地打量他們片刻。但很快,他天生的和善就佔了上風,或者不如說是選舉會議中的習慣使然……他的臉上漾起了一道迷人的微笑;他一面微笑,一面腆起肚子,彷彿他期待別人走過去拍拍它一樣。 這個蘭昆,這個撒拉,還有這個雷蘇爾——蘭昆在議會中的對手,但他們都一起來參加撒拉家的晚宴,並且互相以“你”相稱,正是他們這些人掌握了國家財富的分配權,是他們把守著通往自由、金錢、權力的大門。他們擁有的正是讓-盧克從來沒有過的東西:關係網。如此至關重要的事情,卻只冠上一個如此渺小的名稱! ……他們知道所有的口令,所有的關鍵詞……對他們來說,世上無難事,一切困難都可以排除、緩和,迎刃而解。取悅蘭昆、雷蘇爾和撒拉可以為讓-盧克省去許多年的等待和徒勞的卑躬屈膝。當他離開愛蒂,離開舞會之後走到大街上,回到暗無天日的綠島,他就開始想念這些人了……當然啦,他們並不知道他,他是從小門進入到他們家裡的,而這扇門是專門留給年輕人的……屋子裡有一片空間是用來嬉戲,或者玩愛情遊戲的……在那裡他更容易被接納。女孩子們見到他都很高興,因為他很英俊,而且被另外一個女孩愛著,小伙子們對他也一視同仁。但那些嚴肅的事情,那種真正的金錢交易、行賄受賄的事情都發生在他的身邊,卻又與他咫尺天涯。一段時間被愛情遏制了的雄心壯志又開始在他身上勃發。這種把自己的希望寄託於世界,把“我”說出口的合情合理的願望,也算是雄心壯志嗎? ……一條生命來到人世間就擁有牙齒、爪子和肌肉。他需要抓東西。他需要用牙齒咬東西,需要吃東西……在他的周圍,卻什麼也沒有。 做她的愛情替代品(3) 於是,他想到了和愛蒂結婚,當然這並不是他曾經設想過的,她和他患難與共、她把他視為全部幸福和安逸之源的那種婚姻……他所設想的那種婚姻不過是孩子般的美夢而已。他想,生活太艱辛,不允許年輕人的激情持續太長時間。假如他娶了愛蒂· 撒拉,假如利用她,會怎麼樣呢? ……“財和權,”有一天他對杜爾丹說,“是野心家的兩隻乳房。”“可是有一隻已經有一半枯竭,”杜爾丹回答道,“因為現在是著名的金融崩潰的時代。”是的,金錢是稍瞬即逝、曇花一現的東西。他不會只為金錢賣命,除了錢之外還有別的東西……他娶一個女孩不只是為了得到她可觀的嫁妝,就像二十或五十年前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小子所做的那樣。他所要尋找的是某個世界,接近權力、掌握權力,金錢倒在其次……必須親自了解組成那個世界的那些人。必須深入透徹地了解他們,直到屬於他們的社會像徵消失不見,而只見他們真實面目。必須在他們放鬆的時候,虛弱的時候,走到他們身邊去看他們,才能學到遊戲規則,成功越過最初的藩籬,學會利用他們,就像他將利用愛蒂一樣……他對愛蒂的感情中,既有慾望又有憤怒。他們的身體和諧地交融在一起,但他們是敵對的雙方。他們都想當最強者和最聰明者,兩個人都想欺騙對方,兩個人從今往後都會拒絕為愛懊悔,拒絕低三下四地愛對方。 這時,杜爾丹租了一個房間,與情婦在那里約會。他沒有告訴讓-盧克他是怎麼弄到錢的,但當他了解到“撒拉大冒險”——他們兩個人都這麼稱呼——的細節後,會每週騰出房間給讓-盧克用幾個晚上。一天夜裡,讓-盧克終於把愛蒂帶到了那個房間。 夜已深,都快接近凌晨了。他們一起到外面跳舞,然後開著愛蒂的汽車回來。他們都很疲憊。這是一個氣候非常溫和的一月份,一個讓人迷惑的春天。讓-盧克手裡攥著那個房間的鑰匙,跟自己打賭,在天亮之前,他將變成愛蒂的情人。他柔聲說道: “現在,你跟我一起來。” 她聳了聳肩膀: “去你租住的屋子嗎?” “隨便什麼地方……你待會兒就知道了……” “不去。” “啊!我就知道你沒那個膽!你害怕了,害怕我,尤其是害怕你自己,因為你想要我,因為我再也不是你從前認識的那個溫順的小男孩了……因為你害怕愛我……” 他緊靠著她,對著她的耳朵說了這番話,他看見她那漂亮性感的嘴唇因為慾望而瑟瑟發抖。 “來吧,我想要。”他終於說道。 杜爾丹在左岸的一棟老房子裡租了一間房子,讓-盧克還從未去過那裡。那個房間很大,有點暗,床鋪隱藏在凹室裡。讓-盧克打開了床頭燈,燈光朦朧地照亮了舊地板、桃花心木家具和一個小壁爐,木柴已經準備好。房間裡靜極了。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屋頂上已經發亮的天空。 讓-盧克拉上窗簾。他們生起火來,在一張小沙發上坐了片刻,沙發在黑暗中輕輕地發出嘎吱聲。 讓-盧克喃喃道: “你以為你需要錢,或者一定的生活水準才會幸福,就像你說過的……但你並不了解你自己。可我,我,我了解你。你愛的是愛情。而眼下,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的愛是我,因為你想要我,因為你喜歡我……” 她默默不語,任由他瘋狂地揉捏肋部和乳房。她吃驚地發現,這個她以為對自己俯首帖耳的孩子實際上是個成年人,像主子一樣對她發號施令。 火不是很旺,發出低沉的劈啪聲,突然它燒著了一張可能是前一天丟進灰燼裡的紙,升起了一道明亮的火光,藉著火光,讓-盧克看見放在壁爐上的一小幅女人的照片。那可能是瑪麗· 貝朗熱吧,他心想,是杜爾丹的情婦。她長著一幅纖細的面孔,略略有些長的稀疏的頭髮,一個大天使的髮型,一張嘴角下垂的嘴巴……他把愛蒂擁在懷裡,凝視著那幅照片……之後那片火光暗下來了。房間重新陷入黑暗之中,只有床頭燈把床單照亮。 愛蒂成了他的情婦之後,他突然看見她哭了。他激動不已。他輕輕地托起她的臉: “為什麼,愛蒂?……你為什麼哭了?……” 她搖搖頭,沒有回答。可是,不一會兒,她主動投進了他的懷抱,而這一次她已經嚐到了魚水之歡,心頭所有的恐懼和憂愁全都一掃而光。 8 只需一個小時就足以讓愛蒂學會享受肉體快樂,可以預見從今往後那將是她全部幸福的源泉,她永遠也不想了解別的東西。 在接下來的那個月裡,她常常和讓-盧克一起去杜爾丹的房間。讓-盧克的身體一直有著強烈而又說不清楚的誘惑力,並醉心於主宰別人。他為自己擁有可以使她欲死欲仙的能力感到陶醉。做愛之後,在愛蒂的表情和動作中有一種安寧,對此他不可能無動於衷。從投入他懷抱的那副熱烘烘的胴體中,彷彿升起了一團火。他既感到自豪又感到恥辱,當然是那種令人陶醉的男子漢的自豪,但一想到他的愛戀和柔情,好不容易才萌生出來,對愛蒂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觸動,想到她只愛他帶給她的肉體快樂,他就感到很丟臉。啊!她多不像自己的夢中情人啊……也就是一個俗氣的女孩,一個小婆娘而已……她以為自己愛他,因為她還非常年輕,因為他是她的第一個情人,可是要不了多久,她就會發現世界上任何一個小伙子,只要他年輕,只要他身強體壯,都可以絲毫不差地帶給她同樣質量的肉體快樂。 讓-盧克玩世不恭地想: “在她發現這一點之前趕快下手……” 做她的愛情替代品(4) 當她覺得快樂的時候,就會闔上眼簾,緊緊地依偎著他,靠在他的身邊,他感覺到她的全身都在發抖,直至纖細彎曲的腳趾。可是他呢,做完愛後,只感覺到滿腹的憂傷和破滅的幻想,這種幻滅隱藏在愛撫之中,就像一枚果子苦澀的心一樣。 而此時此刻,在維希納,到處都是死亡的氣息和大難臨頭的恐慌。洛朗· 達格爾納的病情加重,但對家里人來說,死神太姍姍來遲。他們雖然愛他,但他已經一無所有,於是他們身不由己地盤算起那筆也許可以使他們活下去的人壽保險來。達格爾納一直受著病痛的折磨,卻總拖著不死。他只是一個影子,一絲氣息,一副了無生氣的肉身,但他就是不死。吃藥、繳稅,償還那些逼得很緊的債,隨時都要用到錢。 杜爾丹借了讓-盧克一筆錢,卻只夠一個星期的開銷。他們老早就已經把銀餐具、瑪蒂爾德留下的一些小珠寶首飾都賣掉了。讓-盧克和他的繼母暫時達成和解,就像不幸發生前大家都會齊心協力一樣,這種因為神經緊張和極度敏感而達成的和解,一旦不幸過去了就會馬上停止。他倆一起在家裡翻箱倒櫃地翻尋那些可以拿到外面去換幾個錢回來的東西,但家裡已經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了。讓-盧克每次回來,都要帶些東西走,有時是一個畫框,有時候是一本書,拿到巴黎去賣,第二天拿幾塊錢回來。洛朗· 達格爾納什麼都看不見,也許是裝作什麼也看不見。他的身體已經消耗殆盡,再也承受不住絲毫的憂慮,陷入了極度的漠不關心的狀態中,讓別人去白忙活。他聽著瑪蒂爾德和兒子在那裡嘀嘀咕咕,什麼也不問,任由他們伺候、料理。有的時候,他以病人或老人的那種幾乎察覺不出的嘲笑神情打量著讓-盧克,彷彿在說: “現在輪到你了!……至於我,我的朋友們,我終於可以歇歇了。”那兩隻顫抖的枯槁的手重新拿起暫時放下的書,在書中他才能找到配得上他的智慧。 有一天,家裡只剩下兩個銀燭台,它們曾經是第一任達格爾納太太的梳妝台上的裝飾品,而其他的小瓶子、盒子和梳子早就不知去向了。在瀰漫著潮味和硝石味的陰暗小前廳裡,瑪蒂爾德用報紙把兩隻沉甸甸的燭台包好,放到讓-盧克的腋下。然後,她開始哭了起來,也許是在恨第一個女人過的都是好日子。讓-盧克輕輕地撫著她的臉,她在他的懷裡靠了一會兒,任由眼淚往下流淌。 “啊!我的孩子……現在,除了你,我沒有別的指望了……約瑟還只是個孩子……我們將來的日子該怎麼過啊?” 到巴黎後,讓-盧克開始一家接一家商店地推銷他的燭台,它們把包在外面的報紙磨破了,而且非常沉,讓-盧克得經常換手。他並不把這件苦差事太當回事。這些個老古董對他沒有絲毫的觸動。他的親生母親,他幾乎想不起來了,而且無論如何,母親的形象與這兩個他一直都覺得可怕的燭台沒有任何联系。燭台上鑲嵌著愛神、鮮花和箭袋。他希望別人盡可能快地把它熔掉,拿到幾百法郎。他沿著聖日耳曼大街往前走,在綿綿細雨中搜尋著銀器店的招牌,在這個街區到處都是。迎面就有一個,貨架上亂七八糟地堆放著各種銀器、一尊聖像和一批切甜點的刀具。 “先生,您對這燭台感興趣嗎?” “不。” “想不想看一下?” “我說過了不想看。” 那好吧。對另一位店主: “太太,我想賣……” 女店主臉上的微笑馬上收起來了。 “……這兩個銀燭台。” “現在我們什麼也不收。” 再換一家。再換另外一家。一扇微微開啟的門,示意把包裹打開。不要啊?晚安。他開始繼續往前走,雨還在下。街邊一棵棵漂亮的樹,它們的葉子在春天的暴風雨中掉得精光。漸漸地,一股倦怠向他襲來,這不只是來自身體和因為燭台的重量而變得沉甸甸的胳膊……然而,他得適應這一點。這難道不是他的職業嗎?他不是一直在推銷誰都不要的劣貨? ……不是一直在推銷肥皂、焊料、拉魯斯詞典、吸塵器、收音機、他的青春、精神和力氣嗎? ……推銷……卻一無所獲…… 現在,他走在遍布在聖日耳曼大街周圍的小街小巷裡,挨家挨戶地敲門,有不少店鋪矮矮的,被燈光照亮的玻璃上寫著白色的立體字:“出售。現款收購金銀器。”但他的兩隻燭台誰也不感興趣,要不就是別人出的價實在是太低。然後,他繼續往前走。 最後,到了六點鐘了,他才想起愛蒂要在杜爾丹的屋子裡等他。他慢慢地上了樓梯,走了進去。她已經到了。他在爐火邊坐了下來,試著把冷冰冰的手指烤暖。先前雨水流進了他的脖子,浸濕了他的衣服和鞋底。他冷得發抖。他已經把那包東西丟在地上,包裹散開了。她問道: “那是什麼東西?” “給我父親的禮物。” 他把手慢慢地放到她的臉上。他都快要累垮了……她則靠他站著,微笑著喃喃道: “來吧……我們一起來……” 上床。她來那裡只是為了上床……他氣憤地把她推到床邊。他的心中已經沒有了愛情,只是想讓她屈服並利用她,就像她利用他以便得到肉體快樂一樣。他倆在床上躺了下來,兩人靠得那麼近,赤裸的身體連在一起,天衣無縫,不再有界限,兩條腿也糾纏在一起,兩個人如此緊密相連,卻又咫尺天涯……他像搭腳手架一樣搭起他的生活,他的夢想,她卻享受著肉體快樂得到滿足後的甜蜜的寧靜。 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他都要成為她的丈夫。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必須讓她放棄博羅歇。而為了實現這個目的,他只有一個辦法。他向她轉過來,再次把她抱住。過了片刻後,她壓低聲音說道: “不行,不行,小心點……” “為什麼?” “我害怕,讓-盧克……” “你害怕有孩子?……咳!那又有什麼關係?” “我不想……” 他用更低的聲音說道: “你不會嫁給博羅歇。你要嫁給我,明白嗎?你要嫁給我,我!” 她靠在枕頭上,久久地凝視著他,捋開垂在他臉上的散亂的頭髮: “你知道你對我享有一切權利……你在濫用它。但你並不愛我……” “那你呢?”他柔聲問道。 她沒有回答。她突然往後倒了下去,欲死欲仙,也百依百順了,但不是依順他,而是駐紮在他心中的那個魔鬼。 做她的愛情替代品(5) 9 5月初,讓-盧克終於收到一封籤有阿貝爾· 撒拉的一位秘書的名字的信。他是多麼盼望這封信啊! “阿貝爾· 撒拉先生與您有要事相談,請您務必於禮拜一上午十一時光臨他的辦公室。” 愛蒂終於跟她的父親說了他倆的事!前不久,她給貝特朗· 博羅歇寫了封信,宣布取消他們的婚約。差不多兩個月了,她知道自己有孕在身。明天,讓-盧克就要直接面對撒拉了。終於,終於,他終於要投入戰鬥了,要行動了,要戰勝——不是戰勝女人,一個女人也太容易征服了:一些愛撫,一副不知疲倦的身體,一顆若即若離的心,除此之外就不需要別的了—— 一個男人,那男人是他的一個勁敵。他反复讀著那封信,就像看一封情書一樣。他感覺到那種心花怒放的激動,那些生來就是為了行動的男人,當他們終於擺脫夢想的時候,他們會如此激動不已。這麼多日子以來,他除了夢想,還做了別的什麼嗎? …… 那是一個禮拜天,一個天寒地凍的冬天裡的一個冷颼颼的下午。像往常一樣,他去了維希納。在花園裡,約瑟種的幾棵花已經被凍死了。只有那棵瘦弱的丁香花在寒風中爭相怒放,但葉子卻被吹光了。葉子掉在那個仿大理石壇子裡面,讓-盧克發現它總是盛著雨水和枯葉。他緩緩地圍繞屋子轉著圈,等著父親下樓來。一聽到兒子要回來,洛朗· 達格爾納就在客廳裡步履艱難地挪著步子。對讓-盧克有什麼好擔憂的?他留給兒子的將只會有在疾病或者死亡面前表現出的某種勇氣的回憶,一個不是屈服——誰又真正地屈服過呢——而是沉默、寧靜和接受的回憶。他坐在床上,沒有力氣把睡袍上的腰帶係緊,只是輕輕地喘氣。 讓-盧克走在樓下的小路上。約瑟挖過花園裡的土地,他最近對園藝很著迷。讓-盧克愛恨交加地看著這所房子和花園。這層厚實的杉樹帷幕,在雨水中閃閃發光的磚塊,那是他過去最熟悉的生活場景,沉重而又短促。就像他每次所做的一樣,他抬起眼睛看著那些彩繪玻璃,鑲嵌在兩層樓的兩端,而這兩層樓,拉高後變得細長,屋頂上還裝有小鍾樓,就像墓地中的小教堂。四扇玻璃都是油漆過的,一塊漆成綠色,一塊漆成黃色,第三塊漆成紅色,第四塊,也就是雜物間的那一塊是深藍色,藍得都快成黑色了。小時候,讓-盧克常常輪流地透過每一塊玻璃看花園,母親把他抱在懷裡,說道: “這是春天的早晨,這是明媚的夏日,這是秋天的傍晚,”然後指著第四塊黑乎乎的玻璃對他說,“這是冬天的夜晚。” 他依然能聽見這些話語,但是母親的聲音不見了,還有她的面容……成了一個被遺忘吞沒的影子。 他的繼母敲著其中的一扇窗戶叫他。他走進客廳,洛朗· 達格爾納正在那裡等他。擺脫了白色的襯衫和白色的枕頭,他顯得沒那麼蒼白了。讓-盧克問道: “你睡得還好嗎?” “一點也不差。” “你感覺怎麼樣?” “你知道,一天不比一天,但好了蠻多。你別擔心,好了蠻多……” 他們都不說話了。讓-盧克已經對這種無邊的寂靜感到麻木了,一段時間以來,這種寂靜自然而然就在他父親的身邊形成了。這已經是一種非常可怕的寂靜,墳墓裡的那種寂靜。這個年輕人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地聽見過掛鐘的聲音。鐘擺緩慢的擺動聲充滿了大廳,佔據了整個房間……啊!多麼應該抓緊時間活啊! “孩子,你呢?” “我嗎?” “對呀。” “爸爸,我很快就要結婚了,只要……我腦子裡盤算的一些計劃成功的話。” 洛朗· 達格爾納輕輕地舉起他顫抖的手,示意讓-盧克到他身邊。讓-盧克微微一笑: “這事讓你吃驚嗎?……怎麼會?……你是不是覺得我太年輕了?……” “這年月,一個人生活太艱難了,”達格爾納低聲說道,“需要許許多多的勇氣,許許多多的愛……” “我的未婚妻特別地有錢。她是阿貝爾· 撒拉的女兒。那是人們所說的良緣。你別擔心。” “可你愛她嗎?” “當然了。”讓-盧克冷冷地說。 他站起來,走到窗戶邊,掀起窗簾的一角;雨水在窗戶玻璃上流淌,就像大顆的眼淚。他能讓父親明白他所追求的並不是金錢,而是進入一個獨霸世界財富的世界?父親怎麼可能贊成他這麼做呢? ……在他那個時代,成功靠的是工作和機遇。工作很好找。可讓-盧克,自從他成人之後還做了別的什麼嗎? ……每個人生下來都帶有一丁點運氣的。但是到了這年月,僅靠運氣還遠遠不夠。撒拉的世界,金融和政界,那是惟一還有可能使他在裡面一步登天的世界,一個不會蕭條的世界,他可以在這個世界裡採取行動,實現自己的遠大目標。因為,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呢? ……什麼地方都找不到工作,什麼都不可能,並不過分的升遷的願望、實現最自然而然的心願都沒有希望,都不可能。他拼命地節衣縮食,才拿到了幾張文憑,豈知文憑的分量只是按照那張印了幾個字的薄紙的重量來衡量。這就是生活給予他的全部。 他大聲說道: “我向你承認,這件事中智謀的成分要多過愛情。” 洛朗· 達格爾納搖了搖頭: “你還年輕。要留神。” “我是很年輕。但我覺得自己老了。” “是這樣的,就是這麼回事……在你這個年紀,只要尋求快樂和年輕的激情就可以了。野心,盤算,那是晚些時候的事。不應該……不能揠苗助長……” 讓-盧克微微一笑: “我沒有選擇。” “我知道,”父親語調裡充滿了擔憂和羞恥,別人一談到這個時代,他馬上就採用這種語調,彷彿他對兒子身處這樣的時代要負責一樣,“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過錯,但做這種事相當危險。不應該扼殺自己的青春。她會報復的。野心,盤算,那是成熟男子熱衷的事情。當我們的人生剛開始的時候,好像都得經歷這麼一個弱小、盲目、瘋狂的時期,這是一個必經的階段。然後,你就會……” 做她的愛情替代品(6) 讓-盧克喃喃道: “是的,你所說的都是對的,可是……” 何必費盡口舌去解釋呢?人生抽象的那一面對老人才有意義。而對讓-盧克來說,他可不允許自己擁有那種從高處俯瞰生活的奢侈。他必須殘酷鬥爭,從別人那裡搶到麵包、自尊心的滿足和物質財富。他把從父親膝蓋上滑下來的被單拉好,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前額。他就像對一個孩子一樣對他說: “你一直說啊,說啊……你已經累了……” “我累了。”達格爾納謙恭地承認。 不一會兒,他就睡著了。讓-盧克只是在吃完晚飯的時候再瞅了他幾眼。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走了。離開父親的時候,他並不激動。然而,達格爾納幾個小時之後可能就要死了。 10 火車在清晨籠罩著乳白色濃霧的鄉村緩緩地行駛。在三等車廂裡,窗戶是緊閉著的,乘客呼出的氣息和煙霧給車廂裡面蒙上一層厚厚的霧氣,世界就好像封閉和窒息了一樣。 讓-盧克時不時地用手擦一下玻璃,看著窗外,但他偶爾才能看到一棵樹從斜坡邊上冒出來,樹上的雨水閃著亮光,除此之外,什麼也看不見。 車輪每轉一圈,讓-盧克離自己的家就更遠一些……那個陰森可怖的綠色的維希納,那棟慘不忍睹的樓房,那幅死氣沉沉的、破產、失敗的景象,他是多麼恨那個地方啊! ……失敗,這是他永遠也忍受不了的東西! ……那種失敗的氣息,他只是在愛蒂欺騙他的時候,才體會過一次;那個時候,他還愛著她,但它只是像電流一樣刺激了他一下,卻並沒有把他打垮。對於失敗,他只接受其中的教訓。他只想看見自己從地上爬起來,東山再起。然而,有一些失敗是決定性的,無藥可救的。他的父親……想起來都覺得可怕! ……啊!盡快把它忘記,一心一意只想未來和成功吧! ……他已經急不可耐了。這列火車開得多慢啊!它每一個車站都停靠,沒完沒了。讓-盧克走到過道上,把臉貼到冷冰冰的車窗玻璃上,慢慢地握緊了拳頭。終於熬出頭了,終於熬出頭了! ……平生第一次,他覺得自己是自己生活的主宰,他覺得自己把它帶到了某一個轉折點,在這個轉折點上命運必然會重視他,重視他的意願! ……他必須把生活從那麼多試圖把它奪走的兇猛的敵人那裡拯救出來,從貧困、恥辱和氣餒中拯救出來,保護它不受別人和自己的侵害。 “總之,”他心想,“只能是這麼回事,自我保護的本能。因為,如果別人問我:'你想要什麼?……快樂嗎?……'不,肯定不是這個……但我想要得到別人拒絕給我的東西,那便是我生活的權利!我不想再等了,不想再在一扇緊閉的大門前原地踏步。我想生存,活下去,說出'我'這個字!” 他摸著口袋裡撒拉寄來的那封信,還從未像這樣摸過一封信,即使是在他愛著愛蒂的那些最痛苦的日子裡,他也沒有這樣撫摸過她的一封信。感覺到生活觸手可及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情啊! ……再過不到一個小時,他就會身處撒拉的辦公室……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他。他會毫不退縮地坦白他和愛蒂的關係,還有肚子裡的那個孩子……他“以自己的名譽”做擔保,這是他青少年時期的最後一個迴聲。他有點迷信。最讓他覺得高興的是,他想到自己的願望這麼快就實現了,而且他剛有了念頭,孩子就懷上了,這個孩子撒拉老爹一定會接受的,愛蒂已經接受了…… “這是她給我的最大的愛的證明:沒有企圖弄掉孩子。” 撒拉會說什麼呢? ……他會拒絕給錢嗎? ……很有可能。但他不僅不會真的讓自己的女兒在讓-盧克的身邊餓死,而且還會以這門婚姻將讓-盧克帶到一個他希望進入的世界。無意之間,他的拳頭攥得緊緊的。他會迫使阿貝爾· 撒拉重視他,讓-盧克· 達格爾納,鞋底都破了洞的窮孩子……平生第一次,他根據一個男人的力量和願望來決定自己該使用的力量。 火車停了下來。一些婦女大包小包、拖兒帶女地上了火車,還帶著大束大束香噴噴、濕漉漉的丁香花。女人們走過的時候,都會向這個光著腦袋、頭髮散亂地落到前額上的站在堆滿行李的過道上的小伙子投來微笑,這個小伙子帶著天真的傲慢,揚起他冷峻美麗、一臉興奮的面龐。 火車終於接近巴黎了。霧慢慢地升起來,露出了黑乎乎的煙囪和塞納河上的橋樑。終於,到巴黎了。 11 撒拉銀行不是讓-盧克想像中的那種高樓大廈,倒更像是一幢又老又暗的特別的飯店。 他差不多剛到銀行就被領到了撒拉的辦公室,那房間裝了細木護壁板,天花板出奇的高。一大塊退了顏色的紅色幕布拉在窗戶前,擋住了陽光。 讓-盧克看了一眼坐在辦公桌後面,一語不發地看著他走過來的阿貝爾· 撒拉。讓-盧克以前在撒拉家吵吵嚷嚷的宴會上勉強見過撒拉,但已經記不得他的臉部輪廓了。撒拉相對地顯得年輕,這讓他很吃驚。以前,他一直把撒拉想成是一個老頭子——“老撒拉”。撒拉顯得年輕、消瘦,一頭黑髮,只有鬍子是灰色的,而且很稀疏。他的腦門很高,向後傾斜著,鼻子很大很肥厚,鼻孔特別大。閃光的鏡片遮住了他的目光。 撒拉首先開口說話: “請坐。” 讓-盧克默默地聽從了他的吩咐。撒拉摘下眼鏡,擦著鏡片,然後把眼鏡舉起來,透過鏡片看著。他的眼睛很小,很深。讓-盧克心想:“這就是明察秋毫的目光嗎?……假如自己是撒拉銀行里的小職員,拿每個月一千二百法郎的薪水,我會發現他那明察秋毫的目光嗎?……” 他感覺好像有些失望。他想像中的撒拉的財富和權力與撒拉的外表反差是那麼大……可是這盯著他的目光極其專注。這個人身上的哪個地方都知道如何保持沉默,不只是他的聲音,還有他的神情,他的肌肉。可以想到,他經常把希望寄託在沉默上,寄託在不動聲色、漫不經心,以此制服最容易激動、更急於出手的對手。 他的聲音很尖,但高聲平穩準確,給人的印像是很緊張和虛弱,他竭力不把聲音抬高,而是壓住它,把它變成低語。所以,讓-盧克一開始聽到的像是耳語。 做她的愛情替代品(7) “是這樣。我女兒愛蒂跟我說你倆有結婚的打算。在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之前,我覺得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見見您。您,難道不是一個出生於卑微家庭的、既無工作又無任何職業的窮光蛋嗎?” “一點沒錯。”讓-盧克說道。 “那麼……您本人不覺得這個計劃很荒唐嗎?” “您想叫我怎麼做,先生?” “很簡單,承諾不再與我的女兒見面。” “開什麼玩笑……”讓-盧克低聲說道。 他終於達到目的了:激怒這個人,迫使他使出渾身解數。撒拉跳了起來,抬高了聲調: “說什麼?” “是的,先生,我不是來向您求婚的。愛蒂跟您說過我們有結婚的計劃。您要明白,我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把這個決定的所有辦法、所有後果都考慮過了,包括會引起您極度的不快,可您要明白,您同不同意對我們來說都無關緊要。” “我的錢對您來說並不是無關緊要的。您好好聽著。我請您相信我,因為我覺得您非常有眼力,懂價識貨。愛蒂沒有個人財產。我想您早就知道。在我們家只有一個主人,那就是我。需要我的人都得服從我。我的女兒也會服從我。否則,她將一無所有。您聽明白了嗎?” “您給不給錢,我們都要結婚。我從來也沒有向愛蒂允諾過財富。要是我能養活她呢?自我讀完中學之後,我就從未向任何人要過一分錢,卻照樣活了下來。窮困潦倒,我不否認,但我總能租得起一間房子,吃得飽肚子。我能養活一個人,肯定也能養活第二個人。必要的時候,我妻子也外出工作。您知道嗎,在我來見您之前,我就沒指望會聽到您說別的話!……但在我們這個年代,金錢是如此曇花一現、稍縱即逝,所以它對我們的命運不會有任何影響。” “您真是個瘋子。”撒拉尖聲叫了起來,他沒能把尖叫聲壓下去。 “這一定是他生氣時最明顯的症狀,”讓-盧克暗想,“我褻瀆了金錢。” 但撒拉好像費了好大的勁才讓自己安靜下來。他的聲音再一次變成了低語: “我跟您再說一遍,我不想把這件事看得特別嚴重。我自己也年輕過。我知道年輕人會幻想什麼,期待什麼……可這件事……是不可能的……這是小孩子的異想天開。您不可能娶愛蒂。” “我不可能不娶愛蒂,”讓-盧克低聲說道,“這是非常嚴肅的。” “什麼?”撒拉問道。 他微微站起身來。有那麼片刻,兩個男人一語不發地相互看著。讓-盧克估計他會暴跳如雷,但他從未見過一個人的表情因為氣憤而扭曲得如此突然,如此奇異。撒拉向他撲過去,抓住他的兩隻手,但他身材瘦小,僅能夠到讓-盧克的胸部;他自己可能也感覺到打鬥是惡劣的、好笑的。於是他停了下來: “她是……我女兒是您的情婦嗎?” “是的。” “還有……有孩子了?……你們有個孩子要出生了?……小雜種……小訛詐者,可憐的小傢伙!……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殺了你們兩個!……你們這兩個……” 當他罵夠了,發洩夠了,讓-盧克柔聲說道: “您不認為您所說的所有這些話都是白費口舌嗎?不幸現在已經發生了。” “犯罪啊!……您的所作所為是犯罪!……我一定會把你們殺了!……” “……這些金融家可是最後的浪漫派。”讓-盧克心想。他心裡清楚得很,撒拉必然會同意這門婚事。他重新感覺到狂熱賦予他的這種超出常人的清醒。他離開撒拉,走到窗戶邊,雙臂交叉著站在那裡,等著撒拉消氣。 撒拉終於重新恢復了平靜。 “這已經不是什麼新鮮玩意兒了,”他用更低的聲音說道,“但總能成功,在一個傷風敗俗、卑鄙無恥的可怕的年代,您用在年輕女孩子身上更容易得手,一個真正的女孩子!孩子該在什麼時候出生?” “還有六七個月吧。” 撒拉用兩隻手蒙住臉。時間一分一秒地流失。這個人真能沉得住氣,他的泰然自若真讓人吃驚。有一絲亮光,讓-盧克以為他哭了……得了吧,他才不會呢,那會很可笑……不會,他不會哭。他蒙住臉,是在那裡冥思苦想、深謀遠慮。讓-盧克對撒拉的感受饒有興趣。他真的相信愛蒂純潔天真、頭腦簡單嗎?真是天大的玩笑……愛蒂,隨便哪個小伙子想要她,她都會送上門去的;愛蒂只懂感官享樂,沒頭沒腦,比最冷淡的布娃娃都好不到哪裡去! ……他現在太了解她了。而這個可憐的男人,真的動了肝火,那麼痛苦難耐……真的很好笑……真的很感人……然而,愛蒂是多麼像他啊!她的舉手投足,她的眼神跟他何其相似……是的,眼神的那種專注……在某些時刻……然而,這個撒拉,可能不大會遭受肉慾的折磨。這真的很奇怪……帶著同樣的專注,撒拉的身上有些特別的東西,讓人想起躁狂症患者表現出的那種全神貫注,讓-盧克暗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但撒拉沒有抬起頭。讓-盧克拿起丟在一張椅子上的外衣,說道: “您願意把您的決定寫信告訴我嗎?”他低聲問道。 撒拉慢慢地把掩住臉部的手放了下來。 “您給愛蒂帶來了不幸,但也給您自己造成了不幸,相信我的話。您以為自己已經富有、幸福,已經是阿貝爾· 撒拉的乘龍快婿了,是不是?……如果您早知道……知道您是何等……可笑……您可真會打如意算盤啊……但您是枉費心機。您今後會知道我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那麼,您聽好了。您不要插嘴,嗯?什麼話也不要說。我不想听到您的聲音。您會娶到愛蒂,你倆將會從我這裡拿到僅僅是不至於餓死的生活費。至於嫁妝,我很抱歉。沒有嫁妝,沒有一分錢。我事先禀告您,孩子一出生,我就會不惜一切代價拆散你們的婚姻。您聽明白了嗎?您將來不會說我背信棄義吧?” “我會自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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