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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六~十

平家物語 无名氏 9507 2018-03-21
六 跋涉東海道 由於鎌倉的前兵衛佐源賴朝屢次命令:“著即押解前來。”先是將正三位中將重衡從土肥次郎實平手裡轉押到九郎禦曹司的住所,然後於同年三月十日,由梶原平三景時陪同,把他押解到鎌倉。自從在西國被俘,先被押送至京城已是悵恨萬分,如今又被押解至關東,那心中的痛楚是可想而知的了。 到達四宮河原【1】時,那裡的名勝古蹟,令人不禁興起懷古之情。從前延喜年間第四皇子蟬丸【2】居住在此處的茅屋之中,他不顧山關之下的狂風暴雨,清靜自然地彈奏琵琶。有個叫博雅【3】三位的人,不顧刮風下雨,晝夜移步堂前佇立傾聽,連續三年從不間斷,終於學得三支名曲【4】。重衡想起這件事,心中不禁悵然。翻越逢坂山,便是馬蹄聲為之震耳的勢田地方的唐橋,再走過雲雀高翔的野路之裡【5】,往北就能看到琵琶湖畔志賀浦的湖光春色,以及雲霧迷濛的鏡山和比良山的高峰,再往前行便靠近伊吹山的山岳了。那不破關的古時哨所,雖不十分引人入勝,但卻有雄偉而又雅緻的情趣;至於那鳴海町的潮汐,則突然沾濕了旅人的衣袖。從前在原業平滿懷離愁地在三河國的八橋凝視著四處狂奔的河水,那催人淚下的鄉思,著實悲哀。往前渡過濱名橋,只聽見松林風嘯,海口潮鳴,即使並非身陷囹圄,那心中也夠淒楚的了。在這令人斷魂的黃昏,竟來到了池田的驛站。這裡藝妓的領班乃是以前熊野神社的內侍,當晚就留他在這裡住宿。她見到中將說道:“從前難得向你轉達我的情意,今日突然光臨此處,真是出人意料啊。”於是作歌道:

相逢在逆旅,蓬蓽一當壚; 漂零異鄉地,誰不憶故都。 三位中將重衡答歌道: 旅人行無定,何為思故鄉; 即使故都在,安居難久長。 然後問道:“如此風雅,這首歌的作者是誰呀?”景時恭敬地回答道:“您難道不記得了嗎?如今屋島的內大臣宗盛卿,當年任駿河國國守時,曾在京都召見她,深為寵愛。因她老母留居鄉間,多次請假回家省親,都未批准。恰巧在三月初的時候,她詠了一首歌道: 京中春色固足惜, 東國之花已凋零。 於是便准假,讓她回去了。的確是東海道第一的名人哩!”重衡離開都城已有多日了,此時三月已過了一半,遠山的櫻花猶如殘雪,煙霞佈滿海灣各島,他不斷回想舊事,心中想著結束此行之後等待他的將是什麼,哀嘆道:“想我如此遭遇,必是前世的報應吧!”說到這裡,淚流不止。想起母親二品夫人,身邊已無一子,她該是怎樣地悲傷啊!妻子大納言典侍面對如此無可奈何之事,也只能百般地求神拜佛了,但哪裡又會有什麼靈驗。古語有云“無子得安然,有子徒愁嘆。 ”這也不過是寬慰之詞罷了。及至行到佐夜的中山,從沒料到再一次攀越這條山路,所以只能在心中更添幾分悲傷,衣袖多沾幾許淚水。走上宇都山邊的崎嶇險路,提心吊膽地攀越過去;跨過手越山嶺之後,往北走不多遠,就是大雪山了。向人打聽才知此處乃是甲斐國的白根山。這時重衡強忍熱淚,詠出一首歌來寄託他的愁緒情懷,歌曰:

微命何足惜,苟延至如今; 豈意重瞻望,甲斐山白根。 穿過清見關,到達富士山旁的原野,望北面,青山巍峨,風吹松梢聲颯颯;看南面,滄海漫漫,浪拍峭岸白茫茫。再往前便是足柄山,那山上崇祀著足柄明神【6】,他有一首歌:“有情當憔悴,豐滿是無情。”是很出名的。往下再經過小余綾森林、鞠子河、小磯浦、大磯浦、八松、砥上原、禦輿崎等地,一路上匆忙前行,日復一日,終於到了鎌倉。 -------------------------- 【1】四宮河原位於今京都市山科區。 【2】蟬丸是琵琶名手,傳說晚年失明隱居於逢坂關附近,其實並非醍醐天皇的皇子。 【3】博雅是醍醐天皇的皇孫,以善彈琵琶聞名。三位是他的官階。

【4】三支名曲為《流泉》、《啄木》、《楊真操》。 【5】野路之裡是琵琶湖沿岸的地名。 【6】據傳說,足柄明神入唐居住三年後回國,見其妻寂守空閨多年,反而肌膚豐盈,潔白清麗,乃作了一首歌,大意是:“若有思慕盼歸之心,形容必然憔悴;今乃益增其豐盈,足見於我並無思慕之意。”終於兩相離異了。 -------------------------- 七 千手姬 兵衛佐源賴朝立即召見重衡,說道:“原打算一則讓法皇息怒,二則想為家父雪恥,所以決心滅掉平家,沒想到能和你在這裡見面。照這樣,也想見一見屋島的內大臣呢!以前焚毀南都寺院的事,是出於已故太政大臣入道相國的命令也罷,是一時應急的措置也好,總之,那都是極其嚴重的罪行了。”重衡聽完說道:“火焚南都,與已故入道相國根本毫無關係,也並不是我重衡之意,實是由於鎮服僧眾的惡行,事出意外,竟至焚毀了伽藍寺院,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從前源平兩家同列君王左右,輔佐朝廷。近年來,源氏運衰,固已無庸贅言。想我平家,自從保元平治以來,屢次剿滅叛逆,所領恩賞無數;並且忝充天皇外戚,一族之中,封賞受爵者六十餘人。二十多年來,榮華富貴,盛極一時。現今氣運衰頹,重衡累紲,以至遣送到此。常言說:'誅討帝王之敵者得享朝恩,七世不絕。'看來純係妄語。已故入道相國為捍衛朝廷,屢次冒死犯難,而所受恩澤,僅及一世,子孫又當如何呢?如今運敗離京,暴屍山野,一門聲譽盡付西海流水!我今遣送至此,實屬出乎意料之外。這一切只能說是前世宿孽,遺憾終生罷了。然而,古書有云:湯系夏台,文王囚羑里【1】。上古猶且如此,何況當今末世呢。凡是手執弓矢的人,上陣迎敵,被殺亡命,也無所謂恥辱。現在但求你開恩,快些斬首吧!”說完就再也不說話了。梶原景時在旁聽了,流著淚說道:“果然是了不起的大將軍!”當時其他在座的人也沒有一個不替他悲哀的。兵衛佐說:“我決不認為平家是我一己的私敵,一切都是按皇上的旨意辦事。”人們說:“重衡是焚毀南都寺院的罪人,南都的人一定會要求懲辦的。”於是把重衡交給伊豆國的狩野介宗茂暫時看押起來。這情形就好像在塵世上做了孽,到了陰間在七七之內要輾轉遭受陰曹十王【2】的刑罰一樣,好悲哀啊。

且說這狩野介宗茂倒是個很講情義的人,對待重衡並不苛酷,反而照顧得很是周到,甚至準備了熱水讓他洗澡。重衡心想,一路上風塵僕僕,污垢不堪,莫非是讓我洗淨了身子然後斬首嗎。正在尋思的時候,忽見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官,推開浴室的門走了進來。這人面目白皙,姿容清秀,文靜而又美麗。在印花佈單衣外面罩著一件花格的浴衣。隨後又進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女童,穿著紫紺色的單衣,披散著長長的頭髮,端著梳髮用具的盤子。重衡在她們的幫助下從容地洗了身子,梳了發,沐浴完畢。這女官告辭的時候,對重衡說:“說是怕派男人來笨手笨腳的,還是派女人來好些,所以就派我來了。兵衛佐還說,您如有什麼話,可對我說。”重衡說:“處境如此,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現在所盼望的只是出家入道。”女官如實轉達之後,兵衛佐說:“出家是不可能的,只因他並非我賴朝一已之私敵,而是朝廷的叛逆,這是斷然不能允許的。”重衡向看守他的武士問道:“剛才這位女官是個好人,她叫什麼名字?”回答說:“她是手越地方一位藝妓領班的女兒,無論容貌姿態,還是性情品格,都是超群出眾,無與倫比的。近二三年召進府來服侍兵衛佐,名叫千手姬。”

那天夜裡下著小雨,四周很是寂靜,這位女官手拿琵琶和琴走了進來,狩野介也把酒相勸,並且與十幾個從卒湊到重衡跟前。千手姬上前斟了酒,重衡飲了少許,心情鬱悶難解,於是狩野介說道:“您也聽說了吧,鎌倉公【3】有言:要好好照顧,如若有所怠慢,將來你們可別怪我賴朝。我原是伊豆國人氏,在鎌倉是暫時寄居,所關心的只不過是安於職守而已。行啦,請唱一支歌,飲一杯酒吧!”千手姬便遞過一盞酒來,並開口唱道:“羅綺其猶重兮,怨織女之無情。”如此這般唱了一兩遍之後,重衡說道:“凡吟詠這首歌的人,北野天神【4】一日三次飛翔空中予以保護。可是重衡今生今世已經無緣了,不能和你一起唱,若罪孽不重的話,倒還可以隨唱幾句。”之後,千手姬隨即唱了一首古詩“雖犯十惡,神佛渡之”,接著又唱了四五遍流行曲子“想進極樂界,就該誦佛號”。這時重衡猛飲了一杯,然後千手姬接過酒杯遞給狩野介。狩野介飲酒時,千手姬彈起琴來。重衡欣賞著琴音,開玩笑說:“這支樂曲,一般稱為《五常樂》,對重衡來說,不如稱之為《後生樂》【5】。索性再彈一支往生曲吧。”於是取過琵琶,調好了琴弦,彈起《皇獐曲》【6】來。夜漸漸深了,心情也慢慢平靜下來,重衡說道:“想不到東國也有如此風雅的人,無論如何,請再唱一支歌吧。”於是,千手姬又唱了一曲《白拍子》【7】:“同宿一樹之蔭,同掬一河之水,莫不是前世的緣分。”唱得音圓調正,情韻俱佳。重衡也唱了一首古歌:“燈暗兮,數行虞姬淚;夜闌兮,四面楚歌聲。”這是引用唐土古代的故事,漢高祖與楚項羽爭奪天下,交戰七十二次,項羽每戰皆捷,唯獨最後決戰,一敗塗地,當時欲乘日行千里的烏騅馬,與虞姬一同逃遁,怎奈烏騅馬裹足不前。項羽垂淚道:“大勢去矣,騅馬不逝!敵人且數襲擊,與爾永別矣,寧不痛哉!”通宵歌詠,悲嘆不已。此時,燈火昏暗,虞姬悲淒,哭泣不止。夜將微明,敵軍圍困,四面楚歌。桔相公【8】將此種心情賦之於詩,重衡轉念及此,藉以抒發自己的悲憤,這倒是很風雅的傳說呢。

就這樣歌詠彈奏,直至天明,武士們告辭退出,千手姬也拜辭回府。到了清晨,兵衛佐正在府內佛堂捧誦《法華經》,千手姬上前拜見,兵衛佐笑道:“我這介紹人不錯吧。”齋院次官中原親義此時在旁抄寫文卷,因而問道:“說的是什麼事?”“原以為平家的人除了弓矢之外其它的一點也不懂,這個三位中將既能彈琵琶,又能詠歌,我站在外面聽了一宿,倒是個不錯的人才。”親義說道:“昨夜倒是應該去聽聽,因偶感小恙未能前往,以後一定要常去站著聽。平家原來代代有歌人才子,以前曾用花兒來比擬他們,這三位中將據說被比擬為牡丹呢。”兵衛佐說道:“的確是個風流倜儻的人物。”至於他琵琶的音調,歌詠的聲韻,賴朝認為這是後人很難趕上的。千手姬自此在心裡種下了相思的種子,後來聽說重衡被押往奈良斬首,她便即刻出家,身穿墨染緇衣,在信濃國的善光寺入道修行,為重衡的來世祈福。據說沒過多久,她自己也實現了永歸極樂淨土的夙願。

-------------------------- 【1】引自《史記·越世家》。商湯王曾被夏桀王囚禁在夏台,周文王曾被殷紂王拘系在羑里。 【2】據迷信說法,人死後連續七個七天,要在陰間受十個冥王的審判。 【3】鎌倉公是對兵衛佐源賴朝的尊稱。 【4】北野天神即菅原道真。參見第二卷第四節註六。上面這句歌摘自他的作品。 【5】《後生樂》是祈禱來世的樂曲。日語裡“後生”與“五常”諧音,都念gosho。 【6】皇獐是唐樂的曲名,與往生諧音,都念ojo。 【7】《白拍子》是平安朝末期流行的曲調。 【8】桔相公即參議桔廣相。上面所引詩即其所作,見《漢和朗詠集》。 --------------------------

八 橫笛 卻說小松三位中將維盛卿,雖然置身屋島,那心神卻早已飛往京都去了。羈留在故土的夫人和兒女,其形容姿影彷彿就在他的眼前,使他片刻不能忘懷。於是他想:“如此下去,生有何用。”於是便在壽永三年三月十五日【1】清晨,悄悄出了屋島住所,密令與三兵衛重景和名叫石童丸的侍童,還有一個擅於駕船名叫武里的捨人,跟隨他從阿波國的結城浦乘小船出發了。經過鳴戶浦朝著紀伊路駛去。然後途經和歌海灣、吹上港口、崇祀衣通姬的玉津島神社【2】以及日前、國懸兩神宮【3】,抵達紀伊國的湊港。維盛心想:“在此處棄舟登陸,沿山路向京都行進,用不了多久,心中相思之苦就可消失了。但是正三位中將被俘之後沿這條大路示眾,在京城和鎌倉受盡了屈辱,真是讓人遺憾啊,倘若我也被俘,豈不辱沒了亡父的英名嗎!”於是極力克制住嚮往京都的心情,朝著高野山走去。

在高野,有一位頗有舊交的高僧,那人便是家住三條的齋藤左衛門大夫茂賴之子、齋藤瀧口時賴。他原是小松公的侍從,十三歲時進入藏人所【4】供職。當時建禮門院有個做雜役的女僮名叫橫笛,瀧口對她十分鍾情。此事被他父親知道後,告誡他說:“想跟權門之女攀親,找個進身之階嗎?還是找個職小官卑的人家吧。”瀧口回答道:“聽說有個叫西王母的,她生於古代,而不在當今;有個叫東方朔的,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在這老少不定的人世,光陰短暫;即使壽長,也不過七十、八十,其中年富力強的時候也就是二十多年。在這夢幻一般的人世,與醜陋的女人縱有片刻的溫存,又有何益;而與戀慕的女人相親近,卻又違反父命。因此,這的確是促我醒悟的良機。除了厭惡塵世,遁入佛門,別無他途了。”在他十九歲那年,便剃掉髮髻,進入嵯峨山的往生院修行去了。橫笛得知此事後,說道:“本當拋開我才是,不想反倒出家入道了,豈不是恨事嗎!既然要拋離紅塵,為什麼不先讓我知道。不論你多麼絕情,不找你問個清楚,我死不暝目。”這樣下了決心,便在某日黃昏出了都城,往嵯峨山去了。那時正當二月十幾,梅津裡的春風飄來誘人的芳香,大堰川的月影顯出朦朧的清輝。非止一端的離情愁緒,豈不完全起於那個人嗎!到往生院打聽了一下,沒有一個僧徒確切知道他的行踪。隨後,在這裡歇一下,到那裡問一下,到處都問不出他的下落,未免太讓人失望了。這時,忽然從頹坼的僧房里傳來誦經的聲音,那不正是瀧口入道嗎!於是讓同她前來的女人替她說道:“好不容易找到這裡來,多麼想瞻仰一下你出家後的儀容呀!”瀧口入道聽了,心里為之一動,從紙窗的隙縫向外望了一下,果然是她找到這裡來了。此種情形之下,道心何等堅強的人也難免要軟弱下來的。然而,他卻打發人出來告訴她們說:“沒有那個人,一定是找錯門了。”就這樣沒見面就把她打發走了。橫笛心中很是難受,既怨恨,又無計可施,只好強忍著眼淚回去了。瀧口入道對同室的僧侶說:“這裡如此幽靜,的確是宜於修行念佛的好地方,可是那個不死心的女人找上來了,即使一次不為所動,難保下次不會動搖,所以只好離開此地了。”於是,就逃出嵯峨,攀上高野,到清淨心院去了。以後不久,聽說橫笛也出家為尼了。瀧口因而作了一首歌給她,歌云:

紅顏棄青絲,我心何悲涼; 聞道入佛法,破啼喜氣洋。 橫笛答了他一首,歌云: 落髮心悲切,俗緣其未了。 橫笛懷著怨恨之情住在奈良法華寺裡,不久以後,也就離開塵世了。瀧口入道聽得此事,更加堅心信佛,父親也寬恕了他的不孝。因此,親近的人更加信任他,稱他為高野賢僧。 且說三位中將維盛尋到了瀧口,相見之後,沒有了往昔的感覺。昔日在京城時,他身著狩衣,頭戴烏帽,襟正鬢直,是個衣冠楚楚的俊男子;如今相逢,雖然年紀不滿三十,卻已是瘦骨嶙峋的老僧姿態了;但那一身漆黑如墨的袈裟,卻又顯露出一心向佛的模樣,倒令維盛有幾分羨慕。晉代的竹林七賢【5】,漢代的商山四皓【6】,想來也不過如此吧。 -------------------------- 【1】壽永三年四月改元為元歷,所以三月份仍稱壽永。 【2】衣通姬是日本第十九代天皇允恭天皇的皇妃,姿容美麗,其膚色透衣可見,所以稱之為衣通姬。死後,為其建立玉津島神社,崇奉為神。 【3】日前、國懸兩神宮位於和歌山市郊。 【4】藏人所是宮中照應天皇日常生活兼管傳諭轉奏以及書寫公文等事務的機構。其長官稱為別當,次官稱為頭,一般官員稱為藏人。 【5】竹林七賢即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阮咸、王戎。 【6】商山四皓是避秦亂,隱居於商雒山中的四位鬚眉皆白的老人,即東園公、綺裡季、夏黃公、甪裡先生。 -------------------------- 九 高野山 瀧口入道見了三位中將維盛,說道:“這不是做夢吧?你是如何從屋島逃到這裡來的?”維盛答道:“說來話長,和全家一同離開京城,逃奔西國之後,對留在故里的妻室兒女很是懷念,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這種心情雖難以啟齒,但形容之間難免有所流露。內大臣和祖母大人都說我:'和池大納言【1】一樣,懷有二心。'如此被懷疑,使我覺得留在那裡也沒多大用處,更加不能安心了,於是就惶恐地離開該島,逃到這裡來了。本想回京同妻子兒女見一面,但想起正三位中將重衡被俘示眾的事,覺得有些不妥,與其同樣喪命,倒不如在此出家,縱然陷於水深火熱之中亦在所不惜,只盼能夠了卻參拜熊野的宿願就心滿意足了。”瀧口答道:“如夢一般的人生,怎樣度過都無不可,只是死後落入黑暗永劫的世界,那就不堪設想了。”於是,由瀧口入道引導,在高野山的寺院巡禮一番,隨後走進最深處的弘法大師的院堂去了。 高野山距京城二百里,遠離鬧市,杳無人聲;晴朗時,山風雀鳴;天暮時,日影沉斜;八岳高峰,九道深谷【2】,真是令人心靜如水。花色綻於林霧之中,鈴聲響徹雲霄之上;寺院中瓦頂生松,牆上生苔,顯示其已是久經風霜了。當初醍醐天皇在世之時,按照夢中神佛的指引,要給弘法大師奉獻一件深紅色禦衣。於是命令中納言資隆卿為敕使,會同般若寺僧正觀賢【3】去參拜高野山。當他們打開廟門,奉獻禦衣之時,因為霧氣太重,無法參拜大師。觀賢因此深感惆悵,流淚說道:“我出自慈母之胎,進入恩師之室,從未冒犯戒律,為何不讓我頂禮膜拜呢。”於是五體投地,哀泣不已。過了一會,霧散雲晴,月光如霽,乃得朝大師膜拜。頓時,觀賢感動得滿臉熱淚,當即給大師獻上御衣。尤為神奇的是,大師頭髮顯得很長,竟給大師剃了一次頭髮。陪同敕使和僧正前來參拜的還有僧正的弟子石山寺的內供淳祐,當時他還是一位童僧,未能上前膜拜大師,兀自失望嘆息。僧正於是牽著他的手,按他俯於大師膝前。從此以後,他這隻手竟然一生都散發著芳香。據說這芳香濡染到石山寺的經卷上,一直殘留至今。傳說弘法大師曾向天皇轉奏這樣的話:“我因從前得遇普賢菩薩,詳細傳授給我印契和真言【4】,所以便立下宏願,遠離印度到這外國來,日夜為萬民祈禱,轉達普賢菩薩的慈懷。我以肉體之身參得佛法三味,等待彌勒菩薩的現身。”這正與當年摩訶迦葉隱居在雞足山洞窟,等待彌勒菩薩出現在翅都城下一樣。大師圓寂是在承和二年(835)三月二十一日寅時一刻,距今已三百餘年了。今後再過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彌勒才會再次現身,舉行三次講經法會,這還是很遙遠的事情。 -------------------------- 【1】池大納言即平賴盛,官職為大納言,居住池殿,所以稱為池大納言。平家撤出京城時,他留在京中投靠源賴朝,參見第七卷第十九節。 【2】高野山的峰巒,按佛教中曼陀羅的八葉九尊的說法,分別取名為八岳九谷。 【3】僧正觀賢是弘法大師的第五代弟子。 【4】印契也叫印咒,就是佛菩薩屈指折疊成各種咒文的形式。真言是梵語mancara的意譯,原意為秘密的話;所以也叫密咒或陀羅尼。據佛教真言宗的說法,手做印契之狀,口中念誦真言,便可進入菩薩的境界。 -------------------------- 十 維盛出家 “想我維盛,身無歸所,正如雪山中哀啼的苦寒鳥,有今日沒明日地苟延時日罷了。”維盛自思自嘆,淚流不止,不勝哀戚。儘管海風熏黑了肌膚,無盡的憂慮折磨得他日見憔悴,甚至變得讓人難以辨認,但是與一般世人相比,仍然是很英俊的。那天夜裡,瀧口入道回到庵室,通宵達旦地給維盛講述古今的故事。這足以證明,這位高僧對佛法造詣精深,大徹大悟,已從深夜清晨的鐘聲裡知曉了生死之意。維盛暗想,倘若能夠做到,我何嘗不想擺脫世俗的羈絆!於是,等到天明,便請求東禪院的高僧智覺上人度他出家。同時,把與三兵衛和石童丸二人叫來,吩咐道:“我維盛心有難言之苦,前途艱險難以立足,生死亦難預料。從現時的情況來看,給平家做過事的人也有不少得意的,你們也可找點營生,聊以過活吧。你們看到我有了最後的歸宿,就趕快回到京城,各自謀生,養活一家老小,同時也可為我的來生祈求冥福。”二人聽了,落淚不止,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與三兵衛忍住淚說道:“我重景的父親、與三左衛門景康,在平治之亂時,隨同重盛公出征,在二條堀河河畔與鐮田兵衛廝殺,被源義平那廝所害,我重景怎能有負于亡父呢!當時,我才滿兩歲,對此一概不知,母親又在七歲上亡故,沒有一位近親撫養我。故內大臣重盛公說:'這孩子的生父是為我喪生的,就讓我撫養吧。'當我九歲時,為我舉行了冠禮【1】,當天夜裡給我束了髮髻,並且說:'盛字是我家傳的,五代就取這個盛字;松王【2】就取個重字吧。'於是給我取了重景這名字【3】。因為父親死得英勇,我乃得承受光榮,得到長輩的照料。重盛公臨終前,無任何遺言,唯獨把我叫到身邊,說道:'多可愛的孩子,你把我重盛視同父親,我重盛把你視同景康,下次任命官員,給你晉升為衛門尉,與你父親在世時一樣,也稱為衛門尉。若不如此我心不安。我死之後,希望你不要違背少將【4】的話。'現在你說出這番話來,不是讓我於千鈞一發之際臨難脫逃嗎!你這麼說,真讓我進退兩難。你說'給平家做過事的人也有不少得意的',其實,目前得意的幾乎都是源氏的部屬。你在成神成佛之後,我即使得享榮華富貴,也活不到千年;即使能活上一萬年,終究還是要死。在當前這種遭遇下,其實正是悟道成佛的好機緣!”說著,自己順手剪掉了髮髻,哭泣著讓瀧口入道給他剃度出家了。石童丸見此情形,也齊根剪掉了髮髻。他也是從八歲起就跟著維盛的。維盛也待他不薄,所以也讓瀧口入道給他剃度了。維盛見他們二人先一步出了家,自己更加急切,總之非這樣不可了,便反复唱了三遍:“流傳三界中,恩愛不能斷,棄恩人無為,真實報恩者。”終於出家了。後來維盛又說:“唉,愛我世俗風貌的人,現在請看一看吧。看了之後就不會再有什麼留戀了吧。”足見俗根難斷呀。三位中將和重景同歲,今年都是二十七。石童丸只有十八歲。 維盛又向舍人武里吩咐道:“你趕快回屋島去,不要去京都,因為情況是隱瞞不住的,倘若讓夫人知道,她會出家的。回到屋島,你對他們說:正如大家所料,世間形勢都不盡人意,不如意的事越來越多,不必一一禀報了。左中將清經在西國投水而死,備中守師盛在一之谷捐軀,我又身陷如此遭遇,實在是無臉見人,我為此極為痛心。我家祖傳的虎皮鎧甲和小烏寶刀,從平貞盛將軍起嫡長相傳,歷經九代傳至我維盛,若平家有幸中興,就請替我傳給六代【5】吧。”武里聽了答道:“我要等到您的事有了結果,再回屋島去。”“那好吧。”這麼說了之後,就一起留了下來。瀧口入道也為了傳經度化和他們呆在一起。後來,他們便以深山苦行僧的模樣離開高野轉赴紀伊國的山東去了。 一路上,從藤代神社開始,他們逐一參拜了沿途的小社。當他們行至千里之濱的北邊、岩代神社的前面時,遇到七八騎身穿狩獵裝束的武士。心想,這次肯定是要被捕的了,於是各自拔出短刀,打算剖腹。但是,當這些武土走近時,並未見有任何加害的意思,卻趕緊滾鞍下馬,謙恭有禮地俯首而過。維盛心存疑惑地想道:“必定是相識之人,到底是誰呢?”只見他們加快步伐,匆匆往前去了。來人乃是紀伊國住人湯淺權守宗重的兒子湯淺七郎兵衛宗光【6】。宗光的隨從們問道:“這是何人?”宗光流著淚道:“唉,這人就是小松大臣的嫡子三位中將維盛,不知為何從屋島逃到這裡來。他如今變成了僧人裝束,連與三兵衛、石童丸也陪伴他一起出了家。本想走近時見個禮,可是恐有不便,就徑直走了過去。唉,這樣子真是好淒慘呀!”說著,以袖掩面,淚流不止。隨從們也都跟著不斷落淚。 -------------------------- 【1】原文作元服,亦稱冠禮。是日本古時的一種儀式,男子一般在十一歲至十六歲時舉行,從此束髮,加冠,改換服裝,表示已經成年。 【2】五代是維盛的乳名,松王是重景的乳名。 【3】據明治書院《平家物語評講》本,下面還有一段:“我乳名之所以叫松王,是因為在我落生五十天的時候,父親抱我晉見重盛公;重盛公說:'這座宅院的地名叫作小松,就用它取名作為祝賀吧。'於是給我取個乳名叫松王。 【4】少將即平維盛,當時為右近衛少將。 【5】六代是維盛的幼子。 【6】宗光原來依附平家,現在歸依源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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