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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獵物》 第一部閱讀帶給他的,是忘卻生活

獵物 内米洛夫斯基 15381 2018-03-21
閱讀帶給他的,是忘卻生活(1) “他去哪裡呀?” “我怎麼知道?……他跟家里人在一起,就像個外人一樣……” 一家人相聚在客廳裡。客廳像是過道,有四扇總是敞開著的門,從那裡可以觀察屋里人的一舉一動。女人們屏住呼吸,諦聽讓-盧克的腳步聲,但他已經走遠了。 洛朗· 達格爾納柔聲地說: “他是自由的……” 他的反應正如他妻子所預料到的那樣:他可能很想叫住兒子,臉上帶著他那常常是抑制不住的、像是自嘲而靦腆的微笑說:“過來……你總不著家……”可話到嘴邊又停住了,變成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嘆息。他默默不語地讓兒子走了,然後重新捧起他的那本書。現在,他似乎很幸福。他屬於那樣的男人,在沉思默想和精神思辨中才會覺得自在安然。閱讀帶給他的,如同酒精帶給別人的一樣:忘卻生活。

達格爾納家的小樓建在維希納的北面。那是一個禮拜天的晚上,汽車在國道上奔馳。離花園不遠處,有一個交叉路口,小汽車從花園的柵欄前面經過而剎車的時候,往往會發出難以忍受的嘎吱聲,就像焦急的喊叫。但是,到了這個時辰,汽車越來越少。然後,這棟小屋會在沉寂中安息,直到第二天。此刻,雨下個不停,大顆大顆的雨珠急不可耐、一刻不停地敲打著屋頂。 洛朗· 達格爾納把書高高地舉起來,以便更好地截獲一盞有三個燈嘴的分枝吊燈照射出的微弱燈光。客廳裡很冷,很不舒服,堆滿了從花園裡搬進來的家具。一到秋天,這些家具都會從花園裡搬進來。靠牆放著不知用了多少個年頭的破破爛爛的藤椅,和一串早已退色、拱架鏽跡斑斑的槌球。屋子被一個沒有鮮花也不漂亮的花園包圍著;古老的黑杉挺拔而壯碩,樹枝已經撐到窗戶上,台階上亮著的一盞燈朦朦朧朧地映照著這些杉樹,還有草坪中間的那個石膏壇子,壇子邊簷盛滿了雨水和腐爛的樹葉。

這棟黃磚樓房看上去就像戰前的建築一樣,陰沉、結實、醜陋、樸素、耐用,是洛朗· 達格爾納第一次結婚時建起來的。但他的前妻路易絲早早就死了,而且就是在這所房子裡死去的,現在他和另一個女人生活在這裡……許多年來,由於他身患疾病,建築師的收益已經少得可憐的時候,一家人就住到了這裡,無論是寒冬還是酷暑都沒有離開過。在11月的夜晚,正如那天晚上一樣,巴黎顯得出奇地遙遠……這是因為達格爾納家沒有汽車。 瑪蒂爾德· 達格爾納低著頭在那裡縫補衣物,她那中間分開、緊貼於兩鬢的長發佈滿了銀絲,以前它們可都是烏黑髮亮的。時不時地,她停下手中的活計,嘆口氣,皺著眉頭,定神地看著前面,兩片緊閉的薄嘴唇嚅動著,低聲擠出一些數字:

“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十二和八……果然不出我所料……二十多法郎……” 她長著一個又瘦又直的大鼻子,一雙深陷在眼眶裡的憂鬱的眼睛。她那天生乾燥的皮膚從來都沒接觸過脂粉,就像因缺少食物而營養不良一樣。她的容貌並不缺少姿色,但卻過早地憔悴了。從身材來看,這是一個高挑靚麗的女人,身段無可挑剔,她那凋謝的面容和完美的身段形成非常奇怪的對比。 結婚的那一天,她給過她的繼子讓-盧克一份禮物,讓-盧克當時才八歲。讓-盧克被父親推過去親吻她向她表示感謝,親完後沒多久,不知道是出於好玩還是害羞,他再一次把嘴巴伸過去,她趕緊往後退了一步: “可是,你已經親過我了,讓-盧克……” 她剛說完這句話便抬眼瞅見讓-盧克的眼神,心裡想:

“我在說什麼呀?……我瘋了嗎?……”但是,這些刻薄的話和責備是在一股無名力量的推動下脫口而出的,而她原本只是有些不安,心意是好的,覺得這種愛是徒勞的,是白費勁。這天晚上,她還在想: “養另一個女人的孩子真難啊!” 讓-盧克現在都二十三歲了。可憐的洛朗魂歸西天的那一天一定會是個悲慘的日子,到那個時候,全家人除了讓-盧克,就沒有別的依靠了。 洛朗· 達格爾納在德國被囚禁的那段時間,得了一種腰部痙攣的疾病。最後一次手術之後,他的病已經變成不治之症了。這是一個身材矮小、瘦弱的男人,面色蒼白,眼神疲憊,深陷的眼眸似乎是朝里面轉的,對現實世界漠不關心,這種眼神顯示出他是一個快要死的人。 唉,過不了多久,家裡的主人就變成讓-盧克了。他將是他那年幼的弟弟和異母妹妹(瑪蒂爾德· 達格爾納第一次婚姻生下的女兒,被她現在的丈夫收養了)的法定監護人。可是,他能為他們做什麼呢?

她心想: “他是鐵石心腸。” 她把縫衣針舉到燈光比較明亮的地方,大聲說道: “他今晚不會回來。” “你問過他了?” “我可不敢問他。他會讓你明白,你這麼問他會惹他不高興。這種事不用對方細說我都明白。” 洛朗不能忍受讓-盧克被妻子責備,不管是從她嘴裡說出的話,還是在心底里掖著的,所以他焦慮不安地喃喃說道: “我肯定他會回來。”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會回來的,我的朋友……別擔心。” 閱讀帶給他的,是忘卻生活(2) 洛朗已經在責備自己這麼想兒子太兒女情長。他無意地通過想像把讓-盧克與約瑟,以及那個雖然不是他的骨血但他還是盡力去愛的小克洛蒂娜區分開來。他把那隻輕微得幾乎察覺不到的顫抖的手伸過去,撫摸著約瑟紛亂的頭髮和克洛蒂娜的前額:

“你們怎麼樣,孩子們?” 他倆沒有搭話:父母的聲音很少能傳到他們的耳朵裡。克洛蒂娜十六歲了,約瑟十二歲。在這種年齡段的孩子,身體外面圍著一堵無形的牆,把他們的感官與外面的世界隔離開來。有時候,他們的母親說到某些話時,用尖厲刺耳的聲音叫他們,傳到他們的耳邊時,他們的身體戰栗著,就彷佛從夢中驚醒一樣,但洛朗· 達格爾納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堅實的影子而已。 克洛蒂娜,一個已經發育成熟的胖乎乎的小女人,長著一頭黑髮,粉紅色的臉頰上堆滿了沉甸甸的肌肉,一副矮胖、壯實、冷漠、神秘的樣子,她正在那裡縫一件內衣。她無所事事,無精打采地看著周圍,內衣擱在大腿上,手裡玩著她的銀手鐲。約瑟坐在她旁邊,正低著頭,興奮地翻著一本書,他的頭髮落在寬闊的前額和美麗的眼睛上。他並沒有中斷閱讀,只是猛地一甩頭,把頭髮甩到後面去,然後他把拇指塞進耳朵裡,把指甲扎進臉頰。他的皮膚還很細嫩,像女孩子一樣,手指壓過後紅一塊紫一塊的。洛朗心裡想,他長得像讓-盧克,但他得到了很好的照顧,面色紅潤,很幸福……讓-盧克從來就沒經歷過這樣的日子……他很小的時候就成了“孤兒”,八歲就被關進了學校,總是那麼蒼白、消瘦,套著一層外表冷漠的護甲。學校都是清一色的男老師授課,同學也都是男孩子,接受這樣的教育使他對自己充滿懷疑。洛朗又看見長子那棱角分明的臉部輪廓,他那雙細小明亮的眼睛,他那兩片漂亮的嘴唇彷彿在堅強意志的作用下緊緊地抿著。他的聲音很輕柔,但他說話時使用的是短促的句子。洛朗想到他時很傷感,很害怕……“當一個人的生命行將結束的時候,”他心想,“他對一個孩子的感情就像對一個心愛的女人一樣。讓-盧克那些最簡單的動機對我來說都顯得很神秘莫測。他現在在哪裡?跟一個女人在一起嗎?哪個女人?我兒子會喜歡一個女人嗎?還是和一個朋友在一起?……我記得我在他那個年紀,隨便哪個男孩子,最笨的最粗魯的男孩子都很親近我,在我眼裡他們比我自己的父親更加重要。多少時間都浪費在那些窩囊廢身上了,對那個即將死去的人卻是那麼蔑視、那麼不放在心上啊,我現在也像那個快死的人一樣。讓-盧克可以從我的嘴邊聽到多少苦澀而又沉重的經歷啊,可他卻想都沒想過這回事……對他來說我算老幾啊?我能給他什麼?什麼也不能給他,確確實實不能給他什麼。兩年來,他的學費我都拿不出來,甚至連吃飯的錢都給不了他。他在做什麼?他怎么生活?他不說,我也不敢問……我害怕知道他不幸,害怕知道他缺吃少喝,害怕知道這些,因為我怎麼可能幫他呢?自由嗎?他當然是自由的……可是,除了這可憐的自由,我還能給他別的什麼呀?他謹小慎微,過早地成熟了。可他幸福嗎?自由只是在人們對它充滿期盼的時候才美麗,才會讓人熱烈地渴望,但像這樣作為禮物,它有著別樣的名字:遺棄,孤獨……”

可是,洛朗又能怎麼樣呢?他上一次做完手術後,就不再工作了。他僅靠國庫、稅務機關留給他的一點可憐巴巴的年金生活。他現在領的是最後的息票了。他死後將給家人留下一份他以前訂立的人壽保險,和維希納的那棟賣不掉的小樓;小樓賣不掉,因為那是在1932年年底,一場史無前例的經濟危機開始了。讓-盧克的前途非常暗淡…… 他輕輕地闔上眼睛,為的是在想像中更清晰地看見兒子親愛的面孔。今天晚上他會回來嗎? ……從禮拜六到禮拜一,讓-盧克住在維希納,但其餘幾天,他住在巴黎。今天晚上,房間裡還散發著讓-盧克存在的氣息。他留了幾本書在桌子上,扶手椅的扶手上還有他的手錶,錶帶是皮的,太短了,因為箍手腕,他不得不經常摘下,隨後就忘在那裡了。瑪蒂爾德看見丈夫的目光停留在那塊手錶上,就站起來,拿起手錶,放進一個抽屜裡。讓-盧克抽過的香煙味已然散去,只剩下雨水、秋天和濕漉漉的地面上那些從花園裡瀰漫上來的難聞氣味。幾隻貓在黑暗中淒厲地號叫著。洛朗心想,他再也不必接受這些老掉牙的痛苦想法……害怕明天,擔心家人的一日三餐和將來的生活?今天哪個男人幸福得足以做到來去無牽掛?他就像許許多多別的父親一樣……這是做父親的悲哀,它壓在他們中的千千萬萬的人身上……他嘆著氣,滿懷柔情地看著書,那是一本封面已經破舊的薄薄的英文書。如果有什麼東西可以安慰他的話,他最喜愛的伊麗莎白一世時代的詩歌可以帶給他一些慰藉。他讀著:

My soul like a ship in a black storm Is driven I know not within…… “我的心,就像黑暗暴風雨中的一條船,不知道會被席捲到多深的地方……” 他抬起頭,心情沉重地看著浸沐在霧氣中的杉樹,和照在樹上、映著他們和牆面的蒼白的燈光。到了又病又老的時候,誰能凝視著這些一動不動的黑色樹木,呼吸著秋季泥土的氣息而不瑟瑟發抖呢? …… 他問了一句: “克洛蒂娜,你能把百葉窗關上嗎,我的孩子?……能把窗簾拉上嗎?……我覺得冷。” “克洛蒂娜,聽見你父親說的話嗎?”達格爾納太太說道。 克洛蒂娜站起來,拉上了窗簾。 閱讀帶給他的,是忘卻生活(3)

讀初中上晚自習的時候,還是個孩子的讓-盧克經常這樣想: “將來,當我喜歡上一個女人的時候,當我第一次把她抱在懷裡(他想到'裸體'兩個字的時候,臉因為害羞和慾望而漲得通紅),我會特別想起這些黑黢黢的牆壁和雨聲,以增強我的快感。” 這天晚上,在一個溫暖陰暗的房間裡,睡在愛蒂身邊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古老的往事又湧上心頭,但它那麼遙遠,那麼甜蜜,並且很好地去掉了邪惡的成分,以至於他對這件事只是稍微想了一下,並報以微笑。他是那麼幸福……他們把燈熄掉了,一個小煤油爐子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燃燒著,爐子的紅心照著有花枝圖案的壁衣,壁衣上印著因為潮濕而已經退了色的帆船。讓-盧克是在蒙蘇里公園邊上的一個小餐館裡發現這種小包房的,由一道不引人注目的樓梯和一扇暗門進出。

他就是在那裡與愛蒂幽會。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季節,公園和整棟房子都好像是空的。露台上的鐵桌子倒在一個擋雨披簷下面。夜晚抹去了印在門上的“婚宴”兩個字。一盞點亮的路燈把燈光倒映在一片黑漆漆的湖水中。雨水輕輕地流淌著,這種水流潛進水里的聲音在獨自估算和安排著時間。秋天的夜晚,寒氣襲人,給人一種蒼涼的感覺,但在這個房間裡,愛蒂的芳香體味把牆壁都浸透了。房間裡有一種悶熱的感覺,但很溫馨,使身體和靈魂昏昏欲睡。桌子上有一瓶幹白葡萄酒,浸泡在滿滿一桶冰塊中。但他們滴酒未沾,他們甚至都沒有接吻擁抱。只是緊緊地依偎,一動不動,手緊緊地盈握在一起,愛蒂的手腕都捏出了紅印。時間停歇了。一扇門輕輕地關上,一個女人的說話聲,一陣抑制住的笑聲穿牆而過,然後一切又都沉寂下來。雨,下得更大了,這也是洛朗· 達格爾納此刻正在諦聽的敲打著屋頂鋅皮屋簷的雨。 “天氣多好啊。”讓-盧克低聲說道。 他伸手去摸桌上的香煙。愛蒂點亮了位於兩副餐具之間的那盞小燈。 他們充滿渴望地凝視著對方,沒有一絲微笑。他脫下了西服上裝,去掉衣領後,那年輕白淨、壯碩有力的脖子露了出來,那一頭蓬亂的棕色秀發把他那緊湊蒼白的前額遮住了一半;他那頭濃密的頭髮,太茂密,太富有生命力,生長在瘦削的面孔上,就像熱帶地區燃燒的大地上長出的茂盛的草一樣。他用手猛地把它們攏到後面去。他的一些動作還像個未成年人一樣稚氣未脫,但他的目光已經像個成年人一樣大膽、明亮了。當他低下眼睛,那長長的睫毛使他的面容變得很溫柔。 她喃喃道: “很晚了。” “不晚。” “晚了,讓我走吧。都快午夜了。家里人不許我午夜後才回家。” “我不在乎你的家人……” “我在乎呀,我該……” “那好吧,走吧!” 她站起來,但感覺到男孩的雙腿和她的雙腿纏繞在一起。他們又慢慢地倒下去,緊緊地摟在一起。 她二十歲了,長著一副專橫、精緻的臉和一雙綠色的大眼睛,幾乎沒怎麼化妝。她的頭髮半長,用兩隻玳瑁髮夾束在耳朵後面,髮夾上鑲嵌了鑽石。讓-盧克摘下她的髮夾,散開的頭髮傾瀉到肩膀和脖子上。她的頭髮是金色的,比她那琥珀色的肌膚還要明麗。她那清麗的面容,纖細的手臂,尤其是那頭輕盈的頭髮,使她有時候看上去還像個孩子。他們天真地微笑著,這種天真在他們的臉上已經很少見了。一面傾斜的鏡子映著他們,那是一面老鏡子,鏡框很重,鍍了金,可能是1880年製造的,就像這座房子裡的所有家具一樣,鏡面上劃了許多文字和陌生的人名。此時此刻,兩人最強烈最美妙的願望就是像這樣,一動不動地呆著,永遠這樣,緊緊地摟抱著進入夢鄉,永遠也不要再見到他們的父母親,也不要感受淒清大街上的氣息。他們嘴對著嘴說話,湊得那麼近,以至於話還沒說出來,這些話還是呢喃細語,還是未成型的半語半吻時,就被嘴唇吸了進去。他們好幸福啊。年輕的時候,很少有人懂得品味幸福的滋味,他們甚至都不去追求這種幸福,彷彿覺得這麼年輕,還要額外增加幸福,對上帝的要求也太過分,可這無聲的狂喜是他們所能了解的最接近幸福的畫面。他們不是情人。他愛她,他想把她變成他的妻子。 突然,他們覺得冷了。雖然他們的臉頰熱得像熊熊燃燒的火焰,但他們的身子卻冷得直打哆嗦。他們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小煤油爐邊坐下,默默地吸著煙。然後,愛蒂把包裡的鏡子拿出來放在地上,背靠著讓-盧克的膝蓋,開始慢條斯理地梳頭髮。他抓起她放下的香煙,送到嘴唇邊。 “沒有你很難活下去。”他終於吃力地說道。 像往常一樣,在內心激動的時候,他的聲音就會變得低沉。他轉過頭去,為的是不讓他的眼神背叛他的激動情緒:年輕而充滿活力的靈魂是恥於談情說愛的。他的臉已經變得冷峻和平靜。當他帶著熱情亦或是真誠說話時,他的臉上變得沒有表情,冷冰冰的,捉摸不透,可是當他的每一個表情都平靜下來,則會出現相反的情況,他的臉會由於嘲諷、思考和極度專心而變得生動;他的雙眼閃爍著,嘴唇因為平息他的激動情緒而不耐煩地攣縮著,但這種激動的情緒從內心深處迸發出來,就像死灰復燃後繼續燃燒的大火一樣。 她緊緊地靠著他。他搖了搖頭,說道: “我不會和你一起呆在這裡。你是那種讓我覺得害怕的女人。你太光彩照人了……而我以前想像的那種女人……” 他沒有接著往下說,而是默默地註視著她那往後仰著、靠在他的膝蓋上的裸露的頸子。房間被煤油爐的火光照亮,暗淡的玫瑰色的火光將愛蒂的身體留在陰影中,但卻給她的臉和圓圓的金色脖子抹上了一層彩妝。 “親愛的……你想像的女人是什麼樣子的啊?你真是忘恩負義啊……而我,自從我看見你,我就在想:'我喜歡這個人……'你還記得嗎?索邦大學的長廊裡,我在那裡等向達爾· 德斯克萊。天已經黑了,到處都亮起了燈。我們周圍沒有一個人,而你……我發現你是那麼英俊……你想跟我說話,卻又沒那個膽。” “從你的裝束來看,我就知道你不是大學生,但我假裝弄錯了。我問了你一個愚蠢的問題……” “你顯得非常自如。我以前一直在夢想找一個像你一樣的小伙子……是的,你那瘦削的面孔和美麗的眼睛……那麼你,你小的時候,渴望的是另一個女人嗎?那是什麼樣的女人?” “既是'拉辛的公主',又要跪在我的面前。”他微笑著說道。 她立即跪在他面前,笑吟吟地看著他。他搖了搖頭。 “這可能還不夠……你想想……我需要她忠實於我,聽命於我,除了我不依賴任何人,只屬於我一個人,把我視為她全部的幸福,她全部的安逸……而你是富家千金,一個年輕的女子,你的全部生活與我天差地遠的……可是很快……” 閱讀帶給他的,是忘卻生活(4) 他一手托著女孩歪著的頸子,輕輕地捏著,然後慢慢加大力量,直到她發出痛苦的叫聲。他並不問她:“你愛我嗎?你永遠也不會愛上另一個男人嗎?我們永不分離嗎?”他很少使用愛的語言,在他這種年紀,愛的語言仍然是那麼莊嚴,說出了就無法收回,他們還沒有濫用愛語。最後,他說道: “我的朋友……” 這是他毫不費力就可以脫口而出的惟一充滿柔情的詞語,惟一不讓他覺得恥辱的詞語。 他們緊緊地擁在一起,一語不發。愛蒂突然站了起來: “好啦,夠了,該走了……來吧。” 當她重新梳好頭髮的時候,讓-盧克站了起來,走到緊閉的窗戶邊。他朝蒙在窗戶玻璃上的水汽吹了一下,餐館露台上一盞鋅皮路燈蒼白的燈光從窗戶那裡透進來。 “公園裡一個人影也沒有。” “已經是深更半夜了。” 讓-盧克看著那些一動不動的樹,它們向大地俯下身子,專心致志地聆聽著樹液上升的聲音,但它們沒有快樂得發抖,沒有春情蕩漾,而是很沉著,很耐心,懷著隱隱的希望……讓-盧克取笑它們,譴責它們,可憐它們,因為他那年輕的身體在瑟瑟顫抖,他身上的血液在沸騰在燃燒。他猛地打開窗戶,吸著裹挾了雨水的空氣,彷彿這空氣中放了香膏,可以平息他內心的悸動與狂熱。昏暗的燈光把兩人的身影透射到露台的玻璃牆上,它們吻在一起,然後愛蒂拾起丟在沙發上的毛皮大衣,先前他們躺在大衣上面互相撫摸著,她把大衣舉到臉頰和嘴唇邊: “你的體香……” 他們還在沙發邊猶豫了片刻。讓-盧克用低沉、熱情的聲音說: “不,不,你不會是我的情婦,而是我的妻子。你以為,如果我和你睡過覺,我會放你走嗎?……” “走吧……” 他在那瓶依然很滿的酒瓶下面壓了一張五十法郎鈔票,也是最後一張了……也罷! ……有什麼關係呢? ……他覺得自己渾身是勁,足以托起整個世界! 3 他們在冷冷清清的小加贊街分的手。公園時不時地有個地方被微弱的燈光照亮。雨還在不停地下著。 讓-盧克豎起雨衣的領子,把兩隻手插進口袋裡。雨水在他的頭髮上,在他的臉上流淌著。又沉又冷的大顆水珠吸走了他臉頰上的火燒一般的灼熱,他覺得愜意極了。他很幸福。一個人處在幸福之中是多麼崇高,多麼高尚啊。 ……風穿透了他的衣服,他肚子好餓,為了買那瓶酒,為了給愛蒂買香煙,他沒有吃晚餐,但這麼做使他更快樂、更自豪。在他這個年齡,必要的物質能使人受尊重,即使以後再進行報復……對他來說,似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使他那保存完好的力量枯竭,無論是貧苦,超負荷的工作,還是縱情享樂。無眠之夜使他的身體無比興奮;他的思維由於飢腸轆轆也變得更加敏捷,更加清晰。他陶醉於自己的青春、熱血,以及把自信傳遞給心靈的靈巧而平衡的身體。他又一次微笑著回憶起中學裡的事、黑乎乎的牆壁和他的眼淚……所有那一切都已離他遠去……平生第一次,時間與他同在,並屬於他。童年時,時間過得那麼慢,那麼沉悶,對別人來說意味著快樂和忘卻的時間,現在也開始和他的脈搏一起跳動。他是多麼年輕啊!他真想振臂高呼:“謝謝你,青春……”瞬間裡,他的力量可以與整個世界抗衡。 他慢悠悠地走在蒙蘇里公園周圍的小街上,感覺到夜色和寂靜很好地掩護了他內心的狂熱。公園下面地勢較低的地方延伸著一片燈火和喧鬧聲,成百上千像他這樣的小伙子從那裡經過,他們同樣強壯,同樣聰明(同樣聰明嗎?這個嘛,不,不一樣,他微笑著想),這些年輕人一無所有,但每個人都夢想用自己的雙手牢牢地抓住世界。他在黑漆漆的街上,遲遲不願回去。他倚在公園的柵欄上,深情地看著湖上的燈光。沒有什麼東西比這些在黑暗中,在雨中,在無邊無際的寂靜中搖曳的小火光更平靜的了。燈光似乎在慢慢地吸收他的目光,慢慢地……這是難以言表的,難以言表……它輕輕地閃爍著,漸漸地平息了他的心跳。 他繼續往前走,把那隻撫摸過愛蒂的手從襯衫的開口處伸進去,緊緊地貼在胸膛。時不時地,他把那隻手舉到嘴唇邊,吸著上面的香味。愛蒂……這個富家小姐,是在一個他不了解的世界裡成長起來的,他很難想像那是個什麼樣的世界,是金融家的世界,政治家的世界(她的父親就是那個阿貝爾· 撒拉,銀行家),這個有錢的女孩將會成為他的妻子。愛情只有在兩個人互相為對方犧牲時才有價值,而且要徹底犧牲。愛蒂將會成為他的妻子,他至死不渝的忠實伴侶。他只要找到一個謀生手段,就可以娶她。他猜想她的父親十有八九會反對這門婚事。可是如果必須過窮苦的日子,將是多麼糟糕的事情。那種要對女人負責的想法,那種對剝奪女人的奢華和舒適生活——有人不是說它們理所當然屬於女人嗎——的擔心,老一輩的人才會看重。為什麼? ……愛情應該在努力中,在平等的相互犧牲和彼此忠誠中千錘百煉。當今世界,對男人和女人來說,勇氣和自尊才是惟一必不可少的美德。必不可少,但足夠了。愛蒂不能膽怯。缺乏勇氣的話會把她心中的愛情磨滅掉。當然,生活很艱辛。有誰比他更了解這一點? ……為了生存,為了在無依無靠的情況下完成學業——他不能跟他那羸弱、生病、破產的父親要任何東西,他真的是在玩命地干活。他洗汽車,用兩個晚上的時間翻譯偵探小說,收費極其低廉地給人上課,含辛茹苦地掙錢,徹底放棄物質享受,換來的是自由自在的權利,是自己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是自豪地說家里人什麼也沒給他也沒有任何權利要求他,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打造自己喜愛的生活,既無需等待,也不需要建議和援助。但是,在這種生活中,他將是惟一的主人。 就這樣,他一邊浮想聯翩,一邊旁若無人地從人群中擠過,終於抵達奧戴翁廣場的一家小咖啡館,他要在那裡會他的朋友塞爾日· 杜爾丹。破舊的軟皮墊長椅,失去光澤的鋅皮吧台,筋疲力盡、昏昏欲睡的女孩子靠在一個蒼白消瘦的男孩身邊,這就是他的日常生活場景。因為,青春是一杯美酒,卻通常裝在一隻粗製濫造的杯子裡。然而,他並不覺得痛苦。沒有地方比得上這些寒磣的小酒吧,待在那裡,就好像迷失、隱藏在城市的低凹處,躲避在黑暗和喧鬧的中心,在自己周圍重新創造了一個擺脫了世界法則的世界,就像孩童時一樣。 他和塞爾日· 杜爾丹在那裡一直待到清晨,和他一起沉醉在政治之中。他會看著茶托送到小鐵桌上來。杜爾丹和他一樣孤苦伶仃。他們是在中學裡認識的,開學的那天晚上,在寄宿學校的門口,校門在他們的身後即將關閉,兩個可憐的孩子迷失在人群中,緊握著拳頭,死咬住牙齒,不讓羞恥的眼淚掉下來。 他們將一直呆到清晨,他們可能會說話或者保持沉默,在沉默中他們能更好地相互理解。然後,讓-盧克會回到他租住的那個房間,在綠島——那個老彈子房上面,索邦大學的正對面,他將在棋子在棋盤上移動的聲音中,在使勁擲出的彈子的噹噹聲中,在酒杯的碰撞聲中,在說話聲中入睡,就像從前在中學裡,在營房裡入睡一樣,睡得很沉很香,沒有夢。 閱讀帶給他的,是忘卻生活(5) 一年後,還是在這個破舊的綠島,在底層的大廳裡,在像棋桌和彈子桌之間,讓-盧克等著愛蒂的電話。 快到晚上八點鐘了,他已經在這裡等了半天。外面是陰沉沉的秋天,沒有任何地方可去……他是多麼厭倦巴黎的大街小巷啊,從黎明時分開始,他就在街上謀劃,試著推銷他的那些吸塵器模型、收音機的焊錫,還有從倒閉的化妝品商店低價買來的肥皂……這是他目前惟一的謀生手段。無論是顯赫的文憑、勇氣,還是工作,沒有一樣東西能給他帶來他所希望的最微小的安全感,沒有一樣東西能滿足他最起碼的願望。就像人們談論美國女孩時說“美麗是廉價的”一樣,同樣,在歐洲,在1933年的這個秋天,人的才智一錢不值。 他一個人待在那裡,杜爾丹晚些時候應該會來。杜爾丹在一家鐵器金屬店找到一份每月八百塊錢的工作,每天負責出口商品的監督和裝車。有時候,他也在綠島吃晚餐,吃一塊“火腿麵包”,喝一杯摻了酒的清咖啡。 沉悶的空氣中飄著一層厚厚的煙霧,其中夾雜著塵埃和白堊;讓-盧克對面燃著一盞黃色的蝶形煤氣燈。彈子和象棋的撞擊形成沉悶的嘈雜聲,在因為疲憊而昏昏欲睡的時候聽著幾乎是令人沉醉的。 讓-盧克坐在一個角落裡,閉著眼睛,雙臂抱在胸前。當電話鈴聲響起來的時候——那細小的鈴聲在咖啡館的喧鬧聲中幾乎聽不見,他就猛地撐開眼皮,豎起耳朵聽著。可是,服務生埃爾內思特站在電話間的門口喊的是“有人找馬塞爾先生”,或者“找喬治先生”,或者另一個人的名字,反正不是他,從來都不是他……讓-盧克慢慢地放開交叉著的雙臂,用兩隻用力地箍在一起的手把膝蓋圈起來,直到他的心跳平息下來。他透過煙霧,目不轉睛地看著煤氣的火光。他清瘦,臉色蒼白,鬍子沒好好刮,頭髮特別長,身上穿著一件袖子打了補丁的難看的毛衣。坐在他周圍的全是和他一模一樣的年輕人,彷彿營養不良、空氣和陽光的匱乏在他們告別青少年時期之際,把他們的面孔和身體加工成型,直到把他們變成不是彼此有區別的個體,而是一群結塊,不怎麼像人,倒更像是兵營、辦公室或者醫院裡的一個號碼、一個單位。他們都穿著毛衣或者舊雨衣,髮型也全都一個樣,平滑的頭髮貼在一起梳到後面,胸部都很窄小,非常低矮的活硬領裡面的脖子非常細。他們的每一個動作都很急促、很激憤。他們中的許多人是亞洲人,比起其他人來膚色只是稍黃一點點。昏暗的照明給所有的面孔都塗上了一層褐色。大廳裡沒有女人。 所有那些不玩牌不下棋的都在談論政治,就像讓-盧克以前所做的一樣……他知道隱含在話語下面的是什麼,他們在孕育怎樣的夢想,在這些年輕人的身上,物質生活的艱難並沒有讓他們絕望,卻激發起他們一種隱隱約約的雄心壯志,然而,在內心深處他們還不大承認。他們將會以怎樣的喜悅埋葬舊的世界啊!如果它死了,如果它從四面八方爆炸,就像有人在他們周圍對它大喊大叫一樣,他們這些年輕人難道不會在那裡收集爆炸碎片嗎? ……對那些年齡上與他們最接近的哥哥姐姐們來說,十五年來,這個世界只有一個主宰,那就是金錢。對他們來說,金錢就是權力。這個關鍵字他們永遠也不會說出口,因為它是“忌諱”,但是雖然不情願,人們還是聽到了,隱約顯露在他們快捷嚴肅的評判中,對包括整個世界在內的極度蔑視中,在對政治的熱情中——這是惟一能讓他們激動的人類活動形式。怎麼能不夢想呢? ……當今世界還給了年輕人甚麼呢? ……工作找不到,最簡單的心願也實現不了,沒有行動,就只剩下這個了……指望一步登天的、以各種名義和黨派標籤做偽裝的殘酷而冷漠的熱情。 “那我呢?”讓-盧克心想。 他像他們一樣夢想主宰的世界,在他看來從來也沒有這麼遙不可及。他從一扇低矮的門進入世界,這是一扇貧窮之門,遺棄之門,背叛的愛情之門。他覺得是如此孤獨……他心想: “於連· 索萊爾尚可以指望社會上的某個階層,可我們呢?……我們今天有什麼可以依靠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搖搖欲墜。連金錢本身都不可靠。在我的周圍,什麼都沒有,無依無靠。” 他用牙齒咬住嘴唇,以免發出一聲懦弱的嘆息。侍者才給他添了白蘭地,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他俯身向前,手裡玩著那隻空煙盒。他重新開始等待。 現在快九點鐘了。他突然站了起來,穿過彈子房,往電話間走去。透過電話間的門,他聽見一個非常年輕的男人的聲音,簡直就像一個未成年人的聲音,用睡夢中的語調反复說: “可我已經跟你說過我在父親家吃晚飯!……妮妮,好了,理智一點!我跟你說我現在就在我爸爸家!……” 讓-盧克靠在牆上,這牆壁以前刷過石灰,現在已經骯髒不堪,寫滿了名字和數字。最後,電話間的門終於打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二十歲的小伙子,臉部因喝了酒而漲得通紅,胳膊下面還夾了根台球棒。他認識讓-盧克,對他微微一笑: “你好嗎?達格爾納。” 讓-盧克一語不發地走進令人窒息的小電話間,他已經在那裡打過許多次電話。他下不了決心把聽筒摘下來,又一次聽見那個聲音: “你是誰啊?小姐出門了。” 電話間的隔板一直到半高的地方都寫滿了女人的名字,畫了許多人體或者面孔,裡面瀰漫著一股冷冷的煙味,讓人噁心。 輕輕地,讓-盧克輕輕地摘下聽筒,手在上面撫摸了片刻,然後開始撥號。接聽電話的是愛蒂本人,一聽到她的聲音,讓-盧克就大發雷霆,聽到沙啞低沉的說話聲,他自己也大吃一驚。 “是你……你為什麼沒打電話?” 愛蒂喃喃道: “我現在不能說……” 閱讀帶給他的,是忘卻生活(6) “你聽著,愛蒂!……如果你願意,你只用說是或者不是,可我需要一個回答!一個認識你的小伙子說你已經訂婚了,說訂婚日期已經宣布了,定在11月25號。一個星期了,我見不到你,你既不給我打電話,也不給我寫信。我想……我想要知道。你回答!……”他狂怒地喊道。 他停止說話了:愛蒂一句話也沒說就把電話給掛掉了。 他氣憤地搖著電話鈴,他怎麼弄都是白搭。他把手慢慢地放到臉上。 “婊子,”他咬牙切齒地喃喃道,“她會為此嚐到苦頭的,我發誓……” 說完,他還在那里呆了片刻,定定地看著畫在門上的一個女人的臀部。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著。最後,他打開門,丟給收銀員一句“我打了一通電話”,然後回到了大廳。 杜爾丹已經坐到他的那張桌子邊。他推開杜爾丹放在椅子上的雨衣。杜爾丹小聲問道: “不舒服?” “什麼呀……沒有。” 他們都不說話了。兩人的友誼是很謹慎的那種,依然受孩童時的約定影響:不指責,不抱怨,盡可能少地訴說自己的痛苦和錯誤。從那個小小的臉色蒼白的中學生,到讓-盧克十二歲時認識的那個膝蓋粗硬的小男孩,杜爾丹一直都保持著那種機靈、神秘和優雅的神情,他的手腕很細,那雙憂鬱的眼睛很難集中到跟他說話的那個人身上,就好像他打量了一下對方後,馬上就把目光躲開了。 讓-盧克把那片切開的火腿推到他面前。 “給。吃吧。想喝點東西嗎?” “越多越好。我一整天都在北站扛廢鐵。” “為了那一個月八百塊錢,你現在當起卡車司機來了?” “偶爾做一下。” “你給你叔叔寫信了嗎?” 杜爾丹屬於洛林的工業家階層,他的父親死於1917年。一個家庭董事會負責管理那個建於1830年的水晶玻璃器皿店,等塞爾日成年後必須歸還給他。這個家庭董事會是由杜爾丹老爹所能找到的最聰明最正直的人組成的,在出發上前線之前把兒子的股權託付給他們。他們理智地、謹慎地、誠實地經營著這門生意,以至於它不但沒有趕上繁榮的浪潮,反而從1928年起就開始漸漸衰敗,到經濟危機的前幾個月就破產了。 杜爾丹把酒杯舉到嘴邊: “我的叔叔嗎?……我都收到他的回信了。你等一下就知道,這非常有趣。他在浮日山脈裡面有個織布工廠,是那種賺不了幾個錢但很愜意的生意。你明白了嗎?……工廠15號開始變賣資產以償還債務。他的兩個女兒,一個四十二歲,一個四十五歲,在信的後面還附了文字,讓我在巴黎隨便給她們找個什麼職位或者工作。你不覺得這很有趣嗎?” “有趣,這個詞恰如其分。”讓-盧克低聲說道。 杜爾丹好像醉了,空腹喝酒使他臉部充血。他站起來跟鄰座借火。由於疲勞,他走起路來踉踉蹌蹌的。 “你想過嗎,紀德的那句話很快就要失去意義了,”讓-盧克說道,“一個家庭,它使你厭煩,但好歹有個家在那裡,可以幫助你,使你的社會地位得到提升,它是無價之寶……可我,我不知道什麼是無價之寶……”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乾巴巴的,就好像他在努力克制自己,壓抑自己的感情。這些話好像是經過字斟句酌的,為的是弱化思想的重要性,減少思想的影響力,但是,時不時地,一個很不相稱的詞,諸如“可怕的”,“恐怖的”等等,就像一個出口,一團隱藏著的火從那裡躥出來。 杜爾丹和讓-盧克之間的對話,常常會使用一些名言引出個人的私事,就像一塊用於書寫和閱讀密碼文件的鏤空紙版放在文字上一樣,這些文字的意思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杜爾丹明白讓-盧克是在想自己的父親,那個快要死去的父親,他不能從父親那裡得到任何幫助和安慰。他低下頭,讓-盧克知道他已經明白自己所說的話。 “女孩子,”讓-盧克突然痛苦地說,“只有女孩子是幸福的。自由自在,荒淫無度,一門心思追求肉體享受。'沒有危險、毫不擔心的'愛情。幾代人中她們第一次享受到這種自由。你看看她們,她們多麼漂亮,多麼風光,看上去是多麼幸福……而我們呢?……你看看我們。看看我們周圍。我們漂亮嗎?嗯?” “你說的是富家小姐……” “我說的是其中的一個,”讓-盧克說著把頭扭到了一邊,“你知道我想說的是誰。”他說得更小聲了,而且費了很大的勁,“你跟我說過……她要結婚……是真的嗎?……” “是真的。”杜爾丹小聲說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 “那好吧!”杜爾丹說道,“我認識一個女孩……她名叫瑪麗·貝朗熱,她知道愛蒂· 撒拉,更確切地說,她以前認識她。這個瑪麗·貝朗熱和丈夫分居了,是在幾年前。分居後,她就沒再見過撒拉那家人,他們是她丈夫的遠房親戚,但她從前的一個朋友還跟她有來往,那個朋友說你的那個愛蒂要嫁給貝特朗· 博羅歇。你知道這個名字嗎?博羅歇家族。大財團,非常龐大的財團。所以我就知道了這個事。告訴我,這個女孩,你和她睡過嗎?” “沒有。” “沒有?……你怎麼犯這樣的錯誤!應該利用她。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才是最重要的。”讓-盧克重複道。 “你想過嗎,在說到女孩子時,'年輕女子'這個詞廢棄不用卻只說'女子'1,是具有徵兆性的。'女子',另外還有'婆娘',她們就值這個價……但我們會喜歡上她們中間的一些人,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就像這個瑪麗· 貝朗熱……” 杜爾丹沒有往下說。他把煙頭放到空盤子裡輕輕地掐滅,然後突然說道: “我需要錢。我太需要錢了。我不能讓瑪麗來我家,來那個住著北非人和皮條客的旅館。我也不能去她家。她正準備離婚,為了得到一筆使她可以活下去的年金,離婚必須以她的丈夫有過錯進行宣判。那是一個暴虐的瘋子,如果他成功地證明她有個情人,她就會一無所有。我想要一間過得去的房子。我沒有錢。可是也許有個辦法……你說說,顧忌,你能告訴我什麼是顧忌嗎?” “一個人完全蔑視別人,但他也明白對自己的責任和義務。”讓-盧克說道。 “你這麼認為嗎?……也許吧……” “什麼辦法?” “啊!玩點文字遊戲。”杜爾丹輕描淡寫地說。 “造假?” “差不多……但更複雜……” “你得留點神。”讓-盧克小聲說道。 杜爾丹聳了聳肩膀。 “留神什麼?……不名譽嗎,我無所謂!……知道那會比現在這個樣子要幸福得多……你想過嗎,假如我們生病了,出事故了,我們會怎麼樣嗎?我們會活活餓死……” “你醉了。”讓-盧克說道。 杜爾丹好像清醒了。他費力地站了起來,拿起那件發綠的舊雨衣,揉成一團放到腋下,然後一語不發地走了。 剩下讓-盧克獨自一人。 閱讀帶給他的,是忘卻生活(7) 夜深了。玩彈子的客人走了,接著離開的是玩撲克和橋牌的人,最後走的是下象棋的人。 只有一個人還坐在讓-盧克對面,那是一個穿著浪漫詩人的黑斗篷的老頭兒,綠島的一位常客。他坐在那裡睡著了,垂在胸前的是一張精緻蒼白的臉,臉上留著一圈黑色的大鬍子。 讓-盧克出神地盯著他,卻好像並沒有看見,自己也沒有動一下……去哪裡呢? ……秋天的夜晚如此不懷好意……當然還可以去維希納……但是一想到青蛙的叫聲和約瑟的鼾聲,他就厭惡得發抖。那棟房子太小了。兄弟倆睡在同一個房間裡。此外,他最害怕的還是他父親那惴惴不安的柔情…… 最後,睡覺的老頭醒了,離開了。讓-盧克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 他這一整夜都很難受。他撲到床上,抱住枕頭,死死地抱在胸前,就像在小時候那些非常難過的夜晚一樣。她可真會玩他啊!他是多麼痛苦啊! ……他咬牙切齒、怒不可遏地重複說:“不,不,我不想受苦!”他使出年輕人的全部力量,帶著憤怒、羞恥和蔑視,拒絕自己的痛苦,憎恨自己的痛苦。 “我決不會為一個女人痛苦!……我拒絕為一個女人痛苦!我不想被世界上最低級、最可恥的東西降服,被愛的需要和顧影自憐打敗!……啊!她想和我對著幹……那好吧!我們走著瞧,我們看誰最厲害,”他大聲說道,“我們走著瞧,我的小美人!……我會叫你欲哭無淚。你等著好了,要不了多久……你等著瞧……我將成為最強者!……我!……我!……我!……” 他自豪而又絕望地喊著“我”,就彷佛在向一個無形的神求助一樣。無論如何,都必須挺住。他孤軍奮戰,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夠幫助他。只能靠他自己,靠他自己的力量和意志。必須錘煉自己百折不撓的意志,要冷酷無情。他一字一頓、充滿愛意地低聲重複著“冷酷無情”幾個字……這天夜裡,自我力量的意識和必勝的信念在他身上誕生了。一個年輕人,有一個剛強的靈魂,當他第一次遭受痛苦的時候,他驚恐地發現它是如此強大,而他本人卻是如此地不堪一擊,但是他馬上就會發現它和自己勢均力敵,而不是像小時候那樣力量懸殊,很快地他就可以驕傲地承受它,而不會變成弱者,不會因此而死去……他把痛苦叫出來,向它發出挑釁,向它挺起胸膛:“那麼!來吧,打擊我吧!……我不怕你!我不怕世界上的任何東西!……” 可是,他突然想起愛蒂的一句話,想起一個吻,驚恐地發現眼淚已經奪眶而出,就要在臉上流淌了。為了忍住眼淚,他的整個身體都在抽搐。不,他不會哭。他憎恨軟弱。他想起他的父親,父親在送他去上學、即將開赴前線的時候哭了,當著他的面哭了,一點也不害羞。看著父親淚流滿面,他是多麼憐憫他啊!憐憫! ……他可不要任何人憐憫,他! ……決不! 他站起來,跑到敞開的窗戶邊,使盡全身力氣讓窗框從手指上關過,把手指壓在兩扇窗扉之間,使勁壓著。這麼做在很短的時間裡對於消除嫉妒和愛情是非常有效的……他看著鮮血直流,滿不在乎地點點頭說: “行啦……現在了結了。”他大聲說道。 了結了? ……不,還沒有……可是很快……一點點耐心,一點點勇氣……愛情,這一類的愛情,充滿恥辱和仇恨,是一種可恥的感情。尤其是,不要去想它! ……別再見她,哪怕她躺在他的兩腿中間,主動投怀送抱,他都會拒絕,讓她自重……“就讓她嫁給她的那個博羅歇吧,”他氣憤地想,“但她首先和我睡!……我發誓!……利用她,她就配這個,”他想起杜爾丹的那句話後小聲說道,“先利用她,然後,讓她見鬼去吧!……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愛幹什麼就乾什麼吧……但至少我要得到快樂,不上當,不上她的當,不上世界上任何人的當,也不要被我自己的心給欺騙了!……” 他覺得疲憊但很清醒,心裡已接近平靜。他站在敞開著的窗戶邊,看著屋頂和早晨煙霧繚繞的低矮灰濛的天空。他對愛蒂的所有溫情和渴望,還剩下什麼? 他心想:“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柔情了……”是的,感情的事已經結束了,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慾望還在持續,它更富有刺激性,更令人不安……等著瞧,會讓它得到滿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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